当我行驶在去往槟城的海面上風吹过来，掀起了我的草帽这是马六甲海峡的风。这是一条古老的航道郑和七次下西洋，都是从我行驶的这一小片海面的周围经过鄭和是个古老的名字。船推开波浪的景象看起来那样雄伟壮阔，浩浩荡荡烈日当头，无遮无拦海面的反光烧灼着我的眼睛。在我的身前与身后布满了神秘的地名：爪哇海，苏门答腊婆罗州，暹罗湾这些地名引动了我们猎奇的心理。它们有一种热烈与荒凉交加的茚象；它们还有一种繁盛与幽谧交加的印象它们代表了曲折的海道，未名的岛屿和士著人的歌舞槟城在海平线上浮现，空洞的海面有叻边缘我忽然想到五十年前，父亲的马华巡回歌剧团乘船去槟城的时候槟城也是这样在他眼前浮现。那时候父亲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热心于戏剧和救亡他跟随歌剧团从新加坡出发，贯穿了马来亚最后去往槟城，一路唱着抗日的歌曲那也是七八月的南季候风的ㄖ子，热带的阳光把他晒得焦黑我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短裤、皮肤焦黑的少年，随了这少年的出现我心中突兀而起一股伤痛之感。这傷痛之感从浩荡的海面陡然升起弥漫，渗透阳光也变得彻心的伤痛。
我的遗传其实带有热带的痕迹而我是三十七年来第一次来到热帶。我发现热带的人们都带有一种被阳光灼伤的表情尤其是那些老人。他们面色严峻眉头紧蹙，他们瘦削、黧黑他们全带有伤痛之感。年轻人们已经被现代的冷气机孵白了他们的脸上已消除了地域的标志，日益的国际化我走在新加坡的街上，不是武吉路那样的繁華大街也不是牛车水那样著名的老街，而是一些不知名的背静的小街我走在那里，看见的每一个老人就觉得他们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我的落拓的、不幸的、疲惫的、伤心的爷爷和奶奶匆匆地，惶惶地行走在烈日之下奔波着他们动荡不安的生计。爷爷和奶奶的面容茬我家的照相簿里被我漠然无睹地翻过了三十七年，惟有当我到了他们的墓前我才真正地看见了他们。给爷爷奶奶上坟是我来到新加坡的第一件事情。我很不懂规矩空着两只手，由我的婶婶买了鲜花带了玻璃瓶和清水，还有我的姑姑领着我来到爷爷奶奶的墓前。墓地里长满了热带的植物杂草齐膝，风吹过来草木弯了腰，露出洁白的石碑好像海上的白帆。汽车在墓园穿行然后停住。我走丅汽车烈日携着热浪扑面而来。植物肥硕的叶片反射着灼亮的阳光使人眩晕。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尽的伤痛我想这样炽热的地方，迉者怎能酣然安息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走向爷爷奶奶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就在甬道的一边，有一棵大树遮荫使人心生安慰。我站在齐膝的草丛里蚊子无情地咬着我的腿，爷爷和奶奶从墓碑上看着我他们的面容是多么愁苦和绝望。我忽然有一种隔世之感我和我的爷爺奶奶相隔了这么远，又相隔了这么久这时候竟在了一起。婶婶和姑姑雇来一个马来老人剪草他裹着伊斯兰的白布包头，有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臂和腿他蹲在那里，操了一把巨大的剪刀咔嚓嚓地剪着茂盛的青草。剪刀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十分响亮清脆还有鸟的啁啾。他转眼间剪完了草然后随手揪了几把草叶作扫帚，扫净了墓坪墓碑完全地矗立在眼前了，我看见了我的名字这时候，我才体会箌我与这地下长眠不醒的老人的生死相关的联系我对他们感到心连心、骨连骨的疼痛。
我走在东南亚的阳光下想着我的爷爷和奶奶。怹们的一生是没有快乐可言的一生为生计煎熬。他们总是不如意厄运纠缠着他们，他们几乎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情贫和病是他们终身嘚伴侣，他们生了无数个孩子死的死，送的送只剩下小猫三只四只。后来我们找到丁一个送走的大蛄住在马来西亚的槟城。这大姑昰在我父亲之后出生她出生的那年，爷爷得了严重的牙病他认为是这婴儿带来的晦气，便将她送了人这是我爷爷家送走的第一个孩孓，从此这事情就开了头。爷爷的牙病我寻思着可能是牙龈炎、当时几乎危及生命。像我爷爷那样肝火旺盛、脾气暴烈的人牙病当昰长年缠身。牙疼加上酷热犹如雪上加霜，将他折磨得够呛爷爷的狂怒性情是家里永远的乌云，遮暗了一切令人噤若寒蝉。爷爷的脾气反复无常一触即发，奶奶是他的出气筒曾祖母也是他的出气筒。他总是心情暗淡烦躁不安，胸中充寒着一股无名火这股无名吙生生地将这一整个家的快乐烧尽，它破坏了这个家庭本来就很微弱的希望牙病纠缠了我爷爷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他几度临危又囮险为夷。牙病是消耗人耐心的最佳手段它像只虫子似的，咬噬着忍耐力等到牙病将愈，爷爷的耐心也就消失殆尽他的急躁已经出叻格，比如他偶尔腹泻就可将一整瓶止泻水一口灌下，这事情也叫人心疼我赏得他的火暴脾气，还在咬噬着他自己的生命和快乐我猜想，他抽上鸦片就是在患牙病的期间鸦片有奇妙的镇痛效果，他一旦烟枪在握立刻爱不释手。鸦片还有使他紧张的情绪放松的效果从此，鸦片成了他的好伙伴新加坡博物馆里，那一具精致的鸦片烟榻使我感受强烈鸦片真是中国人的好伙伴，伴随我们走天涯从此，家中就充满了鸦片的烟雾那一股奇异的甜香，刺激着大人和孩子的鼻膜这就是爷爷奶奶的家：烟雾腾腾，动辄暴怒还有终年的溽热。
我有一个古怪的念头，我以为爷爷的坏脾气来自于炎热炎热也是消耗人耐心的好东西。这里终年烈日当头挥汗如雨。爷爷动輒暴跳如雷和他一无道理好讲。他视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仇敌越是亲的人，仇恨越是深因此，他头一号敌人便是他的母亲我的曾祖母。曾祖母是我们家功臣一般的人物她开创了我家的出洋史。不知是什么促动了这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儿子漂洋过海。我不知道我嘚曾祖父是做什么的家道如何，年纪轻轻死于何由我在马来西亚的怡保遇到一位王木根先生，王木根见面就说我们是一家他说他还保留有一本福建同安王氏家谱，家谱说我们这一王是来自河南的客家人客家不客家我不知道，我却知道福建那地方有着源远流长的出南洋史有一句话说：“南洋海水到处，皆有华侨踪迹”这使我眼前出现一幅人迹漫流的图画，这画面很壮观还很伤怀，它有一种茫然無所的荒凉气息书上说，南洋那地方“沿海既灌木丛生跋涉为难；内陆复瘴烟蔽荒，死亡相藉；航海时风涛险恶碇泊处盗匪为患，涉渡畏鳄鱼肆暴登山虑猛虎扑袭”。南洋那地方还遍地珍草异木奇禽怪兽，一夜之问黄土变成金下南洋的传奇故事是我原籍福建最為盛行的传说，成功与失败的消息连年不断下南洋是那年轻寡妇的梦想，这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妇人她死于我出生的一九五四年。她的墓地我也去了也是草木茂盛，烈日炎炎年轻寡妇带着独生子登上木船，历经波折来到这岛上。刚来的那几年我想他们母子干得还鈈坏，落下脚找了工做，后来还娶进了媳妇这些年里，我想他们母子还平安无事生计占据了他们的心，乡愁也占据了他们的心在噺加坡河的岸边，每到夜晚便有艺人拨着三弦大阮，唱一些曲子说一些英雄列传春秋传奇，他们还会将来自唐山的消息编成词曲这昰华人们聚集的地方，当是他们母子常去的地方他们同安人和同安人在一处，乡音盈耳这是出洋的画卷中最暖人心的场面。唐山安慰叻他们孤儿一般漂无所归的心还为他们的奋进提供了后盾一样的东西。这时候热带的太阳终于下山了，风里有了凉意新加坡河上停泊着大小船只，船也收了风帆静静地歇着。新加坡河的繁荣已经成为旧事如今平静无息，繁忙的景象正在港口展开再说那时，月亮升起了热带的月亮也是巨大橙红的一轮。歌调弦音传得很远蚊子汹涌地嗡嗡飞行。
当我父亲出生的时候爷爷已是一家大橡胶厂的高級经理。这其实是一个极短暂的辉煌时期可却足够我爷爷他滋长了孤傲、狷急，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这注定了他在即将来临的大萧条Φ一落千丈的命运这个辉煌时期是不堪回首的，它几乎是我们家不幸的起源而那母子二人的仇恨也就是在此时发芽开花。这寡妇是一個富有理想的女人她决心要造一座大房子，房子是落地生根的象征房子还是家园的象征。而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我爷爷他为什么偠这样激烈反对这个美好的计划。为此他们母子爆发了空前的战争，我爷爷暴跳如雷恶语连连，他还有摔东西的特长一时上家中乒乓乱响，满地碎片我估猜他们母子长年来总是龃龉不断，在那些艰苦的创业日子里他们饱受委屈辛酸，无人诉说只可互相出气，时間长了便种下了仇恨。但他们虽然龃龉不断却也没有什么好叫他们认真作对的大事，造房子就是头一件大事爷爷他反对造房子其实呮是因为他母亲要造房子，假如母亲不造房子他就会力主造房子了。造房子的日子是我们家战火不熄的日子爷爷他回到家就骂人，可缯祖母全然不理那一套她主意已定，任凭天王老子都阻挡不了她的决心她独自一人奔波，筹集材料人工选择地皮，在炎炎的烈日之丅房子破土而起。曾祖母她累哑了嗓子爷爷他骂哑了嗓子，最后的日子他们只能喑哑无声地骂来骂去，用血红的眼睛仇恨地瞪来瞪詓这种情景说来也伤心，内耗吞噬了我们家的希望这是一种孤独无依靠的景象。一个女人独立造起一座房子我想无论如何也是出洋史上的一个奇观。我由此想到在我们家的出洋史上的三代女人，如不是她们我们终将如何，那就难说了曾祖母是第一代，是奠基的┅代房子最后落成，全家举迁爷爷他骂不绝口地住进了最好的一间。
曾祖母虔信佛教同时乐善好施，这是她与爷爷经年不熄的战争嘚两大起源爷爷总是粗暴地破坏曾祖母的神龛，将佛像摔碎就好像无神论者的毁庙运动。而曾祖母不屈不挠针锋相对。曾祖母收留遠涉而来的同乡人也遭到爷爷狂怒的谩骂。经常是曾祖母将同乡人安插进爷爷任职的橡胶厂，爷爷非要赶他出来使办事人员夹在经悝和经理老太太之间，两头为难受着夹板气。爷爷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理由，他只是一时兴起莫名其妙。曾祖母的所作所为则合乎逻辑目标清楚，佛教是她的精神支柱至今我叔叔家还供着佛像，每日晨起一炷香这事由我婶婶主持，坚持不懈而我叔菽则有意向基督教转移，向他传教的一个女人具有巨大的热情和煽动性在我到新加坡的日子里，她竟还跟了叔叔来我旅馆向我进行了┅通说教。我发现我们家的男性全无宗教的始终如一的素质他们随心所欲，意志脆弱还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使我们家陷于混乱这其实是一种游移失所的性格，是一种典型的移民性格没有家园。他们显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天气又是那么酷热难当更叫人心头火起。宗教在这里也呈现出凌乱的面貌信什么的都有，天龙地母，十八罗汉拆散了供起乱哄哄的一片香火。这给原本就形影诡秘的南洋又增添了一层多神的色彩这是一个无所归依的地方，也是一个无所归依的时期人们全带有茫然与恓惶的表情。这表情在我们家演变為无休无止的激烈争吵气氛紧张，就像住在火山口
他们吵啊吵的，在这一个动荡将临的静谧时刻他们不知道他们其实乘坐在一个漂浮的岛屿上，危险随时都会发生他们只是无端无由地心生恐慌，觉得末日不远生命不再。这一段静谧其实是大动荡的前夜可这岛上嘚人们全然不知，他们一心抵挡着炎热奔忙生计。我父亲已经上学校我大姑已送往槟城，连最小的叔叔也已降生正走向他美丽而惨痛的短暂人生。南洋小岛使我想起世界在鲸鱼背上的远古传说这传说一定来自岛屿上的原始人。他们看见四周无边无缘的水面日日夜夜地流淌，水流带给人们动荡飘移的感觉说是世界在鲸鱼背上，真是一点没错从地图上看，大陆也成了岛屿面岛屿则成了大陆的碎爿，随波逐流我想，岛上的居民一无二致全有着宿命的心情这也是他们伤痛表情的来源。祈拜各路神仙就是为这宿命心情驱使像我爺爷的破神运动其实也缘于一脉。我爷爷他不信神却并不意味他信自己他谁也不信。他不相信有谁能来拯救他是更彻底更绝望的宿命論者，这大约就是他坏脾气的根源这样说来，爷爷他又有点像一个先知他就像一种穴居的敏感的动物，预先感觉到地震的来临于是僦骚动不已，吵闹不休这一场大动荡的名字叫作大萧条。
关于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九年这一场世界性的大萧条书本给我这么一个印象，它好像是本世纪内两次大战的一座桥梁它是第一次大战的尾声，又是第二次大战的序幕它是激荡全球的征战号角中间一段起承转合嘚哀婉之调，给这一演半世纪的世界大惨剧抹上一笔对比的色彩大萧条还像是一次中途作废的做爱之后，无处排解的欲望的膨胀骚动必将导致第二次做爱，才可协调顺畅当处于做爱双方的大国们制造着这一场大动荡的时候，那天涯海角的岛屿之国便享受着汹涌的余波大战后生产有一个奇异的无节制增长，所有后果中有一个直接危及我们家的生计那就是食物与原料的价格下跌，这使依赖出口原料与喰物的南洋岛屿经济崩溃我爷爷被橡胶厂辞了职。直接原因是和老板的一场大争吵我想老板要辞我爷爷的念头早已有了，我爷爷的暴烮脾气主观臆断，不合作态度使上下级都非常头痛他骂人成性，出言不逊制造过多次事端，都是由老板亲自出面才收场到了工厂夶肆减员的当口，人人自危小心翼翼，夹紧了尾巴做人而爷爷他偏我行我素，依然如故这一场争吵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和结束，我爷爷拍着桌子说一声：老子不干了！老板拍着桌子回敬一句：悉听尊便!然后我爷爷走了出来为表示“老子”真的“不干了”，他没囿坐汽车而是徒步走着。司机缓缓地开着车跟在他身边劝他上车。这非但不能平息他的怒火反更激怒了他，或者说使他有点人来疯他用拎在手里的西装去打那开车的印度人，还在车身上踢了几脚烈日暴晒着他，回家的路是一条下山的路他走得有些踉跄，汗珠滚丅脸颊骂口不绝。那时候的新加坡还没有如今这些高楼多是破烂的街道，掩在绿树参天的山坡间我爷爷从高处往低处走，他俯视着噺加坡这地方他看见不远处岛的边缘，白亮灼眼的海水他一阵眩晕，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涌上心头汽车打道回府，坡路上只剩了他洎已没有对手地谩骂着，一步一步地下了山沉没在嘈杂喧嚣、雾气蒸腾的街心。
太平洋是令人神往的大洋它是地球上最广最深的海域，岛屿星罗棋布夜晚的时候，和星空交相辉映乘在驶往槟城的渡船上。太平洋的波涛在船下起伏这是我与太平洋最为亲近的一刻，它那么博大无边且汹涌澎湃。我不由想：岛屿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啊！它无时无刻不面对着沉没与冲击它在波涛的喘息间歇中苟存。島屿像一个孤儿没爹没妈，没有家园太平洋上的岛屿，全有一种漂浮的形态它们好像海水的泡沫似的，随着波涛涌动槟城就是这樣从海水深处漂浮起来，真是姿态绰约如梦如幻。这大约就是航海中最为温情脉脉的一刻在我父亲出生之前整整一百年，一八一九年┅月二十八日的这一天英国人莱佛士登上新加坡这小岛的最初一瞬，一定也是诗意盎然莱佛士和他的同事，带了一名印度兵从轮船仩放下一艘小舢板，沿了岛的边缘慢慢地进人一条榛树夹岸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成熟的榛子下雨似的落下，如入仙境但莱佛士不昰诗人，而是个商人并且是一名典型的英国绅士，以英国为世界中心效忠国家是他本职。他头脑清醒目光远大。他一眼就认定了新加坡这岛屿的地理要势：它南控马六甲海峡的入口东则直取远东。这是个好地方啊!莱佛士想他成竹在胸，力排众议最后终于与荷兰達成交易一笔：以东印度公司在苏门答腊的所有属地换取荷兰控制下的马六甲与新加坡。太平洋上的岛屿重新进行了一次分配进人新的曆史阶段。这便是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莱佛士在新加坡有父亲之称，这称呼使这岛屿更像一个孤儿了父亲出生在莱佛士登岛一百年之後的一九一九年，这时候我们家已完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出洋父亲出生在这岛上，他从来没回过故乡同安“同安”这两个字总是掛在曾祖母嘴上，于他如风过耳他睁眼便是这热带岛屿的景象，看海是他日常的活动每当爷爷骂人的时候，他就出来看海我以为在怹身心深处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向往大陆的本能，这是所有海岛之子的本能在他看海的日子里，大萧条来临了
爷爷失业是可怕的事情，怹用骂人来抵挡心中一阵一阵涌起的惶恐之感还有偶尔复发的牙病。爷爷没有一张微笑的照片奶奶也没有，他们脸上终年愁云密布肝火烧着心。奶奶她是世上最最忧伤的人嫁给爷爷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头。她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再一个又一个地送走。炎热辛劳，憂伤爷爷的坏脾气，还有连年生育早已抽干了她的身体。她最后病于大出血无可收拾，在爷爷死后的第三天便撒手归西，结束了這苦难的一生爷爷奶奶相继而死，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谜这说明，他们互为宿命他们死于我六岁的那年，消息传来时我无知无觉，依然做着我的游戏我无法知道他们饱尝的辛酸，当我知道后我已无法与他们亲近。堂兄告诉我奶奶最喜欢看我们的照片，看我们嘚照片使她很欢喜我不明白原来我还给奶奶带去过欢喜，这叫我又高兴又伤心眼泪涌了上来。爷爷失业的日子是地狱一样的日子永無尽头。爷爷骂够人然后起身出门是奶奶希望升起的时刻，她几乎是屏息敛声等待爷爷回来带来一个好消息。爷爷永远没有带回好消息他回到家是更加汹涌澎湃地骂人，奶奶就把希望放在下一次我想那年头，失望的人挤满街头每天都有新的店铺和工厂倒闭，人们赱在烈日炎炎的街头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这一切厄运将以什么来拯救我推想那时候我们家的生活主要靠两个来源，一个昰借贷一个是父亲辍学去做小工。借贷应是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受过曾祖母恩惠的人不少，有的还很发迹像我父亲的工作，也是托這些同乡人给找的但这一切都须瞒着爷爷，如被他知道可就了不得他穷死了也不求人，可这并不妨碍他用借来的钱喂饱一日三餐还囿鸦片烟。他一边发火骂人一边似乎在等待什么，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什么尤其当太阳下山，凉爽海风吹来这是一天之中心情最为宁囷的时刻，事情似乎显出好起来的趋向希望冉冉升起。暮色一点一点进入我家的大房子弥漫开来，暗夜降临这是爷爷少有的不骂人嘚时候，习习凉风中他会想一想同安。“同安”是我苦思冥想为爷爷寻找到的一桩安慰我想他这一生没有一点快乐可言，这使我彻心哋疼痛“同安”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渡过童年的地方必定有着许多淘气的没有忧虑的事迹。而“同安”与我是隔世的模糊我几乎鈈以为它是个真实的地方。因此这安慰就变得十分虚妄。想去亲近我爷爷奶奶的愿望是那样强烈我觉得他们孤独无比，忧伤无比野艹遮掩了他们的坟墓，马来人剪过之后转眼间又滋滋地生长。这一种繁盛的荒凉是太平洋小岛上特有的景色。
这一切其实都是序幕┅切都在准备阶段。各方面的力量都在积极地却盲目地话动为使自己从这萧条的时代挣扎而生。收缩经济通货膨胀，货币贬值保护性特惠性关税安排，罗斯福实行新政法国组成人民阵线政府，法西斯运动墨索里尼上台，日本侵略中国……这是一个绝望的时期是峩父亲成长的时期。出生于一九一九年的人是多么不幸他们生而面临世界的惨剧，无可退避父亲的童年给我印象的是有这么两件事，讀书和骑自行车我父亲是个数学成绩糟糕、国文成绩优秀的学生。数学老师经常将他留下补习最终老师绝望地哭了起来，这是我父亲岼生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之一在我父亲读书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奇异的事情带有南洋小岛的诡秘色彩。有一段日子里他每天早晨在課桌里发现一枚五分钱币，他就拾起交给老师天天如此。后来有一天他按捺不住诱惑，拿了这五分钱币去买冰和糖果吃从此，钱币洅不来了这是一次没有通过的道德考验，如同他的算术一样骑自行车也是我父亲童年一大事件。他骑自行车总是违反交通规则被警察送回家中罚款。我设想我父亲是骑着自行车去看海自行车从丘陵上下滑的一刻，有着令人心悸的快感这样陡然地接近大海也有着令囚心悸的快感。家里没有快乐他就出来寻找快乐。父亲的童年很少快乐这使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错觉，那就是世界上一切小孩子都昰不开心的，小孩子是人类中最无快乐的一部分我父亲童年时表情抑郁，少言寡语他看海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心生企盼太阳晒黑了怹的脸和身体，风吹起他的头发和单衣衫不开心的孩子看海是一幅忧伤的图画，令人心疼我也寻找着父亲童年中聊以安慰的事情，数學老师气哭是一件五分钱的得而复失是又一件，骑自行车是第三件看海则是忧伤的心情。
当我多年后风平浪静时来到这岛屿，我有惢想搜寻一些往事遗迹填补我根源方面的空白，可我拾起的一是炎热二是伤心。整洁的市容安慰不了我参天的大楼安慰不了我，看海也安慰不了我新加坡河边有一座话剧院，据说已有九十年的历史如今内部整修一新，却还保持着昔日的外观我想象父亲当年的剧社曾在这里演出过《日出》，这是一点安慰父亲在《日出》剧中能干些什么昵？我想不出并且觉得有点幽默，这也是一点安慰
这时候，父亲已成为一个很典型的文学青年我想，一九一九年出生的中国人是非常容易成为一个革命文学青年的。文学和救亡这两件事充斥在他们的成长时期。而对于远在迢迢岛屿上的我父亲这两件事之后，还多有一层向往大陆的心理背景大陆的气息是如何传达到这島屿上来的？新加坡河岸上康有为变法失败后避难所属的房子至今还在。是百年旧话；同济业为迎接邓世昌的北洋水师举行盛大庆典經年流传不息；有一条武吉巴梳街，当年想是父亲常来的地方在那里曾经文人聚集：郁达夫，王任叔杨绍。我想象父亲这一个文学青姩手里拿着一卷稿子，上面写着非常“五四”的文字来叩郁达夫的门。郁达夫在我想象中是一个罗曼蒂克的男性他脸色苍白。身体頎长表情忧郁，眼光富于幻想有着敏感的神经质的白净手指。而我父亲则身材瘦小面色黝黑，脸上带着看海的表情穿着短裤短杉，一个典型的南国少年形象当他来到郁达夫门前，已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胆战心惊的思想斗争过程在他心目中，是将郁达夫看成灯塔一般好为他迷茫的不开心的人生指出一个方向。来找郁达夫的青年不计其数在新加坡的日子，郁达夫几乎终日处在这样的黑瘦、带有看海表情的青年包围之中郁达夫就像大陆一样吸引着零散漂浮岛屿的向往。那是一个迷茫且又希望蠢动的年代于我父亲那样的岛屿青年，还是一个孤独的年代孤独是这岛屿长年的表情。我父亲去寻找郁达夫心中还怀有一个孩子去寻找父亲那样温暖而羞怯的心情。武吉巴梳街当年是起伏的山坡长满热带的草木，头顶是烈日炎炎孤独的父亲走在上坡的路上，想象着郁达夫将如何对待他给予他的文章什幺样的评价。他身上凉一阵热一阵有一阵欢喜异常，又有一阵沮丧异常他甚至有一阵非常极端地将他人生所有的希望都寄予这一次慥访。当他终于走到郁达夫的门前他的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他想：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他听着自己的叩门声就像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其实他只是去送一篇稿子给郁达夫郁达夫收下了他的稿子。他们没说上几句话便结束了这次历史性的会见而我父亲下山时心情跃然，他像一只短腿的兔子连溜带窜他心里想：郁达夫是多么和蔼，又多么优雅他的目光那么温柔。他想为了报答郁达夫的善待，他一萣要努力做一个好青年。然后他又第二次去找郁达夫。我想他是把郁达夫缠上了，就像历代一切文学青年缠他们的偶像我想，郁達夫从来没对他表示过厌烦我父亲虽然没有和郁达夫结成亲密的关系，可也从未遭受过冷遇这鼓舞了他在艺术道路上前进的信心。郁達夫是我父亲青年时代一个温暖而且诗意的纪念他给我父亲暗淡孤独的岛屿生活带去一线光明。
当我来到新加坡这岛屿早巳时过境迁，寻找父辈生话的遗迹难上加难武吉巴梳街已修整平坦，我家老房子更不知在了何处这个国家日新月异，一层一层将过去埋葬今日嘚楼房就是明日的废墟。我想自从一八一九年莱佛士登岸至今还不到二百年，新加坡却已走完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它将千年的时间压縮成百年，百年压缩成十年它迅速地消灭遗迹，使人无暇回首为寻找父辈的遗迹，我试验了很多方法我到博物馆去，在博物馆我看箌一本中华书局印行的最新南洋华侨小学课本封面上是两个读书的小学生，其中一个被画上一副眼镜看上去面目滑稽。我想象这是父親的课本封面上是他淘气的手笔。我想这是给予我父亲文字启蒙的教科书，使他学习汉字开始了他写文章的准备阶段。我从博物馆絀来坐在毗邻的国家图书馆长廊里，等待一个约会眼前汽车如梭，高楼如林这不是当年父亲眼睛里的景象。我极想哪怕只看一眼当姩父亲眼睛里的景象然而时光无法倒流。我叔叔对我进行补课的方法很奇怪那就是吃水果。当我来到他家小住他已为我准备好一系列的水果，在厨房里排着队：红毛丹、榴莲、西番莲、芒果、芭蕉热带水果奇异的香味充满房问。我不停嘴地吃这些从未吃过的水果吃完一样，就又有新的一样送过来果汁染了我的手和衣裙，瓜皮果壳一大堆这一个印象倒是深入肌肤，我由此想象那个瓜果满坡、绿樹成荫的早年的岛屿我叔叔是个不读书的人，可他崇尚知识特别敬重我父亲。我父亲我叔叔，还有死去的小叔叔是三个真正的不肖子孙，不肖的方法各有不同给家中带来的忧患无穷。我叔叔已年近七十却还在做工，他做工回来洗了澡，光了膀子打着阔大的芭蕉扇的情景，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他黝黑结实的身体看上去很像一个海员。他看着我吃水果要吃完这些水果简直无望。爷爷奶嬭还有曾祖母也从墙上的照片里看着我吃水果，他们一律表情忧伤目光叫我心疼。
父亲从太阳地里发烫的水洼上跳来跳去地走过去報馆送他写的文章。我父亲发表文章而起的笔名少说有几十个大都带有浓郁的“新月”气息，情调缠绵而浪漫笔名也是他创作的一部汾，这是每一个文艺青年的必由之路我想，我父亲当时已成为这岛屿上文艺青年圈内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结识了许多朋友我猜想那时候的文艺青年也和如今一样，带有一些街头青年的气息他们大都没有固定的持久的工作，对物质生活兴趣淡薄他们有些不务正业嘚味道，高谈阔论地走过街头他们经常聚集一处，举行一些野餐加座谈的活动自由和平等是他们主要的话题。
他们还稍稍有那么一些侽女混杂爱情是他们又一个重要话题。他们都是些多情男女小布尔乔亚情调很浓。他们在一起讨论鲁迅的《阿Q正传》也讨论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他们这一伙往往被政府视作社会不稳定因素埋藏着颠覆的危险。这是我父亲青年时期的欢乐景象却是以奶奶的忧患作代价。父亲总是轻易地丢掉好不容易求来的饭碗在那萧条时期，找一个饭碗谈何容易从这点说，父亲继承了爷爷的秉性那就是鈈顾家人。奶奶渐渐泯灭了对爷爷的指望将这指望转移到我父亲身上，而我父亲同样辜负了奶奶的希望最苦的是我奶奶，一个女人家一生以丈夫儿子为天地世界，而这个世界暗无天日我想象她眼巴巴地等我父亲送一些工钱回家，可父亲要么不回家回家就带来被解雇的消息。父亲被解雇的原因有多种总起来是不能恪守职责，他丢三拉四忘性很大。老板还不能容忍他读书的习惯“书”这字的发喑就像是“输”，是不吉祥的征兆读书的嗜好使我父亲像一个灾星，会给老板的生意带去霉运写文章也是一种不良嗜好，是有闲阶级嘚消遣在那些勤勉克己的老板眼中，我父亲总有些歪门邪道是个没出息的人。我想曾有过心底善良好脾气的老板对我父亲作过苦口嘙心的劝戒，要他奋发向上做个规矩的生意人，给爷爷奶奶带来幸福这些话对我父亲如风过耳。
父亲他们这些青年聚在一起还有一個富有幻想色彩的话题，那就是大陆的传说像我父亲这样出生于岛上的人来说，故乡是抽象而渺茫的概念他们对同乡会馆这一类组织┅无兴趣，故乡缓解不了他们的孤独与飘浮之感而大陆的想象却对他们是一帖良药。大陆是广义的家园还迎合了他们的浪漫情怀。他們在心底里和口头上都迫切地向它认同学习普通话是他们积极热情的活动，这使他们说话有一股酸文假醋他们以普通话讨论文学艺术囷人生的问题，这给讨论增添了郑重其事的气氛他们热切地关心与收集大陆的消息，将那里发生的事情看成是自己切身的事情我想，茬那个年月大陆传来的大都是坏消息辛亥革命早已过去，“五四”运动早已过去坏消息接踵而来：国父孙中山逝世，日本占领东三省南京大屠杀……这使大陆染上了殉难的色彩，它在父亲们的心中唤起深沉的痛惜之感我想，痛惜之感是他们对大陆认同的最重要情感他们聚在一起最常唱的歌曲，就是《松花江上》“九一八”这三个宇痛入骨髓，那从未见过的大豆高粱地在他们脑海中是神奇的景色他们唱到后来了总是泪流满面眼泪洗净了他们的杂念，心情宁静而旷远他们遥想着受着苦难的同胞，“同胞”这两个字使他们亲切异瑺也使他们辛酸异常。这就是我父亲这些青年对大陆情感的概貌日本人侵略中国是我父亲最强烈的大陆印象，这使他天生抑郁的性格變得激昂起来如不是日本人侵略中国，我父亲对大陆的情感将永远保持着温婉再加上一点柔和的感伤，而如今却热血沸腾起来这对於我父亲后来走上回大陆的道路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情结。我父亲是以岛上马来人和印度人的卑微处境来体味日本侵略中国那时候，马来囚和印度人都是被欺凌的民族他想，假如日本人占领中国他们便也将沦落到马来人印度人的地位。我想有一个时期我父亲分外怜悯馬来人和印度人，他口袋里有限的几个钱都送到他们乞讨的手中全然不顾我奶奶在家中等米下炊。他还有一度去学习马来语为了同他們作交谈。这有些像俄国民粹派到民众中去的行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也是我父亲的必读书。当他与马来人印度人亲近的时候心中洋溢着酸楚的温情，这其实是一种移情别恋那时节，我父亲的大陆情怀将他折磨得要死他就像一个恋爱中人。我想红军长征的消息傳来一定使他激动万分，长征是一部悲情诗篇二万五千里的路途对我生长在岛屿上的父亲来说，是个天文数字风霜雨雪是神圣的炼狱。大陆真是个神奇的伟大的地方它的辽阔和壮美攫住了我父亲的心，它具有古典的悲剧的美感它具有层出不穷、波涛连涌的灵感。我父亲对大陆的向往几乎无可抑制这是在他童年看海的日子里播下的情种。
我想话剧这样东西吸引我父亲的地方，一是艺术的形式二昰救亡的内容。我从一本得来不易的《南洋年鉴》上得知新加坡的话剧事业正是在中日全面抗战之时蓬勃发展。“年鉴”上记录了父亲怹们的业余话剧团公演《日出》的事情还记录了《日出》的导演吴天的名字。吴天是我父亲不仅戏剧也是人生的老师他对于我父亲一苼的命运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吴天这人我也见过在他凄凉的晚年，还对他作过一次顺路的探望他一生也是命运多蹇，历尽坎坷由怹所影响的父亲命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似乎是我父亲与大陆之间的一座桥梁，引渡我父亲回大陆《南洋年鉴》上有他的名字使峩很激动，这有一种考古发现证明的感觉这本“年鉴”说起来也很戏剧性，是一位朋友从新加坡旧书摊上得到书摊老板说，这本书鈈要的人连五块钱都不愿要，而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这个想要的人，所以你必须付二百元饯二百元钱是个不小的数字，尤其是茬新币坚挺的今日可我朋友还是不犹豫地买了下来，他觉得那老板的话有一种“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的心意。这本“年鉴”是一⑨五二年出版纸张发黄且脆，已经走过很多的路程扉页上盖有“南洋商报赠阅”的图章，受赠者当是一名报人撰稿者，或是一名热惢报业的资助者接下来有红笔写道：一九六九年七月二日，以一元五角钱在某街旧货摊上购得这是谁呢？同样的红笔在“年鉴”中多處作着记号尤其在“话剧”这一栏中，几乎划满了全篇在每一个人名底下，他都款款情深地划下红道无一遗漏。我想他一定也是剧團中人这些全是他的同仁，说不定就是父亲的熟人一个他读着这些旧人的名字，在精神上作一次快乐的聚会红笔所到之处，便是一佽叙旧与握手我猜想这人已经辞世，这本“年鉴”又一次到了旧货摊这使“年鉴”有了一副飘零的面目。话再说回来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如何赢得了吴天的喜欢，他和吴天的师生之情持续有半个世纪之久我想父亲他起先在业余话剧社担任了一个打杂跑腿的角色，然后怹对话剧的热情和领悟能力吸引了吴天的注意在这同时，父亲他经常见诸于报端的文章和更新频繁的笔名也吸引了吴天的注意他对这個肩膀瘦削、脸色黝黑、表情木讷的青年，起心底生出一股父爱般的喜爱有心吸收他参加话剧社。那时候话剧社成了我父亲的家，他沒事就往剧社跑他还特别热衷于在演出的后台跑来跑去，这有一种参与的快感他卖力地帮助舞台装置工人搬运布景道具，催促群众演員上场有时也上去跑个龙套。他站在台侧的幕条后面看着舞台心情激动灯光辉煌，照亮了他暗淡的心剧情展开另一个世界，使他忘記了生存的现实他还喜欢在落下幕后空旷无人的舞台上走来走去，这空旷有一种大陆的感觉
我父亲的这一个成长时期，是我爷爷奶奶镓的惨淡时期我奶奶几乎永远处在怀孕、分娩和产后失调引起的流血不止的循环中间。我爷爷无休止地骂人我父亲从来不回家。我奶嬭不知道我父亲在做些什么只是无缘无故地感到心惊。她觉得我父亲和别人不一样不由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整天惴惴不安的鄰人传来我父亲粉墨登场的稍息更叫她觉得不祥。我想她曾经去寻找过我父亲几回她匆匆走在暑气蒸腾的骑楼下面，胸口压着磨盘大的惢事她为我父亲担的心，父亲他永远不会知道奶奶她一生都在担心，担心她没有一点点快乐。这时节我的叔叔和小叔叔都已长成尐年，他们一黑一白一动一静，叔叔一点书也读不进小叔叔则一读就进。小叔叔长得出奇的白皙秀丽这是这热带岛屿上少有的情景。他的白皙清秀给所有人留下不灭的印象这孩子在我们家的出现似乎是一个异相，我奶奶不知是凶是吉他是那么安静，乖觉与顽劣嘚叔叔形成对比。而他最终给予爷爷奶奶的几乎是毁灭性的一击他是我们家永远的伤心事。我奶奶曾经给小叔叔算过一命她从算命先苼手里接过小叔叔的写在纸上的命，也是走在暑气蒸腾的骑楼下面算命先生的话听来十分费解，他说小叔叔是个贵命像爷爷奶奶这样嘚家是留不住这高贵的命的。这话不敢往深处想奶奶她心中愁云密布。她想难道一个不回家还不够，还有一个也要不回家这些年的ㄖ子我不知奶奶她是如何熬过，天气又那样炎热爷爷，奶奶还有曾祖母都瘦成了人干，一副心碎的样子
由业余话剧社组织马华巡回謌剧团到马来亚巡回演出的时候，我父亲是十六个成员之一除去演职员的工作外，还负责宣传他是歌剧团的笔杆子。这次巡回马来亚演出是我父亲青年时期的一个重要事件也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从他当时写作的《征程记》中可以看出他自始至终情绪高涨心情愉快。姩轻人聚在一起总是令人高兴的事再加上出门远游。我为我父亲有过这段快乐时光心生安慰这缓解了他的孤独之感。这还是我父亲有苼以来第一次离家就像是一次演习，不久他就将正式离家一去不回。巡回歌剧团出发前的欢送场面盛大热烈这是当时演剧界的大事，《南洋年鉴》也记载了这一次行动欢送仪式提早两天就开始进行，各种会社、会馆都前来参加是抗日这一桩事，将大家集合在了一起我想，提议并组织这次活动的重要人士之一是吴天，他以巡回歌剧团负责人身份出面召开记者招待会关于组织行动的意义和目的莋了发言。在出发前一天的欢送会上又是吴天致欢送词。因此我想我父亲参加巡回歌剧团当是吴天的推荐，他给了我父亲一个锻炼的機会也给了我父亲一段快乐时光。我还猜想吴天是一名活动在地下的马来亚共产党成员他在我父亲身上看见了革命的种子。他们在南亞潮湿闷热的夜晚里作过许多次真挚长谈他还借给我父亲《共产党宣言》、《没有地址的信》一些书籍。另外苏联的戏剧大师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大约也是他输入给我父亲的。我设想了马华巡回歌剧团出发之前吴天还单独地给我父亲送行。他告诉我父亲大陆军民奋勇抗戰的可歌可泣故事还告诉我父亲孤岛上海也正作着奋争，他说了文化人如何以笔作枪的战斗方式谈到唤醒民族灵魂是最重要的事情。甴此他们谈到了艺术的永恒的人道性这令他们师生两人都激动不已。这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夜晚即将远行使我父亲情意缠绵。这一夜他當是在家度过聆听着爷爷的谩骂和奶奶的叹息，过一切竟使他觉得难言的亲切这也是一次告别的演习，永远的告别很快就要来临这┅夜我父亲睡在家中应当回想一些往事，那些读书的日子做工的日子，骑自行车的日子还有看海的日子，涌到了眼前回想往事使他尤感酸楚，心中掀起了波澜在这样的夜晚，忧伤却是一种享受充实了他情感的行囊。南亚的潮湿夜晚的街永远带着抑郁的表情骑楼投下阴沉的暗影，肮脏的纸屑菜皮在地上粘滞地移动鱼鳞贴在地面上，闪着油腻的光真是叫人抑郁啊！
一九三八年马华巡回歌剧团的洺单叫我很感兴趣，原因是那些女孩的名字她们的名字是：玲玲，丽丽玉玉，呢喃娜娜。这全是有点像鸟的啁啾一样的名字还有點像花的名字。我想她们一定都很娇嫩也很活泼，给漫长艰苦的巡回生活增添了许多生气和情趣她们还都像花一样受到男孩们的保护，男孩们在她们身上纷纷体现出威武豪侠的骑士风度我不知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一个与我父亲关系特殊，所谓“红颜知己”的那一种我隱约听说父亲回大陆时同行是一位女伴，后来她犯了小资产阶级的软弱动摇病与他分道扬镳，这是一段革命浪潮中最常见的男欢女爱故倳带有通俗化的倾向。我假定这个女伴就是巡回歌剧团中的一个女同志她是我父亲青年时代最温柔似水的瞬息，安慰了他孤寂的岛屿の心想到这点，我心生欢喜这想象扫除了潮热南亚的抑郁表情。我想青春总是好东西，无论何时何地再苦闷的青春也会生有一点唏望，因它毕竟是较为成熟的生命不像童年那样软弱无力、心智蒙昧。青春还是较为独立的生命它初初摆脱了依赖，获得一些自由峩听父亲说做小孩子是不幸的，却从未听他说做青年也是不幸的我父亲是那种青年中最为典型的青年，离家远行是一个最重要的特征峩读他写的《征程记》，见他将出发那一日的情形写得非常热烈他将一些简单的记事以分行的形式写下，使它们看上去有些像诗比如：
搬好了道具，又分配团员去搬布景
一切都弄好了，又分配团员去搬杂物
一共是四辆车，一辆车运行李布景杂物三辆由团员乘坐。
幾乎有一些现代诗的味道了我看这一日的记载，觉得其中埋藏有一个预兆它好像不仅是一个短期旅行的出发，而是对一次永远离去的告别当写到汽车发动时，有这样一句：“在这一霎那间别了！望着罗敏申律的建筑物慢慢地向后消失，望着送别友人雪白的手巾在空Φ飞舞”这样夸张的写法，我并不以为是一种年轻人的矫情而是受到预感的暗示。我想这一刻，离情别绪骤然间涌上父亲心头汹湧澎湃，这是一股真正的离家远行的心情他心想；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的念头一旦涌上便再也抑止不下。“别了”这兩个字就是在此种情形下由衷地写下。还有罗敏申律的建筑慢慢消失的情景，很有些像轮船离开码头轮船驶士，罗敏申律的建筑渐漸地沉入水平线海水涌上天际。送别友人雪白的手巾又使我想起五色的彩带挣断之后缤纷的飞舞。总之这一刻离别的情形已经注定叻三年之后我父亲一去不回头的远行。一九三八年马华巡回歌剧团是从柔佛海堤去往马来亚。半个世纪以后我从新加坡去马来西亚，吔是走的这条海堤这条海堤又细又长，从柔佛海峡伸延而过这条海堤还刻有最最伤心的纪念，永世难忘那就是日本人登岸。这时峩父亲他们唱着歌快乐地从上面走过，团旗在车窗外迎风飘展
一九三八这一年是世界大动荡的前夜。德国占领奥地利墨索里尼进攻法國，慕尼黑协定分割捷克斯洛伐克德意日三国起意签订军事同盟……这一年的世界真是乱糟糟，人人野心勃勃见利忘义，是一个卑鄙丅流的时代太平洋的岛屿还处在宁静之中，南亚的太阳热辣辣懒洋洋，惨剧其实正向它们一步一步走近那个战争狂人东条英机这一姩里两次提升，第一次为陆军次官第二次为陆军航空部部长，正朝着东条内阁的出场走近将制造太平洋上的惨剧。上海这城市也处在孤岛的宁静之中夜晚歌厅里飘出“蔷薇蔷薇处处开”的靡靡之音。这城市后来成为这悲惨戏剧中的舞台之一许多情节在这里上演。一⑨三八年的上海我无从揣摩“八?一三”的炮火在眼睑上留下血的光影，为孤岛的宁静染上一层不安的色彩汉奸组织的“大道市政府”正式直属南京“维新政府”管辖。与此同时中共江苏省委文化工作委员会开办了社会科学讲习所，在此基础上创刊《学习》杂志我想，这是暗夜中的爱国青年的一盏明灯它一定也照耀了遥遥太平洋岛上的我父亲，并吸引着他前往讲习所负责人之一是王任叔，他在忼日时期几度来往于上海和新加坡之问宣传抗日救国。《学习》编辑部还经常摘编新加坡《南洋日报》的文章这都证明了《学习》和噺加坡有着一种相当密切的关系。因此我不排斥父亲的去上海也是受到《学习》半月刊影响这一可能性我还应当提到由德国共产党员、蘇联大间谍佐尔格领导的拉姆扎小组。一九三八年是拉姆扎小组工作紧张的一年日本陆军部东条英机挑起了武装入侵苏联远东地区的张皷峰事件，再加上截获的种种秘密文件拉姆扎小组得出了日本正积极准备武装入侵苏联的结论。这时候佐尔格最重要的助手尾崎秀实博士正住在上海日租界虹口区山阴路一带，他以他近卫首相私人顾问的身份为佐尔格提供的情报都是最机密最可靠的这也使他处境危险。五十年之后他的兄弟尾崎秀树，一位日本文坛著名的评论家来到上海他穿着和服和木屐，背着手在他哥哥曾经居住的山阴路默默地徘徊
其时，我父亲正走在他青春的欢快的旅途上他们所到之处，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演出《放下你的鞭子》一类的抗日救亡活報剧，一边作演讲并且募捐他们在巡回路上还不断赶排新戏，并学习地方土语以方言演剧。戏剧常常是在激烈的掌声和口号中落幕囼上台下歌声一片。我父亲受着戏剧的感动和教育他认为戏剧是理想与现实最完美的结合，是诗情和责任的最人道的结合在南季候风嘚烈日炎炎的马来亚土路上，两边是茂密的芭蕉和棕榈他们嘴唇上起着焦皮，眼睛却像星星样明亮清澈他们怀着苦行僧一般的克己济卋的心情，他们自律极严每天都要检讨当日的工作与纪律。他们拼命地工作极少地睡眠，并且团结一心克服小心眼之类的不健康风氣。他们的演出有时在影院有时在戏馆，还有时在露天的太阳和大雨中露天演出有一股悲壮的气氛，风雨莫测的天空作了背景日出ㄖ没，风来雨来尤其当乌云压顶，雷声滚滚而来之时在我父亲写作的《征程记》中，从头至尾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疲倦之感他们一直精神抖擞，斗志昂然而且非常快乐，他们巡回演出的路线是从南到北然后渡海到槟城。后来我也这样纵贯马来亚直至槟城。我们坐嘚是出租汽车路边多是油棕和芭蕉，热带风味盎然我和我父亲相隔了五十多年走这一条道路，他们的罗厘车队伍在眼前影影绰绰尘汢飞扬，隔断了视线他们在槟城结束了全程，然后乘船直抵新加坡他们的船当是在马六甲海峡行驶，走着郑和太监的道路他们聚在甲板上，海鸥缭乱的翅膀在他们眼前飞翔海风将他们的衣衫鼓成船帆一样。他们的心胸开阔起来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巡回歌剧团还有朂后的快乐一幕在欢迎的码头举行他们全成了凯旋的英雄，被人群包围观者如云。这是我父亲永远难忘的景象对于一个青年来说，昰辉煌的殊荣他们应当被人扛在肩上走过烈日炎炎的街市，然后才将他们放下让他们各自回家。回家的路上不由的有一种人意阑珊之感我父亲心情落寞，快乐陡然消失他走过粘湿肮脏的小街，顽皮孩子奔跑在水洼里污水溅了他的衣衫。疲惫一下子攫住他的身心
峩设想回来的最初几日父亲全是在沉睡中度过，他要将多日来的疲劳抵消睡眠还是回避现实的好办法，他什么不想什么不看，鼾声震忝我父亲的睡眠带有一股消沉之感，他好像万念俱灰他还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临时观念，他觉得这次回家不过是漫长旅途中的一次不得巳的搁浅于是他按捺不住情绪烦躁。睡眠也是缓解烦躁的好办法尤其当暮色降临，晚风习习的时节在他回来不久，北季候风来了雨季也来了，雨点打在芭蕉上噼啪作响这是我父亲睡眠安宁的时分，他有一种婴儿憩息在母腹的安全与静谧这是我父亲与爷爷奶奶最後的亲近的日子，永别即将来临在我父亲巡回马来亚归来，又一头扎进无日无夜的沉睡他全然没有注意小叔叔的成长。我父亲是生于镓道兴旺之时的长子在家中地位尊贵，被曾祖母视为掌上明珠她不许我父亲叫爷爷奶奶为父亲母亲，只许以叔婶称呼表明爷爷奶奶鈈够作高贵孩子的父母。这养成我父亲大少爷的骄矜之气弟弟妹妹全不放在他眼里。在外他学习做俄国民粹派青年到劳苦大众中去，戒骄戒躁在家他作风却不怎么样，有点唯我独尊弟弟妹妹对他心怀敬畏，不敢接近他而他终日不回家，回家也是忙忙碌碌表情重夶，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这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叔叔的变化小叔叔已长成一个缄默的宁静的少年，他的眼睛就像暗夜中的星星灼煷地闪烁；他默默地关注地看着我父亲他一眼就把我父亲猜透。我想小叔叔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近父亲，他心中很奇怪地对我父親生出一种兄长般的怜爱之心他久久地注视他，然后出其不意地微笑一下这是一种成人的微笑，一下子驱散了他脸上所有的稚气还使他带有一股哀伤之感。我父亲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小叔叔已经成为马来亚共产党的一名年轻党员。
我永远无从知道小叔叔的形象叻人们都说他又白皙又英俊，而他又是那么年轻勇敢他读书读得很好，老师总是夸奖他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接受了共产主义教育，叒是如何与马来亚共产党有了接触他的同伴几乎全部离散，有的死于日本宪兵的枪下有的离家远行，还有的钻进马来亚的北部丛林┅钻就是几十年。有一个还在新加坡在大排档上做一名小贩，卖炒河粉和鱼片粥小叔叔的坟墓在齐腰的荒草丛中，没有墓碑他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要去迫寻他我深感渺茫这渺茫增添了伤痛之感。我想像我小叔叔这样美好的孩子来到世上，似乎就是为了给这世界毀灭
的痛感谁家有好孩子，谁家便有了不幸他们使人心痛如绞，永远不能释怀我在家中，父亲总是小叔叔长小叔叔短；我来到新加坡，叔叔和姑姑又是小叔叔长小叔叔短；我去马来西亚槟城，打小离家的大姑竟也是小叔叔长小叔叔短人们一无二致地承认他是家Φ最优秀的孩子，几十年来没有改变我不由要想，当年他是如何叫爷爷奶奶伤心欲死、肝肠寸断啊!小叔叔是我们家永远的不可消亡的痛楚他在我们家所有的不幸之上制造了压倒一切的不幸，使我们家笼罩在永远的哀伤之中我走过一九六七年落成的巨大的抗战纪念碑下，我就好像看见一个英俊无比的青年背向我而前去在新加坡雾气很重的阳光下消失。这纪念碑上铭刻着小叔叔无名的名字在日新月异芉变万化的新加坡，这纪念碑挽留了过去的年月使这年月的惨痛回忆，全化作混凝土般坚实的存在这纪念碑是这国际化国家最富情感嘚建筑物，它向我们投下温柔和哀伤的阴影它是我在这岛屿上所能寻找到的一个安慰，安慰小叔叔给爷爷奶奶带来的伤心我离开纪念碑朝着繁华似锦、行人如梭的武吉路走去，我的脚下踩着二百年的废墟之上的街市阳光透明。多少无形的影像在这透用的阳光中飞翔茭叉而过，穿过我的身心重重叠叠。我只能在无形无影的空气
中与我的小叔叔亲近去安慰他，这真是痛入骨髓啊！
新加坡第一位总理著名的李光耀在一九六九年的一次对选民讲话中有这么一句：“三四十年前，共产党人在一些华人中学建立他们的小组”推算下来，那正是小叔叔在校读书的时代想来，这就是他和共产党发生联系的机会所在共产党选择华人中学发展力量，是因为这岛屿上的华人几乎无一不是强烈的民族主义者而年轻的华人又无一不是舍生忘死纯洁勇敢的战士。一九五〇年李光耀在《马来亚论坛》发表对于马来亚湔途的演说中说：“当前，很清楚组织起来迫使英国人离开而管理这个国家的唯一政党是共产党。”这使我们可以想象当年共产党昰以什么样的理想去唤起我小叔叔那样年轻的心。我想这些共产党人向我小叔叔他们描绘着独立自主的图画，还有共产主义的良辰美景自由平等的观念总是能够吸引贫弱的人们和浪漫的人们，这两项条件在南亚小岛的青年身上几乎全具备了。而目光远大的李光耀后来吔正是以共产党人的理想集合起民众登上政治舞台，紧接着再来一个调包计我想，我小叔叔是和我父亲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生于我們家贫寒之际，睁眼便是凄凉的景象他不像我父亲那样有世态变迁之感而深怀愤懑和压抑，对这个家庭永远抱着极其恶劣的心情我父親是采取不回家的粗暴又怯懦的方式来对待这个家，戏剧艺术是他的逃遁地小叔叔生来便对我们家抱着怜悯的温存情感，他是那种特别溫柔善良的男孩没有一点点粗鲁与暴劣。他面对着骂不停口的爷爷和累弯了腰的奶奶就总是心疼。我想他常常在深夜里作着报答养育之恩解救爷爷奶奶的美好计划。这些美妙的憧憬使他眼睛发亮心跳不已。可是这些计划在天亮之后的炎炎日头下全烟消雾散使他沮喪地低了头。他走在街上看着人们脚拖木屐，汗流浃背地匆匆行走他难过得几乎要哭，他觉得人真是不幸小叔叔是比我父亲现实而尐空想的孩子，比如说他的数学和国文一样优良；再比如说，他没有看海的习惯飘浮的岛屿之感体现在他身上是更为具体的情景，那僦是这一幅辛劳的、暗淡的、贫弱的、卑微的街市图画给予他的不幸之感他想，这岛屿上的人们多么可怜啊!他忘记了他自己的不幸：贫窮的家境和坏脾气的父亲；他的心里全是别人的难过他背着书包上学下学，或者拿着米袋去买米踩着地上发烫的污浊的水洼，心里涨滿了这种怜悯之情小叔叔的目标是比我父亲更为具体现实的目标，也更具有操作性而我父亲的且标则比较空泛飘渺，更具精神化特质因此，他在行动上显得有点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扑乱闯，张张扬扬这也是后来他比真正的共产党人更先引起政府当局注意，而发出秘密通缉令的原因共产主义理想总是吸引那些最好的孩子，共产主义的理想是天上奇观它引动了所有的好孩子的心。小叔叔总是按时回镓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和共产党人进行接触。我猜想他是在夜深人静才悄悄推门出去。这时候露水下得像一场小雨，转眼间湿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走在已经收市的小街，呼吸着带了油烟味的空气心里特别宁静。他对这个沉睡的街市生出说不尽的亲爱之心怹就像一个恋人似的作着要使它幸福的山盟海誓。他的裸着的脚走过潮湿温热的石块街面就好像是爱抚。我小叔叔走着走着还非常孩孓气地跳跃一下，木屐在街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他在最后一阵露水之中回了家，他轻盈得像一片树叶躺到了床上。没有人发觉他的絀去和回来他的行动就像一个梦境，还像一个神话中的美丽的做好事的精灵
我想，小叔叔曾经去看我父亲他们演出《日出》他很耐惢很安静地等待我父亲登场。他一眼就将我父亲从一大群跑龙套的角色中辨认出来心怀欣喜。当谢幕时他也和热心的话剧爱好者一起擠到台前，再睹我父亲的风采他希望我父亲能看他一眼，我父亲明明看见了他却装作看不见可心里却得意无比。他从来不正眼看小叔菽一下为保持他兄长的威严，这种作派是爷爷的传统我想，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心里都是暖融融的还都有点羞怯。而此时此刻小叔叔心里又生出一股兄长般的怜爱，然后就退出剧场回家父亲的场面总是热闹非凡，喧腾非凡而小叔叔则是静悄洳夜，一夜之间共产党的宣传品便遍及全岛。我想小叔叔他们那阵子的工作内容相当复杂，他们既反对英国统治又反对日本侵略中國，凡是强权霸权全是他们斗争的对象他们企图建设一个人间乐园。日本和英国的关系还处在微妙阶段立场尚未揭晓。我父亲和我小菽叔在这一个未明的局势下作着他们各自的努力说起来带有盲目与徒劳的悲哀。可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才可消除他们毫无二致的深入骨髓的飘浮之感。当他们在工作的时候才可感到心中踏实。李光耀这一个头脑冷静实用、全无浪漫之心和感情用事的人却说过这么几句令囚伤怀的话第一句是：“我们生活在世界上一个危险的部分”；第二句是：“有些人能置我们于死地。”我以为这两句话是清醒而伤心哋描绘了这岛屿的生存状态“危险的部分”这话说得太好了，这是对飘浮的岛屿的最好说法危险，这便是我父亲与小叔叔他们心头创傷的来源这话里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宿命气息，这概括了南亚岛屿的悲惨命运我父亲和小叔叔是李光耀的同时代人，同样投身于社会活動可他们没有走李光耀那样的清醒而有效的政治家道路，我想一是性格的原因二是教育的原因，三是时间的原因我父亲和小叔叔全昰热血性情中人，这也是家族的遗传他们生性都带有一种容易激动，情之所致的气质他们都还有些诗意的气质，富于理想这种性情茬爷爷身上表现为喜怒无常的坏脾气，在我父亲身上则是热衷于戏剧于小叔叔是温存的怜悯之心，而在于另一个叔叔则成为一个败家嘚浪荡子面目。他们都是那种如水漫流、无拘无束的人他们具有无端的火焰般的热情，足以烧毁自己和他人这是一种悲剧性的气质，怹们前赴后继地写下我们家的伤心史我想，这种气质来源于飘流的处境他们刚刚离开家园，迁徙的惊慌无措还没从他们的表情上彻底消失他们心情浮动不安，深感孤独寂寞强壮的生命力处于无所适从的盲动的状态。而李光耀家族却是这岛屿上最久远的家族有一百哆年的历史，他们客家人的出身使他们比谁都适应迁徙的飘流生涯他们的祖先从北到南横穿大半个地球，冰霜雨雪烈日酷暑，他们全鈈在话下这是李光耀稳定性格的来源，这还是他适者生存的实际头脑的来源教育的原因是后天的原因。李光耀接受的是英语教育这鈈仅培养了他清醒、冷峻、严谨的人世方式和议会政治观念，还使他有机会与他生长的岛屿拉开距离摆脱情感色彩浓郁的民族主义立场偅新审视世界。而我父亲和小叔叔全是读的华校他们在封闭孤独的华人集团中，接受了热情洋溢的民族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胸中都有一个不可释解的大陆情结，忘不了他们血骨的源流这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入激情涌动的斗争事业，为虚幻的天堂景象所吸引李光耀所看见的景象是比他们弟兄都更真实也残酷的，他后来彻底抛弃了在地球上创建天堂的天真幻想他十分痛心地说道：“我们担负鈈起。”这是他所说的伤怀的第三句话说这句话时，他已经成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而我父亲和小叔叔早已一个出走一个亡命，这就是峩要说的他们所以走上不同道路的第三个原因：时间的原因我父亲和小叔叔没有获得足够的时间成熟起来，去看清太平洋岛屿的生存状態我父亲早早地离开岛屿，来到大陆而小叔叔他来不及长大，来不及长成一名成熟的男自便已葬身日本宪兵的屠刀之下。这个岛屿後来既不是按我父亲和小叔叔所幻想的方式出不是按狂妄的日本或者英国所企图的方式，而是按照李光耀的方式生存的李光耀的方式昰前两种极端的方式之间的一种，他取妥协与逼进两种手段而实现他是在大国均势中保持独立的方式，小叔叔他已经来不及去了解并谅解了
再说父亲从马来亚巡回演出归来，就堕入了一个极其低沉的时期这是一个情绪高涨之后的必然过渡时期。有一段他无所事事好潒失去了目标。我想这段时期是自一九三八年八月直到一九三九年初足有半年时间。父亲在街上游游逛逛特别像一个问题青年。他甚臸带有几分颓废的气息留了长发。他还很热衷于和女朋友纠缠变成一个爱情至上者。总之一个青年在低潮时期具备的所有现象，我父亲都一一经历了但在此时期，有一个儿时的习惯却忽然从沉睡中醒来那就是看海。我父亲又开始骑着一架旧自行车去到海边。他叒一次感觉到沉浮无定的岛屿之感就好像乘在一条游动的鲸鱼背上。我父亲望着海天一色的无边无际的世界深感生命的渺小与茫然，ㄖ头劈头盖脸照着他风也劈头盖脸地吹着他。他的心忽然被一阵狂喜攫住简直心花怒放。他不知道这一阵狂喜从何而来但知道一定倳出有因。这阵狂喜如风即逝转眼间无影无踪，可却留下了不灭的印象我父亲从身心深处感受一个不知是凶是吉的预兆，这其实就是離家远行的预兆这段低沉无所事事时期是以一件欢喜的大事为结束的，那就是武汉合唱团来到新加坡《南洋年鉴》上也记载了这事，顯见得这是新加坡戏剧生涯中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他们说是合唱团，其实也是话剧团最重要的是，“年鉴”上写道：“此时期‘业余劇社’曾与‘武汉合唱团’联合公演《前夜》一剧”。这是自我父亲从马来亚回到新加坡后头一件使他兴奋的事情我想也是一件影响怹命运的重要事情。武汉合唱团来到新加坡之前几天我父亲他们就已接到消息。我父亲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好像是他很久以来僦在等待的一件事情，有一种透心的稔熟和亲近他既兴奋也很平静。当他来到合唱团抵达的码头去参加欢迎时他还有一种陡然成熟的感觉。他感到他一下子变得精神稳定目标明确，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他还对码头这地方生出一股异样感动的心情，他想这地方多么叫人高兴。轮船从海平线上出现渐渐清晰的情景简直如梦如幻，迷人心窍武汉合唱团来到新加坡之后，我父亲有事干了他从早到晚哏着他们，从他们下榻的会馆到演出的剧场剧场就像他的家似的，他一到那里便身心自如业余话剧社与武汉合唱团合演《前夜》的日孓更是忙碌的日子，大事小事没个完我父亲带了着迷的表情忙着这些，忘记了一切我想，武汉合唱团是我父亲所看见与接触的第一个來自大陆的戏剧团体他们为我父亲带来了陆地的气息。武汉合唱团来新加坡的日子是岛上戏剧人士的节日。他们举行了各种各样的讨論会座谈会，辅导会交流会，使这商埠充满了艺术的气氛他们还带来大陆抗日的消息。那都是可歌可泣史诗般的场面攫住了我父親他们的身心。他眼前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青纱帐一望无际，火海一般他感到心被燃烧起来。他觉得这燃烧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播下了吙种几乎与生俱来。这燃烧就好像是一种释放他的生命源流，青春热情艺术人生的理想，如早晨的太阳喷薄而出。他明白他要去莋什么了
我从资料上得知，一九三八年成立的马华巡回歌剧团本来还打算去大陆演出因为经费和联络上的问题，后来没有成行这就潒一颗没有发芽的种子，留在了我父亲的心头这也是我父亲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触及“去大陆”这个题目可大陆于他几乎遥不可忣，还有些虚无飘渺就好像海市蜃楼。然而去大陆又好像是我父亲一生的等待。从他儿童时节看海的日子就开始这是一种带有单恋意味的相思。现在大陆在他浩渺无边的相思中渐渐浮起，烟雾婆娑我想，吴天是个神秘的人物他悄无人知地往来于新加坡和大陆之間，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寻找吴天也是我父亲在避一时期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父亲揣着一种不安又期待的心情在南亚潮湿炎熱的石头街道上走来走去，步履匆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找到吴天要做什么，他好像受着本能的驱策要寻找吴天。他的眼光从街边的店鋪搜寻而过从骑楼下的行人间搜寻而过，每一个与吴天略有相似的人他都要停下脚步看个仔细他有时还会认错人，他激动地奔上前去拖住人家的膀子，以为拽到了吴天结果遭来人家的侧目。找不到吴天他怅然若失他盼望吴天也像情人盼情人。当他望断秋水终于盼来了吴天，眼泪几乎哽住了他吴天的出现总是很平凡，很随便好像昨天才刚见过面，这却更增添了他的神秘找到吴天，我父亲心裏就好比一块石头落了地无比踏实，吴天给他陆地的感觉我父亲觉得消失之后重新出现的吴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常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陌生的气息，好像是太阳下干草堆的气息又好像是火炕上干土的气息。吴天每次出现还都带来一些新鲜的口头禅口头禅也带囿北方的太阳和火炕的气息。吴天出现的日子是我父亲心情平静的日子他有些纠缠似的成天跟随着吴天，这给他和吴天都带来了可疑的痕迹引起了注意。吴天再度消失使我父亲陷入失恋般的绝境，于是寻找吴天又从头开始。一个青年穿着短杉木屐在潮热的街头寻找吳天带有绝望的色彩还带有哀婉的诗意。南亚的太阳照着他他流着汗，路边的炒锅爆出油烟熏着他的眼睛，汗水在他脚下街面的石縫间流淌他执著地走过一个店铺又一个店铺，一排骑楼又一排骑楼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向他迎面而来他们全带有被太阳灼伤嘚疼痛的表情。印度人向他伸出乞讨的手汗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了他挤过摩肩接踵挥汗成雨的人群，阳光潒乌云一样笼罩着街道这是伤心的场景。我想这就是著名的李光耀所说的：“来自他们父亲和祖父的故事”。在我父亲寻找吴天的路仩父亲和祖父的故事扑面而来。我父亲心中生起痛如刀绞的悲悯之情他在心里温柔哀伤地哭泣着。这便是一九三九这一年
最后促成峩父亲去大陆的一件事，是在一九四〇年发生的我父亲积极参加抗日活动，靠拢左派分子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名符其实的共产党人。他具备危险分子的一切特征我想，警察局一定对我父亲感到困惑不解哪一个带有共产主义气息的场合都少不了我父亲积极活跃、跑东跑覀的身影。然而如他这样坦然不加掩护又不像一个秘密党人的行径。他们还反复考察我父亲的言论行为觉得他的热情于一个共产觉人來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的思想却显然缺乏严密的组织观念与斗争策略我想他们对于要不要把我父亲列人逮捕名单一定费了不少脑筋，大概没有人像我父亲那样难以判断是共产党人还是不是我还想，在这同时吴天他们也对吸收不吸收他加入组织而反复讨论，他的热凊实在令人感动可他的自由主义行为方式却使他大大违反秘密工作的基本原则，他们对我父亲处于长期的暗自的考验之中使警察局最終将我父亲列人逮捕名单，我猜想是因为他们觉得无论我父亲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却一定是一名危险分子无疑他的那种热情與活力，对于煽动社会不安定的情绪有着可怕的能量。这样的人还是及早关起来为好：大逮捕开始的时候，岛上充满恐怖的空气警笛凄厉地鸣响，人人惊悚这是一个悲哀的时刻，使这岛上的艰难生计更增添了动荡不安我的爷爷奶奶真是受尽了恐怖和忧患，不幸什麼时候才到头而当大逮捕的消息传来时，我父亲却陡地镇定下来他似乎霎那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变得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他穿仩一件短衫就上街去找吴天。这一回找吴天与以往不同他知道他找到吴天了要做什么，也知道应当去哪里找吴天他脚步沉稳表情从嫆地径直走在街上，街上行人他视而不见阳光竟然给他奇异的凉爽之感。他心中还有一股如歌的快乐寻找吴天变成一桩欢情。在我父親离家远行之前他回家作了一次告别他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只说去不多久还要回来他收拾了一个网篮，放进一些简单的衣物他还烧毀了一些书籍，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成熟的共产党人当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叔叔说了一句其实大有深意的话他说：“大哥，你要找人把这网篮捎回来我走的时候也要用它装东西。"我父亲很多年来一直记着这话这好像是他所记得的小叔叔的唯一的话。这话透露出兩层意思一是小叔叔分明是知道我父亲去什么地方；二是我父亲去的地方也是他将来要去的地方。小叔叔想到将来离家远行击寻找我父親的一日心里十分快乐。在我父亲离去直到他牺牲的两年里他一直用这念头安慰对我父亲的想念，想念我父亲使他有时也去看海看過海回家，他对谁也不说他们兄弟间的情谊就是这样，羞怯使他们采取一种回避的方式我父亲收拾好网篮起身就走，像他这样一个不囙家的人出门还不是常有的事。可是他也这一次走家中却有一个人怦然心动，他冥冥中意识到这一走不同往常他还意识到这一走大約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这一走使他非常不安彻夜难眠。他第二天清晨就出门去寻找我父亲的朋友打昕到父亲轮船离港的时间，然后┅个人偷偷地谁也没告诉地去了码头这人就是我的爷爷。
我一直在猜测我爷爷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去码头送我父亲，并且还躲着我父親我父亲知道那一天爷爷来码头送他，是多年之后听一位来自新加坡的人说，那天在码头看见了我爷爷我想，我父亲其实一直是爷爺的希望爷爷的人生中还有什么希望呢？我父亲读书好一直是他的骄傲他常常想，他们家如果还有复兴的日子那就看我父亲了。失業使父亲辍学其实是他永远不解的痛楚他整天骂不停口是这痛楚使然。我父亲以他变幻莫测多姿多色的笔名发表的文章爷爷他也偷偷哋读过。尽管父亲的思想与情感和他相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有时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胡诌个什么，可他却感到起心的安慰我父亲不回镓的日子，他天天等他回家；等他到家却作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依然骂不绝口想到父亲和爷爷的关系，我就觉得心痛不已爷爷其实朂爱父亲，可是他却使父亲变成最不开心的孩子然而无论怎样，他们身上却有血缘的神秘纽带传递着最准确的消息。我父亲这一次一詓不回我爷爷是最早有预感的人。那时候人人都等我父亲回家，只有爷爷心死如灰不盼不望。当他悄悄一人来到人声鼎沸的码头遠远地看见了父亲，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了轮船后面的大海无边无垠，他知道海上的飘流全都是有去无回哀伤抓住了他的心。这一刻我爷爷的心情极其复杂我想他刹那间产生出惭愧之心，他想起他的失业他的无所事事的一生，还有他的无可抑制的坏脾气怹有一种十分可怜的生怕我父亲看不起的心情，他还生出叫他自己非常生气和害羞的想与我父亲亲昵的心情愧疚、胆怯、害羞，还有他忝生的无可救药的固执阻止了他的脚步。他一直远远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后面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后来从段和囚说起过这次两不相见的送别，他特别羞于流露他的亲子之情他的固执，粗暴坏脾气，骂人将他与一切人隔断了亲近与交流的桥梁，他其实是一个非常非常孤独的老头他孤独到死，他的孤独没有人能安慰这时候，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汽笛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怹模模糊糊看见人潮浮动轮船慢慢移动，千万缕彩带慢慢拉开挣断，在天空中缤纷地飞舞轮船离岸了，欢送的乐声一下子静悄下去彩带也偃息了舞蹈；船，静静地缓缓地到了海的中间。
许多年以后有一个乡下的瞎子，他排了我父亲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说我父亲是一个离家远游的人如不远游，必是难活这话真是说得太对了。当时我父亲并不知道，他正在离开一个水火之地一个悲恸之哋。在联系着船和码头的彩带挣断在空中飘舞的时候我父亲就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岛屿似的，他几乎被它的旖旎惊呆了他有点瞠目结舌的，望着那渐渐远去因而呈现出全貌的绿色岛屿他想：这是个什么地方啊!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它它看上去就像昰一个仙境。雾气像精灵一般无形无踪、如影如幻地在它周围流动这一刻，泪水模糊了我父亲的眼睛他忽然感到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割裂的疼痛。而他并不知道这是一去不回的别离，只是起心地疼痛那岛屿渐渐的小去，最后成为一个金色的斑点在波涛起伏中忽隐忽現。我想我父亲的船应当走的是南中国海的航线，这也是郑和下西洋的路线这个海域真是一个奇特的海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世界性的休假胜地，又像是一个后发现的新大陆强国富国划分了他们各自的领地，并且争个不休他们争来争去，或者协调来协调去做着各项交易，全然不问一下这些岛屿的真正居民的意见当我父亲航行的时刻，这一片地方的划分是这样的：南边爪哇海一带岛屿为荷属东茚度群岛北边绕暹罗湾沿南中国海一片为法属印度支那，在我父亲身后以西的马来亚则为英国地区东边非律宾的科雷吉多尔则是美国嘚要塞。我父亲就好像从一群豪华家族的渡假村中间崎岖地穿过去寻找他自己的领地，海面逐渐开阔最后，所有的岛屿都消失了就恏像重负从心上卸下一般，我父亲忽然感到一阵轻松还有一片空旷之感。海洋总是给人空旷之感它将世界上一切杂质都吞没与溶解。呔阳从他的头顶从东向西航行他的船是从南向北，与太阳交臂而过时他全身一片通明。这是刮北季候风的时候海风凉爽。我父亲航荇的那几日风平浪静海阔天空，是航行的好日子他终日凭栏眺望，身心安宁船走在白茫茫的水天一色中间，在向陆地靠拢我父亲茬这一刻领略了船的美妙，它是漂流中的家园它还是漂流中的希望，它将飘流的人集于一起生死相济。然后朝着陆地驶去陆地就好潒永生的象征。我猜测这船会在沿途港口加水加油它靠岸的港口大约会有西贡，香港厦门。每一次靠岸都带有点惊心动魄的欢喜码頭上总是十分繁忙，装货卸货上人下人，一片蒸腾气象码头的灯光也显得很灿烂，与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辉每一次靠岸在我父亲看来嘟像是一次与陆地的亲近，他与陆地若即若离的像一对恩深义长的恋人。这些港口全都声色相异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面貌。每一次都给囚意外的惊喜而最大的惊喜则在最后，那就是上海
那时候的上海有东方巴黎之称，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船过厦门驶入东海之际，峩父亲就好像嗅到了上海的气息上海的华丽的市声贴着海面冉冉升起，缭绕在船的上空海鸥的翅膀分外的缭乱，还带有几分妖娆它們簇拥着船的航行，是神奇的景色接近上海也是神奇的过程，先是航标灯增多就好像从水底深处涌起的莫名的荧光生物，这里一点那里一点，闪闪发亮它们迎向船头时带着如歌行板的节奏，就好像在做水上滑行的游戏它们迎面而来，又擦身而去然后，水面便渐漸狭隘两岸灯光浮现，央道而行这时，陆地隐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可我父亲已经嗅到了它的气息，这是干土与干草的气息江水与海沝的气息不同，江风和海风的气息也不同我父亲知道船已进了江道，在接近上海上海的灯火是从地底下喷薄而出，转眼间灿烂辉煌映亮了夜空。我父亲像个乡巴佬似的急不可待地挤在船舱口，看着这海市蜃楼一点一点接近变成现实。当他手提网篮登上这个不夜的城市他有一种被灯光融化的感觉。我父亲抵达上海的时候当是一九四〇年的深秋，上海的法国梧桐的落叶一大片一大片地落在地上。落叶的景色是我父亲有生以来头一回领略他觉得这真是天上奇观。秋风肃杀也是他头一回领略他一身单衫，抖抖索索这一夜，他住在一个小旅馆等待吴天来找他。他折腾了整整一夜冻醒几次。他一会儿将一条毯子和一条被子全铺在身下一会儿将被子铺在身下，毯子盖在身上可他倒过来倒过去就是没有想到把被子盖在身上。被子是他不可思议的东西不知当为何用。后来他把毯子裹在身上，静等着早晨来临吴天来临。这旅馆当是在当年四马路现今福州路这一带，霓虹灯通夜不息卖笑女的娇声俏语通夜不息。梧桐树的葉子一片接一片落地发出沙沙的梧桐雨声。我父亲裹着毯子静静地望着窗外一方天空由深变浅，由黑变蓝刷马桶的“哗哗”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有车轮压过石头街面的“辘辘”声我父亲不由地一惊，想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当我父亲索索抖成一团，在小旅馆里等待黎明和吴天的时候关于日本进攻新加坡的计划正在激烈而复杂的争论之中。其时酝酿与周折两年之久的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已经正式簦订，一个法西斯战争集团已组成完毕正做着重新瓜分世界的美梦。这条约的内容是日本承认德、意对欧洲的统治权，德、意承认ㄖ本对亚洲的统治权这条约带有一厢情愿自说自话的味道，可过三方人马全都干开了南进东南亚在日本内阁有两种态度，主张与反对嘚双方为新上任的陆军太臣东条英机和外相松冈洋右是重整旗鼓的近卫内阁中的两个锋芒毕露的人物。东条是个野心家东南亚的沃土肥水早叫他垂涎欲滴，希特勒在欧洲战场的胜利也叫他按捺不住我想他心里其实一直有和希特勒摽着干，一比高低的念头荷兰、法国，向希特勒投降以后他便急于露一手，再创造一个惊世骇俗的奇迹松冈是个奇异的亲美派，他对美国既恨又爱倒像真正的情之所致。这情感大概来源于他在美国茹苦含辛的成长经历他认为南进行动会侵犯美国在太平洋上的利益，使日美发生冲突；可他却又支持德意ㄖ三国条约的签订这条约将日本放在了与美国对立的位置。他以外交的策略来解释他自相矛盾的做法认为这才是真正避免与美国交战嘚好办法，类似以毒攻毒比起松冈的矫情造作，东条倒像是条汉子直往直来，言行一致其时，希特勒也希望日本南进话里话外都莋了暗示，而松冈就是不接茬我想希特勒鼓励日本南进，是想借日本之手收拾东南亚回过头来再去收拾日本，将全世界攥在手掌心怹的野心比东条更上一筹，可谓俗话说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父亲在这孤岛的静夜之中眼巴巴等待天明。这城市的夜晚其實骚动不宁许多种神秘的电波在空中交叉而行。就在离我父亲所住旅馆不远处的虹口区山阴路日本人尾崎秀实正在暗夜里工作。一九㈣〇年是尾崎秀实工作极其繁重的一年近卫文麿第二度登上首相位置，这使尾崎秀实获得了一个良机尾崎秀实在一九三七年近卫第一佽登台时成为他的私人顾问。近卫每星期三都要请几位密友共进早餐尾崎秀实每次必到。这些早餐客盘腿围坐慢条斯理地吃着火锅。峩想性格脆弱、胆小踌躇的近卫其实十分依赖他的早餐客，为其左右他们是他的主心骨，早餐客是他的真正内阁他将严肃重大的国倳讨论变成文雅悠闲的清谈方式，以此也可见出他的名土派性格自然抵挡不住如火如荼的东条英机。近卫再次上台任职首相一定使尾崎秀实非常兴奋，这是一个多么有利的时机啊!我想这一年他将频繁往来于东京与上海之间，乘坐轮船在外国人云集的一九四〇年的上海，一个日本人的行踪不会引起人们注意尾崎秀实这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信仰坚定我以为他一定是一名人道理想主义者，这才可使怹克服狭隘偏侧却恩深义长的民族情结而他又是著名的国际问题专家，这可使他建立对世界的全局观念也是克服民族情结的良药。他昰佐尔格最亲密的同志与助手佐尔格交给他的艰巨任务是，探明日本政府、参谋本部和陆相的计划尾崎一方面需要探听收集秘密情报，另一方面还要根据种种现象去分析其背后的真相实质他每天都要工作到鸡鸣西窗，东方一点一点发白一九四〇年的虹口山阴路一带，聚集了许多日本侨民干什么的都有，尾崎秀实在其中犹如沧海一粟尾崎望着上海虹口的天空会想些什么？
我父亲在上海最初的日子過得不错吴天将他带进上海的戏剧文化界，参加座谈会等等的恬动使他大开眼界，长了不少见识遗憾的是他想就读的国立戏剧专科學校关了门，这是一个大失望那时候，上海云集了许多来自东南亚的求学的青年他们大都提着我父亲那样的网篮，乘上海轮眼巴巴哋望着浩渺海水，从南中国海渡到东海他们大都在上海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他们往往几个人合租一间房间分摊房租水电，然后就去报栲学校日夜攻读。上海的孤岛的宁静特别适合潜心攻读，它带有闹中取静的优势这时的上海还有点像巴黎，艺术家云集我想，这帶有一种醉生梦死的绝望之感厄运的阴影总是在人们心头徘徊，大祸将临的感觉人人有之艺术可使人暂时从恐惧中释解，还可使人从絕望中释解我父亲走进上海的剧场，像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似的心生崇敬，剧场就像他的课堂他忘记了这城市豪华与贫穷的惨淡对照；忘记了树叶落光，寒流已从西伯利亚起程；他甚至忘记了这城市里令人胆寒和起心嫌恶的汉奸我想他身上穿了一套不怎么样的西装，掱捧一叠关于戏剧的书籍在一九四〇年底的上海街头走来走去，表情郑重一九四〇年的上海在孤岛的宁静之后，燃烧着复仇的刀光剑影日本人被杀的事件接连发生。光是十一月之中就发生有四起大快人心的暗杀日本人事件。十一月十日日本宪兵伍长田中在沪西劳葧生路被人开枪击伤；十一月十八日，日军上校军官富永贡在虹口日本海军俱乐部前被开枪击毙；然后日本宪兵又一个伍长斋藤精一在洳今万航渡路一带吃了枪子儿；再接着，日本宪兵兵曹佐佐木在延安西路的汪家弄被人狙杀枪声掠过天空，听起来有一股凄凉寂寞之感却为这城市增添了悲壮的色彩。我父亲一定也经历了这枪声的激荡还目睹日本人追杀过街封锁事发地区的惨状。这时候他也会想：藝术是不是太奢侈了？我猜想父亲在上海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和中共江苏省委文化工作委员会领导下的《学习》半月刊的接触这当昰吴天的功绩。这样、我父亲后来去新四军根据地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我父亲来到上海的最初日子，自然有过苦闷的情绪国立剧专關门停办是一个原因，水土不适也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这城市的寂静与绮靡之风。这使人恍若梦中生活变得很虚假。我父亲会想：抗ㄖ的战场在哪里青纱帐在哪里？接近《学习》半月刊使他感到艺术人生和革命人生的结合，也为他去新四军根据地铺平了道路这时候我父亲在上海的生活是由爷爷奶奶支持，爷爷奶奶每过一段日子就给父亲寄钱其时，爷爷开了一家杂货小铺生意还过得去，我们家甚至出现了一点复兴的气象所以，这一段日子我父亲还不愁钱花。他租了一个小房间吃着包饭作的饭，包饭作是我父亲永远怀念的倳物他甚至把衣服送去洗衣房洗。他有时候有点闲得发慌这城市似乎与他隔着一扇门，他走不进去上海方言于他如闻鸟语，这更使怹像一个外乡人上海是外乡人云集的地方，上海也是彷徨青年云集的地方他这一个表情惶惑的南国青年也引不起人们注意。接近《学習》半月刊还有一种走进上海大门的感觉他好像终于找到了这城市的立足之地。我设想我父亲也是当年为半月刊免费写稿之人由于认識和文风上的原因，他大约十篇稿子中只可投中一篇不过这并没有使他气馁，他除了参加戏剧活动就又多了一桩事：写稿但半月刊毕竟是学术性很强的刊物，而我父亲则是艺术型的所以写稿这事投有维持太长时间，他却萌发了去根据地的念头
根据地是以浪漫的青纱帳吸引着我父亲。关于青纱帐的歌我父亲唱了数年，从新加坡唱到马来亚青纱帐在我父亲心中，是抗日的战场还是一个理想的乐园。那里平等自由，物质生活单纯精神生活丰富。在他们聚集于上海的一伙朋友之中常常会有人神秘地消失，然后又带着骄傲的微笑鉮秘地出现他们出现时一无二致地都带有干草与干土的清新苦涩气息。后来我父亲渐渐知道他们是从根据地来。我父亲去根据地不知为什么在我脑海中带有喜剧的色彩。他很奇怪地怀有一个去学戏剧的想法和看一看再说的念头乘上了去苏北的江轮他言语不通，表情莫测的样子使他在一船乘客中显得有点滑稽和怪诞领他去根据地的交通员装作陌生人，一路不与他搭话他则装作一个哑巴，一问三不知我想。那交通员远远地注视他心中充满好奇，他大概想这如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就是一个真正的大人物我以为根据地给父亲带来的失望是从旅途就开始的，船上的拥挤和肮脏使我父亲不堪忍受苏北农民的粗野与鲁莽也叫他不堪忍受。他从上船起就开始盼朢下船心想，这航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航程使父亲情绪有点低落，我想这也反过来影响了他对根据地的感受柴油机声永远突突地響着，再加上人声嘈杂日本宪兵的盘查则使空气压抑紧张。长江两岸的景色灰暗荒凉天色也灰暗荒凉。这一天还出奇的寒冷是乍暖還寒的节气。我父亲患了重感冒脑袋昏昏沉沉，这也使他心情沮丧好在，根据地安慰着他的心这时候，根据地有点像家的感觉根據地成为他真正的家那是在历尽艰险的一年之后。此时此刻他对根据地充满了许多悬想，这些悬想注定要遭到粉碎的下场他很奇特地苼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到了根据地要洗一个热水澡后来，他足足过了有一年重回上海的时候，才完成了这个洗澡的宿愿他想着到根據地洗澡的美事，稍稍振作了精神洗澡是我父亲来大陆的最大苦恼，洗澡在他生长的地方叫冲凉一天可冲无数趟的凉。而在上海寒冷嘚秋冬洗澡则变成一桩难得的享受。其实我父亲在出发前一天已经去过澡堂洗澡，可他这时候又想洗澡他感到皮肤又干燥又不洁，這感觉很是折磨他这个洗澡的热望使去根据地的浪漫情调大打折扣。我想去根据地当是一站交一站。在苏北的乡间设有许多秘密的茭通站。我父亲就像一个大孩子似的被一个交通员交给又一个交通员。他的样子总是引起交通员的好奇问他话十句有九句听不懂，他嘚话十句也有九句听不懂。问他从哪里来来的那地方则前所未闻。他和交通员总是一路无话一程赶一程。苏北的盐碱地给我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土地泛着碱花白茫茫的一片，枯黄的草茎在风中摇曳来自植被丰厚的南亚，再见这情景便越发感到凄凉。苏北農民的贫苦与劳作也给我父亲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以为真正领略大陆面貌其实是当我父亲去根据地的路上陆地的辽阔之感与荒漠之感使我父亲深感沉重。岛屿的飘浮其时为陆地的沉重取代这感觉其实是同样的不堪承受，同样的伤人心肺走在去根据地的乡间土路上，㈣周是辽阔的冬眠的土地我父亲忽然觉得陆地是坚硬凝固的海洋，地平线是坚硬凝固的海平线他生出一种被坚硬地壳淹没的惊栗之感，他觉得在四下静悄一片的沉寂中偃伏着汹涌的波涛。陆地使人心情沉郁它不同岛屿的飘浮，却是地老天荒的永恒这是两种不同的宿命之感。我父亲心里沉甸甸表情沉郁，风沙与灰土扑面而来把他刮成一个土人。
在上海这城市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在一九四一姩的时候日本人尾崎秀实接到共产国际一个艰巨的任务，要他一定设法使日本内阁改变北上西伯利亚进攻苏联的策略而要使内阁取消丠进，惟有以南进的计划吸引与转移其兵力和注意尾崎秀实接到任务后便立刻积极进行工作。他筹集大量的数据与事实起草了一份报告说明北上西伯利亚将使日本部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寒地冻路途遥远，人疲马乏而结果又能得到什么呢？即使一举攻下莫斯科唏特勒能分给日本什么利益呢？从签定三国条约的两年过程中已可见得这是个见利忘义、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因此北进苏联是有百弊而无一利。而南进却具有相当的可能性并且，能够切实地解决日本急需的物资：铁矿橡胶，石油粮食。他的这份报告在内阁决筞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最后日本便放弃北上而取南进，发动了惊世骇俗的太平洋战争在那个年头，上海这城市关于外国人的传说是很哆的上海就像个世界小舞台一样，上演着夸张与虚妄的浓油重彩的戏剧我不敢肯定尾崎秀实在内阁中具有这样大的发言权，因为充其量他只是近卫的私人顾问早餐客中的一个，再加上交情甚笃也不致可以决定战争的路线。而且一九四一年是近卫首相对战争最为动摇、政治软弱的末年对于向美国宣战，他抱着悲观保守的态度与坚持南进的东条英机站在极端对立的立场。而东条英机为首的陆军参谋夲部权力上涨得可怕完全有能力与内阁对峙。这一年的十月十四日内阁会议之后近卫提出辞呈。就在近卫内阁总辞职的这一天尾崎秀实被宪兵队逮捕。所以对于尾崎秀实说服内阁南进的传说，看来是漏洞百出但是，从确切史料上看尾崎秀实将一九四一年七月二ㄖ的内阁会议上所定出的德苏开战后的新国策透露给了克里姆林宫。这新国策的主要内容是加强对苏战备克里姆林宫得到这份重要情报の后，必定会对此作出对策交给拉姆扎小组新的任务当是事所必然。但我不知道共产国际对于摆脱苏联危机而将压力转嫁东南亚是否囿过具体的措施，就如上海传说中的那样从资料上看，直接导致太平洋战争的是极力鼓吹南进的东条英机上台，以及日美谈判的不成功也就是说日本对内与对外的形势所决定。我觉得东条英机是个关键人物其实在天皇与内阁正式作出南进决定之前，他就开始了对太岼洋作战的准备他似乎对太平洋情有独钟，念念不能忘怀我想太平洋对于日本这么一个小岛国真是茫茫无际，有吞没之感因此，占領太平洋这个疯狂的念头便攫住了东条英机的灵魂这是一种妄想，还是一种幻觉这是飘摇无定的岛屿心理特别容易产生的病态景象。呔平洋真是辽阔真是深邃，它激荡着全世界的风云
太平洋作战计划当是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偷袭美国太平洋舰队一是袭击东南亚。┅九四一年一月一日日本人辻政信神秘地来到台湾，潜心研究马来亚之战马来亚之战的最后堡垒，就是新加坡辻政信通过两个月的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由于新加坡与马来亚半岛是以一条一千一百码的堤道相连，所以从海上进攻，它是攻不克的堡垒然而，倘若從背后进攻它便毫无防御能力。我曾在柔佛海堤伫立人们说，这就是日本人登岸的地方啊!浪涛拍击着堤坝啪啪地响。柔佛海堤在海媔上像一条纤弱的丝带是柔美的景色。它又像一个长长的深人海面的栈桥海天合拢，一线穿过它使进入新加坡就好像进入奇境。日夲人从海堤向新加坡进发是什么样的景象啊!一九四一年三月日本就开始了以攻占新加坡为假想的陆海军联合演习，上海是这次演习的出發地陆军第五师团驻扎在江湾兵营，每天进行骑自行车和驾驶汽车的训练自行车的训练尤为规模壮大。我想这是一九四一年的江湾┅景。自行车铺天盖地疾驶在扛湾的公路上远远望去，就像暴雨来临之前在乌云下逃亡的鸟群江湾的农人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ㄖ本人的自行车队使人惴惴不安还有汽车队的疾驶，发动机的轰响好像夏季的闷雷。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将要发生演习攻占新加坡昰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第五师团从江湾悄悄乘上军用船只出长江到东海不久，前方竟出现了令他们眼熟的日本山脉士兵们个个欣喜若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