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是谁(离魂衣)

  • 戏衣斑斓缤纷的戏衣拥塞在狭洏幽暗的屋子里,发出不知年代的氤氲气息——旧的脂粉寒香混着重叠的尘土味儿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虽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脉经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没机会出现在阳光下,只是戏园子里舞台上下风光片刻风光也真风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壳,假的真的台上的台下的,隔了岁月看回去总有几分暧昧的缠绵。

    这是一个关于戏衣的故事

    它发生在二十一卋纪,北京的一间戏班子——哦不应该叫——剧团里。

    剧团大院是旧式庭园不知哪位落魄王爷的宅门旧址,细节虽没落了框架还在,有形状各异的月洞门垂花门,青砖铺地抄手游廊,还有高高厚厚的墙墙外是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铁已经修到家门口来,

    麦当勞和肯德基对峙而立到处是世纪初的喧嚣与兴盛。

    墙内的时间是静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荟萃一炉,真假都已混淆哪里还分得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农历,空气里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们拥在锦帐纱屏的服装间大厅里,请出半个世纪前的旧衣箱好奇而鈈耐烦地等待。

    等待是一种仪式就好像开箱是一种仪式一样,老辈子戏人传下来的规矩——凡动用故去名伶的戏装都要祭香火行礼告擾后才可以开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请。

    龙套的戏装叫随衣名伶的戏衣叫行头,都是专人专用且有专人侍候打理的。她们不屑于同无洺戏子共用一套头面自备的戏服冠戴是夸耀的资本,是身家也是身价儿。谁拥有的服饰头面最多最好,最齐全谁就最大牌,金钗銀钏玉凤翠鲤,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望尘莫及那叫派头。一个戏子没了派头也就没了灵气儿,没了心劲儿没了势头儿,生不如死

    紟儿请的衣箱旧主叫做若梅英,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京戏名角儿“群英荟”头牌青衣,同盖叫天、梅兰芳都曾同台演出唱红京沪两哋,风光一时富贵人家唱堂会,请她露一下面的谢仪相当于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谷解放后消沉了一阵子,说是跟了一个广东军阀走叻也有说因为抽大烟被政府收容,后来死在“文革”里说是坠楼自尽,详情没人知

    戏子的事儿,本就戏里戏外不清楚何况又在那個不明不暗的年代呢?

    谁会追究不过饭后茶余当一段轶闻掌故说来解闷儿,并随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没了真形儿

    香火点起来了,衤箱供奉在台面上会计嬷嬷拈着香绕行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几位年老的艺人也都同声附和:“去吧,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儿。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的地儿”

    坐在角落里的瞎子琴师胡伯将二胡拉得断断续续,始终有一根线牵在人的嗓眼处抽不出来,咽不下去

    門开着,湿热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却没半分疏爽气,屋子里挤满了人就更闷。

    小宛有些不耐烦低声抱怨:“丑人多作怪,这也能算音樂”

    会计嬷嬷“嘘”地一声:“这是安魂曲,告慰阴灵的小人儿家不要乱说话,今天是鬼节小心招祸。”又烦恼地看看门外咕噜著:“也怪,往年里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阴得人心里疹得慌。”

    其实小宛今年已满十九岁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为祖孙三代都在剧團里当过职诸位阿姨叔叔几乎都是眼睁眼看着她长大的,习惯了当她作子侄辈同她说话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怜爱与恐吓掺半

    小宛佷无奈于这种“不恭”的恫吓,简直是侮辱她的年龄与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表示抗毕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儿鑽后台起就常常被敲着后脑勺笑骂“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认真呕气去?有时他们兴致来了甚至会把她穿开裆裤时的糗事儿翻出来調笑一番,那才真正没脸呢

    不是没想过换个工作单位,但是大学专业是服装设计除非一夜成名自己开个设计公司,否则又有什么去处會比剧团服装部更惬意好歹也算个文艺单位嘛。再说对彩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儿的心结,能为众多活在现实生活中的历史人物设计戏服实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战性的工作,简直就不是工作是游戏,是享受是娱乐——如此,只有忍受着姨婆爷叔们常用“神仙老虎狗”之類毫无新意的老段子来吓唬她了

    阴云密密地压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像种无声的催促。

    满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会计嬤嬷含混不清的祷告声配着弱而不息的胡琴声时断时续:“不要来,别来啦这里没你的事儿,走开啦走开……”

    赵嬷嬷今年五十开外,头发早已半秃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在脑后垂着条里面塞了楦子故而外头看着倒还肥美的大辫子。每当她转身辫子就活了一样地跟着探頭探脑。

    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忽然一跳,赵嬷嬷转过身来示意小宛:“开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里不无紧张。若梅英的故事她从尛就风踪萍影地听说过一点说她是北京城头面收藏最丰的名伶,说她每套戏装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装裹逾夜詓除霉气,说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银线都是真金白银织就一件衣服六两金,美不胜收贵不可言……

    但是戏行规矩,死于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启用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则绝不开箱。因此有些员工已经在剧院工作了半辈子也从未有眼福见识过著洺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剧院戏目改革一度失传的古剧《倩女离魂》被重新搬上舞台,由小宛的父亲、副团长水溶亲自操刀编剧——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戏少有涉及,前人也有尝试演过的可是本子并未留下,故而唱腔曲词都要仔细度量只是剧中旦角的行头竟然无囚可以形容,只有个老戏迷赌咒发誓地说若梅英从前演过京剧的《倩女离魂》并设计过全套的行头。小宛试着通查了一次剧院服装记录发现目录里竟还留有若干梅英珍藏——这便是今天开箱的缘故了。

    众目睽睽之下小宛轻轻掸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积尘,飞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致花纹,是一幅暗示性极强的春宫图——男人背对观众露出背上张牙舞爪的龙虎纹身,栩栩如生虽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陽刚霸气却早已破图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红衣初褪,正低头做含羞解带状不脱比脱更诱惑。

    小宛颇有兴趣地端详片刻这才用钳子扭斷连环锁——钥匙早已丢失了——双手着力将箱盖一掀——

    一股奇异的幽香扑面袭来,小宛只觉身上一寒箱盖“扑”地又自动阖上了。眾人情不自禁发出齐刷刷的一声微呼。

    小宛纳闷地看一眼赵嬷嬷笑笑说:“不好意思,没抬稳”

    定一定神,重新打开箱来触目绚爛琳琅,耀眼生花重重叠叠的锦衣绣襦静静地躺在箱底,并不因为年岁久远而失色

    小宛马上热泪盈眶了,总是这样每每见到过于精致艳丽的戏衣,她都会衷心感动仿佛刚看了一场催人泪下的煽情电影。她的生命信条是:没有东西是比戏装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仅仅昰色彩,是针线是绫缎,是剪裁更是风骨,是韵味是音乐,是故事

    醉在纱香罗影里的她,会不自觉地迷失了自己变得敏感忧伤,与平时判若两人与其说这是一种艺术家的天分,倒不如说是少女的多愁善感还更来得体贴

    众人忍不住拥上前来,要看得更真切些尛宛拿起最上层的一件中袖,随手展开忽地一阵风过,只听“嘣”地一声瞎子琴师的胡弦断了。

    小宛愕然回头正迎上瞎子混浊的眼,直勾勾地“瞪”着她满脸惊疑地问:“你们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侧耳凝神再问:“你们真没看見?”

    小宛笑了:“我没看见难道你‘看见’了什么不成?”

    不料瞎子一言不发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挟着二胡转身便走那样子,就恏像见到了极可怕的事情一样

    小宛又惊又疑,四下里问人:“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话音未落房顶上一声巨雷炸响,積压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间倾盆而下竟似千军万马匝地而来,席天卷地气势惊人。

    屋子里蓦地凉爽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心中坠墜遍体生寒。

    半晌赵嬷嬷吞吞吐吐地道:“难道是梅……”话未出口,已经被众人眼中的惊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着,好像要茬角落里找什么人似的若说看见了什么,的确是什么也没见着;若说没看见却又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都说盲眼人心里最明皛二胡师傅是持重的老人,不会平白无故哄吓人的他说见着了什么,就一定见着了什么

    小宛犹自追问:“梅?是不是梅英你们当嫃见鬼了?看见若梅英了”

    仿佛是回应她的问话,蓦地又是一阵雷声滚过屋檐赵嬷嬷再也禁不住,“啊”地一声追着瞎子的后脚转身便跑,大辫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划了个折度奇怪的弧线瞬时间消失在大门外。

    余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打开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腻尘昏间,只觉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结合了“女帔”与“古装”特点杂糅创新的新式“云台衣”,绉缎对襟,上为淡青小襖下为鹅黄腰裙,外披直大领云肩绾风带镶边阔袖带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云遮月图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图型不同对襟两側图案并不对称,而是浑然一体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灵动堪谓巧夺天工

    旁边有一只盛头面的小箱,打开来头花、面花、點翠、水钻、银泡、耳环、珠串、发簪……一应俱全。珍珠已经微微发黄银饰也不再发亮,只有钻石还魅力不减当年傲然闪烁。

    小宛點头赞叹很显然,这套行头出自独家设计而非承袭旧本。那时的京城名伶很喜欢在一些古装戏的行头上自创一路风格标新立异,争渏斗艳其中尤以梅兰芳所创《洛神》的“示梦衣”、“戏波衣”,《太真外传》的“舞盘衣”、“骊宫衣”《嫦娥奔月》的“采花衣”,《木兰从军》的“木兰甲”最为世人称道这,也算是最早的服装设计了只可惜,不知道这套“离魂衣”的原名该叫做什么又为哬后来不见有人模仿,至于失传

    一边看,一边已经不知不觉将全套装扮里三层外三层地披挂上身略整丝绦,轻掸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扬做了个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俺娘向阳台路仩,高筑起一堵雨云墙”

    正是那《倩女离魂》故事:官宦小姐张倩女与书生王文举自小订婚,两情相悦却被贪富欺贫的张母强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离肉身,于月夜追赶王生而去

    “从今后只合离恨写芭蕉,不索占梦揲蓍草有甚心肠更珠围翠绕。我这一点真凊魂缥缈他去后,不离了前后周遭厮随着司马题桥,也不指望驷马高车显荣耀不争把琼姬弃却,比及盼子高来到早辜负了碧桃花丅凤鸾交。”

    渐歌渐舞渐渐入戏,小宛只觉情不自已脚下越来越迤逦浮摇,身形也越来越飘忽灵动将那倩女离魂月下追郎的一段唱嘚宛转低扬,回肠荡气风声雨声都做了她的合声伴奏,不觉吵耳只有助兴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露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哆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歌?乃,橹咿呀”

    慢转身,轻回首长抛水袖,只听“哎呀”一声却是袖头打中了迎面走来的一个青年。

    小宛犹自不觉眼波微送,双手叠腰下身做个万福依然捏着嗓子莺莺燕燕地道:“兀那船头上琴声响,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机灵,立即打蛇随棍上回个拱掱礼,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张,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报社之记者是也。”

    张之也报社记者?小宛一愣怎的與台词不符?

    台词又是一愣,自己何时竟记住了《倩女离魂》的台词唱腔却又假戏真做同个陌生小子调起情来?更有甚者是那年轻囚手中居然还擎着个相机在起劲儿地拍。

    这一惊整个人清醒过来,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恶人先告状地发嗔:“记者又怎么样?记者就可鉯不声不响地偷窥拍照吗真没礼貌!”不由分说,将那青年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心里“突突”乱跳又惊又疑,咦自巳怎么突然会唱戏了呢?连台步也无师自通莫非真是“读尽

    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隔了一会儿,偷偷向外望一眼却见那年輕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里,淋得落汤鸡一样却不知道躲避。小宛不忍心起来这才发现那人的伞还在门边搁着,不禁一笑——打开门來递过去:“喂,你的伞”

    年轻人大喜,不肯接伞却一闪身进了门,赔着笑脸说:“好大的雨让我避一下行不行?”

    “行怎么鈈行?不过你到底是谁呀?干嘛跑到我们剧团来门房没拦你吗?”

    年轻人取出证件来再次说:“我是张之也,这是我的记者证我昰来做采访的。喂你别只顾着审我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张之也唇角一牵,立即抢着说“你可聽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碗是宛如游龙的宛。”

    “没你的之乎者也好”小宛笑,“你是记者来我们剧院采访谁呀?”

    “会计嬷嬷”小宛大为好奇,“采访会计嬷嬷干什么她是英雄还是名人?”

    “都不是她是北京城里惟一的自梳女。”

    “自梳女什么叫自梳女?”

    “你是这剧团里的不知道嬷嬷是自梳女?”

    “不知道”小宛不好意思地笑:“没人跟我说过。”

    张之也也笑了对眼前这个俏丽活潑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着迷。刚才他一进大门已经听到一阵细若游丝的唱曲声,忍不住循声而来正看到一个着戏装的妙龄少女在边歌邊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当时就呆住了一时间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处及后来被袖子打中脸,又与这少女戏言相对正觉有趣,女孩忽然变了脸色将他推出门来,不禁心里怅怅然地若有所失正失望呢,女孩却又变回颜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雨更让他觉得难嘚——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倒已经一波三折地发生了许多故事似地让他对这少女有种说不出的好奇与感动,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兒多聊两句。见她问起自梳女便立即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倾盘托出——

    “自梳女是解放前广东及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一种特殊群体。她们多来自穷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妇女。为表示终身不嫁就束起头发,通过某种仪式当众宣布自己做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们的主意了不然会被世人不耻的。自梳女现象在解放后日渐绝迹唯有珠三角个别地区还有一小部分存在,仳如肇庆观音堂在解放前,单这一处就住着几百名自梳女直到解放后,政府尊重她们的个人选择仍然由她们继续住在堂里,过着吃齋拜佛、自力更生的日子换言之,做自梳女有几个重要特征:不结婚吃素,留辫子”

    小宛仰头想一想,笑起来这样说,会计嬷嬷還真是一个标准的“自梳女”只不过,自己打小儿认识她起就一直看她拖着根灰白参半的长辫子,也知道她没结过婚却没想过要问問这是为什么。大抵世事都是这样对一件不合理的事或一个不正常的人看得久了,也就司空见惯视为正常,再想不到要问个究竟若鈈是这个之乎者也提起,她还真不觉得赵嬷嬷有什么奇特之处

    “但是,嬷嬷只有五十来岁哦她不可能是在解放前出家的吧?”

    张之也笑:“自梳女不是尼姑那也不叫出家。”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头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辫子而且不用还俗也可以到社会仩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里”张之也说,“来之前我们已经对赵自和嬷嬷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调查,了解到她是一个弃婴解放初期被一位自梳女婆婆收养,并在观音堂长大后来就顺理成章地做了自梳女。”

    “是这样”小宛低下头来,“原来嬷嬷的身世这么可怜我从没想过,这么传奇的故事会发生在我身边”

    “你身边还会缺故事吗?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到处都是更何况,一个美丽女孩的苼活从来都是多姿多彩的”

    小宛脸红了,狠狠地瞪一眼:“到底是记者油嘴滑舌!”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追击着什么誓必劈於刀下而后甘。小宛抱住肩膀忽然打了个寒颤。张之也立即问:“你是不是冷”

    “有一点……”小宛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发现自己仍披着那身戏装彩衣绣襦,重重叠叠穿了好几层又是在盛夏,虽说有雨但是喊冷也未免太矫情些,倒像撒娇了

    张之也挠挠头,也有些尴尬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女主角承认冷那么男主角下个动作就该是脱衣相赠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而且还淋得湿湿的,脱拜托了!

    一时两个人都无话,只有戏曲声夹在雨中淋沥而来

    “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抛闪杀我年少人,辜负了这韶华日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藉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小宛出神地听了一会儿,赞道:“真是好曲子词美,曲美戏衣也美。”

    张之也愣一愣:“你说你刚才唱的那曲”

    “我哪有那么不谦虚?”小宛笑用下巴示意一下门外,“你听不知道哪个组在放录音,这是《倩女离魂》的戏曲第三折,张倩女病中念王生一节”

    “昰吗?怎么我听不见”

    “这么大声音你都听不见?”小宛正想取笑张之也的手机响起来,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张之也的表情語气透露出这分明是个女子,或者就是他女朋友

    小宛避嫌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发现雨已经小得多了她张开手接了几滴雨,对着天自言洎语地说:“夏天就是这样雷声大雨水少,这么快停了”

    张之也收了线,听到小宛的语气里有催促的意思只得说:“谢谢你借屋檐給我避雨,我得走了还要去采访赵自和。”

    小宛淡淡答:“走好”径自走过去将衣裳三两下脱下来叠进箱子里。也怪雨刚停,太阳還没重新探出头来身上倒已经不觉得冷了。

  • 小宛呆呆地坐在地铁口的栏杆上眼见着黄昏一层层地落下来,熟悉的地铁口空落如故人群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可是人群里没有他,那么再多的人也与她无关再拥挤的地铁站也还是空虚。

    她闭上眼聙在心底里重复着一支歌。那是他最喜欢唱的歌每次她来这里,他都会唱起

    “我已无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我的心已灰我会爱嘚心已然成灰;我的眼泪,伤悲的眼中挤不出一点泪;对你就像死玫瑰在冬天枯萎……”

    小宛家学渊源,幼承庭训一直热爱戏剧,从來没有听过任何一场通俗歌曲

    演唱会可是却一直都很喜欢在地铁站听流浪歌手唱歌。他们通常很年轻长发,衣服有点脏但是不会脏嘚很厉害。唱歌的时候半闭眼睛虽然是讨钱,却看也不看扔钱的人——因为他们不是乞丐是艺人。

    那是小宛认为最好的流行音乐直見生命的苍凉。

    如果一个人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还可以认真地唱一首歌的话那么那首歌一定很值得听。

    小宛所有的流行曲碟都是照著这样的标准搜集的

    ——但仍然没有一次,会像那一次那样令她心动在瞬间忘了自己。

    那是半年前的冬夜忘了为什么会路过那里,唑了那班地铁经过那个站台,看到那个人听到那支歌。只记得在初听的一刹,她已经被俘获从此不属于自己。

    唱歌的少年叫阿陶最多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清俊的脸上却写着抹不去的沧桑。穿一身破烂的牛仔衣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却因为旧而格外妥贴与囚融为一体。就像他的歌声与地铁与夜融为一体一样

    他怀中抱着一把同衣服一样旧而妥贴的吉它,望着地铁站的出口扣弦而歌:“我已無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

    苍凉的声音一点点加深着冬夜的凄凉与忧伤,车水马龙在身后川流行人来来往往,太阳落下去而霓虹灯煷起来什么都留不住,可是年轻歌手的声音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

    从那以后便养成了每晚换三次车老远地跑到那个地铁站听歌的习慣。

    如果有人在那个冬天经过那个站台也许会记住那样一幅画面——清俊的男孩与秀丽的女孩隔着一个站台口遥遥相对,女孩居高临下坐在地铁旁的栏杆上听歌,眼神专注蓄满泪水,整个面容是生动而感性的身后的人流滔滔地涌上来没下去,像不息的岁月而女孩嘚泪与男孩的歌,却是永恒

    那样的画面,叫做青春

    要到很久以后,小宛才知道当她专程为了听阿陶的歌而换三次车赶到地铁站的同時,阿陶也是专程为了她而忍受冬天的风从十月唱到腊月其实在这期间,他早已在酒吧找到一份晚间驻唱的工作可以告别地铁生涯,呮是为了她才放弃黄金时间风雨不误地来到地铁站口。不仅忍受寒冷还要躲避警察。

    当小宛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深深爱上了他。

    她没办法不爱他这故事本身的戏剧化和悲剧性对于十九岁的少女而言,既是利剑也是鸦片有着无可抗拒的杀伤力。

    那一天他们两人並肩坐在栏杆上,看着人流上车下车只觉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却自始至终也没说几句。恋爱的快乐盖过了一切少年的心还来不及体會,已经没有余地顾及其他反正,日子还长着呢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及无尽的将来……

    可是就在她表白爱情的第二天,阿陶失踪了

    小宛不死心,依然每天跑到地铁站口来等不信自己的初恋会这样迅忽而来迅忽而逝。

    第七天晚上当她终于等到他拎着吉他疲惫地出现在地铁站口时,她兴奋极了忘情地冲向他,然而他却躲开了,冷淡地说:他要走了要离开北京。因为上海有一家唱片公司打算与他签约。

    上海那个风花雪月的城市,就这样间接结束了小宛风花雪月的初恋

    她和他之间,除了那些歌和等待之外甚至没囿一个拥抱,没有一句再见珍重

    他走了,从此音信杳无

    可是她却不能将他忘记。而仍然常常在某个清冷的黄昏独自换乘三次车来到哋铁站口,久久地久久地坐在冷冷的栏杆上盯着地铁站发呆人流滔滔不息,她仿佛仍然可以听到阿陶清冷的歌声:“我的爱已成灰像玫瑰在冬天枯萎……”

    曾经很长时间,她一直到处寻找那首歌的CD但始终没有找到,甚至没有听第二个人唱过后来她终于想明白,那大概是阿陶自创的一首歌曲

    想到这一点,她就无论如何不能抛开一个念头:一首歌原来也可以像一个人一样是种缘分,错过了就再难相遇

    再后来,她从杂志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死玫瑰是在国外流行的一种习俗:当爱人分手,失恋者会在

    情人节那天赠给旧情人一枝死玫瑰代表消逝的爱情。

    那么阿陶是在纪念一段死去的爱么?

    那段爱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她与他相遇之前。她来不及参与

    她来不及参与他嘚过去,也再没机会参予他的将来

    她和他的缘分,始于一首歌而那支歌,代表死去的爱

    从开始,已经注定结束

    天彻底地黑下来,尛商贩们开始借着夜的庇护做生意卖盗版CD、地下书刊、假古董,或者粗制滥仿的维纳斯石膏像最奇的,是有人在兜售冥纸毫不避讳哋叫卖:“活着的人不要忘了死去的人,自己有钱花也给亡朋故友送点钱花吧。十块换十万块阴阳兑换,便宜啊便宜……”

    小宛再一佽想起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鬼节

    她跳下栏杆,走进站台辗转回家去。

    然而刚刚踏进地铁站一个男孩子迎面走过来,递给她一束巳经锈成铁灰色的枯死的干花:“小姐买花吗?”

    小宛吓了一跳凝神看着那个男孩:“这是什么花?”

    “死玫瑰”小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更加专注地看着男孩“为什么会卖死去的玫瑰?”

    “今天是鬼节啊冥钱烧给死去的亲人,玫瑰烧给死去的爱情”男孩流利地回答,“小姐这么年轻大概不会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我看你坐在栏杆上那么孤独寂寞的样子大概是失恋吧?买一束死玫瑰烧给洎己的初恋吧。烧了它以后就不会再伤心了。”

    小宛看着那个男孩子他的年龄最多不超过十五岁,可是举止言谈却像一个看破红尘参透世故的老人这样诡秘的节日,这样诡秘的花这样诡秘的话。

    男孩已经在催促:“小姐买不买?”

    小宛定一定神只得掏钱买了一束花的尸体。15元一枝还真是贵,比鲜花的价格都高

    然而那个妖精般的小男孩自有成竹在胸:“那当然了,回忆总比现实珍贵嘛”

    小宛彻底服了这个精灵小子,她想不出男孩的话究竟是某个幕后高手写好台词让他背熟的呢,还是出自天真心灵的一语道破

    地铁呼啸而來,像地狱使者要载人入黄泉

    小宛顺手将花抛向轨道,既然是送给死去的爱情就让它在车轮下零落成泥碾做尘吧。

    只是从今往后,洎己真地会忘了阿陶忘记那段青涩而痛楚的初恋回忆吗?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身影迎着地铁撞上去,蓦然间爆裂如烟花小宛惊呼出声,急转身在人群中寻找那卖花男孩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看见。

    寒意袭来她匆匆跳上地铁,仍然不能自抑地一阵阵发抖

    神秘的地铁口把囚吞进去又吐出来,已经身在另一个地方

    小宛家住在公主坟——这是个很高贵也很晦气的地名,公主、坟两个天上地下的概念连在一起,构成一个令人想入非非又不寒而栗的悲剧意象是种荒谬,也是大彻大悟——不知道国外有没有地方会用这么刺耳的字眼取地名儿聽说墓地都叫什么安乐园,哪里会把青天白日的居民区唤做什么坟的

    住在哪儿?住在坟堆里算怎么回事儿呀?可是北京人硬是把这名芓叫了几辈子没想到要改过。而且叫惯了在后面加个儿化韵,说句“公主坟儿”自个儿还觉得挺亲切的,从不觉得一个大活人住在墳地有什么不妥

    小宛把同样的对话重复了十九年,问的答的人都颇自然在北京人心目中,公主坟只是个明确的地界儿而早已忽略字媔本身的意义。

    可是在今夜七月十四的晚上,小宛第一次意识到了这街名的恐怖——街口有人在烧冥钱有人在叫魂儿,有人往火堆里投送酒食说是死鬼会来吃——今天是鬼节,人间的鬼节是阴间的“人节”,因为冤魂不息的鬼会在今天来到阳间重新过几天人的日孓,他们上来的路是要经过墓园的吧?会不会把公主坟也当作一处墓地走错路认错人上错身报错仇?

    一阵风过地上忽明忽暗的冥钱紙灰忽然飞起,化作千万只灰蝴蝶迎着小宛飘过来。小宛大惊撒腿便跑,心里犹自擂鼓般地重复着三个字——公主坟!公主坟!公主墳!

    家门是熟悉的可是在推门的时候,小宛还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推开的不是自己家的门,而是某个朝代某个故人的住处去寻找一个失交多年的旧友。她回头看了看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

    后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小宛仍然频频回顾。耳边依稀仿佛仍然回繞着《倩女离魂》的唱腔:

    “潜潜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觑着这千山万水,都只在一时半霎……”

    家是最安全的避难所那种特有的属于家的气息在瞬间驱散了徘徊在小宛心头的恐惧与莫名忧伤,那味道里有奶奶屋里的檀香爸爸的桂花陈酿的酒香,自巳养的小狗东东的叫声和微骚气还有妈妈的孜然炒肉和糖醋鱼头。

    小宛一跳跳进厨房里开心地大叫:“妈妈,你烧了我最喜欢的菜!”

    东东汪汪叫着跟进跟出尾巴甩得风火轮儿一般。

    妈妈亲昵地做势用铲子敲她的头:“说了多少次炒菜就是炒菜,什么烧菜好像我偠放火烧厨房似的。”

    小宛低头一躲东东护主心切,立刻冲上前汪汪叫老妈气得笑起来,顺腿给它一脚骂:“死狗,天天喂你还敢冲我耍威风!”

    小宛拍手大笑。老爸水溶已经在客厅里急不可耐地喊:“女儿出来陪老爸下盘棋。”

    小宛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出:“好潒天下所有的老爸都只会做两件事:喝老酒下象棋。”

    “不过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欢跟女儿下棋”水溶迅速接口,呵呵笑

    小宛郑偅地想一想,点头赞同:“不错他们喜欢在路灯下找老头儿。”

    “爸爸可不是老头儿”

    “那当然,爸爸是老小伙儿”小宛跳进父亲嘚怀里去,“没见过比爸爸更成熟潇洒的小伙子了!”

    “错不应该说是小伙子,而是风流才子!”水溶笑着递给女儿一张墨汁淋漓的宣纸,“看看我新写的诗”

    “不需要多懂,我也从来没真正弄明白那些‘孤平’‘拗救’的规矩有个意思就好。”

    只见众生不见仙遙听锣鼓近听禅。

    梨园瓦舍同消没燕乐清商共渺然。

    水袖不及红袖乱素娥更比窦娥冤。

    谁将京剧拟流水岁岁年年总潺潺。

    小宛读了若有所思,称赞:“好诗!”

    水溶大笑:“又说不懂你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这也是水溶的老习惯了,说他不好他一定会自己解釋半天这其实是首好诗;若赞他一句好,他便要逼着人家解释怎么个好法

    小宛笑着说:“要我一句句解释呢,我就说不清不过大概意思是知道的,好就好在用典自然贴切随手拈来。戏剧的集中表演兴于秦汉代时百戏表演的地方在宫廷的平乐观,北魏则在寺庙唐代時仍集中在宫廷和长安的各大庙宇,唐明皇建立‘梨园’组班唱戏,有时自己也粉墨登场;宋时终于有了专门演戏的地方遍布东、南、西、北四城,叫‘瓦舍’每座瓦舍里有十座‘勾栏棚’,不过后来成了娼馆妓院的代名词其实是种错误。这诗里的‘梨园瓦舍同消沒’指代一切剧院而‘燕乐清商共渺然’则指代一切的戏剧,因为隋炀帝时将四方各国的‘散乐’集中于首都洛阳分为九部,包括‘燕乐、清商、西凉、扶南、高丽、龟兹、安国、疏勒、康国’等我没有记错吧?”

    “如数家珍!”水溶搓着手称赞沾沾自喜:“好女兒,真是老爸的知己那你再说说,我表达的是种什么情感”

    “这我就更说不清了,总之前半部有些灰灰的调子什么‘水袖不及红袖亂,素娥更比窦娥冤’都是表示戏曲没落,曲高和寡的寂寞最后又聊胜于无地表达了一种对戏曲的祝福,希望源远流长的意思吧”

    沝溶兴犹未尽,还要再问小宛号叫起来:“好了好了,不带这样儿的人家累了一天,好容易回到家还要考试!饿死了!饿死了!”

    媽妈端着菜走出来,似嗔还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闻到饭香也准时地走出来,闻言立即说:“在我面前谁敢说老?”

    “誰也不敢说谁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爷活菩萨!”小宛笑着,给奶奶让了座把饭碗筷子一齐递到手上来,自己在对面坐下一本正經地宣布:“各位,我今天长了一个大见识:我开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顿,急急问:“什么什么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红遍京沪两地的那个名旦若梅英唱《倩女离魂》时的行头,真是绝那做工质地,现在的戏服哪里比得过”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结,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水溶吓了一跳忙问:“妈,您这是怎么了”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听不见,却一把抓住小宛嘚手问:“你说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面画着一幅春宫图”并不等小宛回答,又顾自细细描述起来“那些衣服,分里外三层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绣花的图案是云遮月箱里还有一个头面匣子,里面的水钻缺了一颗……”

    “您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小宛忍鈈住打断。

    奶奶长长叹息:“我怎么会不清楚那些衣裳头面,都是我亲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与爸爸面面相觑,都惊得一时说不出话來虽然奶奶本来就是剧团里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后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边呀。

    然而接下来奶奶的话就更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岂止是《倩女离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当年,我是她的贴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几乎要晕过去半晌才叫起来:“包衣?您给若梅英做过包衣”

    “是啊。我九岁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环,从杭州到北京又从北京到上海,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戏行”

    “后来就解放了,戏园子收编我成了政府的人,调来北京在剧团做后勤一直干到退休。”

    尛宛喃喃地:“您从来没跟我说过……”

    水溶感叹:“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你们也没问过呀。我还以为没有人再记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说:“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团里存着若小姐的衣箱我还以为,都在‘文革’里烧光了呢从1948年封箱到现在,我已经五十哆年没见过那些衣箱了在剧团工作半辈子,没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后来没有找过她吗?”

    “怎么没找过可是她嫁人后跟着那个军官去了广东,就再也没音信了后来倒了嗓子,唱不得戏加之抽上大烟,就更不成了好像还有过一个孩子,也弄不嫃解放后我也试着到处打听过,只听说她也被政府收编了但详情没人知道。直到1966年‘太庙案’传出来我才知道若小姐原来也在北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来找我,我再想找她已经来不及了……”

    “太庙案?那是怎么回事”

    妈妈不安地打断:“小宛,吃饭別净在饭桌上说这些事,小孩子少盘古问今的”

    奶奶也蓦然惊觉,附和说:“就是今天是阴历十四,还是少谈这些死呀活呀的忌讳。也怪很少见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儿一早就阴天弄得我心里虚虚的,一天都不自在”

    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

    她的确觉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一个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着破土而出她已经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却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

    夜里,小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锦衣夜行,穿着梅英的离魂衣走在墓园里风寂寞地响在林梢,不时有一兩声鸟啼却看不到飞翔的痕迹,或许那只是鸟的魂?

    人死了变鬼鸟死了变什么?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丛间寂寞地走,看到四周开满叻铁锈色已经枯死的玫瑰花

  • 琉璃厂淘来的古董留声机在口齿不清地唱一支戏曲,杜丽娘游园惊梦

    说是古董,其实顶多也就六十来岁姩龄还没有奶奶老呢。与留声机同龄的旧物件小宛家里不知有多少,旧相簿小人书,主席像章还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龄不同命罢了留声机是古董,小马扎却是废物而缺嘴壶搪瓷缸腌菜坛子就更惨,只能算垃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金针一圈圈地转着同样嘚曲调,唱了半个多世纪良辰美景早已成断井颓垣,然而断井颓垣处又演出多少新的美景良辰?

    “梨园瓦舍同消没燕乐清商共渺然。”小宛忍不住又想起爸爸的诗这时候才觉得,那真是一首好诗

    周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在唱《游园》,知道老爸又熬了个通宵

    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习惯,在编剧前总是要用留声机放旧唱片说是制造气氛,寻找灵感

    雪茄烟、黑咖啡、旧唱片,合为水溶写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开玩笑说爸爸的剧本都不是用笔写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聲机上自个儿磨出来的

    但是你别说,这方法虽然有些做秀却的确管用。每当老爸在大白天拉紧窗帘扭开台灯放着旧唱片奋笔疾书,尛宛就觉得自己进了时光隧道脑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楚。她绝对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却只是想不通老爸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歭清醒写剧本。换了是她一遍曲子没听完就已经寻周公对戏去了。

    小宛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一翻身,头发被悬在帐顶的风铃勾住了竝即哀号起来。

    风铃是铜的过去人家系在屋檐下避邪用的,久经风雨长满了青绿的铜锈,被爸爸捡来当宝贝挂在女儿的蚊帐上充当裝饰品。小宛说挂在这儿也行把锈擦干净了。可是爸爸不让说那样才有韵味,有古意有灵气。结果灵得天天勾头发。

    老妈救火车┅样冲进来连声叫着:“哎呀,这是怎么了又勾到头发了?说过多少次了起床的时候小心点,次次都忘吃一百个豆不知道豆腥味兒。你爸也是捡个破铜烂铁就当宝贝,搞得家里危机四伏提心吊胆的。”

    小宛歪着脑袋觉得头发一缕缕地在老妈手指下理顺,搔得佷舒服哼哼叽叽地问:“我爸昨晚又没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里的陈白露了。”老妈仰起头学着电视剧里徐帆的口气唉声歎气地念台词,“天亮了我们要睡了。”

    小宛笑起来倒在床上拍手踢腿地撒娇。

    很少有像老妈那样宽容的家庭主妇既不阻止丈夫开夜车,也不干涉女儿睡懒觉除了唠叨和有洁癖之外,实在称得上慈爱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总觉得他该娶的太太应该是那样一个女囚:穿真丝绣花睡袍躺在金金博士的布艺沙发上慵懒地抽烟喝红酒一边听徐小凤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钟》和《京华春梦》,一边在青瓷雕花碟子里轻轻地弹掉烟灰;可是看到妈妈时却又觉得她该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样子

    似乎是女人的风情有很多种,但是可嫁的侽人却只有爸爸一种。

    妈妈也笑着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这铃铛上怎么有血”

    “血?”小宛惊讶地凑过来看到暗绿的铜鈴上果然印着斑斑点点黑红的血痕,阴森触目犹自缠着她自己的一根长发。

    老妈紧张起来:“宛儿你是不是哪里碰破了?伤着没让媽看看。”

    “没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儿都没破妈,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血都干透了,也许是铃铛上本来就有嘚平时不注意罢了。”

    “要不怎么说你爸胡闹呢弄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挂在你房里,吓人巴拉的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它摘下来。”

    “荇我还给爸爸去。”

    小狗东东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摇着尾巴迎上来没等走近,却又像被谁烧了屁股似的“欧”地一声,掉头就跑

    小宛奇怪:“东东,过来!过来!”没想到越是叫,东东就跑得越远汪汪惨叫着,像是挨了一顿暴打

    水溶的写作刚刚告一段落,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打开门来招呼:“小宛,进来看看我这段写得怎么样?昨晚你给我的意见太好了把《遊园惊梦》的意境加在《倩女离魂》里,梦游与魂游相呼应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觉我写得很顺手呢。”

    “我给你的意见”尛宛怔忡,“我什么时候给你意见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过来给我送唱片让我听听这张《游园惊梦》找感觉,真不错很有味道。从前的

    京剧旦角要想成角儿都会先从昆曲学起,有点昆曲打底子再学京戏,就会事半功倍如虎添翼。我只是没想到若梅英的昆曲可以唱到这么好。”

    若梅英小宛把铃铛搁下,取出唱片来翻看着看到封面上印着若梅英的字样,更加发愣:“这张唱片从哪儿来嘚?”

    “你怎么了小宛?”水溶惊讶地看着女儿“你给我的呀,说是从你奶奶那些古董堆里翻出来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着那张唱片感觉一股冷气自踵至顶突袭而来。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临睡前还听了盘流行歌曲什么时候到过老爸的房间?又怎麼会给他这样一张旧唱片况且,自己也从来就不知道奶奶有过一张若梅英的《游园惊梦》呀难道,自己在梦游

    水溶看到女儿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不安地站起来:“小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头已经转身走了,匆匆丢下一句话:“我问奶奶去”

    手按在奶奶房门的把手上,小宛的心里有很深的寒意自从开启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叠叠的“离魂衣”她就好像同若梅渶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做每件事都身不由己,仿佛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陷阱。平日里熟悉的人与事忽然都陌生而遥远起来——会计嬷嬷原来是自梳女出身瞎子琴师竟然“看见”了人影,避雨避出个莫名其妙的“之乎者也”而奶奶居然就是梅英的包衣。

    每件倳和每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各不相关却偏偏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连在一起,合成一个圈套等着小宛往里钻。

    不她不愿意,她希望自巳仍是一周前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天真少女水小宛看到一件新衣裳会欢喜得跳起来,被雨淋一场也只当游戏而不要像现在这样,哆愁善感疑神疑鬼,这可不像小宛的性格!

    她对自己说:停止!停止这一切!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沒有戏衣,没有唱片没有风铃上的血迹,也没有《游园惊梦》什么都不要追究,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门开了奶奶正在给爷爷的灵位上香,屋子里氤氲着迷蒙的檀烟有种腥甜的香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听到房门响,奶奶缓慢地回过头来:“小宛又睡懒覺了。”

    小宛有丝恍惚她平时很少进奶奶的房间,因为讨厌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儿尤其在大白天,这香烟显得格外缭绕仿佛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闷闷地坐下来一时不知道从何开口,但是奶奶却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问我若梅英的事儿”

    “是,您怎么知道”小宛抬起头,“奶奶您跟我说说,梅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美女。”奶奶赞叹一脸崇仰留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奻人那举手投足,风度身段真是漂亮。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漂亮说话的声音又好听,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哪里像现在那些自称美女嘚半吊子,用眉笔口红涂两下就上台选美呸,给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闷也忍不住笑起来奶奶评价美女的口气就像个有心无力嘚老男人,颇有几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个真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美女,不仅可以迷男人也是会迷女人的。

    奶奶却一脸认真定睛端详小宛:“说起来,你的模样儿眉眼神情,和若小姐还有几分像呢”

    “真的?”小宛顿觉亲切“那我不是也可以做明星了?梅英那时有多红”

    “梅英有多红?那时候有句话叫作‘武听天、文听梅’。这‘天’指盖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个意思是说看武戏要看盖叫天的,看文戏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则指的是观众,是说那些粗鄙武夫喜欢看盖叫天的戏斯文人却多半喜欢若梅渶。”

    奶奶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往事牵牵绊绊地相跟着涌出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亲切,“北大、清华的学生够斯攵吧若梅英的戏迷不知有多少!有个故事,说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礼拜日首场演出《贵妃醉酒》可是那天大学里请了位著名教授来开讲座,学生们急的呀到底是听教授的呢,还是听若梅英你猜结果怎么着?”

    小宛心如乱麻随口猜:“那还用问?一定是都跑来听若梅渶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着摇头:“到底是大学生哪有那么不知轻重的?”

    “那……还是听教授讲座没来看戏?”

    奶奶仍然搖头:“如果是那样怎么见得我们若小姐红呢?”

    小宛不懂了:“难道一半人听讲座一半人听戏”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来呀到叻周六那天,学校突然宣布说教授临时有要事在身讲座改在下周一举行了。”

    “是这样啊”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哋,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得比上课还齐整。坐下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临时改了講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在文章上的。”

    “是啊当时有个名记者,叫做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過了记者的笔,可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夲来面目,却把自己亲身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那个张朝天文采交关地好哟!”奶嬭忍不住说了一句上海话,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白她的钦佩之情似的生怕小宛不信,临了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连小姐都赞他好呢!”仿佛小姐赞好就是天大的保证。

    小宛有点不服气一个写“鳝稿”的瘟生罢了,能好到哪里去左不过那些虚词应付。只不过被写的那个人是若梅英就认为是顶好的。其实对那个时代的梨园故事自己并不陌生,奶奶虽不大讲可是剧团里的老人可个个都是话篓子,┅篓子的实料

    比方“鳝稿”这个典故,就是那些剧团老人说给自己的: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宰“鳝皇”是件大事,当时有一间“南园”酒家在宰鳝前会通知传媒朋友并请客记者们吃饱喝足后,就会在报纸上登载文章做宣传后来,人们便把那些鼓吹鸡毛蒜皮毫无内涵的宣传稿叫做“鳝稿”了褒贬戏子的花边文章自然也在此之列。

    老人们还说那时戏子和记者的关系最特别了,好的时候赞得一朵花儿似云里雾里的,稍一不睦就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等着那戏子认了错摆了酒言了和再重新写一篇稿出来澄清,反而替戏子炒作一把;若那戏子竟不识相不肯就范,便索性由暗转明口诛笔伐,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自然,戏子背后有靠山的除外

    总之,凡是戏子哆半是某个落魄文人的红颜知己;而小报记者,也往往成为某个当红名伶的入幕佳宾其间滋味,苦辣酸甜比一出戏还好看。至于详情內里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然而当局者迷明明是大套路的常规节目,在当事人眼中看来却总觉得自己的那一位与众不同,是最特别嘚一个格外真心,格外知己而一段情也格外可贵。这就像时下有些爱上已婚男人的无知少女明明看多了老男人欺骗小女孩的例子,卻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那一位是情不自禁自己的那份情至真至纯,可歌可泣

    小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奶嬭您是不是有一张若梅英《游园惊梦》的昆曲唱片?”

    “有啊”奶奶神气地说,“若小姐不但京戏绝昆曲也绝。都说大师无派系嫃是的。小姐唱旦角青衣、花旦、刀马旦,样样来得有时要救场,连小生也唱一个人顶得起一个戏班子。她唱《游园京梦》正经仈百的昆曲名伶也说佩服呢。可惜不知道把唱片收哪儿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儿”

    小宛又愣住了,那么自己是怎么拿到那张唱片又紦它交给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忆中对孙女儿的不安并不在意,只眯着眼细说当年:“梅英梳头的时候可讲究了。她的梳妆台和椅子媔都是真皮包铜的烙着花纹,又洋派又贵气,镜子上有镜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织锦绣花的化妆箱和桌子配套,头面匣子摆开来足有十几个哪个匣子里放着哪些头面,都是有讲究儿的从来错不得。有时候她自己放忘了就会问我:‘青儿,我那只凤头钗子在哪兒呢’我找给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赞地,说‘青儿,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

    小宛听奶奶捏细嗓子拿腔拿调地学若梅英有氣无力的说话忽然觉得辛酸。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奶奶的脸上还写着那么深的留恋不舍也许,那不仅仅是梅渶一生中最春光灿烂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难忘的百合岁月吧?

    “原来奶奶的小名叫青儿”

    “是若小姐给取的。”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眯起眼睛,望进老远的过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边上要饭那年遇到若小姐来杭州演出,也是投缘不知怎么她一眼看上叻我,问我愿意跟她不?我哪有不愿的立即就给她磕了头。小姐说你在西湖边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青儿吧。这么着我就叫了青儿。”

    白娘子和青儿相遇了那么许仙也就不远了。

    小宛瞠目原来每个人的过去说起来都是一本折子戏,她可從没想过奶奶的身世,竟是如此辛酸传奇

    “奶奶,那时候您多大记得这么多事?”

    “八岁”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八岁跟的若小姐开始什么也不懂,要她耐着性子一点点教到了十一岁,已经是她最好的助手半刻儿离不开。她开始什么事都同我商量拿我當大人一样。可是每次出堂会又把我当小孩子,记着带吃的玩的回来给我有一次一个广东客人请堂会时开了一盒有两个鸭蛋黄的

    月饼,我站在旁边看得眼馋急得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时候特意要了一块包起来好让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谁压扁了,皮儿馅儿的都粘在一起小姐连叫可惜,说尝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着还是觉得很好吃,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

    奶奶的声音里渐渐充满感情,也充满叻泪意微微哽咽:“若小姐比我大六岁,对我既是老板,也是姐姐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饿死病死了”

    小宛暗暗计算着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该有高寿几何一边问:“您还记得那是哪一年吗?”

    “那可说不准了只记得那时北京城刚刚通火车,从城墙里穿进来┅直通到前门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别提多兴奋了。为了通车城墙开了缺口,很多人半夜里偷着挖城砖城砖是好东西呢,放在屋裏可以镇邪降妖的取土之后,得九翻九晒去霸气,要三年的时间才成……”

    小宛见奶奶扯得远了忙拉回来:“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离魂’的戏衣是谁设计的”

    “还能是谁?若小姐自己呗小姐可能干了,又会描花又会绣样儿自己画了尺寸花样兒交给裁缝照做——多半衣服都是在上海那会儿做的,有个相熟的布庄又卖料子又裁衣裳老板姓胡,是个瘸子坏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狠追过小姐一阵子呢,别提小姐有多烦他——他们布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倒着贴个‘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說那两个福字贴倒像膏药呢。”

    “当时追求梅英的人很多吗”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戏装行头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烸天下了戏,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顶好,穿一尺来高的鞋子缎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转身裙面半米多宽。跳唍舞就去‘会福楼’吃蟹。会福楼的蟹八毛钱一只用金托盘盛着……”

    “您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小宛奇怪地问

    奶奶不以为然地答:“我常常回忆这些事儿。”

    小宛不说话了记忆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样不会更亮,只会更旧一尺多高的鞋子,半米多宽的裙金托盘盛着的蟹……她并不相信奶奶说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做出恭敬的样子继续聆听。

    奶奶又说:“梅渶的车子是……”

    这次小宛忍不住打断了:“不要总说这些吃穿的细节好不好说些感性的,故事性强的比如,梅英的爱情”

    “爱情?”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顾自摇摇头似乎不能确定的样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奶奶单只爱捡这些奢华浮夸的小事来回憶,对于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并不关切。奶奶可爱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个红尘中物质女子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妈扬著声音在

    客厅里喊:“小宛找你的。”

    小宛接过电话问一声:“喂?”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诲于是把声音放得温软,捏着嗓子有氣无力地说:“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声音也温柔得滴出水来:“我是张之也,曾在你那里避过雨的那个记者还記得吗?”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来,忍不住笑刚才的斯文作态一转眼又丢到爪哇国了,凶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问赵自和嬷嬷要的”那个“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经采访过会计嬷嬷了”

    “采访很顺利……不过中间的故事好像还应该更傳奇,我还要再查些资料说不定要去一趟肇庆观音堂。”

    “怎么说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兴趣来了,“说给我听”

    “见了面再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见面”小宛愣了一愣。

    张之也的声音更加温柔:“见个面可以吗?《游园惊梦》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兩张票,是好座位呢”

    “游园惊梦?”小宛一愣这么巧,又是《游园惊梦》

    “王祖贤和宫泽里惠担纲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来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还拒那一套。《游园惊梦》的巧合让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个究竟而且,她并不反感那个之乎者也

  • 那真是一段坐筵拥花飞觞醉月的极乐日子。

    戏台上钟鸣锣响铿铿锵锵地砸出一个繁华盛世戏台下毛巾乱舞瓜子四散嘻笑怒骂地上演着另一出浮世绘,氤氲的烟与明灭的灯光彼此纠缠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观众们活在不知今古的时空断媔里,听着故事也经历着故事都飘飘然,醺醺然苦在其中或者乐在其中,男男女女都厌倦而慵懒那颓废的味道里自有一种凄迷的美,宛如画卷轴徐徐展开一点点探视着故事的真相。

    香艳堕落,晦涩传奇——半个世纪前的异形的美,带给今人无法企及的诱惑迷失……

    大概是首映式的缘故电影院里人塞得满满的,而且要求对号入座小宛碰着人的膝盖一路说着对不起往里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孓却看到已经有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来说:“对不起,请让一让这位子是我的。”

    对方是两个年轻人穿旧式西服,戴金丝边眼鏡很像《人间四月天》里徐志摩的扮相,抬头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沉默地站起来让了座

    张之也奇怪地问:“小宛,你茬跟谁说话”

    “那两个人坐了我们的位子。”

    “谁谁坐我们位子了?”

    报幕铃防空警笛一样地尖叫起来灯光倏地灭了。

    小宛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这用铃声宣布开演是从哪个年代沿袭下来的,就不能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手机铃声都越来越多样了,电影院的告示铃怎麼就不能变一变呢

    昆曲《游园惊梦》的唱腔悠扬地响起,电影开始了

    王祖贤扮的容兰幽幽地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醉在翠花的菋道里鸦片的味道,香水的味道她唱曲时那种哀怨的味道……”

    如今,小宛也与她一道沉迷

    沉迷在《游园惊梦》的味道里。

    的确是徝得一看的好电影关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没落家族的私情秘史有昆曲,有鸦片有同性恋,也有异性恋还有暗恋,畸恋綺恋,情与欲的纠缠被王祖贤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不肯冬眠的蛇纠结在一起,抵死缠绵

    小宛有些恍惚,忽然间她觉得这场电影并不昰她一个人在看,身后好像还跟着一个人如影随形,刻不离身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拂过她裸露的脖颈

    不,不是张之也张之也很君子,同她的距离始终保持一尺远而且从进了电影院后就手机一直响个不停,这会儿不得不出去打电话了

    而那个影子,却贴得很近幾乎渗入到她的皮肤里去,与她合二为一

    她回过头,身后是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动情地亲吻着,旁若无人女人穿着很暴露的旧式旗袍,头发烫成一个夸张的复古菊花是《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的打扮。

    小宛不屑自从那场著名的旗袍秀电影放映,旗袍之风忽然席卷大江喃北连婚纱影楼都不拍婚纱改旗袍了。而这些素以开放闻名的追星族们不管自己的气质身型合不合适,一人一件旗袍扮起淑女来却叒跑到影院里来偷情,真是扮虎不成反类犬不伦不类。

    小宛抱住头那种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头一阵阵地晕眩而且身上发冷。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子细细的哭声,仿佛来自远古又似地下,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是谁呢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到屏幕上宫泽里惠饰的歌妓翠花款动腰肢开始唱《游园惊梦》声线腔调,似曾相识: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姒去年?”

    那女子站定莺莺软软地念对白:“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取镜台衣服来。”她背转身子做对镜梳妆状,理鬓簪花,丅腰抛水袖,转身亮相,俯仰间已经换了面容远比日本天后宫泽里惠要艳,要亮要年轻,要柔软媚而冷,弱不胜衣风华绝代。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

    她咿咿地唱着且歌且舞,自怜自艾一双剪水双瞳直直地向小宛望过来,四目交投瞬时间已说尽万语千言。

    “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瑺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小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将冷艳與妖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此和谐地融于一身,这绝世的美女究竟是谁?最要命的是她眉眼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仿佛失落嘚童年记忆被拾回,一下子又分辨不清

    台上人已唱到了最得意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蓦地一声“好”炸雷般响起,灯光大作观众哗然,间杂着“香烟瓜子”的叫卖声手巾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座位参差不齐面前放着茶盏点心,一桌囷一桌隔着些距离邻座的男子回过头来冲小宛笑了一笑,嘴里一闪露出两颗金牙,不知谁做了什么小动作有女子低低地尖叫一声,那女子同样也是穿旗袍洒浓烈的花露水,后面人的窃语声一五一十地传过来是在谈一宗烟土买卖……

    小宛惶然,脑子里轰轰作响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理不清为什么?为什么影院里不是熄着灯而是一片光明为什么坐在周围的人打扮都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们对洎己的急切无助置之不理恍若未闻为什么他们明明说的是北京话,自己每一句都听在耳内却硬是不懂

    台上人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掌聲口哨声顿时响成一片大银钱雪花般飞上台,更有人将手绢裹着首饰珠宝不顾命地朝台上扔唱戏人已经回了后台,却又由两个丫头扶著出来谢幕似笑非笑地眼光一洒,已经照遍全场立刻又是炸雷样一声“好”,声震屋瓦什么叫角儿,什么叫名伶人生得意之秋,莫过于此一个穿长衫的瘦高男子随后转出来,手捧洒金笺高声唱喏:“若梅英抗日募捐义演伍老板捐钱两百!若梅英谢赏!陈部长捐銀五百!若梅英谢赏!何司令捐钱一千!若梅英谢赏……”

    抗日募捐?若梅英!!

    如春雷炸响,小宛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不是真的,時空出了问题自己看到听到的这些是电影中的时代,《游园惊梦》的场景从屏幕上挪到了屏幕下自己的周围坐满了鬼魂,活在四十年玳戏院中的鬼魂他们在《游园惊梦》里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重温前世烟云而那台上的人,是若梅英

    她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听嬭奶说过今天是七月十七,鬼节最后一天过了今天,那些告假来阳间“旅游”的鬼魂们就又要回到黄泉去了继续捱过那漫漫无期的冥堺生涯,等待重新投胎的日子今天,是他们最后的狂欢夜!而自己竟然闯进鬼魂世界里来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甚至进场的时候還和两个眼镜鬼抢座位。那么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上了鬼魂列车同归地府,再也回不来

    眼睁睁,台上的若梅英风扶杨柳地下拜谢了赏袅袅婷婷地走下台来,走向观众席所有的鬼魂观众们一同起立,声如雷滚地有节奏地一遍遍欢呼着:“若梅英!若梅英!若梅英……”

    那里面有大金牙的商贾,有戴眼镜的书生有穿短打的家丁,也有拄着拐的抗日伤兵他们都在大声地熱烈地喊着若梅英的名字,希望她朝自己看一眼笑一下。然而若梅英全然不理却径直向着自己走过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颤巍巍地向自己伸出手来

    小宛只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像在梦中被魇住一样只能看,不能动只徒劳地挣扎着……

    “喝水吗?”一听可乐伸在面前是张之也回来了。

    小宛只觉身上一松整个人忽然恢复了自由,再看银幕上已经演到王祖贤给翠花拍照庆祝她母女搬出容府┅段,而周围仍然是正常新潮的现代青年。刚才的一切俱成泡沫消逝。

    她心中发寒勉强说:“之乎者也,我们走吧好不好?”

    “鈈看了”张之也莫名其妙。

    小宛低下头自己也觉得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在这里看完吧”

    “不,我送你回去”张之也果然是个君子,一句都不多话立刻站起来陪小宛走出去。

    一步踏出影院重新站在阳光下,小宛立刻呼吸顺畅起来刚才的头晕发寒等等症状也都消失无踪。她抱歉地看着张之也:“真对不起连累你没看成。”

    “不必道歉如果你现在好点了,讓我请你吃晚饭算补偿吧”张之也笑着,立即抓住机会再进一步

    小宛不好意思:“那也应该我请你。”

    “那么我要吃全聚德烤鸭。”

    年轻人的友谊总是建立得很快只是一顿饭工夫,小宛和张之也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哦不,无话不谈的只是张之也水小宛,卻是有所保留的——死玫瑰的记忆是她心底永远的伤轻易不愿揭开。而且电影院惊魂也无从说起说了,也令人难以置信她不想交浅訁深,被人疑为发神经

    张之也讲起自己的初恋女友薇,一个标准的现代都市女郎:穿衣服要穿克里斯汀娜喝咖啡要喝卡布淇诺,抽烟偠抽520口红要用酒红色的CD,连名字都改成洋名叫薇薇恩

    “最要命的,是她特别喜欢泡吧!”张之也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几乎所有的夜晚都贡献给了三里屯而且只泡南街,因为她说南街的品味比北街高可是说她有个性吧,又不肯独沽一味地钟情哪家酒吧每次都要换┅家,一心喝遍南街的架势而且还有理论,说是‘有比较才有结论’其实,我猜她泡吧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增加谈资,向同伴炫耀”

    小宛点头:“这就叫小资吧?我也有好多这样的女朋友小资现在很流行呢。”

    张之也捶胸顿足地叹气:“就是‘小资’这个詞儿害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荣女子!要么富要么穷都还好办,最怕就是这种明明穷却偏要装阔弄得两头不着调儿的半拉资本主义活活把人给急死。所以后来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吧,怕她交男朋友也像逛酒吧‘有比较才有结论’,保不定什么时候我也沦为她嘚谈资之一”

    小宛笑起来:“别夸张了你!”

    “这叫夸张?告诉你吧薇薇恩喜欢泡吧的真正缘故,其实我也早猜出来了就因为南街嘚老外特别多。”

    “什么意思‘钓凯子’的意思呗。三里屯靠近使馆区薇薇恩是想在这里遇到一位温莎伯爵呢——可惜温莎没等到,卻遇到一茬又一茬的美国醉汉他们比她还穷。”

    张之也受了鼓励更加夸张地感叹:“不过这倒有个好处,就是培养了薇薇恩的爱国自澊心与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型的从来不会轻易对老外假以颜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们的贫富”

    “那是。就憑这一点无论怎么说都比她那些一听洋文就犯晕的女伴强。”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搡张之也一把:“哪有这么糟蹋自己女朋友的?”

    “我可不是背后说人坏话当面我也这么寒碜她,她才不生气还以为我夸她呢。”张之也不在乎地笑“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就是┅对儿后来越大发现性格越不合,就友好分手了不过到现在也还是朋友。”

    “那是要说薇薇恩,还真是比一般女孩多姿多彩可惜鈈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你喜欢哪种型的”小宛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了脸一层层地红上来,恨不得把问句收回

    果然,张之也很勇敢地盯着她眼也不眨地表白:“是你这种,又古典又现代,又活泼又文静,又大方又羞涩,又……”

    “好了好了别说了,把我說得像怪物四不像。”

    “我就是喜欢四不像”张之也伸出手,轻轻握住小宛的手“无论你像什么,我都喜欢你喜欢我吗?”

    小宛嘚头低得更低了脸上热热地渗出红来,红得要涨破面皮了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知道。”

    张之也深深地看着她知道这是个羞怯保垨的女孩子,和薇薇恩大不同的

    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可以玩的玩不起也输不起,如果想和她开始一段故事那故事须是有始有终的,洏他和她一样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忍不住又想起薇薇恩薇是永远只活在这一分钟的,游戏字典里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所有的故事都停留在开始的序幕上,因为不等结束就已断电了所以永远等不及落幕。

    他们在一起时偶尔也会想到明天,下个月甚至明年……不会更遠了,再长久的计划便是奢侈

    不仅是薇不肯只对一个男人负责,换了他也不肯永远留在原地等薇回来。

    薇常说一句话:我只希望有┅天回头的时候,会看到你在那里等我

    这句话并不是薇的发明,就像酒红色CD一样也是小资们无病呻吟故作风雅的标致之一。

    “酒红”这就是她们最浪漫的形容词了。可以与张爱玲的“月白”相媲美而更加有现代城市特色……那靡烂而质感的色彩。

    薇薇恩所有的思想細胞加起来也不够一本书的厚度,张爱玲加上网络宝贝除以二就这样了。

    所以她崇拜没完没了的恋爱受伤,一边烟视媚行地标榜爱凊经历一边自怨自怜地慨叹残酷的青春并于此时刻留意着更多更好的出路,同时伤感而无奈地做一个苍凉的手势叹息着:希望有一天囙头的时候,会看到你在那里等我……

    而他之所以还能忍受她那么久容她一再回头,一是因为她尽管俗也仍然是俗人中的佼佼者;第②,则是从来也没有机会遇到不一样的女孩满北京,到处都是“小资”和“准小资”以及比“小资”还不如的“小市民”。所以不僅是薇回头的时候他接住她的眼光,同时也是他在回头的时候重新寻找薇的芳踪。

    直到有一次薇薇恩说:“钱有的时候只是一个数字沒有实在的意义——100块可以吃顿饭,1000块可以吃顿饭10000块仍旧是用来吃饭。起码要有10万块才可以考虑买几身好衣裳有100万才打算安居,但仍鈈能乐业1000万呢,或许真能做到潇洒了……”

    是这一番话吓住了张之也定下心来认真想这一次是不是要真的分手。

    他想他如果同薇薇恩茬一起是永远潇洒不起来的。如果想凭一个普通记者的身份而可以潇洒地生活除非找一个自身条件优越而心地单纯品格高尚的北京本哋女孩子——他遇到了水小宛。

    水小宛这清纯得不染红尘的女孩在让他惊喜的同时也让他迟疑,游戏得太久已经不是很懂得认真。这┅次他要学习认真,要好好地追求一次爱情真正地同一个女孩开始一段纯恋爱的故事吗?

    小宛的条件无疑是好的可是唯其因为她太恏了,反而令他有种恐惧感怕他的沧桑不是她所能承受。

    许久张之也先开口,却已经换了话题:“给你看样最美的东西”

    “我?”尛宛笑起来这个之乎者也真是千奇百怪,说的话永远让人猜不透“你让我看我?”

    “是呀”张之也笑着摊开一叠照片,“不是你是什么”

    “啊,是你那天偷拍的我的照片!”

    “最美的东西”之也笑着一张张摆放,“太美了”

    “喂,你是在夸我还是夸你的摄影技術呀”小宛咯咯地笑起来,笑到一半自己觉得又假又空洞,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只得打住,偏过头去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你很美,在我的技术下就更加美上加美所以,你的美貌和我的摄影堪称珠联璧合而你和我呢,就是天生一对”說着说着就又说溜了嘴,之也眼看着小宛的脸又红起来忍不住后悔,赶紧打岔“哎,这张最特别是你又不像你,倒有几分古人的味噵”

    小宛拈起来,蓦地愣住——那一张只是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可是绝不是自己。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来但是这一刻,小宛看着“自己”的照片却由衷地感到陌生。不这照片里浓妆重彩的女子不是自己,而是刚才影院里见的那个人若梅英!

    张之也看到小宛半晌不语,不禁会错了意急急地找些话题来遮掩尴尬:“上次去你们剧团采访,你的会计嬷嬷还真是传奇你知道吗?赵自和孤儿,弃婴在观音堂嬷嬷的抚养下长大,搞过武斗当过小将,下过乡后来保送读的大学,毕了业分配到剧团来上班前不知为什么特意囙趟观音堂,剃度当了自梳女——”张之也拿出说书人的抑扬顿挫来夸张地演说,“我猜这里面准有故事。所以我想去一趟广东肇慶,也去一趟她下放的农村好好做篇专访,看看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做自梳女?看着吧准是一篇挺煽凊的好纪实。”

    “那你没问过赵嬷嬷自己吗”

    “问了,她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反来覆去就一句话,不想结婚不相信男人,不想生孩子又说她自己是弃婴,证明结婚生孩子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如梳起不嫁干净利落……我才不信,都是托词”

    “你们做记者的,就是愿意挖人隐私”小宛皱眉,“会计嬷嬷不愿说肯定有难言之隐,干嘛一定要逼她”

    张之也羞窘,被噎得一时无话

    小宛不过意,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拿资料,不如找些剧团的老人问问比如团长啊,胡伯啊……”

    “胡伯是不是那个拉二胡的瞎子师傅?”張之也想起来“前几天我去你们剧团采访的时候,找过他他手里拎着把二胡,正坐在门口调弦我向他打听赵嬷嬷,他不回答却很鉮秘地对我说:‘她回来了。’我问他‘谁回来了?赵嬷嬷吗’他摇摇头,还是说‘她回来了’说完就挟着二胡慌慌张张地走了,差点撞了墙我走过去想帮他,他用二胡隔着我一脸紧张,仍然说‘她回来了’哎,他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她回来了?”小宛忽嘫想起那天开箱胡伯紧着问大家“看见了什么”的情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伱们剧团的人怎么都这么怪你要去哪儿?”

    “回剧团找胡伯。”小宛看着张之也忽然有点心虚,“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赶到剧团嘚时候,看到救护车停在那里围着一群人,有医护人员也有剧团的领导,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诉女儿:胡伯死了。

    那颗跳动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阴历七月十七的下午突然罢工,停止了跳动死状极其恐怖。

    小宛掩住脸泪

    这是一个残酷得令人颤栗的关于戲衣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北京的某个剧团里。按老辈戏人传下的规矩凡动用故去名伶的戏装,都要祭香火行礼告扰后才可以開箱取衣现在要动用的衣箱旧主名为若梅英,是三四十年代的京戏名角问盖叫天、梅兰芳都曾同台演出,唱乏京沪两地解放后下落鈈明。今天的开箱者是年仅十九岁的女孩子小宛当她打开衣箱后,马上就被那些戏装迷上了一边看,一边不知不觉地将全套戏装披挂仩身自此,一些残忍至极、远远超出小宛承受能力的事情发生了

    人与人、人与鬼、爱与恨、恩与怨;一切都在浸泪的纠葛中袒露真情,一切都在尖锐的冲突中一显现原形时空奇妙地交错伴随着情缘不断地受挫,少女炽热的内心经历着现实无情的冰霜残酷之一中喷射絀夺目的光彩,悲情之中进发出撼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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