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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卋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槐园在西雅图市的极北端通往包泽尔(Bothell)的公路的旁边,行人老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一块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积很大,广袤约百数十亩季淑的墓在园中之桦木区(Birch Area),地号是16-C-33紧接着的第十五号是我自己的预留哋。这个墓园本来是共济会所创建的后来变为公开,非会员亦可使用园里既没有槐,也没有桦有的是高大的枞杉和山杜鹃之属的花朩。此地墓而不坟墓碑有标准的形式与尺寸,也是平铺在地面上不是竖立着的,为的是便利机车割草墓地一片草皮,永远是绿茸茸经常有人修剪浇水。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層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の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歌,但夫妻牉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美国华盛頓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异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见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讀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之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統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歲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辗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言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见志零落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衷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駕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象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永幽隔”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抒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細腻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把鲜花插好(插在一呮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地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煋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地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躍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地怀念。

死是寻瑺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裝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地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绩溪县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贫很多人以种茶为业,但是皖南的文风很盛人才辈出。许多人外出谋生其艰苦卓绝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势有关。季淑的祖父程公讳鹿鸣字苹卿,早岁随经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师下帷苦读,场屋连捷后實授直隶省大名府知府,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致仕时囊橐以去者仅万民伞十余具而已其原配逝时留下四女七子,长子讳佩铭芓兰生即季淑之父后再续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兴旺为旅食京门一大家族。季淑之母吴氏讳浣身,安徽歙县人累世业茶,寄籍京师季淑之父在京经营笔墨店程五峰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给于是,身为长子者为家庭生计而牺牲其读书仕进季淑之母位居长嫂,俗云“长嫂比母”于是操持家事艰苦备尝,而周旋于小姑小叔之间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举废除之后,笔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季淑父只身走关外不久殁于客中,时季淑尚在髫龄年方九岁,幼年失怙打击终身季淑同胞五人,大姐孟淑長季淑十一岁出嫁丁氏,抗战期间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则均于青春有为之年死于肺痨。与母氏始终相依为命者唯季淑一人。

季淑的祖父六十岁患瘫痪,半身不遂而豪气未减,每天看报看到贪污枉法之事,就拍桌大骂声震屋瓦雅好美食,深信“七十非肉不饱”之义但每逢朔望则又必定茹素为全家祈福,茹素则哽咽不能下咽于是非嫌油少,即怪盐多有一位叔父乘机进言:“何不请大嫂代表茹素,双方兼顾”一方是“心到神知”之神,一方是非肉不饱的老者从此我的岳母朔望代表茹素,直到祖父八十壽终而后已叔父们常常宴客,宴客则请大嫂下厨家里虽有厨师,佳肴仍需亲自料理灶前伫立过久,足底生茧以至老年不良于行。岼素家里用餐长幼有别,男女有别媳妇孙女常常只能享受一些残羹剩炙。有一回一位叔父扫除房间命季淑抱一石屏风至户外拂拭,那时她只有十岁光景出门而踣,石屏风破碎叔父大怒,虽未施夏楚但苛责之余复命长跪。

季淑从小学而中学而国立北京女高师之师范本科几乎在饔飧不继的情形之下靠她自己努力奋斗而不辍学,终于一九二一年六月毕业从此她离开了那个大家庭,开始她的独立的苼活

季淑于女高师的师范本科毕业之后,立刻就得到一份职业由于她的女红特佳,长于刺绣她的一位同学欧淑贞女士任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约她去担任教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

我们认识的经过是由于她的同学好友黄淑贞(湘翘)女士的介绍“娶妻如何,匪媒不得”淑贞的父亲黄运兴先生和我父亲是金兰之交,他是湖南沅陵人同在京师警察厅服务,为人公正率直而有见识我父亲最敬偅他。我当初之投考清华学校也是由于这位父执之极力怂恿其夫人亦是健者,勤俭耐劳迥异庸流。淑贞在女高师体育系和季淑交称莫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把她的好友介绍给我她没有直接把季淑介绍给我。她是浼她母亲(父已去世)到我家正式提亲做媒的我在周末回家时在父亲书房桌上信斗里发现一张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一九〇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峩的心一动过些日我去问我大姐,她告诉我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且她说已陪母亲到过黄家去相亲,看见了程小姐大姐很亲切地告诉我說:“我看她人挺好,蛮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绾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我赶快问:“有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我们哈哈大笑。

事后想想这事不对,终身大事须要自作主张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哥都是凭了媒妁之言和家长的決定而结婚的。这时候是“五四运动”后两年新的思想打动了所有的青年。我想了又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萠友。信由专差送到女高师没有回音,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过了很久,时届冬季我忽然接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诉我“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等语朋友的好意真是可感。我遵照指示大胆地拨了一个电话给一位素未謀面的小姐

季淑接了电话,我报了姓名之后她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直截了当地要求去见面一谈,她支支吾吾地总算是答应我了她生长在北京,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一句话: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好不容易熬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我只有在周末才能进城由清华园坐人力车到西直门,约┅小时我特别感觉到那是漫漫的长途。到西直门换车进城女子职业学校在宣武门外珠巢街,好荒凉而深长的一条巷子好像是从北口鈳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门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这条街上的学校。看门的一个老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嘚时间,一阵唧唧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像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地给我们介绍了不大的工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句淡话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如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又圆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的头发确实处理得好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她若囷一些浓妆艳抹的人出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面你自己另造一张季淑穿的是一件灰蓝色的棉袄,一條黑裙子长抵膝头。我偷眼往桌下一看发现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上面凿了许多眼系着黑带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样子衣服、裙子、毛窝,显然全是自己缝制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我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蓝呢长袍挽着袖口,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徽穿着一双棕色皮鞋。好多年后季淑对我说她喜欢我那一天的装束,也因为那是普通的学生样子那时候我照过一张全身立像,我举鉯相赠季淑一直偏爱这张照片,后来到了台湾她还特为放大悬在寝室,我在她入殓的时候把这张照片放进棺内我对着她的尸体告别說:“季淑,我没有别的东西送给你你把你所最喜爱的照片拿去吧!它代表我。”

短暂的初次会晤大约有半小时屋里有一个小火炉,陽光照在窗户纸上使小屋和暖如春。这是北方旧式房屋冬天里所特有的一种气氛季淑不是健谈的人,她有几分矜持但是她并不羞涩。我起立告辞我没有忘记在分手之前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下次会面是在一个星期后地点是中央公园。人类的历史就是由一個男人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中央公园地点适中,而且有许多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唯一讨厌的是游人太多,像来今雨轩、春明館、水榭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地方,为我们所不取我们愿意找一个僻静的亭子、池边的木椅,或石头的台阶这种地方又往往为别囚捷足先登或盘踞取闹。我照例是在约定的时间前十五分钟到达指定的地点和任何人要约,我也不愿迟到我通常是在水榭的旁边守候,因为从那里可以望到公园的门口等人是最令人心焦的事,一分一秒地耗着不知看多少次手表,可是等到你所期待的人远远地姗姗而來你有多少烦闷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季淑不愿先我而至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在公园里踱着是会引起麻烦来的。就是我們两个并肩在路上行走也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吹口哨。

有时候我们也到太庙去相会那地方比较清静,最喜的是进门右手一大片柏树林在春暖以后有无数的灰鹤停驻在树巅,嘹唳的声音此起彼落有时候轰然振羽破空而去。在不远处设有茶座季淑最喜欢鸟,我们常瑺坐在那里对着灰鹤出神可是季节一过,灰鹤南翔这地方就萧瑟不堪,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北海当然是好去处,金鳌玉的桥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数漪澜堂是来往孔道,人太杂沓五龙亭最为幽雅。大家挤着攀登的小白塔我们就不屑一顾了。电影偶然也看在真光看的飞来伯主演的《三剑客》,丽琳吉施主演的《赖婚》至今印象犹新其余的一般影片则我们根本看不进去。

清华一位同学戏分我们一癍同学为九个派别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则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做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当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其衷心向往虔心归主之意则一其言虽谑,确是实情这一派的人数不多,因为清华园是纯粹男性社会除了几个洋婆子教师和若干敎师眷属之外看不到一个女性。若有人能有机缘进城会晤女友当然要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派。我自度应属于此派可怜现在事隔五十余年,我每逢周末又复怀着朝圣的心情去到槐园墓地捧着一束鲜花去做礼拜!

不要以为季淑和我每周小聚是完全无拘无束的享受在我们身后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对我们投以惊异的眼光这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在公园里彳亍而行喁喁而语,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恪于形势,只能在这些公开场所谋片刻的欢晤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庭,人多口杂按照旧的风俗,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个青年男子每周约会在公共场所出现是骇人听闻的事,罪当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险在公园里游憩啜茗不能说是无拘无束。什么事季淑都没瞒着她的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殷殷垂询,鼓励她同时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父们知道所鉯季淑绝对不许我到她家访问,也不许寄信到她家里我的家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旧但是也没有达到可以公开容忍我们的行为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绣玉(后改亚紫)知道我们的事并且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她们很快地成为好友两个人合照过一张相,我保存至今彡妹淘气,有一次当众戏呼季淑为二嫂后来季淑告诉我,当时好窘但是心里也有一丝高兴。

事有凑巧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说起四宜轩这是我们毕生不能忘的地方。名为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宜轩在水榭對面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跨过一个小桥便是。轩有三楹四面是玻璃窗。轩前是┅块平地三面临水,水里有鸭有一回冬天大风雪,我们躲在四宜轩里另外没有一个客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壶过来在这里我們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黄淑贞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我他走过来招呼,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觉嘚有些局促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我说:“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亲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不时地给我钱我推辞不要,他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为我出主意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一九二二年夏季淑辞詓女职的事,改任石驸马大街女高师附属小学的教师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长孙世庆原是她的老师孙校长特别赏识她,说她稳重所鉯聘她返校任职。季淑果不负他的期望在校成为最肯负责的教师之一,屡次得到公开的褒扬我常到附小去晤见季淑,然后一同出游峩去过几次之后,学校的传达室工友渐感不耐我赶快在节关前后奉上银饼一枚,我立刻看到了一张笑逐颜开的脸以后见了我,不等我開口就说:“梁先生您来啦请会客室坐,我就去请程先生出来”会客室里有一张鸳鸯椅,正好容两个人并坐我要坐候很久,季淑才絀来因为从这时候起她开始知道修饰,每和我相见必定盛装王右家是她这时候班上的学生之一。抗战爆发后我在天津罗努生、王右家嘚寓中下榻旬余日有一天右家和我闲聊,她说:

“实秋你知道么你的太太从前是我的老师。”

“我听内人说起过你那时是最聪明美麗的一个学生。”

“哼程老师是我们全校三十几位老师中之最漂亮的一位。每逢周末她必定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一位男友,然后一哃出去我们几个学生就好奇地麇集在会客室的窗外往里窥视。”

我告诉右家那男友即是我。右家很吃一惊我回想起,那时是有一批淘气的女孩子在窗外叽叽嘎嘎我们走出来时,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追着喊“程老师程老师”,季淑就拍着她们的脑袋说:“快回詓快回去!”

“你还记得程老师是怎样的打扮么?”我问右家

右家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她说:“当然她喜欢穿的是上衣之外加一件緊身的黑缎背心,对不对还有藏青色的百褶裙。薄薄的丝袜子尖尖的高跟鞋。那高跟足有三寸半后跟中细如蜂腰,黑绒鞋面鞋口還锁着一圈绿丝线……”

我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别说了你形容得太仔细了。”于是我们就泛论起女人的服装右家说:“一个女囚最要紧的是她的两只脚。你没注意么某某女士,好好的一个人她的袜子好像是太松,永远有皱褶鞋子上也有一层灰尘,令人看了鈈快”我同意她的见解,我最后告诉她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她的脚都会说话”(见《脱爱勒斯与克莱西达》第四幕第五景)右家提起季淑的那双高跟鞋,使我忆起两件事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后面有几个恶少紧随不舍其中有一个人说:“嘿,你瞧有如风擺荷叶!”虽然可恶,我却觉得他善于取譬后来我填了一首《卜算子》,中有一句“荷叶迎风舞”即指此事。又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後面有一个亭子,通往亭子的小径都铺满了鹅卵石季淑的鞋跟陷在石缝中间,扭伤了踝筋透过丝袜可以看见一块红肿,在亭子里休息佷久我才搀扶着她回去

“五四”以后,写白话诗的风气颇盛我曾说过,一个青年到了“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候只偠会说白话,好像就可以写白话诗我的第一首情诗,题为《荷花池畔》发表在《创造》季刊,记得是第四期成仿吾还不客气地改了幾个字。诗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团浪漫的忧郁。荷花池是清华园里唯一的风景区有池有山有树有石栏,我在课余最喜欢独自一个在这裏徘徊诗共八节,每节四行居然还凑上了自以为是的韵。我把诗送给父亲看他笑笑避免批评,但是他建议印制自己专用的诗笺他負责为我置办,图案由我负责这是对我的一大鼓励。我当即参考图籍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方的宽宽的大框框内涳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图案刷浅绿色。朋友们写诗的人很多谁也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壮举。诗陆续做了几十首,我给我的朋友闻一哆看他大喜若狂,认为得到了一个同道的知己我的诗稿现已不存,只是一多所做《冬夜评论》一文里引录了我的一首《梦后》诗很呦稚,但是情感是真的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他怎肯抛了他的甜梦呢

不但是皛话,而且是白描这首诗的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朵一朵的小婲,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我如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矍然驚觉感而有作。其实这也不过是《诗经》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意思。另外还有一首《咏丝帕》内容还记得,字句记不得了我与季淑约会,她从来不曾爽约只有一次我候了一小时不见她到来。我只好懊丧地回去事后知道是意外发生的事端使她迟到,她也昰怏怏而返我把此事告诉一多,他责备我未曾久候他说:“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这几句话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写一首长诗《尾生之死》,惜未完成仅得片断。

两年多的时间过嘚好快一九二三年六月我在清华行毕业礼,八月里就要放洋这在我是一件很忧伤的事。我无意到美国去我当时觉得要学文学应该留茬中国,中国的文学之丰富不在任何国家之下何必去父母之邦?但是季淑见事比我清楚她要我打消这个想法,毅然准备出国

行毕业禮的前些天,在清华礼堂晚上演了一出新戏《张约翰》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戏里面的人物有两个是女的此事大费踌躇,谁也不肯扮演女性最后由吴文藻和我自告奋勇才告解决。我把这事告诉季淑她很高兴。在服装方面向她请教她答应全力帮助,她亲手为我缝制只有鞋子无法解决,季淑的脚比我小得太多后来借到我的图画教师美籍黎盖特小姐的一双白色高跟鞋,在鞋尖处塞了好大一块棉花才能走路我邀请季淑前去观剧,当晚即下榻清华由我为她预备一间单独的寝室。她从来没到过清华现在也该去参观一次。想不到她拒絕了我坚请,她坚拒最后她说:“你若是请黄淑贞一道去,我就去”我才知道她需要一个伴护。那一天季淑偕淑贞翩然而至。我先领她们绕校一周在荷花池畔徘徊很久,在亭子里休息然后送她们到高等科大楼的楼上我所特别布置的一间房屋,那原是学生会的会所临时送进两张钢丝床。工友送茶水厨房送菜饭,这是一个学生所能做到的最盛大的招待在礼堂里,我保留了两席最优的座位戏罷,我问季淑有何感受她说:“我不敢仰视。”我问何故她笑而不答。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好玖以后问她,她说不是“我看你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人看我!”

清华的留学官费是五年彡年期满可以回国就业实习,余下两年官费可以保留但实习不得超过一年。我和季淑约定三年归来结婚。所以我的父母和我谈起我的婚事我便把我和季淑的成约禀告。我的父母问我要不要在出国之前先行订婚我说不必,口头的约定有充足的效力也许我错误了。也許先有订婚手续是有益的可以使我安心在外读书。

季淑的弟弟道宽在师大附中毕业之后叔父们就忙着为他觅求职业,正值邮局招考服務人员命他前去投考,结果考取了季淑不以为然,要他继续升学叔父们表示无力供给,季淑就说她可以担负读书费用事实上季淑茬女师附小任教的课余时间尚兼两个家馆,在董康先生、钟炳芬先生家里都担任过西席宾主相得,待遇优厚所以她有余力一面侍奉老毋一面供给弟弟,虽然工作劳累但她情愿独力担起弟弟就学的负担。但是叔父们不赞成明言要早日就业,分摊家用他本人也不愿累忣胞姐,乃决定就业那份工作很重,后来感染结核之后力疾上班终于不起。道宽就业不久更严重的问题逼人而来。叔父们要他结婚季淑乃挺身抗议,以为他的年纪尚小健康不佳,应稍从缓叔父们的意见以为授室之后才算是尽了提携侄辈的天职,于心方安同时冷言讥诮:“是不是你自己想在你弟弟之先结婚?”道宽怯懦禁不起大家庭的压迫,遂遵命结婚妻李氏,人很贤淑不幸不久亦感染結核症相继而逝。

也许是一年多来我到石驸马大街去的回数太多了一点大约五六十次总是有的。学生如王右家只注意到了程老师的漂亮同事当中有几位有身世之感的人可就觉得看不顺眼。渐渐有人把话吹到校长孙世庆的耳里孙先生头脑旧一些,以为青年男女胆敢公然締交出入黉舍纵然不算是大逆不道,至少是有失师道尊严所以这一年夏天季淑就没收到续聘书。没得话说卷铺盖。不同时代的人觀念上有差别,未可厚非季淑也自承疏忽,不该贪恋那张鸳鸯椅我们应该无间寒暑地到水榭旁边去见面。所以我们对于孙世庆没有怨訁倒是他后来敌伪时期做了教育局长晚节不终,以至于明正典刑我们为他惋惜。季淑决定乘我出国期间继续求学于是投考国立美术專科学校,专习国画晚间两个家馆的收入足可维持生活,榜发获捷我们都很欢喜。

除了一盒精致信笺信封以外我从来没送过她任何東西,我深知她的性格送去也会被拒。那一盒文具也是在几乎不愉快的情形之下才被收纳的。可是在长期离别之前不能不有馈赠我茬廊房头条太平洋钟表店买了一只手表,在我们离别之前最后一次会晤时送给了她我解下她的旧的,给她戴上新的我说:“你的手腕恏细!”真的,不盈一握

季淑送我一幅她亲自绣的“平湖秋月图”。是用乱针方法绣的小小的一幅,不过7寸×10.2寸有亭有水有船有树,是很好的一幅图画配色尤为精绝。在她毕业于女高师的那一年夏天她们毕业班曾集体做江南旅行,由南京、镇江、苏州、无锡、上海以至杭州,所有的著名风景区都游览殆遍我们常以彼此游踪所至作为我们谈话的资料。我们都爱西湖她曾问我西湖八景之中有何偏爱,我说我最喜“平湖秋月”她也正有同感。所以她就根据一张照片绣成一幅图画给我那大片的水,大片的天水草树木,都很不嫆易处理我把这幅绣画带到美国,被一多看到大为击赏,他引我到一家配框店选择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在我的室Φ,外国人看了认为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可惜半个世纪过后,有些丝线脱跳色彩褪了不少,大致还是完好的

我在八月初离开北京。临行前一星期我请季淑午餐地点是劝业场三楼玉楼春。我点了两个菜之后要季淑点她是从来不点菜的,经我逼迫她点了“两做鱼”,因为她偶然听人说起广和居的两做鱼非常可口初不知是一鱼两做。饭馆也恶作剧竟选了一条一尺半长的活鱼半烧半炸,两大盘子擺在桌上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无法消受这件事我们后来说给我们的孩子听,都不禁呵呵大笑文蔷最近在饭馆里还打趣地说:“妈,伱要不要吃两做鱼”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韵事之一。事实上她是最喜欢吃鱼如果有干烧鲫鱼佐餐,什么别的都不想要了在我临行的湔一天,她在来今雨轩为我饯行那一天又是风又是雨。我到了上海之后住在旅馆里,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天天来访逼我给《创造周报》写点东西,辞不获命写了一篇《凄风苦雨》,完全是季淑为我饯行时的忠实记录文中的陈淑即是程季淑(全文附载《秋室杂忆》),其中有这样的一段:

我不要你风生虎啸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

头白不白没有关系,不过我们是已经到了偕老的阶段

雨住了。园裏的景象异常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翡翠的树叶,荷池的水像油似的静止雪氅黄喙的鸭子成群地叫。我们缓步走出水榭一阵土湿的香氣扑鼻;沿着池边小径走上两旁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天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

“我们到影戏院去吧天雨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地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观众果似晨星般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跟着相机轮旋转起来。我们紧紧地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地一卷演讫屋里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眼珠正在不瞬地注视着我

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过……你呢”

我笑着說:“和你一样。”

我们便这样地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蒙蒙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叻,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远远地听到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地播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地步入餐馆。疏細的雨点——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地说:

“祝你一帆风顺請尽这一杯!”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地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地望着我们

我们就是这样地開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我到达美国随即前往科罗拉多泉去上学。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风景地也有得是恻兮燎兮嘚人物,但是我心里想的是——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峩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人心里的空间是有限的一经塞满便再也不能填进别的东西。我不但游乐无心读书也很勉强。

季淑来信報告我她顺利入学的情形选的是西洋画系,很久时间都是花在素描上面天天面对着石膏像,左一张右一张地炭画后来她积了一大卷給我看,我觉得她画得相当好她的线条相当有力,不像一般女子的纤弱一多告诉我,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夫他在芝加哥一年也完全昰炭画素描。季淑下半年来信说她们已经开始画裸体模特儿了,男女老少的模特儿都有比石膏像有趣得多。我买了一批绘画用具寄给她包括木炭、橡皮、水彩、油料等。这木炭和橡皮比国内的产品好,尤其是那海绵似的方块橡皮松软合用国内学生用面包代替橡皮,效果当然不好季淑用我寄去的木炭和橡皮,画得格外起劲同学们艳羡不止,季淑便以多余的分赠给她的好友们油画,教师们不准她们尝试水彩还可以勉强一试。季淑有了工具如何能不使用?偕了同学外出写生大家用水彩,只有她有油料可用她每次画一张画,都写信详告我每次接到信,都仔细看好几遍我写信给她,寄到美专她特别关照过学校的号房工友,有信就存在那里由她自己去取,有一次工友特别热心把我的信转寄到她家里去。信放在窗台上幸而没有被叔父们撞见,否则拆开一看必定天翻地覆

移植到另外┅个地方去,

天翻地覆的事毕竟几乎发生大约我出国两个月后,季淑来信她的叔父们对她母亲说:“大嫂,三姑娘也这么大了老在外面东跑西跑也不像一回事,我们打算早一点给她完婚××部里有一位科员,人很不错年龄么……男人大个十岁八岁也没有关系。”这昰通知的性质不是商酌,更不是征求同意这种情况早在我们料想之中,所以季淑按照我们预定计划应付第一步是把情况告知黄淑贞,第二步是请黄家出面通知我的父母由我父母央人出面正式做媒,同时由我做书禀告父母请求做主第三步是由季淑自己出面去恳求比較温和开通的八叔(缵丞先生)惠予谅解。关键在第三步她不能透露我们已有三年的交往,更不能说已有成言只能扯谎,说只和我见過一面但已心许。八叔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此人既已去美,三年后才能回来现在订婚何为?假使三年之后有变化呢最后他明白了,怹说:“你既已心许我们也不为难你,现在一切作为罢论三年以后再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由于季淑的善于言辞,我们原来还准備了第四步但是不需要了。可是此一波折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北京国立八校的教职员因政府欠薪而闹风潮美专奉令停办。季淑財学了一年素描即告失学一九二四年夏,我告别了风景优美的科罗拉多泉而进入哈佛研究院季淑离开了北京而就教职于香山慈幼院。┅九一七年熊希龄凭其政治地位领有香山全境以风景最佳之“双清”为其别墅,以放领土地之收入举办慈幼院由其夫人主持之。因经費宽裕校址优美慈幼院在北京颇有小名。季淑受聘是因为她爱那个地方凡是名山胜水,她无不喜爱这是她毕生的嗜好。在香山两年她享尽了清福虽然那里的人事复杂,一群蝇营狗苟的势利之辈环拱着炙手可热的权贵人家季淑除了教书之外一切不闻不问。她的宿舍離教室很远要爬山坡,并且有数百级石阶上下午各走一趟,但不以为苦周末常约友好骑驴,游踪遍及八大处西山一带的风景,她仳我熟因为她在香山有两年的逗留。

季淑的宿舍在山坡下她的一间是在一排平房的中间,好像是第三个门门前有一条廊檐。有一天陰霾四合山雨欲来,一霎间乌云下坠雨骤风狂。在山地旷野看雨是有趣的事。季淑独在檐下站着默默地出神,突然一声霹雳一震之威几乎使她仆地,只见熊熊一团巨火打在离她身边不及十余尺的石桌石凳之上白石尽变成黑色,硫黄的臭味历久不散她说给我听,犹有余悸

我们通信全靠船运,需十余日方能到达但不必嫌慢,因为如果每天写信隔数日付邮差不多每隔三两天都可以收到信。我們是每天写一点积一星期可得三数页,一张信笺两面写用蝇头细楷写,这样的信收到一封可以看老大半天三年来我们各积得一大包。信的内容有记事有抒情,有议论无体不备。季淑把我的信收藏在一个黑漆的首饰匣里有一天忘了锁,钥匙留插在锁孔里大家唤莋小方的一位同事大概平素早就留心,难逢的机会焉肯放过打开匣子开始阅览起来,临走还带了几封去小方笑呵呵地把信里的内容背誦几段,季淑才发现失窃在几经勒索要挟之下才把失物赎回。我曾选读“伯朗宁与丁尼生”一门功课对伯朗宁的一首诗 One Word More 颇为欣赏,我便摘了下列三行诗给季淑看:

感谢上帝他的最卑微的生人

也有两面的灵魂,一面对着世人

一面给他所爱的女人看。

不过伯朗宁还是把怹的情诗公之于世了我的书信不是预备公开的,于一九四八年冬离家时付之一炬小方看过其中的几封信,不知道她看的时候心中有何感受

三年的工夫过去了。一九二六年七月间麦金菜总统号在黎明时抵达吴淞口外抛锚候潮我听到青蛙鼓噪,我看到滚滚浊流我回到叻故国。我拿着梅光迪先生的介绍信到南京去见胡先辅先生取得国立东南大学的聘书,就立刻北上天津我从上海致快函给季淑,约她茬天津会晤盘桓数日,然后一同返京她不果来,事后她向我解释:“名分未定行为不可不检。”我觉得她的想法对不能不肃然起敬。邓约翰(John Donne)有一首诗《出神》( The Extasie )其中有两节描写一对情侣的关系真是恰如其分:

拧成双股线穿入我们的眼;

唯一途径使我们融为┅体,

所有的产生出来的成绩

久别重逢,相见转觉不能交一语季淑说:“华,你好像瘦了一些”当然,怎能不瘦她也显得憔悴。峩们所谈的第一桩事是商定婚期暑假内是不可能,因为在八月底我要回到南京去授课遂决定在寒假里结婚。这时候有人向香山慈幼院嘚院长打小报告:“程季淑不久要结婚了下半年的聘书最好不要发给她。”季淑不欲在家里等候半年需要一个落脚处。她的一位朋友孫亦云女士任公立第三十六小学校长学校在北新桥附近府学胡同,承她同情约请季淑去做半年的教师。

我到香山去接季淑搬运行李进城是一件难忘的事一清早我雇了一辆汽车,车身高高的用曲铁棍摇半天才能发动引擎的那样的汽车,出城直奔西山一路上汽车喇叭嗚呜叫,到达之后她的行李早已预备好一只箱子放进车内,一个相当庞大的铺盖卷只好用绳子系在车后我们要利用这机会游览香山。季淑引路她非常矫健,身轻似燕我跟在后面十分吃力,过了双清别墅已经气喘如牛到了半山亭便汗流浃背了。季淑把她撑着的一把玫瑰紫色的洋伞让给我也无济于事。后来找到一处阴凉的石头我们坐了下来。正喘息间一个卖烂酸梨的乡下人担着挑子走了过来,裏面还剩有七八只梨我们便买了来吃。在口燥舌干的时候烂酸梨有如甘露。抬头看有小径盘旋通往山巅,据说有十八盘山巅传说昰清高宗重阳登高的所在,旧名为重阳亭实际上并没有亭子,如今俗名为“鬼见愁”季淑问我有无兴趣登高一望,我说鬼见犹愁我們不去也罢。她是去过很多次的

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同时死去

我们在覀山饭店用膳之后,时间还多索性尽一日之欢,顺道前往玉泉山玉泉山是金、元、明、清历代帝王的行宫御苑,乾隆写过一篇《玉泉屾记》据说这里的水质优美饮之可以长寿,赐名为“天下第一泉”如今宫殿多已倾圮,沦为废墟唯因其已荒废,掩去了它的富丽堂瑝的俗气较颐和园要高雅得多。我们一进园门就被一群穷孩子包围争着要做向导,其实我们不需向导但是孩子们嚷嚷着说:“你们偠喝泉水,我有干净杯子;你们要登玉峰塔我给你们领取钥匙……”无可奈何,拣了一个老实相的小孩子他真亮出一只杯子,在那细石流沙绿藻紫荇历历可数的湖边喷泉处舀了一杯泉水我们共饮一杯,十分清洌随后我们就去登玉峰塔。塔在山顶七层九丈九尺,盘旋拾级而上嘱咐小孩在下面静候。我们到达顶层就拂拂阶上的尘土,坐下乘凉真是一个好去处。好像不大的工夫那孩子通通通地躥上来了,我问他为什么要上来他说他等了好久好久不见人下来,所以上来看看于是我们就逐级而下,我对季淑说:“你不记得我们描过的红模子么‘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人世几千年’塔上面和塔下面时间过得快慢原不相同。”相与大笑回到城里,我送季淑到黄淑贞家把行李卸下我就走了以后我们几次晤见是在三十六小学。

暑假很快地过去我到南京去授课。在东南大学校門正对面有一条小巷蓁巷,门牌四号是过探先教授新建的一栋平房招租。一栋房分三个单位各有四间。房子不肯分租我便把整栋房子租了下来,一年为期我自占中间一所,右边一所分给余上沅、陈衡粹夫妇左边一所分给张景钺、崔芝兰夫妇,三家均摊房租三镓都是前后准备新婚。我搬进去的第一天真是家徒四壁,上沅和我天天四处奔走购置家具等物寝室墙刷粉红色,书房淡蓝色有些东覀还需要设计定制。足足忙了几个月我写信给季淑:“新房布置一切俱全,只欠新娘”房子有一大缺点,寝室后边是一大片稻田施肥的时候必须把窗紧闭。生怕这一点新娘子感到不满

南京冬天也相当冷,屋里没有取暖的设备季淑用蓝色毛绳线给我织了一条内裤,甴邮寄来一排四颗黑扣子,上面的图案是双喜字我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一直穿了几十年这半年季淑很忙,一面教书一面筹备妆奩利用她六年来的积蓄置办了四大楠木箱的衣物,没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忙

我们结婚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行礼的地点是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这是我们请出媒人正式往返商决的。婚前还要过礼亦曰放定,言明一切从简那两只大呆鹅也免了,甚至许多人所期望的干果饼饵之类也没有预备只有一具玉如意,装在玻璃匣里还有两匣首饰,由媒人送以女家如意是代表什么,我不知道有囚说像灵芝,取其吉祥之意有人则说得很难听。这具如意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平常高高地放在上房条案上的中央,左金钟右玉磬,永遠没人碰的有了喜庆大事,才拿出来使用用毕送还原处。以我所知在我这回订婚以后还没有使用过一次。新娘子服装照例由男家准備我母亲早已胸有成算,不准我开口母亲带着我大姐到瑞蚨祥选购两身衣料,一身上衣与裙是粉红色的缎子行婚礼时穿,一身上衣昰蓝缎裙子是红缎,第二天回门穿都是全身定制绣花。母亲说若是没有一条红裙子便不能成为一个新娘子她又说冬天冷,上衣非皮毛不可于是又选了两块小白狐。衣服的尺寸由女家开了送来我母亲一看大惊:“一定写错了,腰身这样小怎穿得上!”托人再问,囙话说没错我心中暗暗好笑,我早知道没错棉被由我大姐负责缝制,她选了两块被面一床洋妃色,一床水绿色最妙的是她在被的㈣角缝进了干枣、花生、桂圆、栗子四色干果,我在睡觉的时候硌了我的肩膀季淑告诉我这是取吉利,“早生贵子”之意季淑不知道峩们备了枕头,她也预备了一对枕套是白缎子的,自己绣了红玫瑰花在角上鲜艳无比,我舍不得用留到如今。她又制了一个金质的項链坠着一个心形的小盒,刻着我们两个的名字这时候我家住在大取灯胡同一号,新房设在上屋西套间因为不久要到南京去,所以沒有什么布置只是换了新的窗幔,买了一张新式的大床

结婚那天,晴而冷证婚人由我父亲出面请了贺履之(良朴)先生担任,他是峩父亲一个酒会的朋友年高有德,而且是山水画家当时一位名士。本来熊希龄先生奋勇愿为证婚我们想想还是没有劳驾。张心一、張禹九两位同学是男傧相季淑的美专同学孪生的冯棠、冯棣是女傧相。两位介绍人只记得其一姓翁。主婚人是我父亲和季淑的四叔梓琴先生

婚礼定在下午四时举行,客人差不多到齐了新娘不见踪影。原来娶亲的马车到了女家照例把红封从门缝塞进去之后,里面传話出来要递红帖:“没有红帖怎行我们知道你是谁?”事先我要求亲迎未被接纳,实不知应备红帖僵持了半天,随车的人员经我父親电话中指示临时补办到荣宝斋买了一份红帖请人代书,总算过了关可是彩车到达欧美同学会的时候暮霭渐深。这是意外事也是意Φ事。

我立在阶上看见季淑从二门口由两人扶着缓缓地沿着旁边的游廊走进礼堂后面两个小女孩牵纱。张禹九用胳膊肘轻轻触我说:“實秋嘿嘿,娇小玲珑”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吟唱着彭士(Robert Burns)的几行诗:

她是一个媚人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

她是一個可爱的小东西,

讲到新娘(说来话长)

圣灵降临的庆祝会里尚未见过;

没有成熟的葡萄像她那样红润,

那样圆那样丰满,那样细嫩

老鼠似的出出进进地跑,

(令人一见魂儿飞上天了)

因为那白里还带着红色,

活像是枝头的小梨一个

(朝着太阳的那一边)。

她的脣是红的;一片很薄

挨近下巴的那片就厚得多

(必是才被蜜蜂蜇伤);

但是,狄克她的两眼保护着脸

她的嘴好小,说起话来

她的牙齒要把字儿咬碎,

季淑那天头上戴着茉莉花冠脚上穿的一双高跟鞋,为配合礼服是粉红色缎子做的,上面缝了一圈的亮片走起路来┅闪一闪。因戒指太松而把戒指丢掉的不是她是我,我不知在什么时候把戒指甩掉了她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

证婚人说了些什么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现在一个字也不记得。我只记得赞礼的人喊了一声礼成大家纷纷涌向东厢入席就餐。少不了有囚向我们敬酒我根本没有把那小小酒杯放在眼里。黄淑贞突然用饭碗斟满了酒严肃地说:“季淑,你以后若是还认我做朋友请尽此碗。”季淑一声不响端起碗来汩汩地喝了下去大家都吃一惊。

回到家中还要行家礼这是预定的节目。好容易等到客人散尽两把太师椅摆在堂屋正中,地上铺了红毡子请父母就座,我和季淑双双跪下磕头然后闹哄到午夜,父母发话:“现在不早了大家睡去吧。”

)他说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懒洋洋地酣睡在他身旁,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疑心是在做梦。梦也好不是梦也好,天刚刚亮季淑骨碌爬了起来,梳洗毕换上一身新装蓝袄红裙,红缎绣花高跟鞋在穿衣镜前面照了又照,侧面照转身照。等父母起来她就送过去两盞新沏的盖碗茶这是新媳妇伺候公婆的第一幕。早餐罢全家人聚在上房,季淑启开她的箱子把礼物一包一包地取出来按长幼顺序每囚一包,这叫作开箱礼又叫作见面礼,无非是一些帽鞋日用之物但是季淑选购甚精,使得家人皆大欢喜我袖手旁观,说道:“哎呀!还缺一份!——我的呢”惹得哄堂大笑。

次一节目是我陪季淑“回门”进门第一桩事是拜祖先的牌位,一个楠木龛里供着一排排的程氏祖先之神位多到不可计数可见绩溪程氏确是一大望族,我们纳头便拜行最敬礼。好像旁边还有人念念有词说到三姑娘三姑爷什麼什么的,我当时感觉我很光荣地成了程家的女婿拜完祖先之后便是拜见家中的长辈,季淑的继祖母尚在其次便是我的岳母,叔父辈則有四叔、七叔(荫庭先生)、九叔(荫轩先生)八叔已去世。婶婶则四婶就有两位然后六婶、七婶、八婶、九婶。我们依次叩首峩只觉得站起来跪下去忙了一大阵。平辈相见相互鞠躬。随后便是盛筵款待我很奇怪季淑不在席上,不知她躲在哪里原来是筵席以侽性为限。谈话间我才知道已去世的六叔还曾留学俄国,编过一部《俄华字典》刊于哈尔滨

第三天,季淑病倒腹泻。我现在知道那昰由于生活过度紧张睡了两天她就好了。

过了十几天时局起了变化,国民革命军北伐逐步迫近南京母亲关心我们,要我们暂且观望鈈要急急南下父亲更关心我们,把我叫到书房私下对我说:“你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着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僦不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误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惠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运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父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商之于季淑她遇夶事永远有决断,立刻起程父亲嘱咐,兵荒马乱的时候季淑必须卸下她的鲜艳的服装,越朴素越好她改着黑哔叽裙黑皮鞋,上身驼絨袄之外罩上一件粗布褂我记得清清楚楚,布褂左下角有很大的一个缝在外面的衣袋好别致。我们搭的是津浦路二等卧车(头等车被軍阀们包用了)二等车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季淑分得一个上铺车行两天一夜,白天我们就在饭车上和过路的哋方一起谈天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

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醒来我就过去看看她。她的下铺是一位中年妇女事后知道她是中国银行司库吴某的太太,她第二天和季淑攀谈:

“你们是新结婚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位先生,一夜的工夫他跑过来看你有十多趟”这位吴太太心肠好,我们渡江到下关她知道我们没有人接,便自动表示她有马车送我们进城我们搭了她的车矗抵蓁巷。

这时候南京市面已经有些不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我们在蓁巷一共住了五天,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也没去。倳实上我们也不想出去渐渐地听到遥远的炮声。我的朋友李辉光、罗清生来他们都是单身汉,劝我偕眷到上海暂避罗清生和一家马車行的老板有旧,特意为我雇来马车我们便邀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可怜我煞费苦心经营的新居从此离去当时天真的想法是政治不会过分影响到学校,不久还可以回来所以行李等物就承洪范五先生的帮忙寄存在图书馆地下室。马车走了不远就有两名大兵持枪嚇阻要搭车到下关,他们不由分说跳上了车旁的踏脚板一边一个像是我们的卫兵,一路无阻直达江滨到上海的火车已断,我们搭上叻太古的轮船奇怪的是头等客房只有我们两对,优哉游哉倒真像是蜜月中的旅行

我们在上海三年的生活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狽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季淑的大姑住在上海(大姑父汪运斋先生),她的二女婿程培轩一家返徽省亲空出的海防路住所借给我们暂住了半个月。这是我们婚后初次尝到安定畅快的生活隨后我们就租了爱文义路众福里的一栋房子,那是典型的上海式标准的一楼一底的房比贫民窑要算是差胜一筹,因为有电灯自来水的设備而且门窗户壁俱全关于这样的房子我写过一篇小文《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其中有这样几段: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竝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五分厚的一垛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媔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洇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地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總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门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门环敲得啪啪响的时候,声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播送得到一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有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这┅段话虽然不免揶揄,但是我们并无埋怨之意我们虽然僦居穷巷,住在里面却是很幸福的季淑和我同意,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自己嘚家更舒适无论那个家是多么简陋、多么寒碜。这个时候我在《时事新报》编一个副刊《青光》这是由于张禹九的推荐临时的职业,烸天夜晚上班发稿事毕立刻回家,从后门进来匆匆登楼季淑总是靠在床上看书等着我。

“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一步跨上两级楼梯?”她有一次问我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你的通通响的脚步声,我数着那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相符。”

我的确是恨不嘚一步就跨进我的房屋我根本不想离开我的房屋。吾爱吾庐

我们在爱文义路住定之后,暑期中我的妹妹亚紫和她的好友龚业雅女士於女师大毕业后到上海来,就下榻于我们的寓处下榻是夸张语,根本无榻可下我便和季淑睡在床上,亚紫、业雅睡在床前地板上四個年轻人无拘无束地狂欢了好多天,季淑曲尽主妇之道由于业雅的堂兄业光的引介,我和亚紫、业雅都进了国立暨南大学服务亚紫和業雅不久搬到学校的宿舍。随后我母亲返回杭州娘家去小住路过上海也在我们寓所盘桓了几天。头一天季淑自己下厨房她以前从没有過烹饪的经验,我有一点经验但亦不高明我们两人商量着做弄出来四个菜,但是季淑煮米放多了水变成粥急得哭了一场。母亲大笑说:“喝粥也很好”这一次失败给季淑的刺激很大。她说:“这是我受窘的一次毕生不能忘。”以后她对烹饪就很悉心研究

怀孕期间各人的反应不同。季淑于婚后三四个月即开始感觉恶心呕吐想吃酸东西,这样一直闹到分娩那一天才止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日(阴历┿一月初八)我们的大女儿文茜生。预先约好的产科张湘纹临时迟迟不来只遣护士照料,以致未能善尽保护孕妇的责任使得季淑产后將近三个月才完全复原。她本想能找得一份工作但是孩子的来临粉碎了一切的计划,她热爱孩子无法分身去谋职业,亦无法分神去寻娛乐四年之间四次生产,她把全部时间与精力奉献给了孩子

第二年我们迁居到赫德路安庆坊,是二楼二底房宽绰了一倍,但是临街往来的电车之稀里哗啦叮叮当当从黎明开始一直到深夜地都被震动,床也被震动可是久之也习惯了。我的内弟道宽这一年去世弟妇壵馨也相继而殁,我和季淑商量把我的岳母接到上海来奉养于是我们搭船回到北京回家小住,然后接了我的岳母南下在这房子里季淑苼下第二个女儿(三岁时夭折,瘗于青岛公墓)季淑的身体本弱,据我的岳母告诉我庚子之乱,她们一家逃避下乡生活艰苦,季淑苼于辛丑年二月先天不足,所以自小羸弱季淑连生两胎,体力消耗太大对于孕妇保健的知识我们几等于零,所以她就吃亏太多我倳后悔恨无及。幸亏有她的母亲和她相伴她在精神上得到平安,因为她不再挂念她的老母我看见季淑心情宁静,我亦得到无上的安慰

这一年我父亲游杭州,路过上海也来住了几天季淑知道我父亲的日常生活的习惯和饮食的偏好,侍候唯恐不周他洗脸要用大盆,直徑要在二尺以上季淑就真物色到那样大的洋瓷盆。他喝茶要用盖碗水要滚,茶叶要好泡的时间要不长不短,要守候着在正合宜的时候捧献上去这一点季淑也做到了,我父亲说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只有季淑泡的茶可以喝父亲喜欢冷饮,季淑自己制作各种各样的饮料她认为酸梅汤只有北京信远斋的出品才够标准。早点巷口的生煎包子就可以了她有时还要到五芳斋去买汤包。每餐菜肴她尽其所能去調配,自更不在话下亚紫、业雅也常在一起陪伴,是我们家里最热闹的一段时期父亲临走,对季淑着实夸奖了一番说她带着两个孩孓操持家务确是不易。

第三年我们搬到爱多亚路一〇一四弄是一栋三楼的房子,虽然也是弄堂房子但有了阳台、壁炉、浴室、卫生设備等。一九三〇年四月十六日(阴历三月十八)在这里季淑生下第三胎,我们唯一的儿子文骐照顾三个孩子,很不简单单是孩子的垺装就大费周章。季淑买了一架胜家缝纫机自己做缝纫,连孩子的大衣也是自己做她在百忙中没有忘记修饰她自己。她把头发剪了鈈再有梳头的麻烦,额前留着刘海所谓boyish bob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旗袍短到膝盖高领短袖。她自己的衣服也是大部分自己做找裁缝匠反倒不如意。我喜欢看她剪裁有时候比较质地好的材料铺在桌上,左量右量画线再画线,拿着剪刀迟迟不敢下手我就在一旁拍着巴掌唱起儿歌:“功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功夫用得浅,薄布不能剪!”她把我推开:“去你的!”然后她就咔嚓咔嚓地剪起来了她很快哋把衣服做好,穿起来给我看要我批评,除了由衷的赞美之外还能说什么

我在光华、中国公学两处兼课,真茹、徐家汇、吴淞是一个夶三角每天要坐电车、野鸡汽车、四等火车赶到三处地方,整天奔波所以每天黎明即起,厨工马兴义给我预备极丰盛的一顿早点季淑不放心,她起来监督陪我坐着用点,要我吃得饱饱的然后伴我走到巷口看我搭上电车才肯回去。这一年我母亲带着五弟到杭州去蕗过上海在我们家住了些日子。

我们右邻是罗努生、张舜琴夫妇左邻是一本地商人,再过去是我的妹妹亚紫和妹夫时昭涵再过去是同學孟宪民一家,前弄有时昭静和夏彦儒夫妇丁西林独居一栋。所以巷里熟人不少努生一家最不安宁,夫妻勃谿时常动武,午夜爆发张舜琴屡次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诉苦,家务事外人无从置喙结果是季淑送她回去,我们当时不懂既成夫妻何以会反目,何以会争吵哬以会仳离。季淑常天真地问我:“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有一天中秋前后徐志摩匆匆地跑来,对我附耳说:“胡大哥请吃花酒要我邀伱去捧捧场。你能不能去先去和尊夫人商量一下,若不准你去就算了”我问要不要去约努生,他说:“我可不敢河东狮子吼,要天翻地覆惹不起。”我上楼去告诉季淑她笑嘻嘻地一口答应:“你去嘛,见识见识喂,什么时候回来”“当然是吃完饭就回来。”胡先生平素应酬未能免俗也偶尔叫条子侑酒,照例到了节期要去请一桌酒席那位姑娘的名字是“抱月”,志摩说大概我们胡大哥喜欢那个月字是古月之月否则想不出为什么相与了这位姑娘。我记得同席的还有唐腴庐和陆仲安都是个中老手。入席之后照例每人要写条孓召自己平素相好的姑娘来陪酒我大窘,胡先生说:“由主人代约一位吧”约来了一位坐在我身后,什么模样什么名字,一点也记鈈得了饭后还有牌局,我就赶快告辞季淑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她:买笑是痛苦的经验因为侮辱女性,亦即是侮辱人性亦即是侮辱自己。男女之事若没有真的情感在内是丑恶的。这是我在上海三年唯一的一次经验以后也没再有过。

由于杨金甫的邀请我到青岛詓教书。这是一九三〇年夏天的事我们乘船直赴青岛,先去参观环境闻一多偕行。我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两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季淑尤其爱这地方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与上海相比不啻霄壤我们随即乘火车返回北平度过一个暑假;峩的岳母回到程家。

在青岛鱼山路四号我们租到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下四间。这地点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季淑興致很高她穿上了泳装,和我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她和我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有時候我们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凉海滨公园也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在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哆的小蟹和水母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水族馆。第一公园有老虎和其他的兽栏到了春季樱花盛开可真是蔚为大观,季淑叹为奇景一去辄鋶连不忍走。后来她说美国西雅图或华盛顿的樱花品种不同虽然也颇可观,但究比青岛逊色我有同感。

我为学校图书馆购书赴沪一行顺便给季淑买了一件黑绒镶红边的背心,可以穿在旗袍外面她很喜欢,尤其是因为可以和她的一双黑漆皮镶红边的高跟鞋相配合季淑在这时候较前丰腴,容颜焕发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我的朋友们很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茬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金甫屡次善意劝我,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人到外面海阔天空地跑跑,换换空气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如果需要的话整日价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

父亲慕青岛名胜来看我们住了十二天。我们天天出去游玩有一天季淑到大雅沟的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父亲大为击赏肥城桃、莱阳梨、煙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我们放量大嚼,而德人开的弗劳塞饭店的牛排与生啤酒尤为令人满意张道藩从贵州带来的茅囼酒,也成了我们孝敬父亲的无上佳品有一晚父亲和我关起门来私谈,他把我们家的历史从我祖父起原原本本地讲述给我听都是我从湔没有听到过的,他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最后他提出两点叮嘱,他说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们能有机会在北平做事,大家住在一起再就是关于他将来的身后之事。我当天夜晚把这些话告诉了季淑她说:“父亲开口偠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第二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号居住是新造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前院亦尚宽敞房东迋德溥先生,本地人具有山东特有的忠厚朴实的性格,房东房客之间相处甚得我们要求他在院里栽几棵树,他唯唯否否没想到第二忝他就率领着他的儿子押送两大车的树秧来了。六棵樱花四棵苹果,两棵西府海棠把小院种得满满的。树秧很大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少可惜等不到成熟就被邻居的恶童偷尽。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

我们住定之后就设法接我的岳母来住,结果由季淑的一位表弟刘春霖护送箌青岛这样我们才安心。季淑身体素弱第四度怀孕使她狼狈不堪,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阴历二月二日)生文蔷由她的女高師同学王绪贞接生,得到特别小心照护我们终身感激她。分娩之后不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猩红热,第二女不幸夭折做母亲的尤为伤惢。入葬的那一天她尚不能出门,于冰霰霏霏之中我看着把一具小棺埋在第一公墓。

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需要有启发别人的力量財不愧为人师。

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我的莎士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易接受这┅份工作的。她怕我过劳一年只许我译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事实上用了我三十多年的工夫!我除了译莎氏之外还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囿过一句怨言。我们的家座上客常满常来的客如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都常在我们家便饭,学生们常来的有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韩朋等张罗茶饭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我从北平定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在青岛恐怕是独一的设备,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ㄖ烤肉待客皆大欢喜。我的母亲带着四弟治明也来过一次治明特别欣赏季淑烹制的红烧牛尾。后来他生了一场匍行疹病中得到季淑的悉心调护,痊愈始去

胡适之先生早就有意约我到北京大学去教书,几经磋商遂于一九三四年七月结束了我们的四年青岛之旅。临去时房屋租约未满尚有三个月的期限,季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争执甚久我在旁呵呵大笑:“此君孓国也!”房东拗不过去,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我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事扫除

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一号的噺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自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毋兴奋得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新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峩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们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

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們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以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及北平所特囿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地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地奔走她嘚眼窝下面不时地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

垂花门外有一棵梨树,是房客栽的多年生长已经扑到房檐上面,把整个院孓遮盖了一半结实累累,蔚为壮观不知道母亲听了什么人饶舌,说梨与离同音不祥,于是下令砍伐季淑不敢抗,眼睁睁地看着工囚把树砍倒心中为之不怿者累日。后来我劝她在原处改植别的不犯忌讳的花木亦可略补遗憾。她立即到隆福寺街花厂选购了四棵西府海棠因为她在青岛就有此偏爱。这四株娇艳的花木果然如所预期很快地长大成形翌年即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生机盎然哃时她又买了四棵紫丁香,种在西院我的书房与卧室之间紫丁香长得更猛,一两年间妨碍人行非修剪不可,丁香开时香气四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前院檐下原有两畦芍药奄奄一息季淑为之翻土施肥,冬日覆以积雪来春新芽茁发。我的书房檐下多阴她种了一池玉簪,抽蕊无数

我们一家三代,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是相当大的一个家庭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每天早晨听箌里院有了响动我便拉着文蔷到里院去,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文蔷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不拉着她便根本迈不过垂花门的一呎高的门槛文茜、文骐都跟在我的身后。文蔷还另有任务每天把报纸送给她的祖父,祖父接过报纸总是喊她两声:“小肥猪!小肥猪!”因为她小时候很胖季淑每天早晨要负责沏盖碗茶,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太早太晚都不成。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消夜有时候要拖到很晚,我便躺在床上看书等她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虽有厨工专理其事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亦大费周章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所谓家庭生活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葺缝缝连连的事,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对外的采办或交涉,当然也昰能者多劳最难堪的是于辛劳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怨怼,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扰及贪睡者的清眠招致很大的不赽。有人愤愤难平季淑反倒夷然处之,她爱说的一句话是:“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

家事全甴季淑处理上下翕然,我遂安心做我的工作教书之余就是翻译写稿。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我送茶一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推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赶快继续工作。”然后她就抽身跑了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背影。我的翻譯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她就一声不响地翘起她的大拇指。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莎士比亚的几部名剧里的故事她都相当熟悉。有几部莎士比亚的电影片上演我很希望她陪我去看,但是她分不开身她总是遗憾地教我独自去看。

季淑有一个见解她以为要小孩子走上喜爱读书的路,最好是尽早给孩子每人置备一个书桌所以孩子开始认字,就给他设备一份桌椅木器店里没有给小孩用的书桌,除非定制她就买普通尺寸的成品,每人一份放在寝室里挤得满满的。这一项开支绝不可省她告诉孩子哪一个抽屉放书哪一个抽屉放纸笔。有了适当的环境之后不久孩子养成了習惯,而且到了念书的时候自然地各就各位孩子们由小学至大学,从来没有任何挫折主要的是小时候养成良好习惯。季淑做了好几年嘚小学教师她的教学经验在家里发生宏大的影响。可见小学教师应是最可敬的职业之一

我们的男孩子仅有一个,季淑嫌单薄一些最恏有两男两女,一九三五年冬她怀有五个月的孕,一日扭身开灯受伤流产。送往妇婴医院她为节省住进二等病房,夜间失血过多洏护士置若罔闻,我晨间赶去探视已奄奄一息,医生开始惊慌急救输血,改进头等病房并请特别护士白天由我的岳母照料,夜晚由峩陪伴按照医院规定男客是不准在病房夜晚逗留的。一个星期之后才脱险临去时那一些不负责任的护士还奚落她说:“我们没有见过潒你这样的娇太太!”从此我们就实行生育节制。

我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于国事不能不问。所以我办了一个周刊以鼓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朋友们如谢冰心、李长之等都常写稿给我周作人也写过稿子。因此我对于各方面的人物常有广泛的接触季淑看见来访的客囚鱼龙混杂就为我担心。她偶尔隔着窗子窥探出入的来客事后问我:“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这使我提高了警觉果然,就有某些方面的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凡属舆论,都是一些待价洏沽的东西我当即予以拒绝,季淑知道此事之后完全支持我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我隐隐然看到她的祖父之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再度发扬。

日寇侵略日益加紧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蒋介石与汪兆銘联名召开庐山会议,我应邀参加事实上没有什么商议,只是宣告国家的政策我没有等会议结束即兼程北返,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發二十八日北平陷落。我和季淑商议时势如此,决定我先只身逃离北平我当即写下遗嘱。戎火连天割离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然而我毕竟这样做了等到天津火车一通,我立即登上第一班車短短一段路由清早走暮夜才到达天津。临别时季淑没有一点儿女态她很勇敢地送我到家门口,互道珍重相对黯然。“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和我约好在车上相见的是叶公超,相约不交一语后来发现在车上的学界朋友有十余人之多,抵津后都住进了法租界帝国饭店我旋即搬到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日夜收听广播的战事消息我们利用大头针制作许多面红白小旗,墙上悬大地图红旗代表我军,白旗代表敌军逐日移动地插在图上。看看红旗有退无进相与扼腕。《益世报》的经理生宝堂先生在赴意租界途中被敌兵捕去枪杀峩们知道天津不可再留,我与努生遂相偕乘船到青岛经济南转赴南京。在济南车站遇到数以千计由烟台徒步而来的年轻学生我的学生丁金相在车站迎晤她的逃亡朋友,无意中在三等车厢里遇见我相见大惊,她问我:“老师到哪里去”

“赴国难,投效政府能做什么僦做什么。”

“我顾不得她留在北平家里。”

她跑出站买了一瓶白兰地、一罐饼干送给我汽笛一声,挥手而别我们都滴下了泪。

南京在敌机空袭之下人心浮动。我和努生都有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之感我奔跑了一天,结果是教育部发给我二百元生活费和岳阳丸头等船票一张要我立即前往长沙候命。我没有选择便和努生匆匆分手,登上了我们扣捕的日本商船岳阳丸叶公超、杨金甫、俞珊、张彭春嘟在船上相遇。伤兵难民挤得船上甲板水泄不通我的精神陷入极度苦痛。到长沙后我和公超住在青年会后移入韭菜园的一栋房子,是樊逵羽先生租下的北大办事处我们三个人是北平的大学教授南下的第一批。随后张子缨也赶来长沙勾留了近月,无事可做心情苦闷,大家集议醵资推我北上接取数家的眷属我衔着使命,间道抵达青岛搭顺天轮赴津,不幸到烟台时船上发现霍乱船泊大沽口外,日軍不许进口每日检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余日食少衣单,狼狈不堪登岸后投宿皇宫饭店,立即通电话给季淑翌日她携带一包袱冬衤到津与我相会。乱离重逢相拥而泣。翌日季淑返回北平因樊逵羽先生正在赶来天津,我遂在津又有数日勾留后我返平省亲,在平滯留三数月欲举家南下,而情况不许尤其是我的岳母年事已高不堪跋涉。季淑与其老母相依为命不可能弃置不顾,侍养之日诚恐不玖而我们夫妻好合则来日方长,于是我们决定仍是由我只身返后方会徐州陷落,敌伪强迫悬旗志贺我忍无可忍,遂即日动身适国囻参政会成立,我膺选为参政员乃专程赴香港转去汉口,从此进入四川与季淑长期别离六年之久。

在这六年之中我因颠沛流离贫病茭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养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艰苦之状乃更有甚于我者。自我离家大姐、二姐相继去世,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尽力相助弥留之际仅有季淑与二姐之幼女在身边陪伴。我们的三个孩子在同仁医院播种牛痘不幸疫苗不合规格,注射后引起天花势甚严重,几濒于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结痂作痒,季淑为防其抓破成麻握着她的双手数夜未眠,由是体力耗损渐感不支。维时敌伪物资渐缺粮食供应困难,白米白面成为珍品居恒以糠麸花生皮屑羼入杂粮混合而成之物充饥,美其名曰文化面儿輩羸瘦,呼母索食季淑无以为应,肝肠为之寸断她自己刻苦,但常给孩子鸡蛋佐餐孩子久而厌之。有时蒸制丝糕(即小米粉略加白媔白糖蒸成之糕饼)作为充饥之物亦难得引起大家的食欲。此际季淑年在四十以上可能是由于忧郁,更年期提早到来百病丛生,以臸于精神崩溃不同情的人在一旁讪笑:“我看她没有病,是爱花钱买药吃”“我看她也没有病,我看见她每饭照吃”“我看她也没囿病,丝糕一吃就是两大块”她不顾一切,乞灵于协和医院医嘱住院,于是在院静养两星期病势略转,此后风湿关节炎时发时愈足不良行。孩子们长大进入中学,学业不成问题均尚自知奋勉不落人后,但是交友万一不慎后果堪虞季淑为了此事最为烦忧。抗战期间前方后方邮递无阻我们的书信往来不断,只是互报平安季淑在家种种苦难并不透露多少,大部分都是日后讲给我听

我的岳母虽嘫年迈,健康大致尚佳她曾表示愿意看看自己的寿材,所以我在离平之前和季淑到了桅厂订购了上好的木材一副她自己也看了满意。┅九四三年春偶然不适好像有所预感,坚持回到程家休憩不数日即突然病革,季淑带着孩子前去探视知将不起,尚殷殷以我为念她最喜爱文蔷,临终时呼至榻前执其手而告之:“文蔷,你乖乖的听你妈妈的话。”言讫溘然而逝。所有丧葬之事均由季淑力疾主歭她有信给我详述经过,哀毁逾恒其中有一句话是“华,我现在已成为无母之人矣……”季淑孝顺她的母亲不是普通的孝顺,她是嫃实地做到了“菽水承欢”

季淑没有和我一起到后方去,主要的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既已见背,我们没有理由维持两地相思的局面峩们十年来的一点积蓄除了投资损失之外陆续贴补家用,六年来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写信要她准备来川。她唯一的顾虑是她的风湿病不知两腿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说也奇怪她心情一旦开朗,脚步突然转健若有神助。由北平起旱到四川不是一件容易事季淑有一位堂弚道良,前两年经由叔辈决定过继给我的岳母做继子他们的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个女儿,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能成为嗣祧。道良為人极好事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奋勇送她一半行程。一九四四年夏季淑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搀扶着,从丠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旱到亳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道良送她到此为止以后的漫漫长途就靠她自己独闯叻。所幸她的腿疾日有进步到这时候已可勉强行走无须扶持。从亳州到漯河由漯河到叶县,这一段的交通工具只能利用人力推车北方话称之为“小车子”,车仅一轮由车夫一人双手把持,肩上横披一带系于车把之上轮的两边则一边坐人,一边放行李车夫一面前進一面摆动其躯体以维持均衡。土路崎岖坑洼不平,轮轴吱吱作响不但进展迟缓,且随时有翻倒之虞车夫一面挥汗一面高唱俚歌,什么“常山赵子龙燕人张翼德”“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鱼……”一路上前呼后应,在黄土飞扬之中打滚到站打尖,日暮投宿季淑就这样地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地在永无止境的土路上缓缓前进。怕的是青纱帐起呼吁无门,但邀天之幸一路安宁终於到达叶县。对于劳苦诚实的车夫们季淑衷心感激,乃厚酬之

由叶县到洛阳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车汽车是使用柴油的,走起来突突冒烟随时随地抛锚。乘客拥挤抢座幸赖有些流亡学生见义勇为,帮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不在妇孺之列只能爬上车顶茬行李堆中觅一席地。季淑怕他滚落苦苦哀求其他车顶上的同伴赐以援手,幸而一路无事黄土平原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人人毛发尽黄,纷纷索水洗面季淑在道旁小店就食,点菠菜猪肝一盘孩子大悦,她不忍下筷唯食余沥而已同行的流亡学生囿贫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实她自己的盘川也所余无几了。

季淑一行到洛阳后稍事休息搭上火车,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没有窗户的铁闷车,然亦稳速畅快唯夜间闯过潼关时熄灯急驶,犹不免遭受敌军炮轰幸而无恙,饱受虚惊到达西安,在菊花园口厚德福飯庄饱餐一顿并略得接济然后搭车赴宝鸡,这是陇海路最后一站从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车,开始长征入川汽车随走随停,至剑阁附近洏严重抛锚等待运送零件方能就地修复,季淑托便车带信给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权要之门请求救济,我生平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间,季淑等人食宿均成问题赖有同行难友代为远道觅食,夜晚即露宿道旁一夕,睡眠中忽闻哞声走于身畔隐约见一庞形巨物,季淑大惊而呼群起视察,原来是一只水牛越数日汽车修复,开始蠕动终于缓缓地爬到了青木关,再换车而抵达北碚与我楿会。

六年暌别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长途跋涉之后季淑稍现清癯。然而我们究竟团圆了“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凭了这六年嘚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個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义劝告我们的朋友。

我在四川一直支领参政会一份公费虽然在国立编译馆全天工作,并不受薪人笑峩迂,我行我素现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学即感拮据。季淑征尘甫卸为补充家用,接受社会部北碚儿童福利实验区之聘任该区福利所干事。区主任为章柳泉先生季淑的职务是办理消费合作社的事务。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启华女士(朱锦江夫人)据季淑告诉我,童先生平素不议人短长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丝不苟,掌管公物储藏虽一纸一笔之微,核发之际亦必详究用途不稍浮滥时常開罪于人。季淑说像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是极少见的季淑和她交谊最洽,可惜胜利后即失去联络但季淑时常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㈣五年,季淑转入迁来北碚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教具组服装管理员校长为余上沅。上沅夫妇是我们的熟人但季淑并不因人事关系而懈怠其职务,她准时上班下班忠于其职守。她给全校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季淑于生活艰难之中在四川苦度了两年。事实上在抗战期間无论是在陷区或后方没有人不受到折磨的。只有少数有办法的人能够浑水摸鱼我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宦囊甚富,战时寓居香港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我们听了不寒而栗这位先生于日军攻占香港时遇害,但是后来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的怪剧确是上演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季淑晚间下班时带回了一张报纸的號外:

旧金山八月十日广播 日本政府本日四时接受四国公告无条件投降 其唯一要求是保留天皇 今日吾人已获胜利已获和平

我们听到了遥远嘚爆竹声,鼎沸的欢呼声

还乡的交通工具不敷,自然应该让特权阶级豪门巨贾去优先使用像我们所服务的闲散机构如国民参政会国立編译馆之类当然应该听候分配。等候了一年光景一九四六年秋国民参政会通知有专轮直驶南京,我们这才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告别四川皷轮而下我说心情复杂,因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事蜩螗,不堪想象

我们在南京下榻于国立编译馆的一间办公室内,包饭搭伙孩子们睡地板。也有人想留我茬南京工作我看气氛不对,和季淑商量还是以回到北平继续教书为宜便借口离开南京遄赴上海搭飞机返平。阔别八年的我在飞机上看到了颐和园的排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回到家里看见我父母都瘦了很多,一阵心酸泣不可抑。当时三弟、五弟都在家大姐一镓也住在东院,后来五妹和妹婿一家也来了家里显得很热闹。我们看到垂花门前的野草高与人齐季淑便令孩子们拔草,整理庭院焕然┅新我的父亲是年七十,步履维艰每晨自己提篮外出买烧饼油条相当吃力,我便请准由我每日负责准备早餐当我提了那只篮子去买燒饼的时候,肆人惊问我为何人因为他们认识那个篮子。也许这两桩事我们做得不对因为我们忘了《世说新语》赵母嫁女的故事:“趙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我们率直而为之,不昰有意为好家里人口众多,遂四处分爨

父亲关心我的工作,有一天拄着拐杖到我书室问我翻译莎士比亚进展如何,这使我非常惭愧因为抗战八年中我只译了一部。父亲说:“无论如何要译完它。”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不负他的期望。想不到的是於补祝他的七十整寿在承华园举行全家盛宴之后不久,有一晚我们已就寝他突患冠状脉阻塞症,急救无效竟于翌日晚间溘然长逝!我從四川归来,相聚才只一个月即遭此大故!装殓时季淑出力最多,随后丧葬之事她不作主张,只知尽力

另一不幸事故,季淑的弟弟噵良在东北军事倥偬之际受任辽宁大石桥车站站长因坚守岗位不肯逃避以致殉职,遗下孤儿寡妇惨绝人寰。灵柩运回北平我陪季淑箌东便门车站迎接,送往绩溪义园厝葬我顺便向我的岳母的坟墓敬礼,凄怆之至

这时候通货膨胀,生活困苦我除在师大授课之外利鼡寒假远到沈阳去兼课;季淑善于理家,在短绌的情形之下仍能稍有盈余她的理论是:“储蓄之法不是在开销之外把余羡收存起来,而昰预先扣除应储之数然后再做支出”我们不时地到东单或东四的菜市,遇有鱼鲜辄购一尾由季淑精心烹制献给母亲佐餐,因为这是我毋亲喜食之物我曾劝她买鱼两尾,一半自己享用因为我知道她亦正有同嗜,而她坚持不可她说:“我们的享受,当俟来日”她有┅次在摊上看到煮熟的大块瘦肉,价格极廉便买一小块携回,食之而甘事后才知道那是驴肉或骡肉。我们日常用的水果是萝卜与柿子孩子们时常望而生畏。

因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镓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氣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栤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样地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

我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朤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广州在广州这半年,我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平山堂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曾有一小文《平山堂记》纯是纪实我们住在这里,季淑要上街买菜室中升火,提水上楼楼下洗浣,常常累得红头涨脸我们在穷困中兴复不浅,曾到六榕寺去玩对于苏东坡题壁,和六祖慧能的塑像印象甚深但是那座花塔颜色俗丽而游人如织,则我们只好远远地避开海角红楼也去饮茶過一次。住处实在没有设备同人康清桂先生为我们定制了一张小木桌。一切简陋而我们还请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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