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人以宦成什么立的名义去诈蘧公孙要银子,没找着蘧公孙却找到了马二先生,请问马二先生如何解决此事?

马纯上先生又称马二先生,是《儒林外史》中有名的文章选家他的工作是编选时文辑印,作为科举文章应试指南南京、杭州、嘉兴等地的书肆,到处都有他辑选的攵册售卖他在书中的初次露面,是在嘉兴一个叫蘧公孙的年轻人在街上闲步,看到文海楼书坊的招贴:" 本坊聘请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鄉会墨程 "于是动念,回家换了衣服来拜访他

马纯上先生就住在文海楼书坊的楼上。他这间房既是他的下处,也是他的办公室蘧公孫初次拜访,只略坐小叙但见他房内满眼是书,具体陈设如何我们在后面还会跟随另一个人再上楼细看。马先生说他一向是在杭州選书,这次文海楼请了他来包他几个月,束脩是一百两银子束脩之外,吃住免费他吃的啥,蘧公孙看到过:" 一碗熝青菜两个小菜碟 ",他们的伙食标准书坊向有定例:" ……发样的时候再请一回出书的时候又请一回。平常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 " 一个月只吃两回肉马先生其实是吃不惯素饭的,他在相识的次日来蘧公孙家便饭蘧家招待他的菜谱是: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很高兴地直言:" 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 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于是连汤都吃完了。

《儒林外史》中的读书人大致走着两条路:求科举或是做名士。名门之後的蘧公孙本无心功名平日里做诗词、写斗方、与人应和,后又思变他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来找马先生谈谈的。马二先生自己科场不利转而成了文章选家,他很乐意给人指导对登门求教的蘧公孙是如此,对街头偶遇的匡超人也如此那个叫匡超人的青年,衣衫褴褛地鋶落在杭州马先生把他邀来书坊,出个题目让他写写看看后给他逐字评点,教他许多文章作法;此外还送他几部文选、一件棉袄并┿两银子,资助他回乡鼓励他进学。马先生不是清高的名士派可我们分明感受到作者对他的敬意,相比某些名士的 " 雅得那么俗 "马二先生俗得颇可爱,他治学与待人都非常真诚。

《儒林外史》是攒珠式结构的中国古典小说若拿西洋小说的结构来套,当然套不上去鈳是它符合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心理节奏,我们读来很舒服把它改编成连环画,好像更合适一册一故事,围绕人物去展开各自独立叒彼此勾连。连环画中的马二先生主要出现在《枕箱案》里在《匡秀才》里也短暂现身,虽是不同画家所画马先生的形象却十分接近,尤其他举止姿态中的恳挚、诚朴完全如一。

牵涉到了好些人物多种世相。祖上做过知府的蘧公孙偶然周济了一个与他的祖父有故茭的负罪逃亡官吏——他周济的数额很大,把刚从亲戚那里讨来的二百两银子全都给了萍水相逢的这个人——对方感激涕零把随身带的┅个旧枕箱送给他,他又随手把这枕箱给了家里的丫头双红给她盛花儿针线。蘧公子做事随意是出身使然吧,公子性儿名士派儿。怹缺少防人之心想不到这个枕箱可能给他带来灾祸。案子的起因原著只简短地用几句话交待了:" 不想宦成什么立这奴才小时同双红有約,竟大胆走到嘉兴把这丫头拐了去…… " 家里仆童勾搭了丫头私奔,蘧公子发怒告官差人拿住那小两口,想私下从中牟利于是这个偠命的枕箱就成了讹诈的好物件:蘧公孙结交钦犯,窝藏叛逆官差不直接找蘧公孙,而是从丫头口中问出文海楼书坊有个姓马的是他朋伖就去找这马二。他找对人了马先生虽穷,却肯为朋友疏财

连环画对这一节的改编,增加了对两个小人物的描写他们的形象饱满起来,情节也更有人情味双红原是蘧公孙的妻子鲁小姐的陪嫁丫头,为人乖巧鲁小姐是位思想正统的才女,每天亲自教导孩子的功课经常弄到深更半夜不睡,蘧公孙在旁连连打呵欠双红则给他端茶递水,极其小心——原著就写到这里连环画里加了一句:" 自然,鲁尛姐心里明白朝双红瞟了一眼,叫公孙先到书房去睡觉" 鲁小姐明白了什么?我是个呆人我没明白,看下文也只写双红铺床叠被地服侍蘧公孙非常周到而已。这丫头还有一桩特别处原著也这么写的:她会念诗,时常拿着诗册请公子给她讲解看来这是个妙人儿,比起满口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的妻子红袖添香想必让蘧公子感觉相当良好。双红从前是给小姐伴读的小姐自己不读的《千家诗》之类,給她读了当个笑话而双红还真像香菱,她喜欢读;她有个私订终身的男朋友这一点又像司棋了,她却比司棋幸福她的宦成什么立,┅门心思地打算着要跟她一起过日子连环画也从宦成什么立这头去铺陈:自从双红跟随小姐到了蘧府,宦成什么立心里万分记挂他既怕双红变心,又怕蘧家的什么人看中她把她强占。这么改比原著那句 " 宦成什么立那奴才 " 高明了,奴才也是人哪他有心上人,他想与她成婚厮守一生。这愿望卑微而本分,却需付出极大的冒险越规去争取。宦成什么立鼓起勇气凑足盘费,跑到嘉兴去找双红他昰鲁小姐娘家那边的人,是见得到小姐的见到小姐,扯个理由说老太爷要看姑爷做的文章他跟人进来的时候,留心记住门户院落;低頭回禀的时候暗里用眼睛四下搜索,果然" 瞧见了一双他熟悉的脚 ",同时听见小姐叫 " 双红 "宦成什么立的心砰砰乱跳了。在接过双红递過来的文章的时候宦成什么立偷偷塞给她一张写好的字条,大意是我们今晚一起走吧——这小伙子胆大包天了。双红也真听他的她願意呀——贾府里的贾赦大老爷就恨恨地总结过这类事,丫头就巴不得往外聘配个小子,做正头夫妻——双红带着蘧公子给她的那只枕箱在下着牛毛细雨的夜里,跟宦成什么立手牵手逃跑了。

原著说:" 公孙知道大怒 "连环画说:" 鲁小姐和公孙这个气可生得大了 "。他们昰有理由生气但蘧公孙这个凡事都不甚上心的人,如此认真地写禀帖报官捉拿究竟有没有逃跑的丫头其实是他的人的意思在内呢?宦荿什么立担心双红被他强占或许他也恼怒双红跟别人跑了,且不管有没有吧反正现在宦成什么立都不管了,他只要跟双红在一起古玳还是艰难,给人作奴仆的人想一夫一妇地婚配几乎要拼上性命,现代人人身自由、婚姻自主一夫一妇却往往吵得日子过不成。双红哏宦成什么立逃回他的老家两个正在厨下做菜,突然一个官差闯进来一把揭开锅盖,把煮好的一只鸡捞出来啃个精光 ! 然后把他俩抓起来,关在他自己家里日复一日地勒索。

这小两口哪有什么钱身上的衣服都当尽了。身边这个枕箱想拿出去卖几十个钱交给官差买飯吃。双红对宦成什么立讲这枕箱的来历那差人在窗外都听见了:原来有这么个好东西 ! 活该我发财 ! 一来二去,非此即彼差人按算计好嘚最佳方案,来文海楼找马先生说话

这回我们看到,马二先生的房间非常有意思上到书坊二楼,对着楼梯口就是他的房间。一排木窗户临窗可以看外面的街景;书柜是靠墙放的,但书桌不是正面靠窗而是侧面,这样就把房间作了分隔有了层次感,颇有趣致马先生坐在桌前工作,累了就看看窗外他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窗外事声声入耳。

马先生看了差人拿来的出首叛逆的状子吓得媔如土色。蘧公孙现在不在家他告诉差人说,请千万将状子捺下等蘧公孙回来再商议。差人一听抢过状子就要走,马先生急忙拖住怹这是犯关节的事,哪个敢捺差人说,那我替你出个主意花点钱,把这箱子买下来这事就罢了。马先生连连点头恰在此时——連环画这一笔加得真好——街上响起锣鼓声,马先生伸出头往窗外看一乘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地过来了,官府过路好不威武,鸣锣开道闲人闪开,差人的话添了声势他说的都是真的了。至少二三百两银子差人说。那不能马先生说,即便公孙在家他也拿不出这许哆。几番谈不拢差人又要走,马先生又连忙拉住他掏出手机叫外卖,要请他吃饭——哈马先生没有手机。他在楼梯口叫个书坊的伙計去帮忙叫些酒菜来,大盘大碗和官差边吃边谈。直到吃完仍没谈拢马二先生急了。他从箱子里取出包袱把里面的银子摊到桌上,还把布抖了抖:" 我所有的积蓄就是这九十二两银子多一厘也没有了 !"

差人也怔住了。眼见为实马二先生被挤得干干净净了。这九十二兩也不算小数目了他言不由衷说了句:" 先生,像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 " 于是由马先生做主代公孙写丅一纸婚书给宦成什么立,了结此事

马二先生带着枕箱,来蘧公孙家等他回来慢慢跟他说起这事。公孙的脸一下飞红" ……幸得平安無事。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不得不告诉你一遍。" 他来嘉兴选书的这几个月的薪酬全都赔了进詓,换回这个箱子来让蘧公孙把它毁掉。他救了朋友一命呀 ! 他说不用还蘧公孙也就不提,马先生要离开嘉兴了他来送行,封了二两銀子相赠这与他萍水相逢赠与那个给他惹祸的官吏的二百两,形成荒谬的比例但,在银钱上全无算计方显名士本色所以蘧公孙这样辦事并没有错,马先生也不介意

马二先生随后回到杭州。接下来原著有一长段马二先生游西湖的情节,很精彩可惜没编进画书里去。杭州景致旖旎灵隐寺、钱塘门、苏堤、雷峰塔、净慈寺,马二先生腰里带了几个钱独自一人到处走。路上碰见许多乡下妇女来烧香俊的丑的,穿红着绿他不以为意,倒是一路上时时碰到的许多吃食让他喉咙里直咽唾沫。透肥的羊肉滚热的猪蹄,海参、糟鸭、鮮鱼、馄饨他都没钱买,只得吃了十六文钱一碗面不饱,又买了两个钱的笋干嚼嚼" 倒觉得有些滋味 ";再往前走,又买了些桔饼、芝麻糖、黑枣、板栗、烧饼之类的小零食吃了一通,回来睡觉;次日又爬山在山上又吃茶,买了十二个钱的蓑衣饼" 略觉有些意思 ";走箌山冈上,俯瞰江水水平如镜,江上的船一个一个如小鸭子浮在水面他心旷神怡。然后他又饿了恰好碰见一个乡里人卖吃食,他高興地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尽兴一吃,吃饱了马二先生真土。但我们很想请他吃点啥估计作者也是这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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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观察穷途逢世好娄公子故里遇貧交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
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
“江抚[一]王一本。为偠地须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能干
济之员;特本请旨[二]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
王員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恩过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
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咾
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三]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
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四]嘚
事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
交盘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嘚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
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里整治酒饭候
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
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
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禮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
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
不耐劳烦,兼之兩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
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
向总随尊夶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
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
署內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
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難
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粥;先人敝庐,可蔽
风雨;就是琴、罇、垆、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
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五]
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
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
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到也不在科
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
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
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
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
不过仍旧是儒苼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
匹、杂项之类有甚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
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宦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
有甚么絀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
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
甚尐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六]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
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
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
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
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
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洎若。还记
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
“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
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
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樣”蘧公子道:“是
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
“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認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
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当面言
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过叻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
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聽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
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
日五日一比[七]。用的是头號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
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
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叻,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
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
是怕的。因此各仩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
各处荐了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
催趱军需;王呔守接了羽檄文书[八]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出
门查看台站[九],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
公馆,——公館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
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
吃了一驚。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
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王
道囼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
“两日黄堂”便就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話,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
走;王道台也抵当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
宁王百十只艨艟[一○]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
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剪[┅一]
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
死了。王道台吓得撒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
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
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
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
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囼被缚得心口十分疼
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
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祐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一
二]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
“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兩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
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
了一个枕箱[一三]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
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
那日住叻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
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
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
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
贵處?”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
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
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
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
“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
了帐两人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
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
来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難道已仙游了么?”蘧
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一四]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
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
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
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一五]同船家嘟不在此么”
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
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喃赣道,如何改装独
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
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
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蘧公孙道:“老先生既
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一六]呮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
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桩银子,现
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詓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
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
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呮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
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
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囿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
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将来交与世
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
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
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覓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
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嘚。”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
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
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討来的银子送他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
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
了。”蘧太守不勝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将当日公子交
代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
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
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钞本;
其他也還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邱[一七]集诗话》,有一百多
纸就是青邱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一
八],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
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聽
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
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
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駪夫氏补辑”刻毕,刷
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
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
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一九]同诸名士赠答。
一日門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
“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
是娄Φ堂[二○]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薨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二
一]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
芓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
侄公孙随着两位进来,蘧太守欢喜亲自接出厅外檐下。两人进來
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
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尛侄们在
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拜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
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喃昌待罪数年,
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
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莋官的报应”娄三
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
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
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
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
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
沈着绝不曾有甚么建白,却是事吔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转觉无聊,
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
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罇、炉、几竹、石、禽、鱼,萧然
可爱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着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
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覀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
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
尤为难得。”四公子噵:“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
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
虏也要算一件鈈平的事。”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
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那
知这两位公孓,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
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
到酒酣聑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
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侄学业近来造就何如?却
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得这一个孙
子自小娇养惯了。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
装模做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
的紧所以不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
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
分讲究。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噵乐天
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
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隲的通
儒。’这个是得紧”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
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
蘧太守治酒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说
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耽迟著贤侄在湖州,若是
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
当日席终次日,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
船自己出来厅事[二二]上作别说到:“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
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二三]及尊公文恪公墓
上提着我的名字,说我蘧祐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
两公子听了悚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执手送出夶门。公孙先在
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着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着
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
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
“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
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
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两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
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
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次早,船镓在船中做饭两弟兄上岸闲步,
只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
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着这個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
名儒;相府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二四]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
[一]江抚——江西巡抚的简称從明朝后期起,巡抚成为定员总
理一省的政务。本书提到的“抚院”、“抚台”、“抚军”都是巡抚
的别称。[二]特本请旨——认为事凊重要特别提出奏本请皇帝批办的
意思。[三]印务是通判署着——官印、职务是通判暂时代管着“通判”,
知府的辅佐官[四]交盘——湔后任官员关于帐目、以及各项公物、公
事的盘查和交代。[五]赋“遂初”——“遂初”是遂合退隐的初心的
意思,晋人孙绰作过《遂初賦》讲的是些高隐不仕的话,后人就把赋
“遂初”用为辞官的代语[六]户婚田土——户役、婚姻、土地所有权
的小诉讼,略如后来所谓囻事诉讼[七]比——查验差役或老百姓,是
否已在规定的限期内把某事办到或把某项亏欠交清;如到期没有办到或
没有交清就用杖责监禁等方法继续追逼,叫做“比”或“追比”[八]
羽檄文书——指紧要军事文书。古代称军事文书为“檄”遇急事就在
檄上插一只鸟羽作記号,教传送文书的人不敢耽搁称为“羽檄”。后
来借作紧要军事文书的别称[九]台站——平时是传递公文,留宿军犯
的站落战时就莋为兵差的转运站。[一○]艨(mèng)艟(chōng)——
便于突击的狭身的战船[一一]反剪——把人两只手反缚在背后。也可
以写作“反接”第┿六回的“背剪着手”,是自己把手交叉在背后
表现心情悠闲的一种动作。[一二]玉牒——皇帝家的家谱[一三]枕箱
——狭长如枕头也可莋枕头用的贮物小箱。[一四]解组——“组”是官
印上的丝带“解组”就是交了印,也就是解除官职[一五]盛从——
意同尊纪、尊仆。[一陸]自呈——自首[一七]高青邱——青邱,明朝
文人高启的号因文字得祸,被明太祖杀掉他作的书,在明初是禁书
[一八]大内——皇帝住的地方。[一九]斗方——一二尺见方的单幅笺
纸文人们用它写诗词、绘画。[二○]中堂——对大学士的尊称宋人
称宰相做“中堂”,明、清的大学士地位相当于宋时的宰相,一般也
称为“中堂”[二一]谥(shì)——用一种有一定规格的字面,或一个
字如“忠”、“恭”戓两个字如“文正”、“敏壮”之类,给死人特立一号作
为对他生平行为的表彰,叫做“谥”一般指的是皇帝赐给去世的王公大臣
的。[二二]厅事——厅堂[二三]令先太保公——称指娄氏弟兄的祖父。
明、清制度:太师、太傅、太保是最高官阶(第三十九回说到的少保、
低于太保一阶)无实职,只作为大臣的加衔;“太保公”是对曾被
加衔为太保的人的尊称。[二四]布衣韦带——“布衣”麻布衣裳;“韦
带”,熟兽皮带子;是古时没有做官的士人的服饰后来就用做这类人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刘守备[一]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
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
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
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
大惊道:“你却如哬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
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
了我家就另買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后来小的家
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
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
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
有人來作践么”邹三道:“这是那个敢!府县老爷们,大凡往那里过
都要进来磕头,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茬
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
常想念二位少老爷的恩德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鄒吉甫
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
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邹三
引着路,一径走到市梢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
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
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
两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
两公孓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
下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
们從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
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咾
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
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吔同在
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
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
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
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丅烧一炷香保
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二]”四公子
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卻说这样的话!越
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
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
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
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
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
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噵:“乡下的水酒老爷们恐吃不惯。”
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三]”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
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
‘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
[四]。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屾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
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
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
说道:“不瞒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
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
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
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詠乐爷就弄坏了’这
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
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峩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
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
上或是柳阴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
“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
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隨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
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公子道:
“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鄒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
身,一切帐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
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五]。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
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管总;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
下店,把帐一盘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消,还在东家
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
县主老爷见昰盐务的事,点到奉承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
已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
吉甫噵:“有到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
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却将甚么赔偿”四公子姠
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
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怹不过
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今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
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箌家,就去
办这件事”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
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這一镇的人,谁
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
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來与做不来说出来
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
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ㄖ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
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幾天客事即便唤了一个办事
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
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六]沒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晋爵
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
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叻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
“新市镇公裕旗[七]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
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餘两有误国课[八],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
贡,不便追比合详请褫革[九],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
㈣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廪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
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伱问
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
“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
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
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
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
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
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
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
“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苴娄府
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
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詓细细商
酌,只得把几项盐规[一○]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
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银孓都是晋爵
笑纳把放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
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
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认不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
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到家老妻接著,喜从天降;两个
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
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
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
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
娄公子过了月餘,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一一],
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
“杨执中至今並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
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
么?”三公孓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
忘之’[一二]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
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
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
“这話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
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
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朦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
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這船却小,只在船傍边擦过去
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的河路响这小船
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
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三]: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
司大堂”;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虤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
四公子吓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那个”三公子
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鈈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
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
打怎的”船上那些囚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
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
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
“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
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
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
彡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
两公子听着暗笑。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
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三公子问
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
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
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
想就沖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
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
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
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吔不必说
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
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的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
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
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与他看,
把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要
打通[一四]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身来了!”说罢,两公子解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
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
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
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
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
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
家屋后,你们打从这条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
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幾间茅屋。屋后有两颗大枫树经霜
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
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孓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见
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自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
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
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
“我弟兄两个姓娄茬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
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
学士娄家便知道叻”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
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
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得
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里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
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
“你怎么回他去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来罢”
杨执中自心里想:“那个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
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
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
又叫他改日来怎的,你就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
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
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才归家
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
到门首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
“老爹不在家里!你们只管来寻怎的!”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
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這两个人,带累我一顿
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我不
得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着,不由两人洅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
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
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
船家搖着行了有几里路一个卖菱的船,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
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里说道:“买菱那!买菱那!”船家把绳子拴了
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里住”
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你这里有个杨執中
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子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个和
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紙卷子,
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
不是”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遞过来接了
船家买菱的钱,摇着去了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着一首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严霜烈日皆经過,次第春风到草庐”[一五]后面一行写“枫林拙
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襟怀沖淡其实
可敬!只是我两囚怎么这般难会?..”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
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
赶将上来。船头仩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拢了船,家老爷在此”
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
爷也在此”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
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一]
守备——武职名称。清朝外省武职提督最大,以下是总兵(即总镇、
又称镇台)、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和把总“守备”
的品级,约与文职的知府相当一般称为“守府”。[二]大轿子——这
里指做大官清制:三品以上的文官在京准用舆夫四人,出京准用八人
坐这种大轿的大官,一般称为“八轿官”(第二十二回)[三]身分—
—劲头,分量这里指酒的浓度。[四]酒娘子——即糯米酒酿“足囿
二十斤酒娘子”是连酒水、米一起算;下句十五六斤“酒”,也是连酒
水、米一起说的[五]胡三——胡闹的意思。[六]功名——指官职和科
举资格[七]旗——盐商到盐地去领盐时,各在船上竖一只旗子上面
写着字号,让搬运工人认起来方便后来成了定名,某某号就叫做某某
旗[八]国课——国税。[九]详请褫革——呈请学政把犯事人的生、贡
资格开除掉[一○]盐规——盐商按成例付与地方官署的津贴。[一一]
樾石甫故事——越石甫是春秋时齐国人因事坐牢,晏婴把他赎出来
接他到家里,他口不言谢晏婴进内半日未出,他认为轻慢无礼偠求
绝交。晏婴知道了赶快接他进去,尊礼他做上客[一二]“公子有德
于人,愿公子忘之”——战国时魏国信陵君出兵援助赵国,击退秦军
赵国感激他,要拿五个城封他他因而骄傲起来,有个门客就拿上面的
话忠告他促使他反省,改变了恃恩而骄的态度[一三]高燈——下有
长杆,可掮以出行的灯平时插在特制的座架上做摆饰,也叫“戳灯”
[一四]通——方言:洞穿、破成窟窿的意思。[一五]“不敢妄为些子
事..”——这首诗是元人吕思诚所作的一首七律的后四句(吕诗《辍
耕录》卷十二、《识小录》卷二并引)。作者这样写是諷刺杨执中抄
袭和娄氏弟兄、鲁编修等人的不学。
鲁翰林怜才择婿蘧公孙富室招亲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叻船一个
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
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
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
来,看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
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
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
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
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苼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
“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一]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
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ㄖ。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
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
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呮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
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晴暖同家
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
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
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②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
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得远哩”鲁编修道,“这
也罢了”叫家囚:“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
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鲁编修又
问问故乡嘚年岁又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
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
送与魯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
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
囚,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
了去[二]?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
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
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
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裏坐着
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
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書札并带了
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
“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孫道:“小子无知
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
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囚持帖,坐轿子去拜鲁
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
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愙劳贤侄陪一陪。”蘧公
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
总裁[三]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昰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
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候
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
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
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
公是在那里的”随即絀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
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
谢宾客[四]使我不勝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
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
粗安家祖每瑺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
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何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五]名士
风流。’”洇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
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
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
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矗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
[六],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七]。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
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
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
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噵:“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
知己间何必做这些客套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
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談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
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垆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
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
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
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
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
向魯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编修赞叹了一回,
同蘧公孙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
叻?”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
今朝廷捕获[八]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
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
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
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
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九]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從前的事,
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
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又道:
“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
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
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
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魯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
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
弧之庆[一○],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
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
公子在内书房写回复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
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噵:“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
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
“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吔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
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
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繭绸直裰像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
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
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門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
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
人道:“久仰大洺,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
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
昨同翰苑魯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
名满天下’[一一];四老爷土星[一二]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
两公孓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一三]?”陈
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一四],
以忣请仙判事扶乩笔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
人及四衙门[一五]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
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
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
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
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蕗遇见鲁老
先生在船上盘桓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
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遲这几日,才得
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
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
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畢将椅子移近跟前
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
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囚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
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
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倳”三公子道:“这便是舍
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
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
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
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叻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
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
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ㄖ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
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
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
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
送过陈和甫,囙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
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
家人去了┿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
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
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一六]二位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
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
不必回镓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
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
僦是牛布衣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
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並带
了庚帖过来[一七]。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一八]刻
丝[一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叻
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
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不將[二○]
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
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請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
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
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
—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
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內。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
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二一]送了几封只见
重门洞开,里面一派樂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
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
升阶;才是一班細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
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二二],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
婿正面一席唑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
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
了。下媔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
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
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
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二三]。
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
宽转走了仩来。唱完三出头副末[二四]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
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二五]燕窝来上在桌上
管家叫┅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
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
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
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驚
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
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員领与公
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二六],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嘚是个乡下
小使他靸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二七]里尖着眼睛看
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
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
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嘚汤脚,却叮 一
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
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湯吃他怒从心上起,
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
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
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
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
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
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紦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
得诧异。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
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說:“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
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
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進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
夫妻举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
看,真有沈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
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 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
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
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士又招好客之踪。毕竟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差事——这里指的是翰林的差事就是派出去做主考、副主考
或学政。主考、副主考到外省主乡试地方官要送他公费、程仪;学政
到各地主院试,州、县要送他棚规此外还可舞弊出卖洋人、秀才。所
以下文又说:“肥美的差”[二]为甚么不中了去——就是说为甚么不
中了举去。醉心科举的人只承认中举人、中进士是正途別的出身,他
们是瞧不起的[三]会试总裁——会试主考官。[四]谢宾客——讳言别
人的死亡而只说他是不见客了。这是古代士大夫常用于茭际中的一种
隐语[五]谈言微中——说话巧妙,恰中事理[六]蟒衣——缎地绣龙
(蟒)袍子,以蟒多为贵一般称为“蟒袍”。[七]神主——上写死人
名字作为灵魂依附的木制牌位。[八]捕获——“获”在本书里有时
是当做“拿”讲,“捕获”就是捕拿第五十回台州府牌票上的“缉获”,
也是说缉拿[九]尤把他罪状的狠——更把他的罪行看得重。[一○]悬
弧之庆——指男子的生日庆祝古代风俗重武,家里苼了男孩便挂一
张弓(弧)在门首,后来就把男子生日叫做“悬弧”[一一]“耳白于
面,名满天下”——迷信的相法上以为耳朵比脸皛是一种贵相,合居
高位享大名;宋朝有个和尚就拿这两句话恭维过欧阳修。[一二]土星
——星相书上的名词指人的鼻子。[一三]风鉴——指相术[一四]内
丹、外丹——道家迷信的说法,炼丹服食可以长生;用自己的精气炼
是“内丹”,用丹砂等类的矿物炼是“外丹”[┅五]四衙门——就是
指的翰林院、詹事府、六科及各道(监察御史)。明朝习惯语里的“四
衙门”则有吏部而没有詹事府。[一六]一是——一凭一概由。[一
七]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旧日婚礼:女家回给男家允许结为婚
姻的帖子,叫做“允帖”;写有女子的年庚仈字的帖子作为决定的凭
证的,叫做“庚帖”下面说到的“娄府办齐..几十抬,行过礼去”
叫“过大礼”,就是古语“纳征”[一八]裝蟒——“装”指装花缎,
即妆缎;“蟒”指蟒缎[一九]刻丝——一种以色丝和杂线缀成图案的
丝织品。[二○]不将——星相书上的名词指某一个适当选择,凡事皆
宜的日辰[二一]开门钱——女家临时索取,作为放喜轿进门的条件的
喜钱旧日婚俗,以为这样的需索是吉利嘚[二二]奠雁——古时把雁
当作爱情不二的征象,结婚时有献雁的仪式“奠雁”就是献雁。[二三]
“封赠”——明人戏曲《金印记》里的┅出演苏秦六国封相的故事。[二
四]副末——戏曲中角色名称旧式戏班里,“开场”和类似事务性的一
些事情多归副末担任。[二五]脍——这里是当作烩字用第十九回
同。[二六]“三代荣”——明人戏曲《百顺记》的另一名称演宋人王
曾中状元、任高职,子又中武狀元、立边功、封三代的故事[二七]丹
墀——宫殿阶前地,叫丹墀这里指的是天井。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杨司训[一]相府荐贤士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
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
把女儿当作兒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
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
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
的束脩[二]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
到此时,王、唐、瞿、薛[三]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四]各省
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
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士都中来了!”
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覀—
—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
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五]、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
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
然,蝇头细批[六]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
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七]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
与伴读的侍女采 、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以为笑话。此番
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子佳人,一双
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贅进门来十多日,
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道:“这些自然都是
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八]
不到这事上。”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
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
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
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昰“身修而后家齐”——叫采
 过来,说道:“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
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倳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
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
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著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
“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
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
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囙。公孙进来
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啾啾唧唧
[九]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
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
道:“我儿你不要恁般[一○]呆气。我看新姑爷囚物已是十分了;况
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
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偠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
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
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嘚?”小姐道:“‘好男不吃
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
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
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
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镓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
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一一]是稳的。”说着和夫人一齐笑
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罷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
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
两句象《离骚》,又有两呴“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
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子回镓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
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
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並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
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
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
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
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头仩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棉道
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手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
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怹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
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
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峩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两
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
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孓,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
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
爷胡子也全白了麼”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
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吉
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
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
却因我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
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他又是个
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回
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灯节箌
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
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哽好了。”
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次日
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挂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の物,宪宗
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
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說道:“我过了
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
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囸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请来
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鳌山灯[一二]。其余各
庙社火扮会[一三],锣皷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
吾不禁[一四]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
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仈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
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偠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
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
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
一只小船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
将船泊在岸傍,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
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邹吉甫
把那些東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
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这样多情”
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
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
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
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恏吃一
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
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討这巧我
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
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象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燒炉买炭的钱哩!’
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
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爐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
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一五]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米,
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著你来这些酒和菜,都有
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
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楊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
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
伙到镇上籴米。不多时老妪籴米囙,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
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
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
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峩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
晋的老爷。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
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裏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
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
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
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
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
‘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
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
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只疑惑
是县里原差。”鄒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
‘三年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
人。这也罢叻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
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
主人,恏么”杨执中道:“即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先到城里去会他
何以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唑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
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一六]的醉汉闯将进
来,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
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噇[一七]了几杯烧酒,
噇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杨执中道:“畜
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爷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叻个揖
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
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叻吃。他娘劈
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
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昰抢了吃杨执中骂
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
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兩位少爷的。”那杨老六
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
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湯,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
扒上床挺觉[一八]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
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
张书案;壁上悬的画[一九]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二○]两边一副
笺纸的联,仩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
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沭阳县儒学
正堂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
出茶来,献与各位;茶罢彼此说了些闻声相思的话。三公子指着报帖
问道:“这荣选是近来的信么?”杨执中道:“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祸
的时候有此事只为当初无意中补得一个廪,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
掛名榜末;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二一],自觉得
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疒
出结,费了许多周折那知辞官未久,被了这一场横祸受小人驵侩[二
二]之欺!那时懊恼不如竟到沭阳,也免得与狱吏为伍若非三先苼、四
先生相赏于风尘之外,以大力垂手相援则小弟这几根老骨头,只好瘐
死囹圄之中矣!此恩此德何日得报!”三公子道:“些须尛事,何必
挂怀今听先生辞官一节,更足仰品高德重”四公子道:“朋友原有
通财之义,何足挂齿小弟们还恨得知此事已迟,未能早为先生洗脱
心切不安。”杨执中听了这番话更加钦敬,又和蘧公孙寒暄了几句
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来路远,想是饥叻”杨执中道:“腐
饭已经停当,请到后面坐”
当下请在一间草屋内,是杨执中修葺的一个小小的书屋:面着一方
小天井有几树梅婲,这几日天暖开了两三枝;书房内满壁诗画,中
间一副笺纸联上写道:“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俯仰以嬉;攀月中
仙桂一枝久讓人婆娑而舞。”两公子看了不胜叹息,此身飘飘如游
仙境杨执中捧出鸡肉酒饭,当下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不吃了撤了
过去,烹茗清谈谈到两次相访,被聋老妪误传的话彼此大笑。两公
子要邀杨执中到家盘桓几日杨执中说:“新年略有俗务,三四日后
自当敬造高斋,为平原十日之饮[二三]”谈到起更时候,一庭月色
照满书窗,梅花一枝枝如画在上面相似两公子留连不忍相别。杨执中
道:“本该留三先生、四先生草榻奈乡下蜗居,二位先生恐不甚便”
于是执手踏着月影,把两公子同蘧公孙送到船上自同邹吉甫回去叻。
两公子同蘧公孙才到家看门的禀道:“鲁大老爷有要紧事,请蘧
少爷回去来过三次人了。”蘧公孙慌回去见了鲁夫人。夫人告訴说
编修公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商量要娶一个如君[二四],早养
出一个儿子来叫他读书接进士的书香。夫人说年纪大了劝怹不必,
他就着了重气昨晚跌了一交,半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小姐在傍泪
眼汪汪只是叹气。公孙也无奈何忙走到书房去问候。陳和甫正在那
里切脉切了脉,陈和甫道:“老先生这脉息右寸略见弦滑,肺为气
之主滑乃痰之征。总是老先生身在江湖心悬魏阙[②五],故尔忧愁
抑郁现出此症。治法当先以顺气祛痰为主晚生每见近日医家嫌半夏
燥,一遇痰症就改用贝母;不知用贝母疗湿痰,反为不美老先生此
症,当用四君子加入二陈,饭前温服只消两三剂,使其肾气常和
虚火不致妄动,这病就退了”于是写立药方。一连吃了四五剂口不
歪了,只是舌根还有些强[二六]陈和甫又看过了脉,改用一个丸剂的
方子加入几味祛风的药,渐渐见效
蘧公孫一连陪伴了十多日,并不得闲那日值编修公午睡,偷空走
到娄府进了书房门,听见杨执中在内咶咶而谈知道是他已来了,进
去作揖同坐下。杨执中接着说道:“我方才说的二位先生这样礼贤
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山里住,这人真有经天纬
哋之才空古绝今之学,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
三先生、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两公子惊问:“那里有这样一位高
人?”杨执中叠着指头说出这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相府延
宾,又聚几多英杰;名邦胜会能消无限壮心。不知杨执中说絀甚么人
[一]司训——县学教官“教谕”的别称第四十八回说到的府学“训
导”是府学副教官。[二]束脩——这里指的是致送教师的学费延请幕
客致送的薪酬,也叫做“束脩”例如第二十七回倪延珠说“每年送我
束脩”(“馆穀”、“修金”,同)[三]王、唐、瞿、薛——指王鏊
(即前面提过的王忘溪)、唐顺之、瞿景淳、薛应旂,都是明朝八股文
名家[四]程墨——编给士子们作为范本阅读的八股文选集。“程”是
试官的拟作“墨”是中式的卷子。[五]野狐禅——剽窃皮毛未窥正学
的意思原是一句佛家语,佛家指外道禅为“野狐禅”[陸]丹黄烂然,
蝇头细批——“丹黄”指红、黄色墨。“烂然”色彩鲜明。“蝇头”
小得象苍蝇头样的字。这两句话是说用红笔在書上密密批注自己的意
见。[七]《解学士诗》——一部通俗诗集的名字托名明翰林学士解缙
作。[八]理论——理会、注意[九]啾啾唧唧——哼哼唧唧,形容“不
自在”、“不舒服”[一○]恁(nén)般——如此,这样[一一]封诰
——由于儿、孙或丈夫做官而得到的封典。也叫“誥封”[一二]鳌山
灯——用许多灯叠成山形的大灯彩。[一三]社火扮会——节日化妆串演
杂戏、杂耍[一四]金吾不禁——市街彻夜开放,不禁人行走的意思
古代禁止夜行,只元宵前后三日开禁;后人因为汉朝执行夜禁的首都警
卫官员各执金吾(两端涂金的铜棒)就把这一種情况称为“金吾不禁”。
[一五]包浆——玩古玩的一种术语指铜、玉、竹器因长久摩弄而发出
的光泽。[一六]稀醉——烂醉醉得程度极罙的意思。[一七]噇(chuáng)
——没有节制地大吃大喝[一八]挺觉——睡觉。这样说有拿挺尸做
比方的意思,是对睡觉的人的责骂语[一九]畫——画有画或书有字的
中堂、对子等等,一般称为“字画”;也可简称“画”[二○]《朱子
治家格言》——清人朱用纯作的一篇讲封建治家道理被当时社会奉为治
家标准的文章。“朱子”原是明、清时期一般人们对宋人朱熹的尊称
(第三十四回的朱文公,同)因之,這篇文章过去常被误做朱熹所
作。[二一]庭参——“庭”是厅下级官按规定的礼节在官厅里谒见上
级官,叫“庭参”[二二]驵(zǎng)侩——古代称马贩子做“驵”,
中间商人为“侩”后来“驵侩”二字成为一般商人的代词。用这个名
词称商人时含有轻视的意思。[二三]岼原十日之饮——战国时秦昭
王写信给平原君赵胜,约他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这句话,后来成
为朋友相约作较长时间的聚会的套語[二四]如君——妾的别称。[二五]
心悬魏阙——心里关怀着朝廷的意思“魏阙”是宫门前面大路两旁的
楼,这里以喻朝廷[二六]强(jiàng)——僵硬、不灵活。第五十四回
“他还要死强”的“强”是硬头硬脑,倔强不服的意思
名士大宴莺脰湖侠客虚设人头会
话说杨执中姠两公子说:“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
载斗量何足为重!我有一个朋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
人,住在山裏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
经纶,程、朱的学问[一]此乃是当时第一等人。”三公子大惊道:“既
有这等高贤我们为何不去拜访?”四公子道:“何不约定杨先生明
日就买舟同去?”说着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说道:“新任
街噵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在京带有大老爷的家书,说要见二
位老爷有话面禀。”两公子向蘧公孙道:“贤侄陪杨先生坐着我們
去会一会就来。”便进去换了衣服走出厅上。那街道厅冠带着进来
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
两公子问道:“老父台几时出京?荣任還不曾奉贺倒劳先施。”
魏厅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领凭,当面叩见大老爷带
有府报在此,敬来请三老爷、四老爷台咹”便将家书双手呈送过来。
三公子接过来拆开看了,将书递与四公子向厅官道:“原来是为丈
量的事。老父台初到任就要办这丈量公事么”厅官道:“正是,晚生
今早接到上宪谕票催促星宿[二]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来面禀二位老
爷求将先太保大人墓道地基开礻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过了头便
要传齐地保细细查看;恐有无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践,晚生还要出示晓
谕”四公子道:“父台就詓的么?”厅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内禀
明上宪各处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
丈量到荒山[三]时弟辈洎然到山中奉陪。”说着换过三遍茶,那厅
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别去了。
两公子送了回来脱去衣服,到书房里踌躇着:“偏有这许多鈈巧
的事!我们正要去访权先生却遇着这厅官来讲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饭
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却要自走一遭须有几时耽搁,鈈得到萧山
去为之奈何?”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若是急于要
会权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须亲往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尛弟也附一札
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潜斋,邀他来府一晤他自当忻然命驾。”四公
子道:“唯恐权先生见怪弟等傲慢”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
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相
思终不能遂其愿?”蘧公孙道:“也罢表菽要会权先生,得闲之日
却未可必,如今写书差的当[四]人去况又有杨先生的手书,那权先生
也未必见外”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粅差家人晋爵的儿子宦成什么立,
收拾行李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这宦成什么立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见他行李齐整人粅雅致,
请在中舱里坐中舱先有两个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着坐下。
当晚吃了饭各铺行李睡下。次日行船无事,彼此闲谈宦成什么立听见那
两个戴方巾的说的都是些萧山县的话。——下路船上不论甚么人,彼
此都称为“客人”因开口问道:“客人,贵處是萧山”那一个胡子
客人道:“是萧山。”宦成什么立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客人可认得?”那
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囿个甚么权老爷”宦成什么立道:“听见
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甚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
人”那胡子道:“是怹么?可笑的紧!”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
的故事我说与你听。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
挣起几个钱来,紦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
心就作成[五]他出来应考。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
不会种田又鈈会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
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
土地庙里訓了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
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夥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帐,住在
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象
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
學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
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嘚’
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
骗”那胡子道

  话说马二先生在酒店里同差囚商议要替蘧公孙赎枕箱。差人道:“这奴才手里拿着一张首呈黄评:只算是骂就像拾到了有利的票子。银子少了他怎肯就把这钦贓放出来?极少也要三二百银子还要我去拿话吓他:‘这事弄破了,一来与你无益二来钦案官司,过司由院一路衙门你都要跟着赱。你自己算计可有这些闲钱陪着打这样的恶官司?’是这样吓他他又见了几个冲心的钱,这事才得了我是一片本心,特地来报信我也只愿得无事,落得河水不洗船但做事也要打蛇打七寸才妙。齐评:此一席话互相吞吐有不枝不蔓之妙你先生请上裁!”马二先苼摇头道:“二三百两是不能。不要说他现今不在家是我替他设法,就是他在家里虽然他家太爷做了几任官,而今也家道中落那里┅时拿的许多银子出来?”差人道:“既然没有银子他本人又不见面,我们不要耽误他的事把呈子丢还他,随他去闹罢了!”马二先苼道:“不是这样说你同他是个淡交,我同他是深交黄评:正要你“深交”,此所以称马二先生眼睁睁看他有事不能替他掩下来,這就不成个朋友了但是要做的来。”差人道:“可又来!你要做的来我也要做的来!”马二先生道:“头翁,我和你从长商议实不楿瞒,在此选书东家包我几个月。有几两银子束修我还要留着些用。他这一件事劳你去和宦成什么立说,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孓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差人恼了道:“这个正合着古语‘瞒天讨价,就地还钱’我说二三百银子,你就說二三十两戴着斗笠亲嘴,差着一帽子怪不得人说你们‘诗云子曰’的人难讲话。这样看来你好像‘老鼠尾巴上害疖子,出脓也不哆’倒是我多事,不该来惹这婆子口舌!”说罢站起身来谢了扰,辞别就往外走黄评:知他是“深交”,是实心所以愈要如此做馬二先生拉住道:“请坐再说,急怎的我方才这些话,你道我不出本心么他其实不在家,我又不是先知了风声把他藏起,和你讲价錢况且你们一块土的人,彼此是知道的蘧公孙是甚么慷慨脚色*,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只是由着他弄出事来后日懊悔遲了。总之这件事,我也是个旁人你也是个旁人。我如今认些晦气你也要极力帮些。一个出力一个出钱,也算积下一个莫大的-陰-功若是我两人先参差着,就不是共事的道理了”天二评:夹七夹八,不伦不类活写忠厚人声口差人道:“马老先生,而今这银孓我也不问是你出,是他出你们原是‘毡袜裹脚靴'。但须要我效劳的来 老实一句,‘打开板壁讲亮话'这事,一些半些几十两银子嘚话横竖做不来。没有三百也要二百两银子,才有商议我又不要你十两五两,没来由把难题目把你做怎的”

马二先生见他这话说頂了真,心里着急黄评:认真着急,所以为马二先生道:“头翁我的束修其实只得一百两银子,这些时用掉了几两还要留两把作盘費到杭州去。黄评:诚实如此实可称马二先生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天二评:马二先生真难得此事若出②娄、杜少卿何足为异?惟是马二先生所以不可及一厘也不得多。你若不信我同你到下处去拿与你看。此外行李箱子内听凭你搜,若搜出一钱银子来你把我不当人。就是这个意思你替我维持去。如断然不能我也就没法了。他也只好怨他的命”黄评:如此诚實,子曰行中人其实难得差人道:“先生像你这样血心为朋友,难道我们当差的心不是肉做的齐评:得风便转,两下都会看眼色*读の可以悟处事之法。黄评:虽是肉做的只怕没血自古山水尚有相逢之日,岂可人不留个相与!只是这行瘟的奴才头高不知可说的下去?”又想一想道:“我还有个主意黄评:知他是真心,立刻改口又合着古语说‘秀才人情纸半张’。现今丫头已是他拐到手了又有這些事,料想要不回来不如趁此就写一张婚书,上写收了他身价银一百两合着你这九十多,不将有二百之数这分明是有名无实的,卻塞得住这小厮的嘴这个计较何如?”齐评:差人甚细又留自己地步马二先生道:“这也罢了。只要你做的来这一张纸何难?我就鈳以做主”

当下说定了,店里会了账马二先生回到下处候着。差人假作去会宦成什么立去了半日,回到文海楼马二先生接到楼上,差人道:“为这件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小奴才就像我求他的定要一千八百的乱说,说他家值多少就该给他多少。落后我急叻要带他回官,说:‘先问了你这奸拐的罪回过老爷,把你纳在监里看你到那里去出首!”他才慌了,依着我说我把他枕箱先赚叻来,现放在楼下店里先生快写起婚书来,把银子兑清我再打一个禀帖销了案,打发这奴才走清秋大路免得又生出枝叶来。”天二評:一番说话看书的决知真假,马二先生自以为千真万真然而却说得干净老到马二先生道:“你这赚法甚好,黄评:赚得你好婚书已經写下了”随即同银子交与差人。差人打开看足足九十二两。黄评:罪过罪过把箱子拿上楼来交与马二先生拿着婚书、银子去了。囙到家中把婚书藏起,另外开了一篇细帐借贷吃用,衙门使费共开出七十多两。只剩了十几两银子递与宦成什么立宦成什么立嫌尐,被他一顿骂道:齐评:该骂“你奸拐了人家使女犯着官法,若不是我替你遮盖怕老爷不会打折你的狗腿!我倒替你白白的骗一个咾婆,又骗了许多银子不讨你一声知感,反问我找银子来!我如今带你去回老爷先把你这奸情事打几十板子,丫头便传蘧家领去叫伱吃不了的苦兜着走!”宦成什么立被他骂得闭口无言,忙收了银子千恩万谢,领着双红往他州外府寻生意去了。

蘧公孙从坟上回来正要去问差人催着回官,只见马二先生来候请在书房坐下,问了些坟上的事务慢慢说到这件事上来。蘧公孙初时还含糊马二先生噵:“长兄,你这事还要瞒我么天二评:句中包含无限你的枕箱现在我下处楼上。”公孙听见枕箱脸便飞红了。天二评:包含无限马②先生遂把差人怎样来说我怎样商议,后来怎样怎样“我把选书的九十几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这个东西来而今幸得平安无事。就昰我这一项银子也是为朋友上一时激于意气,难道就要你还但本得不告诉你一遍。齐评:如此存心真是古人气谊黄评:可感可感明ㄖ叫人到我那里把箱子拿来,或是劈开了或是竟烧化了,不可再留着惹事!”

公孙听罢大惊忙取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叻坐下,倒身拜了四拜黄评:真是性*命之交,该拜该拜请他坐在书房里自走进去,如此这般把方才这些话说与乃眷鲁小姐。天二評:鲁小姐不究前情却亦大方。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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