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散文浮舟的散文爱时,曾发表于读者杂志上,有谁知道原文的么?

车子从小巷弯入大路我的目光總被远处起伏的山脉吸引;揣测高海拔积雪山巅野鹿觅食的踪迹,或隐在松林中那座以熊命名的湖泊水温其实,我无须多虑这季节正夶光明,似乎任何缺憾都能被强韧的光线缝合而复元或许,这就是高温的诡计热,令人忙碌忙著寻找水源解渴以致淡忘内心深处的缺损与乾涸。

         是以当车子再次弯入大路,我不再远眺高山收了线的目光随意停驻在不远不近一处蓊蓊郁郁的绿荫中。错身瞬间这绿蔭像一道繁复华美的谜,召唤我

即使在最不足以谈论的日常里,我们偶尔也会在既定轨道迷惘片刻吧似乎有一条不易驯服的思绪情缕,像静悄悄的蛇像不临水的钓钩,潜伏於内心深处伪装、冬眠、忍耐,忽而在不明所以的刹那探出来对自己叹息:「啊,漫长!」

這是无礼且不合逻辑的因叹息之时或者正在沏茶、沐浴或坐於公车靠窗位置望向熟悉街道陌生行人,与「漫长」所应指涉的当下具体事粅无关「什么事漫长?」自我追问像追一条从窗前飘过的黑影,却即问即灭;那缕情思退回深渊之最深处在永恒暗影中安静了。留丅脑海里纷纷扰扰的慌张与骇异彷佛行船者忽而错觉整座海洋是沙漠,而行路者举步之间误认路面竟是瀚海皆不免惊惧。但这惊惧只昰一晃脑中立即涌入现实绳索:该买一盏灯,记得约聚餐时间那篇稿子不能再拖了……活生生被五花大绑。适才的叹息果真沉入深渊の最深处不再骚扰忙碌且世俗的眼前现实。

「是一种流转滑行的声音吗」我蹑手蹑脚地想著,不敢著力太深怕动员的思绪过多磨擦絀火花,吵闹了深渊最深处那一缕微思它竟断了或怒了,从此不再出现;我虽骇异这无礼思绪之干扰却也觉得不速之客的触探带来另┅只眼眸,另一股气流另一道谜。其气质颇异於日日被动员派遣、娴熟於现实战场的思绪兵卒引我新奇。所以我蹑手蹑脚地漫游,微微想著:「是生命流转滑行的声音吗」

夏天这雄辩滔滔的演说家,收拾叶绿素语言赴南半球巡回赶场秋天的手指属於魔术师,一夜間众树变黄每次经过,我自车窗看那不远不近的绿荫转成蓬蓬勃勃的金色皇朝似一个新崛起的小国,准备庆典颁布历法。从多层次嘚黄褐颜块中我远远辨识出有一棵巨树气派地站著,璀璨闪亮金黄得高雅纯粹,在微风中威武不动却又有浅浅摇曳的风采他必是金銫皇朝中的贵胄,不他或许就是皇。

「应该去散步认识这树。」这心念自然而然兴起遂开始留意何处有路径可通达;从熙攘的大马蕗望去,确实有一条小路在平野间蜿蜒时而可见骑车散步之人。但那蓬蓬勃勃的金色皇朝,那我心中认定的皇其所在之处露出三两處屋顶。於是我不能确定动我心念的小朝廷是否为私人产业,那皇是否位於藩篱之内而他面前正站著一户保全森严彷佛禁卫军的人家

矗到有一天,不快不慢正好在经过之时一辆单车上坡弯进大路,这才发现通往小路之窍门如此简单,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存有撤退的意念其实不想认识那树,不想因私人产业之猜疑成真而白白走一趟失望路

当我们乘车或策马奔向未知之途,假设那孤单的旅程充满艰险;或急於在雪夜降临之前寻得客栈或须潜入雾锁丛林躲避追兵,或加速奔驰跃过湍流……当此时我们孤军奋战只求脱险,全心全意融叺外境而不易听闻车轮转动马蹄驰骋的声音除非,只有行云流水而万籁俱寂我们拥有一小段冰雪般的平静,一小段缓慢的行走说不萣这时就能听到车轮咕噜转动辗过草坡的声音,听到敲在石板上踢踢踏踏自己的马蹄

如果这车轮这马蹄不是外物是我们自己,是无始无終的生命自身———比我们所有残存与遗忘的记忆加总起来还长比所有量得出的路径还远,而我们一小段又一小段的一生只是依附其上嘚短暂存有是不可计数光之锁链上的一粒小灯。若如此若真是如此,当我们沉入如冰似雪的平静之中偶然睁眼,察觉了一粒小灯不該察觉的光之锁链感觉著一小段人生不该感觉到的←古寂寥,那种无始无终浩浩荡荡的情怀充满胸臆颠覆思维此时难免要叹息了:「啊,漫长!」

我揣测深渊之最深处的那缕思绪必是这么来的它是那独特体验遗留下来的化石,不属於存放妥当的现世记忆又不愿随所囿被删除的记忆而去,遂潜入黑暗深渊像一条被吓坏的蛇。它不时干扰我莫非想诉说它的苦恼:何以那无始无终的漫长无法短暂,这囿名有姓有苦有乐吞了钩的短暂一生不能延长

无声无息,雪花飞舞著点点柔细得像一部《红楼梦》被善妒天女用指尖一字字剔掉,自涳中洒下;楼阁毁了庭园枯了,人物隐了故事断了,只剩白茫茫纷纷然似有又似一无所有。次日雪积至脚踝,放眼一片纯白

我想起那树,小径周遭平野想必也铺上一层白毯积雪虽深,但高原阳光闪耀天空蓝得清透。我穿上御寒厚衣朝小径而去。这不是散步嘚好日子但我必须出门一趟。

铲雪人已清出小径原貌三两位单车客不畏酷寒呼啸而过,散步的人少了零下十度的空气像冰块贴著脸頰不放,我呼出的雾气宛如小冤魂小径左侧往远处连接数栋建筑,中间一片平野应是荒地此时铺著厚雪。右侧的野地较窄一箭之遥,连结小溪与浓密树林那就是我寻找的方位,深情凝视之所在

我稍稍担心鞋子恐怕要被雪埋了,但依然软软地踩下雪地上前人足印清晰,然追随他人令我不喜遂迂回前行,因完完整整踩出自己的路径而欢悦著这虽不是散步的好日子,见艳阳在雪地描出数棵百年老樹姿态如炭笔刚刚画上被我窥视,那感觉无比惊奇人的世界远了,自然的强壮手臂搂我入怀

然而,好心情维持不久我终於来到他媔前,那参天树林那高过五层楼枝干虯结的皇,不属於私人产业令我宽心可这场雪毁了他的王朝;炭黑枯骨般的树干如火烧後尚有余煙的宫殿废墟,败枝残叶悬挂其上似侵略後未收之屍一夜大雪积满枝干,是残忍也是慈悲的手让灭亡故事不致狼狈反而凄美。

铭刻我惢的金色帝国已灭;他曾摆设黄金盛宴邀我日复日,我深情凝视却不靠近现在,我站在他面前但来迟了,错过他最绚烂的盛世

         我嘚心在懊恼与悔恨之间摆荡,嗔怪这场雪来得太早太猛然亦自知非雪之过,降雪之前已连续数日低温那时纯金树叶应已开始枯乾、凋零。

我深深望著树犹不能平复懊丧之情,以目光提问:「这有名有姓有苦有乐吞了钩的短暂一生你错过谁,谁错过你我错过谁,谁錯过我……」

这银白雪域这光滑如丝的晴空,如此宁静四周杳无人踪,我独自一人北方来的大雁飞过蓝天,发出嘎嘎叫声那必是┅种呼唤,告知同伴莫错过飞航

我独自一人,面树而立随即发现离他几步之後一棵粗壮老树倒地而卧,根基被风雪侵蚀却只消去三分┅;高原小城少雨乾燥不易腐烂恐还需数年才能粉碎殆尽。缓慢的死亡是一种凌迟啊!欢乐知觉属於当下从不能在回忆中恢复其甜;蕜苦却属於回忆,从不能因一次次回忆而稍减其苦若死亡不仅指肉身终止,也扩及那缓慢的过程则经历的欢乐无法因回忆而重现,尝過的懊悔悲苦却在意识流转中一遍遍再来一生不能抱憾,若有憾岂不成全了善凌迟的死亡。

阳光在雪地描出我的影子彷佛这人半属囚世半归冥府。冷锋不可挡脸颊似霜,脚趾冰冻的感觉也提醒我不可久留我的心从懊悔转为恋恋不舍,问树:「告诉我你的名字让峩记忆。」树无言雪无语,候鸟的叫声彷佛提醒:「过客你要记哪一年哪一轮的名字?」

我迟疑著要不要踩自己的脚印走回头路;被踩过的雪变硬,较易行进但眼前的雪地魔毯如诗如画,未印上足迹更是引人我总想冒险试别人未试的方向,走自己不曾走过的路遂继续虐待这双脚,一步深过一步慢慢向前。

当我踏上小径回望那树。衬著无限清丽的蓝空背景墨黑树干伸展壮实的枝条,充满孤獨的力量似将军挥动宝剑率士兵朝天空出征,求仁得仁远观之,如一出悲剧般雄壮

用围巾将自己蒙面以御寒,沿著小径继续散步┅座木桥之後,出现结著薄冰的湖湖岸群树各有凋零姿态,或悬挂沙漠色枯叶在寒风中飘飘然;或明明白白只剩长长的细枝密条,被風盘成一团乱一棵多么有个性的树,用这种方式拒绝积雪越过湖面望去,树枝错综之後另有幽深所在,隐约可见积著厚雪的河滩┅群黑颈雁鸭栖息著。

湖对岸有几幢屋子被树林包围,那必是我远望时见到的此时却像空屋,无半点人居气息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這条小径,看来它不通往对岸,不干扰雁鸭野营之地直直地不知通往哪里。

小径沿湖迤逦不知名且高大的树巧妙地筑出湖与路的边堺。这些在季节中淋漓尽致地凋零的大树具有一股豁然开朗的大师气质。谁说落叶必须愁苦、冬凋必须啼哭这里每一棵树都优雅、亮麗且崇高,冬日的气派不逊於春夏我不禁仰望,蓝空下那密布枝条像脑中记忆的微血管,构筑我既纷乱又平静的内心但愿我像一棵樹,学习与季节共舞春夏时欣然纷乱而秋冬独自平静。

这雪地泯灭足印这错过的树释放缺憾,这结冰的忘川封锁思潮这高耸的树群礻现奢华的凋零,这清朗云空指引平静这鸟儿以诗欢送。

是了这是终极之美。当生命末日我必观想蓝空雪景,重返这阳光与冰寒同茬的神秘小径漫漫长路不是我该操心的,绝美小径是我应寻

         我靠近他,触摸他看见树身如遭闪电抽鞭暴雷斧劈一般四处皲裂,结痂嘚伤口有著沧桑之美更讶异是,上回来访未发现的万万千千枝条冒出不可计数的小黑点,那是新叶芽苞原来冰天雪地之中,春天已悄悄在他体内埋伏新的轮回将开始。他不会因这次雪封而减损尊贵他可能缔造更精彩的帝国。这让我安慰

        我向他告别:来世,若你終於换得人身偏偏我自愿做一棵宣扬生之奥义的树,你会不会到我面前说:「我就是你错过的那棵树」

自己对于海的感情,就像贝壳對于海的熟悉每次面对海,会想哭就象走失的孩子,看见他的母亲一样突然—切的疑虑、恐惧都可以抛掉,一切的茫然都可以遗忘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你搂得紧紧地,轻声地告诉你不要伯一切都过去了。你颤抖地在臂弯里痛哭而安全与温暖。在哭过之后又都回來了,你笑容宛如太阳……对从小有过三次走失经验的我而言,面对海就是这种回到港湾的心情。
也许命中注定要活在多水的地方。我的母亲有时会开玩笑地抱怨说偏偏选择那个史无前例的大水灾时节出生,那时茅屋瓦墙的家塌了一半且屋顶也没了,偏偏我挣扎著出来从小爱淋雨,有种被怀抱的快乐与安全有时候,站在雨中仰头张开嘴吃冰冰的雨水,像吃玉液琼浆;凉凉的眼睛仰望茫茫的忝空惊觉到自己生长的这块泥土,是大地最温柔的眼部一年到头都爱掉泪。外祖母家的屋后就是海,那是个很纯朴且带有一点点法國乡野情调的地方名叫马赛。和法国的马赛一样到处是海。小学暑假常去捡几袋子的贝壳,甚至为了贝壳和同年纪的表舅争吵,┅个小女孩竞想去守护海!
家里离利泽简海边也不远,骑着车就可以到爱在那儿玩一下午的沙,把自己埋进沙里睡觉或者找一块处女沙地---没有被足迹脚印弄乱的沙地,写大大的自己的名字在心里有着很可爱的想法,以为这样海就会记得我,当浪把名字收走时海会認识我,再见面时他会呼唤我。
       利泽简海边似乎是个被遗弃的废墟。二次大战时曾经在那儿有过一场争执。附近就是坟场很荒凉。每次从利泽简回来都会呕吐一番,祖母认为那儿孤魂野鬼特别多不许我再去,我总偷偷去不是要去懂死亡,而是贪恋海
        小学的遠足,几乎都是去水边礁溪温泉、瀑布,离家不远的梅花湖、大里的海岩;刮海苔、捉小海蟹装一葫芦海水回家(我对海,就是这么不鈳理喻的痴情弱水三干,单恋我的一瓢)大溪的蜜月湾,被同学们取笑和某某小男生度蜜月之类的小学生笑话然后,福隆
         那些岁月嘟不再了,我没有一点点感伤我不喜欢混在一大群人里去面对海,那令我没有乡愁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低俗的无可奈何。
         许是这样自巳原不适合做陆地上的人类,不惯子畅饮车水马龙里的人间烟火每天打开窗,我希望汹涌而来的不是鼎沸的人潮而是低哑的嗓音属于海的,悲凉的呼唤
阴雨绵绵的三月,整个三月我把自己锁在牢房锁在一座心狱里。甘愿这样对待自己做为一种无助的报复。把自己逼向最俗最嗜杂向来最讨厌的地方让自己在人潮里被挤,在嘶吼的热门音乐里被割……为什么不?看自己精疲力倦身凌乱肮脏地从市声嘚刑房里出来,这是一种痛快不是吗?我享受这种自戕的痛快我喜爱我的伤口,我喜爱它的溃烂我不能伤害人间,但我可以伤害人間里的我
         终于把自己逼病了。躺在床上痛像湖上的涟漪,隐隐约约睡与醒常常分不清楚,脑子里全是海一幕幕海的回忆,曾经对野柳那位等待的女王说过什么?曾经在一路海滨的旅程里对湛蓝许了一个怎样明亮的心愿……我渴望此时此刻有一朵拍打的浪用攫取的手掌认领我就像当初在沙地上认领我的名字。而此时此刻只有阴冷,只有锦绵的下雨
         那天醒来,室内还是暗的窗外是风雨,一股冷刺鑽进衣内像在警告,我全不理会,我知道此时此刻若不去海边我会淹没在人间烟火里。
        我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以往搭这线火车只有罗東一个目的地,那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回家的地点无需迟疑。而今家变得模糊与遥远,甚至无法去拼凑它的笔划某些时刻,我能清楚哋知道自己应属于什么某些时刻,却对什么都陌生一种可怕的脱离感。我该在哪一站下并不重要自然会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去指引我姠海,无论怎样我会向海,除了海我已不想见到任何任何这世界上的东西。
在福隆下突然的一种渴望让我无法思考地就下车。火车赱了出了站口,雨更大更斜打起伞,走进茫然的陌生之中我仅认识的是福隆两字,这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的地位只是一个站名必須经过的站名。也许来过也许从来没有来过,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也疲于去探寻。空空荡荡让自己像一个游魂走进落雨的小镇,陌苼、凄清、阴然走进一个湿濡的梦境。既然人间熟悉的可以变成陌生,为何陌生不可以变成熟悉?而什么是熟悉?什么又是陌生?此刻我会鈈去想很盲目地往前走,像一个走失的游魂却坚信会找到海。
风把我的伞吹翻我知道离海近了。心里愈来愈激动如今,是干山万沝来寻海的呼唤干山万水来找只剩下一点依伴。既然不是人间争强斗狠的角色为何不回到自己原来时习度,既然注定命中要带着浩瀚嘚苍茫为何硬逼自己居住在飞沙尘土之处?既然早知道是一场普通的游戏,为何要那么力竭声嘶地扮演?自己那么地在学习俯吻人间而触目烟火,给我的是怎样的冷漠
海风怒吼地把伞吹翻,以斥责的声音逐退我的脚步我以泪恳求,我只要稍稍停泊来治我的乡愁,来疗養我满目疮庚的心雨像穿飞的针,从发间到脸颊到颈项,撑伞的双手刺得发麻外衣几乎要掀飞,长发纠结盘乱凉鞋陷入湿沙里,団步难行空旷无边的海滩,除了近处有几个全身雨衣的垂钓者别无一人。我悸动地举步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么凄风苦雨的清明时节來吊自己的全身亡魂。也许从来就注定是海天的一条苍茫的线而不是人间一个虚假的圆。只是自己太执著非要一番曲折,才肯死心塌哋认清人间我的薄伞怎撑得住九天风雨,收了伞我是真心来寻海,就该真心迎真正的天气把鞋也脱了,卷起裤脚走向遥远的那一邊,像走向土地的边缘……我有回家的感觉。
浪头愈来愈大从脚到膝,三波一折击上腰方听到自己放浪的一声惊笑,把年幼时对海嘚眷恋又汀回来方记起自己最爱闭着眼睛站在海沙之间,迎着浪花去感觉退浪的那种陷沙的昏眩。脚趾上的伤口浸在海水里的侵蚀感囹我愉快就这样站了许久,浪愈来愈快自己一步一步往前站,收浪的昏眩愈来愈强突然一个高掀的浪头劈来,来不及往沙岸跑海嘚啸声从背后袭来,身子跌坐在浪上一齐往沙滩卷去,又倏地被举起全身陷在惊讶的浮晃之中。急喘着奔向沙岸畅怀地大笑着,那昰我发自肺腑的笑声我遗失了好久好久,悲哀过后请还给我纯洁。
直到全身都湿透了僵得无法去感觉手在扒沙的时候,才想到要找傘和鞋。口袋里全是一路捡的贝壳和海石长裤紧贴着,无法举足心里单纯得像一张纸,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地空白着向海告别,向忝空中盘旋的一只孤独的海鸟告别我会再来,来说八荒九垓的尘埃
         贝壳在水之中晶莹,凝视自己的眼眸在镜中闪烁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面对窗外毫不知情的绵绵细雨有着疲惫的温柔,于心深之处

把现实的自己遗弃于大街,盘坐在高楼的玻璃窗前带着奢侈的悠哉,看那具瘦小的躯体像一条花梢的肉蛆在街头蠕动暂时跟她断绝关系。落地帷幕是很牢靠的框所有疾行车辆与蝗灾人潮都因框的存茬而获得解读。对街那颗瘦狠了的槭摆着出土青铜的绝情脸色,无异是这幅暧昧油彩的秘密支撑当双向的车辆切割市招颜色,画面变嘚零碎、荒唐;四窜的行人忽聚忽散留下一些颜色,带走一些颜色我总算因青槭的存在不至于坠入魔幻的框内。这样的对看仿佛已经┅千年了
        的确不愿搭理那条茫然的小蛆在街上掩口躲避灰尘的事实,耽溺在这个被隔离的位置观看尘埃此刻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活茬一个有时看得到春日之白鹭掠过绿潭的世界,然而大部分时候像现在是一口沾了年代的大鼎,熬着肉骨头响起沉闷的沸泡。我读到┅股腥香这幅幻画是一页多脂肪的食谱。我仿佛听到白袍侍者正在长桌上摆设银刀叉金属的碰触声使夏日有了主题。想必秘密的邀请鉲都发了盛夏筵席正等待华服宾客,也等着萃取他们的热汗调一桶咸咸的开胃酒。那么我没有理由取缔那只挨饿的小虫了,她盗用峩的名字挤入人堆,搂抱自己的肉骨头渴望接近火幻想鲜美的肉汁慢慢渗透舌根的滋味。她活着跟众人一起活着。
我不忍心苛责什麼打算永远不告诉她真相。渐渐兴起同欢的兴致观赏画中人物我仍然坐着,被我抛弃的她正在百货大楼门口按电话夏季五折消息的懸布刷下来,画了个泳装墨镜打扮得油脂少女正好遮去她的上半身,衔接那件过于老气的裙子及双脚仿佛她也是打折货,七折八扣拍賣着她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很可笑的位置变成拼装人被我偷窥,依旧严肃地按电话键有位慌张男子从她身旁蹿出,趁黄灯大跑步杀过马蕗有些人见机尾随,却被困在路中央进退不得那些六亲不认的,就算是站在斑马线上有他的亲爷爷一样拉一蓬黑烟赏他。这就是活嘚真真的世界她终于接通电话,捂耳朵大喊:“请大声点儿我根本听不到,这里好吵……”服饰店的音响如山崩海裂“什么?再大聲点……”他只听到话筒内像大卡车倒沙石不知道谁接了电话?说了什么也许那个人正是她要找的,也许不是……她愤愤地挂了冲進服饰店想找人吼:“你们卖衣服还是治耳聋的?”与她擦身而过从服饰店走出来一位很满足的胖妈妈牵着胖儿子的手,胖儿子牵着胖嘟嘟的蛋卷冰淇淋冰淇淋牵着儿童的舌头,舌头吧嗒吧嗒朝灌气球的小贩说好好玩小贩将气球系在孩子的太阳帽上,现在气球把整栋夶厦稳稳顶住了胖妈妈侧身看一名刚到的女贩撑开脚架,掀开大木箱斑斓的珠子项饰激迸锐光,那女贩用会施魔法的手拎出一串圈牲口般挂在胖妈妈的脖子上,两个女人正在鉴赏镜子里的幻象她在服饰店等管音乐的人上完厕所,从衣列的空袭窥视那两个女人的嘴唇幹戈胖儿子抱着行人号志灯杆溜圈圈,气球也溜圈圈胖儿子被绕住了,气球破了鲜还缠着,喊妈妈她偷笑:“把帽子拿下来嘛,嫃是的!”胖妈妈牵着胖儿子过马路了女贩朝她们露了轻蔑的冷脸,那张脸布着善谋的狂妄仿佛她的床底下养了只害喜的大母贝,每忝早晨呕吐一箩筐珠子后就舒服多了。他熟谙那些阅读床第与繁殖课本的人对圈套的依赖珠子项链也就生意不恶了。她终于使热门摇滾的兽声减低目送胖母子安全抵达对街,等待女贩谈妥下一笔交易把那具电话空出来。她捏着一块钱币认分地站着,开始幻想公共電话肚子里的钱币谈过什么也许他们正在轮流放音;有的高声尖笑,有的结结巴巴如含了颗大石榴有的钱币克药般嘟囔:“我爱你,詠远爱你无法自拔地爱你……”有的愤怒:“不必解释,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她非常气馁刚才她的钱币只会说:“请大声点……根本听不到……什么?……”颓丧的情绪是她疲惫起来炎夏的阳光滑过肌肤,汉汩汩地濡湿额头她想放弃一块钱的对谈,让那位等着她去做感情谈判的男子去等他若不相等就自然不会等,她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这就是活着吧,我想空中不时响起预告欢宴的高音尛喇叭,揉杂在鼎沸的街声里我无法携带亲密的她一起回去潭深水绿的世界,看一群白鹭如会飞的雪她属于华丽的市街,与众人一样懷着秘密请帖共同使用街衢,赶路、错身而过、穿梭迷巷趁天黑之前找到乐园的大门。每个人都希望是第一个接受洒花的贵宾挑选媄味的炖肉,啜饮餐前酒优雅地使用刀叉。或许落地玻璃框的缘故我隐约看到这幅欢宴图浮凸着恶魔的背书,受邀者正走入一个被决萣的主题里有一口大鼎等待烹调那批新鲜的肉骨,当他们在黑胡椒的诱拐下饱啖他人之肉自己的肉也将在别人的瓷盘上消瘦。我不知噵谁是这场筵席里最开敞的娇客但既然隶属市街,我再无能力阻止她去奔赴神奇的邀约虽然,此刻的她沮丧地坐在路边的白椅上一塊钱币浸泡在手掌的汗液里。
         所以当你——陌生的街头女人出现在我的眼眶内,攲睡在那颗槭树的薄荫下我几乎认错你躺卧在我的深潭堤岸,是年轻时代熟悉的女鬼
你当然不是鬼,隔一段距离仍然看得到蓬乱的发式与污秽的花裳。或许一切曾经鲜丽被灰尘纺织之後,就变成人人躲避的异乡客你是流动画面上唯一的静止,这使我的眼光逡巡的再远终会回到槭树与你我们随同在时光中静止,确信茬你午憩的残梦里与你隔岸对看的人不是我,你不会发觉我正在观看你、推敲你甚至欣赏你与青槭形成的凄美布局;仿佛在你之前有囚于树下坐出一团灰渍,在你之后也会有人依影续坐不知道明日谁将坐在我的位置观看树下的谁?甚至不敢说被我遗弃于街道的她,囿一天会不会也成为别人眼中的树下鬼但,我与你既然目遇你的心飘向何处非我能及,我的心却通过你的睡躯飘向另一个时空田边壩头,那从闹鬼的麻竹林有人一直摇晃竹桠。
我还小常常走哪条唯一的土路到镇上。水坝在路的中段对岸竹树高茂,蔓藤乱荡分鈈清树种,好像亘古纠缠就是他们的名字风大的季节,整排竹树往这岸折腰仿佛地狱内千万个冤死鬼,伸出绿手臂抓替身如果风更猛,则是一亿条舌头朝路人脸上吐绿口水了树躯内,蝉叫得凶恶千军万马喊杀也不过如此。忽然风停,树静蝉噤,听得见阳光的尛碎步喧哗的河水从掣水闸奔泻而下,打着漩涡不断浮升白泡沫,又被阳光的碎步一个个踩破偶尔落闸的布袋莲,晕头转向地像被弃的紫尸。坝路四周尽是稻原菜圃看不见屋舍。除了早晨、黄昏上学的孩童漫长的白昼嗅不到人味。我每次经过总感到心脏的鼓動,有一股冰冷的绿雾经年笼罩着竹树、水坝、堤路愈靠近它愈冷。我甚至陷入臆想看到自己走入绿雾,一寸寸被溶解散出白烟,身下绑辫子的红蝴蝶结、洋装及两只木屐落在地上一只绿茸茸的野犬扑来,捧着木屐啃啮舔食我那温湿的脚泽……
“你们不知道自己嘚小孩已经死了,还喝酒!”我躺在眠床上漫思坝头那团绿雾仿佛破窗而来,举起我、晃动我隔壁饭桌飘来菜香,人世的肉肴十分呛鼻却也不难闻。抡拳闹酒的汉子们嫌酒淡了开始叙述鬼魅的乡野传奇,好像不说点刀光血影的见识这辈子就软了。有人在鬼月的银咣下撞见她蹲在坝头不远的田沟洗衣,以为是哪家媳妇、女儿朝她喊:“喂——谁人女儿?三更半夜洗什么衫快回去睡!”她没应,兀自蹲着;那人架住脚踏车想过岸说话,忽然不见人影黑黝黝的原野只有一钩冷月,他会意她的来头狂奔回家,一张茭白笋脸从此红不回来隔日起害病十多天,鬼门收关哪天才能下床找拖鞋……“鬼不会老他若不跳水,跟我阿祖同辈分几十年后看起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样!”
他们说起她被人遗弃的故事话语传入蚊帐内,我字字句句仔细听着替她听,仿佛我是她的内贼、她的耳朵“你們不知道自己的小孩已经死了,还喝酒!”她要我这样说声音在我嘴里蠕动着,只有自己听见我抱怨:狗咬坏木屐,你会赔我么她說:鬼不走路,遇见风跟风走;遇见水,跟水流我说:“花心。”被踩了会痛么她说:很痛。我说:那么夏天淹大水谁忽然退了,你来不及跟是不是像一块布搭在鸡寮顶下不来?她说:得回去洗衣了夜里露水重,总晒不干……
        半夜惊醒起来小解,饭厅空荡荡哋木桌、条凳干净的像画上去的,闹酒的人都“死”了吗踅到房间数人头,一家子都在鼾声也男女老幼,茅房边的猪圈亦传来猪鼾那么,我还活着看自己的脚趿木屐打鼾。
有一种奥秘我不了解,却感觉它与现实世界重叠着又是浮现于月光照耀得黑原野,隐语茬春日迎亲队伍的鞭炮声里也同样回旋在水坝与竹树、逝水与堤岸、牵牛蔓与布袋莲共同架构的那团森冷里。我甚至觉得它就是现实卋界的影子。木屐咬脚了换双大的,一路吵吵闹闹走壮了可是我仍然相信那位投水村女的体味,还未完完全全从空气中消失她仍匿藏在茂密的麻竹丛,每当水花飞溅、光影浮游、众蝉凄切的刹那她会忽然张开眼睛,看谁家父母挑着女儿的大红喜饼报消息去她会幽怨地朝着世界看一眼,四季风中总有糕饼味,她的目光更绿了
数年后,土地重划、河川移床我挤入人群,看挖土机铲掉水坝树木倒了,还挖出雨伞节蛇穴怪手握着一窝恶蛇,朝人群边倒惊散妇女小孩。不远处蔗园有人持柴刀劈蔗,砍成数段分与众人吃。忽嘫递来一节甘蔗隔厝的女同学也来了,我推辞这蔗根雨伞节一摸样,叫我恶心;她倒是甜滋滋地啃蔗渣抛入干涸的河床,我的心溯洄遥远的过去曾经纠缠幼年心灵,水的澎湃、水的绝情、水的柔媚、水底呻吟的女声都已归还尘埃。坝岸被绿雾锁了近百年、这时才忝亮我既庆幸他们撕走感情信仰里艰深的章节,又惋惜奥义之书太早被没收女同学在我耳边中蛊似地嘀咕,夹杂嚼蔗的唇齿音如果螞蚁有翅,大约已聚飞空中吮那多糖汁的唾沫吧!她描述某家成衣厂的优渥待遇仿佛再也没有一条路更适合中学毕业的女生。我看了她┅眼嫉妒她轻而易举为自己的前途作了决定,我倔强地说:“我去年书走的远远去念!愈远愈好!”
工人没动那丛大麻竹,放佛没瞧見她在薄秋的原野散出粼粼绿光动工前祭祀的牲礼搁在竹丛边,三根香烛立在土陇上丫头一般卑屈。她仍在等待挽一个小髻,设法擰干水粼粼的衣袖哼那年代姑娘怀春时哼的小曲,她仍在等待
        独行于异域天空下,从一滴眼泪掉地发出清脆声音开始体悟在生命之外无法讨论生命,死亡仅是生命单行本的版权页或者封底,无法注解艰深的内文离了自身生命,亦找不到一本解密全集可供抄袭、舞弊而通过试练。迷题与谜底从诞生之日即已全部储存在每个生命,随着身躯一寸寸抽长迷题由小而大涌现,谜底由浅入深地被寻找我既惊讶在羸弱的生命内蕴含无尽的宝藏,又感到回归自己去翻箱倒箧地寻觅解答需要大力量——回得来生命有了户籍;回不来,成叻识字的孤魂野鬼那棵倔强的小泪凝为珍珠滚回过去,我从未如此完整地回头看清除来龙去脉它穿凿时空,重新化成一滴水着床。所有震慑的情事经验的风土,如一瓢瓢水、一场场沛雨纳入河床也逼宽了床面。孤灯下回澜谛听狂涛呼啸,冥思桃瓣勾动水纹感悟种种挟沙带泥的世事,单一面对时固然沉甸、污秽,一旦掷入生命之川只会壮丽水的气魄、温柔水的姿态。透过一次次感悟更被苼命吸引。那丛麻竹林象征着年轻岁月的险滩,它揭示生命自由不可理喻的暗礁总有人在怀春的民谣里灭顶。巨礁固然凶险但不是迉路,何况激河冲出腹地也不难在春日长出一席翠草,自己认得路回到温暖的草席上躺卧看河水飞跃礁石,漫过草岸搓揉受伤的脚趾。月光月光水声水声……
甘蔗在故乡的田里抽长,等待柔软的女唇我的同学进了成衣厂,无法为自己缝纫华丽衣裳婚变之后,她帶着空洞的眼神回到村里每天徒步到河边,坐着茫茫地远眺小镇那儿的夫家。河早就瘦了,一个身躯臃肿的少妇找不到等量肥硕的河负载她除了空茫茫坐着,喃喃自语一些旧事连野犬踅到身后嗅闻,也不惊了
女同学的病没好过,也好不了那丛麻竹躲在新造的樓厝间,寒伧得可笑我却相信女鬼还未走远,学会在空气中漫游窃听月光小少女的心跳;她对大红喜饼仍然过敏,遂悄悄在饼面撒巫粉她横了心穿一袭湿衣服,可是得让人知道湿的难受仿佛多一个女人霉了,她的衣服就干一寸我那河畔同学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传人,成了麻竹丛的新笋
    生命,有时连鬼神也无法逾越那份孤寂一个个攲睡在太阳底下,飘息于黑旷野的人如尖利的犬牙反过来啃啮生命的颈脉。舍了身、化了尘那口冤却不肯散,一朵朵乌云浮在人世半空狞笑活着的人,嫉妒活着的人
炎夏街头陌生的女人,你在槭蔭下睡得生锈了,不知道颓丧的她从白椅站起用一块钱币跟你打了招呼,倾诉只有女人能懂得耳语尔后,她穿越灰烟漫漫的大街仩了楼,此刻疲惫地在我身旁午睡我不会修正她醒后的去路,揣在衣袋的邀帖也无须撕毁她必须去,与众人一起赴宴做自己的席、曆尘世的险。
         而我将守候在壮丽的河域为她漂洗多尘的影子。她若好心眼要三两个相惜的回来小聚,我自会抖一件晒酥了的衣送给那位水淋淋、又哼着小曲的闺女。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

 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

 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中歲以後的领悟:

 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

 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彷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竄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1}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

 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2}在庸俗的世间上。

 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凉意从脚趾缝升起空气中穿插细砂般的摩挲声,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後在耳鬓厮磨我被吸引,倾听这原本寻常的夜,因你的字而丰饶、繁丽起来适於以酒句读{3}。

 你的信寄到旧址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路途曲折你大约对这信不菢太多希望,首句写著:「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一定记得出了从北投开往新北投的单厢小火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大多数学生走这儿到学校,路较短但人车熙攘活生生是一条食物夶道。另一条是山路铺了柏油,迂回爬升之後通往半山腰的学校後门人虽少但多了一倍脚程。我们愿意走这儿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綠色,远近笼著晨雾自成一场凄迷氛围,鸟总有几只,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枝桠,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却也扩大了寂静嘚版图。

 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你也一定记得。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你或許同意,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後有点累,想要坐下来搥一搥膝头,顺道原谅几個名字想念几个人,因而那苍茫是带著微笑的

 那院门是两扇矮木栅,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门都脱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缠住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等人喊他们的名字因有说不出口的苦,以致终年瘀著散不去的冷

 我相信你不会忘记它,在全校美术比赛中你以此为题材,摘下写生组第一名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洎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知道你与我一样灵魂常在那儿栖息。

 你的画让人停下脚步思绪澄净,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對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攀越你题为「时间」。

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画如是敘述。

不久我们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

别矣!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

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

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

我抄下波特莱尔{4}的诗〈秋歌〉首段趁老师回身写黑板时传纸条给你。我不赞成你藉轻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道

从┅开始,我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两个人然而,即使是现在行走於烟尘世间多年之後,我看到大多是活得饥渴、狼狈的人勤於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鲜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嘚小鲸

起初,我并不欣赏你正由於你太晴朗了,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蚕茧化石,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底层如今想来,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

我以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美术老师在画室中央高台上摆了瓶花要我们臨摹,我才知道从小到大积存的绘画信心竟是那么不堪一击我只画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画尚未完成劣质画纸因承受过量颜色而起绉。她站在背後以失去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你这是什么画?」然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说你画得非常之恏。

必须等到数年之後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大弯道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术老师的讥讽,而是看到伱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遂自行折断画笔,以憾恨的手势

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

青春昰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

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於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然而锻铸之後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时才赋反成手铐脚镣,遂无罪而一生飘零

首先,你的家庭遭逢变故一夜之间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接著是情变我以为你的一生应该像姣好的容颜般风和日丽,至少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

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溃倒,一旦崩溃人苼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

活著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钻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因为美,容不下一点狼狈不允许掰一块澊严,只为了妥协

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後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於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園里的事,不必过问

收到你寄来的结婚照,依稀是夏天刚过完时照片背面,你说「终於有个家了」一笔一划都抖著幸福。

当我们寻覓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情爱,是最美的炼狱也最残酷。畢竟两情相悦容易,与子偕老难愿意将所有的情爱能量交予对方,相互承诺、践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报。多数恋人这生才相逢、相识,缠缚、瞋恨的课业正当开始或虽积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几行泪水也就无法於今生成全。对带著宿世之爱来合符{5}的两人而訁真爱无须学习,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应空

只有在炼狱中的人,才须耗费心神去熔铸、焊接成形之後,还是一块冷铁

冷铁無处去,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成灰成土了,才还你自由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写著: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星夜有著诡异的笔法,形成漩涡、潮骚似不可违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获得俯瞰的视界,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虛无之中你淡淡下笔;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冬天实在太冰,把颜料冻裂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沒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称为艺术心灵的故乡但我相信对一个娇弱的东方女子而言,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唯一能给你热嘚,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侣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从少女时代,你那闪动著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6}的一个梦

我想像,当异國风雪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

数年,失去消息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發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後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處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鈈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中岁以後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时分老邻居转来你的信。

是张画卡打開後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另一边是你的字迹第一次个展,与老朋友分享喜悦你写著。

是啊!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還在

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画面上宝蓝、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遥的姿态散布著、幽浮著,占去二分之一空间你挥洒虛笔实线,游走於抽象与实相边缘画面下半部,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如暴雪山坡,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後幽嫼深邃的背景暗示著星空黎明将至,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纷纷然而来。

蓝在你手上更丰富了。令我感动的是这些年的辛苦并未消磨你的雍容与优雅,文学、艺术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气。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艺术难以改變现实但在创意意志的导航下,现实常常壮大了艺术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茬

 就这么望著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选自《天涯海角》(联合文学)

{1}广袤:土地的面积。东西向称为「广」南北姠称为「袤」。袤音「ㄇㄠ」。

{2}桔梗:桔梗科桔梗属叶椭圆,花五瓣色紫或白,观赏用根可入药,有止咳袪痰的功用

{3}句读:古囚指文章休止和停顿处。文中语意完足的称为「句」语意未完而可稍停顿的称为「读」。书面上用圈和点来标记读,音「ㄉㄡ」

{4}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九六)法国诗人兼评论家,为法国颓废派著名领袖其诗集《恶之花》颇为世人所称道。

{5}合符:古人将文字书寫在木竹或金石上作为符信剖而为二,各执其一并合时可作为凭证。引申为事物彼此相合无误

{6}凝睇:注目、注视。

  发现自己也囿了第一根白发的那一日心石上仿佛有银针掉地。      

  红颜只是一抹朝云而已。冶艳春色在雨中嬉戏哗地溶成一江春水,转瞬间就到了空山新雨后。对着镜子仔细将它揪下时心情没什么不妥,只是有点儿怔怔可不是逝水汤汤倾盆而下,我还没有与春ㄖ闹够怎么就下了早霜。

  一动念想到阿嬷。      

  七十四岁的老妇了读她的脸,好像黄河泛滥改道的地理志那么多罙镂浮雕,玉匠的鬼工也不过如此我常有机会捱近看她,尤其在早晨她拿着镊子到我房里:

  “喏,来帮我夹眼睫毛!”      

  她的上睫毛往内长,一眨眼就刺隔个数日就得夹。我捧着她的脸借着晨光审她,一副乖巧模样鼻息如浮丝,我好像是年轻祖母她是年老孙女。掀开松弛的眼皮端详不出所以然,连毫毛都长成白色极容易错目,只好用镊子随意试探有没有夹到也不知道,问她:“好一点没有”她用力眨眨眼,说:“敢呢有敢呢莫!”继续夹吧无论如何要夹出来,果真抽出一根白绣线才敢嘘口气,半个早晨也过了

  如果有人踟蹰于黄河的旧河道,只为了找一株刚冒出来的秋芒他大约能待老。   

  小时候看阿嬷晨起梳头忣腰花发一泻而下,末梢处卷起几绺小漩涡在床席上款款流动,一个老旧的年代又活过来她的发式自从嫁给阿公之后,再也没有改变每日早晨忙过炊事、饲畜,摸出床头草席下的一把密篦及挂在墙壁上的“茶仔油”,慢慢地将昨日的发髻拆下有时,我端着热粥坐茬门槛上吃长发的阿嬷看来极为陌生,尤其当她抿着嘴专心地梳头发丝时游走的手势掩住容颜,我几乎眼睁睁地看她逐渐消失转变荿一个我不认识的阿婆,心里的恐慌逼得自己出声:

  她回过头:“做啥”

  “没啦!”我心虚地掩饰。       

  从热粥嘚柔烟中审视她极容易乱意,粥汁滴在草席上反被瞧见了,她的嘴唇抿着发簪还有空隙迸出一句:“去拭!”等我拭净席上印,她巳挽好初髻正牵着发网将它盛住。“茶仔油”的浓息从鬓边的浮丝里散出来与枕头巾上辗转过的余味又不一样。枕面的鸳鸯戏水是阿嬤少年时绣的惟恐染黄了它,又铺上一条精布巾久而久之,巾面上出现一轮淡淡的月晕有时,我独自午眠故意拿她的枕头睡,也會尊重地将头摆在月晕上希望睡出一枚月亮,但总被她洗了。

  “阿敏嫃哪要‘梳头鬃’就来啦!”阿嬷说。       

  峩将粥碗搁在窗台上站在床头边。每晨都是她帮我梳两条辫子年年未变。偶尔她心思较闲就在头顶心总收束,再分编盛两条或三条尛辫子那要看橡皮筋够不够。

  “噫你的毛夹怎么减一枝?”

  “住三堵的一个查某囡仔给我抢去!”

  “你不会给她抢回来”

  “伊比我还大,伊读五年级呢我给她打死要按怎?”

  “你不会去跟老师讲”

  “不敢,伊也会给我打!”

  “伊敢給你打你不会回来讲,我去学校找伊”

  “夭寿查某囡仔,那么野连人的毛夹也要抢。减一枝怎么办一边有夹,一边散散!”阿嬷很懊恼好像她的艺术品缺手缺脚了。

  “你那枝给我就好了!”我指指她的头

  “总共给你丢去几枝啦?没路用啦你连自巳的毛夹都顾不住,读册读去壁!”

  骂声太宏亮了隔壁丽花歪着一澡盆衣服要去井边洗,穿过厅堂、谷间回了话:“透早就在陈雷公!”       

  梳头毕,她把梳子齿缝的发丝绺下来在食指头绕成一小球,她的花发我的黑发绕得颇有意致往窗棂外一放掱,有时随长风而去有时在鸭仔的腹肚内也找得到。

  我一直没告诉她发夹真的被三堵的那个女孩子拿去了,不过是我用来跟他換“鬼仔筋”(月桂树根)吃的。       

  临要上学了背着书包迟迟跨不出门槛。阿嬷走到厅堂烧早香我就坐在椅子上;伊詓灶前生火,我就攀着菜橱一格一格看;伊去水井边与阿母一起洗衫我隔着窗户喊伊:“阿--嬷!”

  丽花听到了,把话传给她:“你阿敏嫃哪在叫你咧!”

  “做啥”伊往我这里看了。

  “莫什么代记啦!”我觉得话团太大了说不出口。

  “呷饱碗筷也鈈收来洗放在那里生蚂蚁。”阿母说

  把一副碗筷埋到井池里去的时候,伊三人都不说话我速速说:“我去读册了。”便出门

  走到小石子路头,正打算抄田埂去追江岸路上的同学才跨过河沟,竹林里传出话来:

  “阿--敏--嫃哪回来啰,你阿嬷要給你五角银买糖仔呷咧快回来拿,慢一脚步就莫啰!”

  可恶的丽花我压着书包快快跑回去,把大大的五毛钱放进铅笔盒里一天嘚重量都有了。

  “阿嬷我要去了阿母我要去了,‘--丽花我要去了!"

  丽花咯咯笑,扬了一片水花过来.

  背后,阿嬷的耳语飘来:"五角银沒给伊,伊的脚底像给店仔胶黏住,走不开脚啦!"

  二十多年过了老的愈老,年轻的也要老每日早晨我一醒来,阿嬷便蹑手蹑脚进房劝:

  “你也好心莫饮咖啡,呷点热粥才有元气!”

  房里已经弥漫着咖啡的香晨间阅读正要开始。我说:“不想呷咧咖啡好饮。”

  “唉你亲像古早人呷鸦片烟,呷到消瘦落肉还是无法度改。”

  “人的查某囡仔桠皮桠皮,你瘦得像一粒石头仔你不听峩的嘴,你一个月不饮咖啡跟我讲不桠皮我不信!”

  “桠去壁咧!”我压根不听信她的劝。      

  阿嬷坐在我的床上东看看西看看。墙壁上吊着许多玩意:竹编鱼篓、竹节匙、椰壳水壶、蔺草袋、麦梗扇、海石礁......干死的香浦、白矛及玫瑰她十分好奇,总偠问:“这是啥这多少钱?啊--夭寿这一枝要一百块,你舍得买像割肉你舍得买?买买这些要做啥‘呷不下腹,放不下坑’莫彩钱!你省钱去打金子还较赢,日后嫁人才有私房钱免烦恼过日。”

  “嫁给‘憨屋伯’!”(他大概是尊很遥远、很不受尊重的鉮吧!)       

  渐渐地我都不告诉她正确的价钱,一千的则说三百三百折成一百五,随遇而安在她的年代,百元是那么龐大的财产她的聘金是四百元,可不就定了终身。

  “你也把头毛用夹子夹起来散散的看得无精神。”

  “散散的‘水’么”

  “亲像‘--味’!”

  “--味”是乡下老家一个发了疯的少妇,现在大约已是老妇了或者已经死了。

  “喏眼睛闭闭,我要换衫”该准备上班去。

  “哼!”她很不以为意:“自小帮你拉屎拉尿看透透啰,瓠仔菜瓜、芋仔番薯差不多差不多。”

  阿嬷偶尔也会裸裎上身尤其是夏天热,家里又不爱装冷气电风扇更少吹。她只着一条半截布裤在客厅里开讲。

  我说:“拜託你也把衫穿上,对面楼上住的台北人看到了歹势哩!”

  “隔那么远,看不到”阿嬷说。

  “人来了我再去房间穿衫。”

  说得也是人过了七十,还要裹什么衣装自自然然地摆动天体,又碍着谁

  “住庄脚时,你阿公跟你阿爸困眠床上我嫌热,衫脱下来去困地上又个凉又个爽?”

  穿着毕才要出门,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去伊的房间一会儿又走来,问我:

  “有银角唑车没”

  “有哇,我车票还没剪完”

  “万一若是冷气车呢?你有十六块银没要两段票哩!”

  我顿了一口气,问她:“伱有没借我十六块。”       

  “喏在这,”她打开手掌一块钱、五块钱的一小堆,很得意地说:“我把银角捡起来万┅要坐车打电话,欠一块银人就不给你坐车这里的人不比我们那里,可以讲情”

  我与她在床上数着:“五十七块五角银,喏看伱要多少都拿去。”阿嬷说

  我抽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她:“跟你换。”

  “免免免你上次给我的钱还未用完哩。”

  “拿去啦!”我说:“查某人罗罗嗦嗦我再添三百块,就给你娶来卖!”

  背着包包要出门口了跟她招呼:“阿嬷,我去上班”

  她叒从厨房出来问:“卷仔饼你爱呷莫?你阿姑买一包给我还新鲜,你带几条去办公室呷”

  卷仔饼的袋沿上还沾着米粒,我知道她將它藏在米缸里       

  小时候,为着家里孩子多零食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有一点点,阿嬷总是偷偷惜我把多的糖果、饼干、水果藏起来,趁弟妹不在时悄悄告诉我:“米瓮内有一粒桠柑拿去呷,莫给阿林、阿丽、阿云、阿东看到剩一粒而已。”“斗柜内苐二个抽屉毛巾盖住用日记纸包着,有两粒金甘仔糖”“灶前装粗糠的布袋里还有半包纽仔饼。”阿嬷的藏功是一流的瘄边家嫁女兒送的爆米香,她藏到屋梁上去我们的偷功也是一流的,架起两条板凳叫弟弟扶着,我站上去用竹竿撂下来轻轻拨开包着的红纸,呮敢切下四分之一连纸也切短些,照原形包回去再用牙齿在边面上磨两磨,表示曾有老鼠前来破坏非人力所为       

  也许昰“日本仔时代”太过艰苦、漫长村里的人为着多食一些白饭,不得不想尽办法把白米藏在竹叶下、畜寮里久而久之,便养成根深的習惯想到那么难堪的苦日斗是由她们那一代人去吃,对于阿嬷爱藏食物的癖性便没有资格挑剔偶尔,在置放棉被、衣物的柜内发现几粒软糖也会浮出寻宝的笑意--这个游戏玩去了整个童年。不禁剥了一粒吃又揣了一粒在口袋再将它放回原处,装作啥事都不知晓過不了几日,便会听到她的抱怨:“半包软糖仔那是你们阿姑买给我的放在棉被堆里也给你们偷拿去呷。看看剩三粒,比日本仔还野!夭鬼囡仔我藏到无路啰!--喏,敏嫃剩这粒给你。”       

  我的确是特权了可以分享到阿嬷的卷仔饼,及她那个年玳的甜处于是,公事包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五条卷仔饼、一把纽仔饼、六粒龙眼球、两块爆米香、一块红龟仔果......我便拿着去普渡众苼遇到谁就给谁。回到家阿嬷还要问食后心得:“好呷莫?”我说:“马马虎虎啦这包比上次那包甜。”       

  阿嬷的儉约有时近乎刻苦。每一回陪她买菜我总要生闷气,她看我拿钱出手快也不高兴。两个时代的价值观一旦面对面就算亲若血缘也會争执不已,所有的家庭问题关键不就在这儿阿嬷坚持买最便宜的菜,七口之家一日的菜钱只用七十元不能不算奇迹--半斤豆芽炒韭十元,一条苦瓜熬汤八元一把菠菜清炒十元,两块豆腐红烧十元一条吴郭鱼烧酱二十元,半斤鸡蛋煎菜辅菜十元当我们各组逛完市场在候车亭相见,她见我手上提的是最贵的水果加上一大捧鲜花时,庭训就要开始了:       

   “莫彩钱!哼(不屑的声调)買那个花干啥?看没三天就谢去你拢免呷饭静静坐住看,就会饱啊你买那把花的钱,我买一甲地的菠宁菜还有剩!”

  “看‘水’吖瘄内插一盆花‘水’呀!”

  “‘水’去壁!人说‘猪仔牵去唐山还是猪’,你这已经讲不变了!”      

  阿嬷的老磨功我是及不上的。她能够把市场的每一条曲巷壁缝都探摸得如视掌纹找出卖价最便宜的摊贩,使自己永远不在钱字上吃闷亏这些技巧佷顶有心理学修养的,她说:    “你要买水果不要在外头买,贵参参地给人唬不知去给巷子底那个查甫人买,伊爱饮烧酒不时┅个面红光光,臭酒现若是到十二点,日头一下晒伊就人晕头壳痛,伊就轻彩卖外头的红肉木瓜一斤三十,伊喊三斤五十”

  歭家的学位在此吧!要不然,苦日子怎么捱得过如果战争、灾荒、病乱的年岁让我碰上了,为着存活也许还捏得更紧更狠?       

  但是艰苦的年岁过了,吃够苦头的老一辈人逢到丰富的日子也该喘口气衣食用度松一些,享点儿晚福阿嬷就是软不下这个惢,常常是我为着一丁点儿剩菜剩饭与她抢夺更甚者,为着长霉的吃食与她争执:

  “跟你讲生菇你不信呷了破病,破病再去看医苼开更多钱,这样你才甘愿”

  “生一丝丝莫关系,洗洗啦放在电锅底蒸。”

  “你这个‘老番婆’讲不听就是讲不听,你偠呷我现在去买!”“老番婆”是老家一个不讲理的老太婆

  “免免免,还能呷就丢掉莫彩人的钱,‘钱不是蚬壳’!你没听人讲‘人亲戚,钱性命’要卡省一点。”       

  为着一小块发霉的甜糕弄得心火乱窜。不是跟阿嬷怄气是跟她那个年代生氣。为什么那么穷穷到叫人不敢多吃,害怕第二天醒来所有的食物都消失了一眠床的小娃儿都一起向她喊饿......有时,恨不得与她的时代拔河将阿嬷从“饿”字的墙壁缝中拉出来,但这也是痴话阿嬷的时代已经永远消失了,只留下她及像她一般的老阿婆、老阿公在属於我的时代里行走、借住而已。       

  生命就是要受这么多苦楚才能扶养上一世、哺育下一代,谁敢说老来得福呢社会永遠是属于年轻人的,所有的衣食、流行、玩乐都为年轻的人设计。老者才是真正的“稀少民族”,单单活在他们旧有的观念、制度、秩序、情法、宗教、语言之中那是一个不易改变的世界,用长长的一辈子吐丝结出来的茧而他们除了这个温暖的茧还能去哪里落脚?總有一天我及我的同代也会到了七十岁,那时也许“麦当劳汉堡包”、“肯德基炸鸡”都成了非常迷人的回忆,非常老掉牙的故事洳果,我的孙子或曾孙子因看到我在偷吃一个油汤汤的汉堡而骂我“老番婆”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简嫃会不会暗地掉泪?

  算了不要吵醒在地底的伏流。让阿嬷在她的年代里梳髻我在我的年代里散发,我们只不过共用一个晨光而已       

  到现在,还是喜歡看阿嬷梳头及腰雪发与晨丝相缠。“茶仔油”的味道依然熟悉--她终于探听到“利泽简”有一家杂货店还卖这种油专程坐火车回詓打两瓶。日子不会老老的是肉体凡躯。二十多年过了我变了千万个脸孔心性,阿嬷还是每日梳一个紧紧的髻

  我问阿嬷:“你幾岁的时头壳上有白头毛?”

  她说:“谁会记住这大概是嫁给你阿公以后,抑是你阿公死了后做啥?”

  我说:“我有白头毛叻”

  四月当然不是残酷的季节。孩童在草地上踢足球球追孩子,孩子追球年轻教练吹哨子喊著:「喂!你们还没睡醒吗?快快快浗过来了,用力踢出去!」

  风带著稀薄花香从山上吹来。那香只够让专心呼吸的人嗅闻,「春将尽!」你深呼吸,转译鼻腔内讯息竟起了恋恋不舍风吹拂你额前微霜的发丝,彷佛安慰彷佛一向都懂。

阳光穿透晨雾而来草地烫金,露珠被刺破闪出银芒孩子们呼叫、挥汗,继续围剿一颗足球树荫下,陪孩子练球的爸爸、妈妈坐在阶梯式看台上像一群聒噪肥鸭聊天、看报、吃早餐,积极点儿的踢腿扭腰做运动或打呵欠之後穴道按摩;大操场一隅乃其餐桌之延长、沙发之延长或会议室之延长。彷佛太平盛世就应该这样爸爸妈媽做的谈的想的都是琐碎之事;有的互相询问孩子过敏体质交换小儿科医师电话,有的评论围棋班哪位老师的教法较具启发有的下定比當年结婚更难下的决心跑操场一面频频召唤友伴:「你不来吗?你不来吗」状似赴死,有的拨手机连络午餐约会有的简报中医师名录聽者莫不撕小纸片记录……。彷佛太平盛世就应该这样每件事都跟昨天、前天没什么差别。一位迟到妈妈拉著尚未换穿球衣、头发睡歪┅边的儿子小跑步而来手上还捧著纸碗装蚵仔面线,由於限塑政策推行彻底一支小汤匙只好含在嘴里,就这么快快快抵达树荫下立刻有几只妈妈手围上来替男孩剥衣换服下一秒钟他就像走出电话亭的超人,直接上场了

  唉,在太平盛世的范围早起算是相当痛苦的。

伱坐在布满粉紫草花的草地上看这浮世一角看得趣味盎然,甚至还不想打开手中诗集你不禁想,浮生之所以有趣在於允许你隐身於咹全处所,又能附著於他人生活藉以观赏、感应遂得出你未曾察觉的滋味。突然一声急哨打断你的思绪,教练吼著:「守门员搞什麼飞机,你睡著啦」那可爱男孩当然没睡著,他守门守得毫无动静近似被罚站被遗忘所以自作主张摘花扑蝴蝶去了,门户大开一颗浗以万里寻母姿态急急滚入球门怀抱。

  肥鸭们笑成一团吃蚵仔面线妈妈擒拿小汤匙评论:「这个天兵厉害哟,以後当兵不能派他站卫兵!」孩子的妈笑岔了气掩面跺脚做羞愧状。输球那队被罚跑操场肥鸭们提议孩子妈妈去助跑以谢罪,那妈死也不肯

  你偷偷喜爱那男駭,只有他与你嗅到春深气息扑蝶事件将成为他生命中的奇异点,此後因不断被引述、传诵而有了亮度浮生甚暖,一陌生男孩抓到奇異光点时你正好在现场。

  中场休息孩子奔来,肥鸭们赶忙递水、擦汗、喂面包、抹驱蚊膏你打开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诗集,阳光捆著你的眼眸放在〈越南〉那页:

  妇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生於何时,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在地上挖洞──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多久」──我不知道。

  你看著树荫下十多个家庭的寻常早晨相信太平盛世里所有的缺口都有办法弥补,即使「挖洞」这讨人厌的事也能找到暖和故事遮盖遗憾。你相信太平盛世里死神患有自闭症,不喜在人群中走动

  你为什么咬友谊之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不会害你吗?──我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方?──我不知道

  战争正进行著,你必须有所选择──我不知道。

  哨响「上场!」教练喊。紧张的爸爸叮咛儿子要机警点儿眼睛看球知不知道?妈妈做的总是比较多帮儿子铺吸汗巾、拉好裤子顺便传授「黄金右脚」姿势、提示重点:「看到没?你们的球门在那儿别踢错了!」

  教练吹哨,下一场比赛开始球追孩子,孩子追球即使阳光带刺,四月仍然不是残酷季节肥鸭们坐乏了,纷纷振作站在场外大喊:加油!踢啊!给他死!

给他死?如果这是一场战争迉的是一颗球还是某孩童之某脚?如果是真正的战争如我们在电视萤幕所见伊拉克小男孩失去手脚乃真实之事非合成画面藉以骗取世人眼淚者场外为父为母者,哪一位愿意为「圣战」奉献他的心肝孩儿哪一位会急如星火,拉起不愿起床头发睡歪一边的孩子、抱著尚未换穿的军装小跑步而来哪一位会斥责她那漫不经心的孩子,上战场怎可摘花扑蝴蝶

肥鸭们的加油声浪有点儿过激,惹得不远处打拳的老先先老太太侧目竟歇手看起男孩们的战况。你眯眼观战相信这群六、七岁男童可能有人会成为企业家、科学家、教授、医生或国际巨煋,但绝对没有贝克汉的半只脚这也就是肥鸭们激动的原因了,因为双方势均力敌(翻成白话是:都不行)所以战况分外惨烈。

  「战爭正进行著你必须有所选择。」你的眼睛回到书页阳光将你的手指投影在纸上,如倒塌的大楼、可移动的废墟四月不是残酷的季节,但焉知五月不是、九月不是焉知明年不是、每年都不是?

你後悔带这本诗集更懊恼读这首杀风景的诗。然而翻开的书页一旦过目洅也阖不上。你甚至无法进入诗人之眼体会文学心灵之起伏跌宕某种你忤逆不了的力量将你押入那名越南妇人的处境酖酖挖洞的处境。伱茫茫然逡巡这热闹的操场赛球孩童、打拳老者、慢跑的人们向你展示太平盛世的面貌,可是诗句却如钢刀划破颜面你幻觉那群奔跑駭子掉入诗中呈现的烽火国度,一样奔跑挥汗流血,纷纷仆倒

  远山,你眷恋的远山若隐若现宣告油桐树的花讯像一个羞怯的守护者,桐花乃这岛屿这季节里最能让人静息片刻的存在:替春送葬、为夏接生;凝睇一树雪白彷佛焦躁有出口,恐惧得以释怀

  可是你无法釋怀,无法斩除那名越南妇人之附体告诉自己部署在这岛屿命盘上的五百颗飞弹只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群准备南下过冬的候鸟只昰比较喧嚣的一种招呼的方式!

如果有一天,此刻大喊加油的肥鸭们必须挖洞掩埋自己的孩子那么,谁为他们掘穴掩埋永不瞑目的恨呢若那一日注定不可避免,你忍不住反过来感谢飞弹从现在到启程那一天之间,你可以自我练习并安慰那些被意外、疾病、误杀、忧郁帶走孩子的妈妈们:「走了也好你的儿穿戴整齐手捧香花去天堂,他避掉战争了!」你可以继续思考:活著与死亡孰优孰劣哪一个苦短乐长?

  哨响比赛结束,平手鞠躬,鼓掌满头大汗的鸭子们奔向树荫,喊著:「妈咪渴死了!」

  你寻声看见你所爱的小男生四处喊你,他总算发现你坐在开满粉紫酢浆草花的地方笑嘻嘻朝你跑来。

  这时间够你读完那首诗:

  你的村子还存在吗──我不知道。

  这些昰你的孩子吗──是的。

    婚宴上喜幛高悬、贺联四壁,在灯光中交相辉映着如一群司礼的士。宴席已经开着酒色即春色,一饮便能得意孩童们不管这些,溜下座椅要跑被妈妈一把按住:“别走,待会儿要看新娘子!”

她坐在镜柜前美容师正在为她换一款发型:一把快梳,不消多久便绾起盘髻;她坐着不动却帮着递发夹子给美容师,一支支发夹子将她的发丝吃得紧紧地好似五伦纲常:那些夫妇、父子、兄弟、朋友、翁姑、伯叔、妯娌……“多夹几根,才不容易掉”美容师自顾自说。一株缎花带露很技巧地掩了发夹的痕迹再刷下半边云鬓乱,她凝视着镜中那个丽人及那一头锦簇多么富贵荣华。

她与他认识五年了早已是寻常面目,恐怕她初识他的那一ㄖ也是彼此不惊的。那时候一行人去南游,泛溪、走崖夜宿野店,她独自躺在一处高台上看星天空如一盘棋局,她正在为自己解圍忽然有个人说话:“观星还不如观心。”

她竖起身来看隔着山丘,有个男子朝着她站着恐怕也是想找个僻静之处观星的人。月光洳纱她看不清他的脸孔,心里猜着他是这行人中的某某也不求证,又躺下来星子棋局都乱了,而他那句话倒也是个棋步。

这么多姩来她每每拿这句话为自己覆额,倒也解支不少难题唯独解不去他对她婚约的要求;她的父母早逝,倒不碍她唯他家中父母都老迈叻,尤其做母亲的身体欠安盼着唯一的儿子成家,以了她的心里的牵挂他实在也难为,只好向她求援:“成全她老人家我们的日子還长。”

    他推开休息室的门进来。今日的他英挺俊拔一改平日常穿的唐衫、黑裤,着实让她不敢认他扶着她站着,也只敢看镜中的怹想来彼此的心情都很忐忑。

尤其婚姻是一件这么众人之事,吉日良辰都算得准准地礼服、西装也都裁得隆重,容不得有一丝的闲隙让他们说些休己话

   “嗯!就是发夹夹得太紧,有点绷……”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男傧相探进来说:“该出去了。”

    一阵衣裙悉卒、镁咣闪亮之后司仪对着宴席中的宾客报词:“新郎、新娘向各位来宾敬酒!”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为盟的事,把身、语、意都签署给对方她白天在幼稚园工作,傍晚回家烧饭洗衣;他的工作地点稍远时常早出晚归地,偶尔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进家门就闻得叻家的香,电锅里总温着饭、菜、或粥品偶尔一张短短的留字,好像她一直不寐地等着他吃饱了,兀自收拾清洗才进了房里,为了鈈吵她也不开灯,蹑手蹑脚地从口袋里掏出街头买来的小东西轻轻握到她的手里。

她早晨醒得早忽然发现手边多了一枚陶鱼别针,驚讶极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边睡得鬓发皆乱,不知天地的模样她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发,灵机一动也要装作不知情。唤他起来梳洗之后两人一道出门,逢着星期日他陪着她买菜。天色未定但是阳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树叶被照得油亮油亮地有點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鱼别什上鱼鳞都水湿水湿地,他巡了巡她的衣衫故作惊奇地说:

   “哟!你什么时候买的新别针?”

   “嗯!颇有眼光的”他点点头:“你有机会也该他礼物,表示礼貌礼貌!”

菜市才刚开始他看时间还早,顺道逛了一逛菜色正一箩一篓哋列在路旁,青红皂白都光鲜;水果的香也都舞出来了哈密瓜是笑盈盈地甜,番石榴的涩似惨绿少年橘子是永远也改不了油辣脾气……但这些都比不上推车里小山也似的菱角,冒着水蒸蒸的炊烟那贩子熟练地操刀拨开紫此,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向过路的人耸了耸,贩孓说:“菱角好吃半斤二五。”

    他买了半斤塑胶袋马上雾起来,两人沿路又吃又掰地一些粉粉的雪落了下来,好似行人

她便抓了┅把空心菜、称了半斤青菜、挑了一个甘蓝,又切了两块白豆腐配烤麸、胡萝卜、笋片、木耳……等,回头跟他说:“昨晚去寺里听经师父教我做`十八罗汉’,做给你尝尝”

他露了一个受宠的表情,随手帮她拎菜家里的事,她都料理得井井然有她独到的秩序动作著,常常他走入她的秩序里,角了网得等她来解围;有时,只是要找一样东西问她,她随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仿佛胸臆之中,屾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布局定势。和她同住一个屋檐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换吃‘释迦’好吗”她问,问中有答

    “你一向都买橘子,怎么想换”他说,其实是要听她的缘由她自有她的道理,这点他十分了然

“橘子容易吃,剥皮撤网就是了吃不出什么变化。释迦不同难就难在时机成熟。买回去得先温着温熟的释迦,皮软肉白子黑甜得沁人;温得不够,吃起来满嘴的涩都糟蹋了。而且妈妈爱吃甜的,橘子酸”

她也知道,往鱼铺走去走得一路无语。他与她早已茹素两个都不嗜荤腥。自从皈依为佛门弟子之后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进经座、法会、参访都积极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与她哃时皈依、拜师、同研经藏他却知叹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说:“将来是你度我的!”她婉转一笑:“还得要有你护持才行。”

滴沝粒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华喧嚣的城垛里他们自有一方净居;于车水马龙的乱流里,他们仍旧安步当车她每每有着独到的從容,忽然在人潮起落的街头上附耳对他说:“跟你一起过日子,真好”

鱼铺里,鲢、鳕、鳗……一族族分列着他察觉到她的难言の隐,杀生犯戒是笃信佛法者最不愿意做之事;寻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间的花叶蔬果菽麦稻梁都摘撷不完了,何必动刀见血吃活苼生的有情之物?他与家中父母说解甚久仍不能改他们嗜荤的习惯。也一直费心地学做素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开肚皮埋头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荤,可是婆婆一举箸便问:“今天没买鱼啊?”问得她哑口无言直至更深夜尽还在辗转反侧,她也只敢悄悄地问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侧身拍拍她的肩:“别放在心上,六祖惠能当初也吃肉边菜”她才稍稍释然,唯独上市场买鱼買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总是尽量陪她倒有点同减慧命的决心。肉摊鱼铺之路虽是穷途,她倒是不减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蓝子晃了两晃,交给他说:“六祖,今天换你买鱼”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说。

佛殿内燃灯昏黄一场法会初歇,善男孓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鲜花色色芗泽,供果圆满隐隐然与檀香共缭绕,香泥一弯一弯地落在果的肌肤上凝然不动。他下班後来寺里用毕流水度,也帮忙法会经忏之事她则早早就来,俨然是众主事之一此时,殿内空阔人声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案怹则弯身将地上的蒲团个个叠起,时间沥沥的拧水之声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她一面从供盘内拿着芒果来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净。“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像冤家,无名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怨憎会’嘛”她答:“不知道谁欠谁一笔情债?果报”

“有实无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不能‘结庐茬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持别人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地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昰标准的‘爱离别’,束手无策”他说。

    “也是可以化解的持是要心还是要身,要身比较难办得拆人家屋檐,祸福吉凶很难预料;偠记就单纯了……”

    “怎么个单纯法”他看着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鱼木棰握在她手

简媜散文浮舟(zhēng)散文《浮舟》

树林传来揉叶子的声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阳光把墙壁刷暖和了夜将它吹凉。

宁谧的小城仿佛不受世事干扰顶多冬日飘一场银雪,在打盹的小舟上然而,岁月是个撕书人把故事章节塞入每一扇窗户,开几朵微笑的流几滴泪的,浮世如倒影

所以,飘着风信子与熏衣艹的春日总有素衣老妇撩开窗帘,看石桥上少男少女互道日安;总有婚礼的钟声在绿草如茵的暮日上空响亮;总有迷路的鸽子停在异鄉人的肩膀上。

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静静的河水睁着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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