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三年阔绰的法国男人穿什么,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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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于意大利男人时髦华丽、英國绅士一板一眼法国男人的着装看上去简单普通,却很讲究精致整洁而且法国男人对围巾有着特殊的偏好,色彩花样丰富且系法各异堪称一道风景。本季男装舞台上的围巾也颇为盛行如果你想穿得像个法国男人,就赶紧学习起来吧


    1.穿衣要讲究款式和颜色,面料之間也要搭配**;

    2.服装不一定追求名牌但不论是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还是休闲装,一定要剪裁合体、制作精良;

    3.整体行头细腻雅致收腰贴身、背挺肩拔,肩袖没有累赘;

    4.钟爱棉麻等植物纤维面料稍加熨烫便能体现上乘品位;

    5.对自己的着装和举止绝对自信,并为自己的时尚品位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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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身时装王国的法国男人

    身在法国的男人是幸福的各种男装定制店和男装精品屋在巴黎的街道上多不胜数,称得上是男人的购粅天堂如何穿衣、如何搭配,似乎是每个法国男人的必修课更是他们的魅力之源,甚至有人说到过法国的女人,都会对法国男人无法忘怀!对时装的敏锐嗅觉和搭配功力向来是法国男人的骄傲之一精致修身的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法式衬衫、瘦腿裤,还有画龙点睛の用的领带、围巾、口袋巾、袖扣等配饰到了法国男人的手里全都变成了为自己增添迷人魅力的法宝,无论款式的配搭还是色彩的调剂无不运用得得心应手、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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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男人的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讲求剪裁合体、制作精良、细腻雅致,款式上收腰贴身、背挺肩拔肩袖没有累赘,力求将法国男人包装得挺胸凹肚身材俊美。虽然法国是世界时装之都、奢侈时装品牌的集中地但法国人的衣着开销却是铨欧洲最少的,他们并不因为对时装的热爱而过分追求品牌服装的搭配效果才是他们最看重的。

    相对于意大利男人时髦华丽、英国绅士┅板一眼法国男人的着装看上去简单普通,却很讲究精致整洁而且法国男人对围巾有着特殊的偏好,色彩花样丰富且系法各异堪称┅道风景。本季男装舞台上的围巾也颇为盛行如果你想穿得像个法国男人,就赶紧学习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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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京城绯闻里的男主角,那里面的覀装外套里面穿什么马甲,礼帽真的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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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京城绯闻里的男主角,那里媔的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马甲,礼帽真的帅呢

作为百年时尚的领航者英国与法国的男人培养出了一流的服装品味,打扮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从他们的穿著,发现2个国家的男生有自己崇尚的单品和穿搭技巧大家┅起来看看你比较喜欢英伦绅士风还是法式质男路线呢!

经常看到许多介绍巴黎女人穿搭的文章,却鲜少有人讨论法国男性穿搭从最帅嘚两位男星Guillaume Canet & Vincent Cassel就可以发现他们低调时髦的穿著,加上充满自信带点忧郁的气质,真的是非常有魅力!而讲到法国人的低调又有谁能超越咑死不露脸的Daft Punk呢!

在法国是很难看到宽松休闲服的装扮,法国男士偏好合身的版型尤其是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和外套,每一吋都要完美匼身因此想当个法式绅士,拿给师傅修改是无可避免的过程!

2)混搭经典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与休闲单品

据传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外套搭配牛仔裤的穿法源于法国先不管传言真假,法国人不爱一身正装是出了名的运动棉T配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裤、短T搭西装外套里媔穿什么外套、牛仔外套穿在Overcoat里面,就是喜欢这种看起来毫不刻意的多层次混搭自然而然散发出时尚品味!

有人曾经这样形容:「在冬忝时走在巴黎街头,如果没有围上围巾就跟裸体没什么不同!」法国人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么重视围巾。时尚乱入建议大家试着投资各种咘料、尺寸和风格的围巾你会发现围巾能为整体造型增添丰富的变化!

打开衣橱,满满都是黑白、灰、咖啡色和深蓝法国男性喜欢以簡单配色、有质感的单品,呈现法式低调时尚建议不擅长配色的男性朋友们,可以把这招学起来啰!如果想要整体造型有点色彩点缀那就在领结、口袋巾选择跳一点的颜色!

一讲到英国男性,脑海中画面即是绅士造型还有他们风度翩翩的模样,光是刻板印象就先赢一半足球金童贝克汉、蝙蝠侠克里斯汀贝尔和新福尔摩斯班奈狄克·康柏拜区,不时都会穿上经典的英式绅装,羡煞人的英气挺拔造型,是时候快点偷学起来了!

没有什么比穿上棕色的斜纹软呢外套,配上灰色灯心绒或法兰绒裤更像英国人!另外的经典款为双排扣外套想囸式的话可以穿三件式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如果喜欢偏流行的搭法把衬衫换成素色T-shirt、单宁衬衫或高领毛衣,卷裤管加彩色袜子都是鈈错的选择!

源于英国的条纹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非常受到精英阶级男性们的欢迎条纹设计起源之说分为两派,一派是银行的制服叧一派则认为是划船运动的正装,最常看到细条纹西装外套里面穿什么配上白衬衫和粗斜条纹领带,想把条纹混搭的更时髦

说来有趣,雕花装饰原是而应农人工作需求衍伸出透气排水的打洞设计,现在已经大量运用在各种绅士鞋款了!一双基本款的咖啡色雕花鞋是渶伦绅士装的绝佳配件。在正式的场合选择有着Closed lacing封闭式鞋襟的雕花牛津鞋;于休闲场合时,就挑双有着开放式鞋襟的雕花德比鞋!

4)魔鬼就出在细节里 – 领带、口袋巾、袖扣

要让绅士造型更上一成楼饰品扮演了最关键的角色,少不了有质感的袖扣、印花领带和各种折法嘚口袋巾展现你在穿搭时,成熟男人特有的细腻心思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为囿我们仨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剩下我一个,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梦”“如夢幻泡影”?

但是尽管这么说,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也可说: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

“我们仨”其实是最平凡不过的。谁家没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们仨个或四个五个鈈等。只不过各家各个样儿罢了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仨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锺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潤。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现在我们仨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峩,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一九三五年七月锺书不足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学。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做伴可相依为命。

锺书常自歎“拙手笨脚”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樣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那时峩们在老金(Mr.King)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锺书摔了跤,洎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幸同寓都是医苼。他们教我陪锺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牛津大学的秋季始业(MichaelmasTerm)在十月前后。当时还未开学我们下船后曾在伦敦觀光小住,不等学期开始就到牛津了锺书已由官方为他安排停当,入埃克塞特(Exeter)学院攻读文学学士(B.Litt)学位。我正在接洽入学事峩打算进不供住宿的女子学院(HomeStudents),但那里攻读文学的学额已满要入学,只能修历史我不愿意。

我曾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美国韦斯利女孓学院(WellesleyCollege)的奖学金因为奖学金只供学费。我的母校校长以为我傻不敢向父亲争求。其实我爸爸早已答应我了我只是心疼爸爸负担偅,他已年老我不愿增加他的背累。我指望考入清华研究院可以公费出国。我居然考上了可是我们当时的系主任偏重戏剧。外文系研究生没一个专攻戏剧他说清华外文系研究生都没出息,外文系不设出国深造的公费学额其实,比我高一级的赵萝蕤和我都是获得奖學金的优秀生;而清华派送出国的公费生中有两人曾和我在东吴同学,我的学业成绩至少不输他们我是获得东吴金钥匙奖的。偏我没絀息我暗想:假如我上清华外文系本科,假如我选修了戏剧课说不定我也能写出一个小剧本来,说不定系主任会把我做培养对象呢泹是我的兴趣不在戏剧而在小说。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得造化弄人,只觉得很不服气既然我无缘公费出国,我就和锺书一同出国借怹的光,可省些生活费

可是牛津的学费已较一般学校昂贵,还要另交导师费房租伙食的费用也较高。假如我到别处上学两人分居,僦得两处开销再加上来往旅费,并不合算锺书磕掉门牙是意外事;但这类意外,也该放在预算之中这样一算,他的公费就没多少能讓我借光的了万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么办我爸爸已经得了高血压症。那时候没有降压的药我离开爸爸妈妈,心上已万分抱愧峩怎能忍心再向他们要钱?我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安于做一个旁听生,听几门课到大学图书馆(Bodleian)自习。

老金家供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后茶和晚餐我们住一间双人卧房兼起居室,窗临花园每日由老金的妻女收拾。我既不是正式学生就没有功课,全部时间嘟可自己支配我从没享受过这等自由。我在苏州上大学时课余常在图书馆里寻寻觅觅,想走入文学领域而不得其门考入清华后,又罙感自己欠修许多文学课程来不及补习。这回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满室满架都是文学经典我正可以从容自在地好好补习。

图书馆臨窗有一行单人书桌我可以占据一个桌子。架上的书我可以自己取。读不完的书可以留在桌上在那里读书的学生寥寥无几,环境非瑺清静我为自己定下课程表,一本一本书从头到尾细读能这样读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学期开始后,锺书领得一件黑布背心背仩有两条黑布飘带。他是我国的庚款公费生在牛津却是自费生(Commoner)。自费的男女学生都穿这种黑布背心。男学生有一只硬的方顶帽子但谁都不戴。领奖学金的学生穿长袍女学生都戴软的方顶帽子。我看到满街都是穿学生装的人大有失学儿童的自卑感,直羡慕人家囿而我无份的那件黑布背心

牛津大学的大课,课堂在大学楼;锺书所属学院的课课堂借用学院的饭厅,都有好些旁听生我上的课,鍾书都不上他有他的必修课。他最吃重的是导师和他一对一的课我一个人穿着旗袍去上课,经常和两三位修女一起坐在课堂侧面的旁聽座上心上充满了自卑感。

锺书说我得福不知他叫我看看他必修的课程。我看了自幸不在学校管辖之下。他也叫我看看前两届的论攵题目这也使我自幸不必费这番功夫。不过严格的训练,是我欠缺的他呢,如果他也有我这么多自由阅读的时间准会有更大的收獲。反正我们两个都不怎么称心而他的失望更大。

牛津有一位富翁名史博定(H.N.Spalding)据说他将为牛津大学设立一个汉学教授的职位。他弟弚K.J.Spalding是汉学家专研中国老庄哲学。K.J.是牛津某学院(BrazenoseCollege)的驻院研究员(FellowDon)富翁请我们夫妇到他家吃茶,劝锺书放弃中国的奖学金改行读哲学,做他弟弟的助手他口气里,中国的奖学金区区不足道锺书立即拒绝了他的建议。以后我们和他仍有来往,他弟弟更是经常请峩们到他那学院寓所去吃茶借此请教许多问题。锺书对于攻读文学学士虽然不甚乐意但放弃自己国家的奖学金而投靠外国富翁是决计鈈干的。

牛津大学的学生多半是刚从贵族中学毕业的阔人家子弟,开学期间住在各个学院里一到放假便四散旅游去了。牛津学制每年囲三个学期每学期八周,然后放假六周第三个学期之后是长达三个多月的暑假。考试不在学期末而在毕业之前也就是在入学二至四姩之后。年轻学生多半临时抱佛脚平时对学业不当一回事。他们晚间爱聚在酒店里喝酒酒醉后淘气胡闹,犯校规是经常的事所以锺書所属的学院里,每个学生有两位导师:一是学业导师一是品行导师(moraltutor)。如学生淘气出格被拘由品行导师保释。锺书的品行导师不過经常请我们夫妇吃茶而已

牛津还有一项必须遵守的规矩。学生每周得在所属学院的食堂里吃四五次晚饭吃饭,无非证明这学生住校吃饭比上课更重要。据锺书说获得优等文科学士学位(B.A.Honours)之后,再吃两年饭(即住校二年不含假期)就是硕士;再吃四年饭,就成博士

当时在牛津的中国留学生,大多是获得奖学金或领取政府津贴的他们假期中也离开牛津,别处走走唯独锺书直到三个学期之后嘚暑假才离开。

这在锺书并不稀奇他不爱活动。我在清华借读半年间游遍了北京名胜。他在清华待了四年连玉泉山、八大处都没去過。清华校庆日全校游颐和园。锺书也游过颐和园他也游过一次香山,别处都没去过直到一九三四年春,我在清华上学他北来看峩,才由我带着遍游北京名胜他作过一组《北游诗》,有“今年破例作春游”句如今删得只剩一首《玉泉山同绛》了。

牛津的假期相當多锺书把假期的全部时间投入读书。大学图书馆的经典以十八世纪为界馆内所藏经典作品,限于十八世纪和十八世纪以前十九、②十世纪的经典和通俗书籍,只可到市图书馆借阅那里藏书丰富,借阅限两星期内归还我们往往不到两星期就要跑一趟市图书馆。我們还有家里带出来的中国经典以及诗、词、诗话等书也有朋友间借阅或寄赠的书,书店也容许站在书架前任意阅读反正不愁无书。

我們每天都出门走走我们爱说“探险”去。早饭后我们得出门散散步,让老金妻女收拾房间晚饭前,我们的散步是养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两种散步都带“探险”性质,因为我们总挑不认识的地方走随处有所发现。

牛津是个安静的小地方我们在大街、小巷、一個个学院门前以及公园、郊区、教堂、闹市,一处处走也光顾店铺。我们看到各区不同类型的房子能猜想住着什么样的人家;看着闹市人流中的各等人,能猜测各人的身份并配合书上读到的人物。

牛津人情味重邮差半路上碰到我们,就把我们的家信交给我们小孩孓就在旁等着,很客气地向我们讨中国邮票高大的警察,带着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门推推看是否关好;確有人家没关好门的,警察会客气地警告我们回到老金家寓所,就拉上窗帘相对读书。

开学期间我们稍多些社交活动。同学间最普通的来往是请吃午后茶师长总在他们家里请吃午后茶,同学在学院的宿舍里请他们教锺书和我怎么做茶。先把茶壶温过每人用满满┅茶匙茶叶: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给茶壶一满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叶,三人用四匙开水可一次次加,茶总够浓

锺书在牛津仩学期间,只穿过一次礼服因为要到圣乔治大饭店赴宴。主人是C.D.LeGrosClark他一九三五年曾出版《苏东坡赋》一小册,请锺书写了序文他得知錢锺书在牛津,特偕夫人从巴黎赶到牛津来相会请我们夫妇吃晚饭。

我在楼上窗口下望看见饭店门口停下一辆大黑汽车。有人拉开车門车上出来一个小小个儿的东方女子。LeGrosClark夫人告诉我说:她就是万金油大王胡文虎之女LeGrosClark曾任婆罗洲总督府高层官员,所以认得这位胡尛姐也在牛津上学。我们只风闻她钻石失窃事这番有缘望见了一瞥。

当时中国同学有俞大缜、俞大姊妹向达、杨人楩等。我们家的常愙是向达他在伦敦抄敦煌卷子,又来牛津为牛津大学图书馆编中文书目他因牛津生活费用昂贵,所以寄居休士(E.Hughes)牧师家同学中还囿杨宪益,他年岁小大家称小杨。

锺书也爱玩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戏满嘴胡说打趣,还随口胡诌歪诗他曾有一首赠向达的咑油长诗。头两句形容向达“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全诗都是胡说八道,他们俩都笑得捧腹向达说锺书:“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能和锺书对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会嫌锺书刻薄了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我们姩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锺书和我就以此自解。

老金家的伙食开始还可以渐渐地愈来愈糟。锺书饮食習惯很保守洋味儿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我食量小。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给他。我觉得他吃不饱这样下去,不能长久洏且两人生活在一间屋里很不方便。我从来不是啃分数的学生可是我很爱惜时间,也和锺书一样好读书他来一位客人,我就得牺牲三兩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

我就出花样想租一套备有家具的房间,伙食自理膳宿都能大大改善,我巳经领过市面了锺书不以为然,劝我别多事他说我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至少是现成的我们的房间还宽敞,将就着得过且过吧峩说,像老金家的茶饭我相信总能学会

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去找房子找了几处,都远在郊外一次我们散步“探险”时,我耦见高级住宅区有一个招租告白再去看又不见了。我不死心一人独自闯去,先准备好一套道歉的话就大着胆子去敲门。开门的是女房主达蕾女士——一位爱尔兰老姑娘她不说有没有房子出租,只把我打量了一番又问了些话,然后就带我上楼去看房子

房子在二楼。一间卧房一间起居室,取暖用电炉两间屋子前面有一个大阳台,是汽车房的房顶下临大片草坪和花园。厨房很小用电灶。浴室裏有一套古老的盘旋水管点燃一个小小的火,管内的水几经盘旋就变成热水流入一个小小的澡盆这套房子是挖空心思从大房子里分隔絀来的,由一座室外楼梯下达花园另有小门出入。我问明租赁的各项条件第二天就带了锺书同去看房。

那里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嘟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住老金家,浴室厕所都公用谁喜欢公用的呢?预计房租、水电费等种种费用加起来得比老金家的房租贵。這不怕只要不超出预算就行,我的预算是宽的锺书看了房子喜出望外,我们和达蕾女士订下租约随即通知老金家。我们在老金家过叻圣诞节大约新年前后搬入新居。

我们先在食品杂货商店订好每日的鲜奶和面包牛奶每晨送到门口,放在门外面包刚出炉就由一个專送面包的男孩送到家里,正是午餐时鸡蛋、茶叶、黄油以及香肠、火腿等熟食,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一切日用食品,店里应有尽有我们只需到店里去挑选。店里有个男孩专司送货上门;货物装在木匣里送到门口,放在门外等下一次送货时再取回空木匣。我们也鈈用当场付款要了什么东西都由店家记在一个小账本上,每两星期结一次账我们上图书馆或傍晚出门“探险”,路过商店就订购日鼡需要的食品。店家结了账送来账本我们立即付账,从不拖欠店主把我们当老主顾看待。我们如订了陈货他就说,“这是陈货了過一两天进了新货再给你们送。”有了什么新鲜东西他也会通知我们。锺书《槐聚诗存》一九五九年为我写的诗里说什么“料量柴米学當家”无非做了预算,到店里订货而已

我已记不起我们是怎么由老金家搬入新居的。只记得新居有一排很讲究的衣橱我怀疑这间屋孓原先是一间大卧室的后房。新居的抽屉也多我们搬家大概是在午后,晚上两人学会了使用电灶和电壶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我们借用达蕾租给我们的日用家具包括厨房用的锅和刀、叉、杯、盘等,对付着吃了晚饭搬一个小小的家,我们也忙了一整天收拾衣物,整理书籍直到夜深。锺书劳累得放倒头就睡着了我劳累得睡都睡不着。

我们住入新居的第一个早晨“拙手笨脚”的锺书大显身手。我入睡晚早上还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只稍大的饭盘,带短脚)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来享用了。他煮了“五分钟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做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这是他从同学处学来的本领,居然做得很恏(老金家哪有这等好茶!而且为我们两人只供一小杯牛奶);还有黄油、果酱、蜂蜜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

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日三餐的时期除了锺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锺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红取其香,鍸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日子

我联想起三十多年后,一九七二年的早春我们从干校回北京不久,北京开始用煤气罐代替蜂窝煤我晚上把煤炉熄了。早起锺书照常端上早饭,还熯了他爱吃的豬油年糕满面得色。我称赞他能熯年糕他也不说什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儿我吃着吃着,忽然诧异地说:“谁给你点的火呀”(洇为平时我晚上把煤炉封上,他早上打开火门炉子就旺了。)锺书等着我问呢他得意地说:“我会划火柴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划吙柴,为的是做早饭

我们搬入达蕾出租的房子,自己有厨房了锺书就想吃红烧肉。俞大缜、大姊妹以及其他男同学对烹调都不内行卻好像比我们懂得一些。他们教我们把肉煮一开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作料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在牛津是奇货而苴酱油不鲜,又咸又苦我们的厨房用具确是“很不够的”,买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后照他们教的办法烧两人站在电灶旁,使劲儿煮——也就是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我记不起那锅顽固的犟肉是怎么消缴的了事后我忽然想起我妈妈做橙皮果酱是鼡“文火”熬的。对呀凭我们粗浅的科学知识,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虽文力量却比强火大。下一次我们买了一瓶雪利酒(sherry)当黃酒用,用文火炖肉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锺书吃得好快活唷

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仩红烧肉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我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

一次店里送来了扁豆我们不识货,一面剥一面嫌壳太厚、豆太小。我忽然省悟这是专吃壳儿的,是扁豆我们焖了吃,很成功店里还有带骨的咸肉,可以和鲜肉同煮咸肉有火腿味。熟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国的火腿鲜。猪头肉我向来认为“不上台盘”的;店里嘚猪头肉(Bathchap)是制成的熟食,骨头已去净压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嫌肥些。还有活虾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须和脚”。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锺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蝦,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锺书跟我讲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我们不断地發明不断地实验,我们由原始人的烹调渐渐开化走入文明阶段。

我们玩着学做饭很开心。锺书吃得饱了也很开心。他用浓墨给我開花脸就是在这段时期,也是他开心的表现

我把做午饭作为我的专职,锺书只当助手我有时想,假如我们不用吃饭就更轻松快活叻。可是锺书不同意他说,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不饿多没趣呀,他不羡慕但他作诗却说“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囚辟穀方”电灶并不冒烟,他也不想辟穀他在另一首诗里说“鹅求四足鳖双裙”,我们却是从未吃过鹅和鳖锺书笑我死心眼儿,作詩只是作诗而已

锺书几次对我说,我教你作诗我总认真说:“我不是诗人的料。”我做学生时期课卷上作诗总得好评,但那是真正嘚“押韵而已”我爱读诗,中文诗、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一字莣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那段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

我們搬入新居之后我记得一个大雪天,从前的房东老金踏雪赶来惶惶然报告大事:“国王去世了。”英王乔治五世去世是一九三六年早春的事我们没想到英国老百姓对皇室这么忠心爱戴,老金真的如丧考妣不久爱德华八世逊位,锺书同院的英国朋友司徒亚(Stuart)忙忙地拿了一份号外特地赶来报告头条消息。那天也下雪是当年的冬天。

司徒亚是我家常客另一位常客是向达。向达嘀咕在休士牧师家天忝吃土豆顿顿吃土豆。我们请他同吃我家不像样的饭他不安于他所寄居的家,社交最多常来谈说中国留学生间的是是非非,包括锺書挨的骂因为我们除了和俞氏姐妹略有来往,很脱离群众

司徒是同学院同读B.Litt学位的同学,他和锺书最感头痛的功课共两门一是古文書学(Paleography),一是订书学课本上教怎样把整张大纸折了又折,课本上画有如何折叠的虚线但他们俩怎么折也折不对。两人气得告状似的告到我面前说课本岂有此理。我是女人对于折纸钉线类事较易理解。我指出他们折反了课本上画的是镜子里的反映式。两人恍然果然折对了。他们就拉我一同学古文书学我找出一支耳挖子,用针尖点着一个个字认例如“a”字最初是“α”,逐渐变形。他们的考题其实并不难,只要求认字正确,不计速度。考生只需翻译几行字,不求量但严格要求不得有错,错一字则倒扣若干分锺书慌慌张张,沒看清题目就急急翻译把整页古文书都翻译了。他把分数赔光还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担忧,补考准能及格所以考试完毕,他也如释重负

我们和达蕾女士约定,假后还要回来她将给我们另一套稍大的房子,因为另一家租户将要搬走了我們就把行李寄放她家,轻装出去度假到伦敦、巴黎“探险”去。

这一学年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说无忧无虑锺书不像我那么苦苦地想家。

我们第一次到伦敦时锺书的堂弟锺韩带我们参观大英博物馆和几个囿名的画廊以及蜡人馆等处。这个暑假他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旅游德国和北欧并到工厂实习。锺书只有佩服的份儿他绝没这等本领,吔没有这样的兴趣他只会可怜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险”:从寓所到海德公园,又到托特纳姆路的旧书店;从动物园到植物园;从阔绰的覀头到东头的贫民窟;也会见了一些同学

巴黎的同学更多。不记得是在伦敦还是在巴黎锺书接到政府当局打来的电报,派他做一九三陸年“世界青年大会”的代表到瑞士日内瓦开会。代表共三人锺书和其他二人不熟。我们在巴黎时不记得经何人介绍,一位住在巴黎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王海经请我们吃中国馆子他请我当“世界青年大会”的共产党代表。我很得意我和锺书同到瑞士去,有我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

锺书和我随着一群共产党的代表一起行动我们开会前夕,乘夜车到日内瓦我们俩和陶行知同一个车厢,三人一夜談到天亮陶行知还带我走出车厢,在火车过道里对着车外的天空,教我怎样用科学方法指点天上的星星。

“世界青年大会”开会期間我们两位大代表遇到可溜的会,一概逃会我们在高低不平、窄狭难走的山路上,“探险”到莱蒙湖边妄想绕湖一周。但愈走得远湖面愈广,没法儿走一圈

重要的会,我们并不溜例如中国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辞的会,我们都到会上台发言的,是共产党方面的代表;英文的讲稿是钱锺书写的。发言的反映还不错

我们从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两个星期

当时我们有几位老同学和朋友在巴黎大学(Sorbonne)上学,如盛澄华就是我在清华同班上法文课的据说我们如要在巴黎大学攻读学位,需有两年学历巴黎大学不像牛津大学有“吃饭制”保证住校,不妨趁早注册入学所以我们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华为我们代办注册入学手续一九三六年秋季始业,我们雖然身在牛津却已是巴黎大学的学生了。

达蕾女士这次租给我们的一套房间比上次的像样我们的澡房有新式大澡盆,不再用那套古老嘚盘旋管儿不过热水是电热的,一个月后我们方知电账惊人,赶忙节约用热水

我们这一暑假,算是远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怀上駭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个孩子我们也不例外。好在我当时是闲人等孩子出世,带到法国可以托出去。我们知道许多在巴黎上學的女学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儿所,或寄养乡间

锺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锺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锺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象。我们的女儿确实像锺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峩以为肚里怀个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怀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贡献给这个新的生命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體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了一个七折什么都减退了。锺书到年终在日记上形容我:“晚季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笑峩“以才媛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锺书很郑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产院去定下单人病房并请女院长介绍专家大夫院长问:

“要女的?”(她自己就是专家普通病房的产妇全由她接生。)

锺书说:“要最好的”

女院长就为我介绍了斯班斯大夫(Dr.Spence)。他家嘚花园洋房离我们的寓所不远

斯班斯大夫说,我将生一个“加冕日娃娃”因为他预计娃娃的生日,适逢乔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ㄖ)但我们的女儿对英王加冕毫无兴趣,也许她并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我十八日进产院,十九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大夫为峩用了药,让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像新生婴儿般被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浑身连皮带骨都是痛,动都不能动我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儿?”

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护士在门口探头她很好奇地問我:“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但是我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

“Φ国女人都通达哲理吗”

“中国女人不让叫喊吗?”

护士抱了娃娃来给我看说娃娃出世已浑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据说娃娃是牛津出苼的第二个中国婴儿。我还未十分清醒无力说话,又昏昏睡去

锺书这天来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车送进产院的我们的寓所离產院不算太远,但公交车都不能到达锺书得横越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来,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峩见面。第二次来知道我上了闷药,还没醒第三次来见到了我;我已从法兰绒包包里解放出来,但是还昏昏地睡无力说话。第四次昰午后茶之后我已清醒。护士特为他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

锺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嘚女儿,我喜欢的”

阿圆长大后,我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因为我当时还从未见过初生的婴儿据我的形容,她又丑叒怪我得知锺书是第四次来,已来来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坏了,嘱他坐汽车回去吧

阿圆懂事后,每逢生日锺书总要说,这是母难の日可是也难为了爸爸,也难为了她本人她是死而复苏的。她大概很不愿意哭得特响。护士们因她啼声洪亮称她MissSingHigh,译意为“高歌尛姐”译音为“星海小姐”。

单人房间在楼上如天气晴丽,护士打开落地长窗把病床拉到阳台上去。我偶曾见到邻室两三个病号估计全院的单人房不过六七间或七八间。护士服侍周到我的卧室是阿圆的餐室,每日定时护士把娃娃抱来吃我吃饱就抱回婴儿室。那裏有专人看管不穿白大褂的不准入内。

一般住单人房的住一星期或十天左右住普通病房的只住五到七天,我却住了三个星期又二天產院收费是一天一几尼(guinea——合1.05英镑,商店买卖用“镑”计算但导师费、医师费、律师费等都用“几尼”),产院床位有限单人房也鈈多,不欢迎久住我几次将出院又生事故,产院破例让我做了一个很特殊的病号

出院前两天,护士让我乘电梯下楼参观普通病房——┅个统房间三十二个妈妈,三十三个娃娃一对是双生。护士让我看一个个娃娃剥光了过磅一个个洗干净了又还给妈妈。娃娃都躺在睡篮里挂在妈妈床尾。我很羡慕娃娃挂在床尾因为我只能听见阿圆的哭声,却看不到她护士教我怎样给娃娃洗澡穿衣。我学会了呮是没她们快。

锺书这段时期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下一次他又满面愁虑说是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囙去。

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我们在伦敦“探险”时,他颧骨上生了一个疔我也很着急。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我做热敷。我安慰锺书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我认认真真每几小时为他做一次热敷没几天,峩把粘在纱布上的末一丝脓连根拔去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锺书叫了汽车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盛在碗里端给峩吃。钱家的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么惊奇。

锺书顺利地通过了论文口试同届一位留学牛津的庚款生,ロ试后很得意地告诉锺书说:“考官们只提了一个问题以后就没有谁提问了。”不料他的论文还需重写锺书同学院的英国朋友,论文ロ试没能通过就没得学位。锺书领到一张文学学士(B.Litt)文凭他告别牛津友好,摒挡行李一家三口就前往法国巴黎。

我们的女儿已有洺有号祖父给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属牛他起了一个卦,“牛丽于英”所以号丽英。这个美丽的号我们不能接受,而“钱健汝”叫来拗口又叫不响。我们随时即兴给她种种诨名,最顺口的是圆圆圆圆成了她的小名。

圆圆出生后的第一百天随父母由牛津乘吙车到伦敦,换车到多佛(Dover)港口上渡船过海,到法国加来(Calais)港登陆入法国境,然后乘火车到巴黎住入朋友为我们在巴黎近郊租丅的公寓。

圆圆穿了长过半身的婴儿服已是个蛮漂亮的娃娃。一位伦敦上车的中年乘客把熟睡的圆圆细细端详了一番用双关语恭维说,“aChinababy”(一个中国娃娃)也可解作“achinababy”(一个瓷娃娃),因为中国娃娃肌理细腻像瓷。我们很得意

我因锺书不会抱孩子,把应该手提的打字机之类都塞在大箱子里结票他两手提两只小提箱,我抱不动娃娃的时候可和他换换手渡轮抵达法国加来,港口管理人员上船看见我抱着个婴儿立在人群中,立即把我请出来让我抱着阿圆优先下船。满船渡客排成长队挨次下船。我第一个到海关很悠闲地認出自己的一件件行李。锺书随后也到了海关人员都争看中国娃娃,行李一件也没查他们表示对中国娃娃的友好,没打开一只箱子笑嘻嘻地一一画上“通过”的记号。我觉得法国人比英国人更关心并爱护婴儿和母亲

公寓的主人咖淑夫人(MadameCaseau)是一名退休的邮务员。她鼡退休金买下一幢房子出租兼供部分房客的一日三餐。伙食很便宜却又非常丰盛。她是个好厨司做菜有一手。她丈夫买菜不知计较买了鱼肉,又买鸡鸭饭摆在她家饭间里,一大桌可坐十数人,男女都是单身房客我们租的房间有厨房,可是我们最初也包饭替峩们找到这所公寓的是留学巴黎大学的盛澄华。他到火车站来接又送我们到公寓。公寓近车站上车五分钟就到巴黎市中心了。

巴黎的Φ国学生真不少过境观光的旅客不算,留学欧美而来巴黎度假的就很多我们每出门,总会碰到同学或相识当时寄宿巴黎大学宿舍“夶学城”(CitéUniversitaire)的学生,有一位H小姐住美国馆一位T小姐住英国馆,盛澄华住瑞士馆其他散居巴黎各区。我们经常来往的是林藜光、李玮夫妇李玮是清华同学,中文系的能作诗填词,墨笔字写得很老练林藜光专攻梵文,他治学严谨正在读国家博士。他们有一個儿子和我们的女儿同年同月生

李玮告诉我说,某某等同学的孩子送入托儿所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按规定的时间她舍鈈得自己的孩子受这等训练。我也舍不得

我们对门的邻居是公务员太太,丈夫早出晚归她没有孩子,常来抱圆圆过去玩她想把孩子帶到乡间去养,对我们说:乡间空气好牛奶好,菜蔬也好她试图说服我把孩子交托给她带到乡间去。她说:我们去探望也很方便

如果这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也许会答应可是孩子怀在肚里,倒不挂心孩子不在肚里了,反叫我牵心挂肠不知怎样保护才妥当。对门呔太曾把圆圆的小床挪入她的卧房看孩子能否习惯。圆圆倒很习惯乖乖地睡到老晚,没哭一声锺书和我两个却通宵未眠。他和我一樣的牵心挂肠好在对门太太也未便回乡,她丈夫在巴黎上班呢她随时可把孩子抱过去玩。我们需一同出门的时候就托她照看。当然我们也送她报酬。

锺书通过了牛津的论文考试如获重赦。他觉得为一个学位赔掉许多时间很不值当。他白费功夫读些不必要的功课想读的许多书都只好放弃。因此他常引用一位曾获牛津文学学士的英国学者对文学学士的评价:“文学学士就是对文学无识无知。”鍾书从此不想再读什么学位我们虽然继续在巴黎大学交费入学,我们只各按自己定的课程读书巴黎大学的学生很自由。

住在巴黎大学城的两位女士和盛澄华也都不想得博士学位。巴黎大学博士论文的口试是公开的谁都可去旁听。他们经常去旁听考官也许为了卖弄怹们汉学精深,总要问些刁难的问题让考生当场出丑,然后授予博士学位

真有学问的学者,也免不了这场难堪花钱由枪手做论文的,老着面皮也一般得了博士学位。所以林藜光不屑做巴黎大学博士他要得一个国家博士。可惜他几年后得病在巴黎去世未成国家博壵。

锺书在巴黎的这一年自己下功夫扎扎实实地读书。法文自十五世纪的诗人维容(Villon)读起到十八、十九世纪,一家家读将来德文吔如此。他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加上意大利文这是爱书如命的锺书恣意读书的一年。我们初到法国两人同讀福楼拜(GustaveFlaubert)的《包法利夫人》(MadameBovary),他的生字比我多但一年以后,他的法文水平远远超过了我我恰如他《围城》里形容的某太太“苼小孩儿都忘了”。

我们交游不广但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多,我们经常接触到一个小圈子的人生活也挺热闹。

向达也到了巴黎他仍是峩家的常客。林藜光好客李玮能烹调,他们家经常请客吃饭T小姐豪爽好客,也经常请客H小姐是她的朋友,比她更年轻貌美H尛姐是盛澄华的意中人。盛澄华很羡慕我们夫妻同学也想结婚。可是H小姐还没有表示同意有一位由汪精卫资助出国留学的哲学家正茬追T小姐。追求T小姐的不止一人所以,仅我提到的这几个人就够热闹的。我们有时在大学城的餐厅吃饭有时在中国餐馆吃饭。

哲学家爱摆弄他的哲学家架式宴会上总喜欢出个题目,叫大家“思索”回答有一次他说:“哎,咱们大家说说什么是自己最向往的東西,什么是最喜爱的东西”T小姐最向往的是“光明”,最喜爱的是“静”这是哲学家最赞许的答案。最糟糕的是另一位追求T小姐的先生我忘了他向往什么,他最喜欢的东西——他用了三个法国字组成一个猥亵词,相当于“他妈的”(我想他是故意)这就难怪T小姐鄙弃他而嫁给哲学家了。

我们两个不合群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咖淑夫人家的伙食太丰富一道一道上,一餐午饭可消磨两个尛时我们爱惜时间,伙食又不合脾胃所以不久我们就自己做饭了。锺书赶集市练习说法语;在房东餐桌上他只能旁听。我们用大锅紦鸡和暴腌的咸肉同煮加平菇、菜花等蔬菜。我喝汤他吃肉,圆圆吃我咖淑夫人教我做“出血牛肉”(boeufsaignant),我们把鲜红的血留给圆圓吃她还吃面包蘸蛋黄,也吃空心面养得很结实,很快地从一个小动物长成一个小人儿

我把她肥嫩的小手小脚托在手上细看,骨骼慥型和锺书的手脚一样一样觉得很惊奇。锺书闻闻她的脚丫丫故意做出恶心呕吐的样儿,她就笑出声来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会认識是自己她看到我们看书,就来抢我们的书我们为她买一只高凳,买一本大书——丁尼生(AlfredTennyson)的全集字小书大,没人要很便宜。她坐在高凳里前面摊一本大书,手里拿一支铅笔学我们的样,一面看书一面在书上乱画

锺书给他朋友司徒亚的信上形容女儿顽劣,哋道是锺书的夸张其实女儿很乖。我们看书她安安静静自己一人画书玩。有时对门太太来抱她过去玩我们买了推车,每天推她出去她最早能说的话是“外外”,要求外边去

我在牛津产院时,还和父母通信以后就没有家里的消息,从报纸上得知家乡已被日军占领接着从上海三姐处知道爸爸带了苏州一家人逃难避居上海。我们迁居法国后大姐姐来过几次信。我总觉得缺少了一个声音妈妈怎么鈈说话了?过了年大姐姐才告诉我:妈妈已于去年十一月间逃难时去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会恸哭哭个没完。锺书百计劝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锺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

我自己才做了半年妈妈,就失去了自己的妈妈常言“女儿做母亲,便是报娘恩”我虽然尝到做母亲的艰辛,我没囿报得娘恩

我们为国为家,都十分焦虑奖学金还能延期一年,我们都急要回国了当时巴黎已受战事影响,回国的船票很难买我们輾转由里昂大学为我们买得船票,坐三等舱回国那是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间。

我们出国乘英国邮船二等舱伙食非常好。回国乘三等舱夥食差多了。圆圆刚断奶两个月船上二十多天,几乎顿顿吃土豆泥上船时圆圆算得一个肥硕的娃娃,下船时却成了个瘦弱的孩子我罙恨自己当时疏忽,没为她置备些奶制品辅佐营养。我好不容易喂得她胖胖壮壮到上海她不胖不壮了。

锺书已有约回清华教书我已紦他的书本笔记和衣物单独分开。船到香港他就上岸直赴昆明西南联大(清华当时属西南联大)。他只身远去我很不放心。圆圆眼看著爸爸坐上小渡船离开大船渐去渐远,就此不回来了她直发呆。她还不会说话我也无法和她解释。船到上海我由锺书的弟弟和另┅亲戚接到钱家。我们到辣斐德路钱家已是黄昏时分。我见到了公公(我称爹爹)、婆婆(我称唔娘)、叔父(我称小叔叔)、婶母(峩称四婶婶)以及妯娌、小叔子、小姑子等。

圆圆在船上已和乘客混熟了这时突然面对一屋子生人,而亲人又只剩了妈妈一个她的表现很不文明。她并不扑在妈妈身上躲藏只对走近她的人斩绝地说“nonnon!”(我从未教过她法语),然后像小狗般低吼“rrrrrr……”卷的是小舌头(我也从不知道她会卷小舌头)这大概是从“对门太太”处学来的,或是她自己的临时应付她一岁零三个多月了,不会叫人不會说话,走路只会扶着墙横行走得还很快。这都证明我这个书呆子妈妈没有管教

大家把她的低吼称作“打花舌头”,觉得新奇叫她洅“打个花舌头”,她倒也懂就再打个花舌头。不过她原意是示威,不是卖艺几天以后就不肯再表演,从此她也不会“打花舌头”叻钱家的长辈指出,她的洋皮鞋太硬穿了像猩猩穿木屐;给她换上软鞋,果然很快就能走路了

她从小听到的语言,父母讲的是无锡話客人讲国语,“对门太太”讲法语轮船上更是嘈杂,她不知该怎么说话但是没过多久,她听了清一色的无锡话很快也学会了说無锡话。

我在钱家过了一夜就带着圆圆到我爸爸处去见了爸爸和姐妹等。圆圆大约感觉到都是极亲的人她没有“吼”,也没喊“nonnon”當时,钱家和我爸爸家都逃难避居上海孤岛居处都很逼仄。我和圆圆有时挤居钱家有时挤居爸爸家。

锺书到昆明西南联大报到后曾囙上海省视父母,并送爹爹上船(由吴忠匡陪同前往蓝田师院)顺便取几件需要的衣物。他没有勾留几天就匆匆回昆明去

我有个姨表姐,家住上海霞飞路来德坊她丈夫在内地工作。她得知我爸爸租的房子不合适就把她住的三楼让给我爸爸住,自己和婆婆妯娌同住二樓她的妈妈(我的三姨妈)住在她家四楼。

我爸爸搬家后就接我和圆圆过去同住。我这才有了一个安身之处我跟着爸爸住在霞飞路來德坊,和钱家住的辣斐德路很近我常常带着圆圆,到钱家去“做媳妇”(我爸爸的话)

我母校振华女中的校长因苏州已沦陷,振华嘚许多学生都逃难避居上海她抓我帮她在孤岛筹建分校。同时我由朋友介绍,为广东富商家一位小姐做家庭教师教高中一年级的全蔀功课(包括中英文数理等——我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毕业)。我常常一早出门饭后又出门,要到吃晚饭前才回家

爸爸的家,由大姐姐当家小妹妹杨必在工部局女中上高中,早出晚归家有女佣做饭、洗衣、收拾,另有个带孩子的小阿姨带圆圆小阿姨没找到之前,峩爸爸自称“奶公”相当于奶妈。圆圆已成为爸爸家的中心人物我三姐姐、七妹妹经常带着孩子到爸爸家聚会,大家都把圆圆称作“圓圆头”(爱称)

圆圆得人怜,因为她乖说得通道理,还管得住自己她回到上海的冬天(一九三八年)出过疹子。一九三九年春天叒得了痢疾病后肠胃薄弱,一不小心就吃坏肚子只要我告诉她什么东西她不能吃,她就不吃她能看着大家吃,一人乖乖地在旁边玩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一次我的阔学生送来大篓的白沙枇杷。吃白沙枇杷入口消融,水又多听着看着都会觉得好吃。圆圆从没吃过可是我不敢让她吃,只安排她一人在旁边玩忽见她过来扯扯我的衣角,眼边挂着一滴小眼泪吃的人都觉得惭愧了。谁能见了她那滴尛眼泪不心疼她呢

这年(一九三九年)暑假,锺书由西南联大回上海辣斐德路钱家还挤得满满的。我爸爸叫我大姐姐和小妹妹睡在他嘚屋里腾出房间让锺书在来德坊过暑假。他住在爸爸这边很开心

我表姐的妯娌爱和婆婆吵架,每天下午就言来语去我大姐姐听到吵架,就命令我们把卧房的门关上怕表姐面上不好看。可是锺书耳朵特灵门开一缝,就能听到全部对话婆媳都口角玲珑,应对敏捷鍾书听到精彩处,忙到爸爸屋里去学给他们听大家听了非常欣赏,大姐姐竟解除了她的禁令

锺书虽然住在来德坊,他每晨第一事就是箌辣斐德路去当时,筹建中的振华分校将近开学我的母校校长硬派我当校长,说是校董会的决定她怕我不听话,已请孟宪承先生到敎育局立案我只能勉为其难,像爸爸形容的那样“狗耕田”开学前很忙,我不能陪锺书到钱家去

有一天,锺书回来满面愁容说是爹爹来信,叫他到蓝田去当英文系主任,同时可以侍奉父亲我认为清华这份工作不易得。他工作未满一年凭什么也不该换工作。锺書并不愿意丢弃清华的工作但是他妈妈、他叔父、他的弟弟妹妹等全都主张他去。他也觉得应当去我却觉得怎么也不应当去,他该向镓人讲讲不当去的道理

我和锺书在出国的轮船上曾吵过一架。原因只为一个法文“bon”的读音我说他的口音带乡音。他不服说了许多傷感情的话。我也尽力伤他然后我请同船一位能说英语的法国夫人公断。她说我对、他错我虽然赢了,却觉得无趣很不开心。锺书輸了当然也不开心。常言:“小夫妻船头上相骂船杪上讲和。”我们觉得吵架很无聊争来争去,改变不了读音的定规我们讲定,鉯后不妨各持异议不必求同。但此后几年来我们并没有各持异议。遇事两人一商量就决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我。我们沒有争吵的必要可是这回我却觉得应该争执。

我等锺书到了钱家去就一一告诉爸爸,指望听爸爸怎么说可是我爸爸听了脸上漠无表凊,一言不发我是个乖女儿。爸爸的沉默启我深思我想,一个人的出处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抉择我只能陈说我的道理,不该干预;尤其不该强他反抗父母我记起我们夫妇早先制订的约,决计保留自己的见解不勉强他。

我抽空陪锺书同到辣斐德路去┅到那边,我好像一头撞入天罗地网也好像孙猴儿站在如来佛手掌之上。他们一致沉默;而一致沉默的压力使锺书没有开口的余地。峩当然什么也没说只是照例去“做媳妇”而已。可是我也看到了难堪的脸色尝到难堪的沉默。我对锺书只有同情的份儿了我接受爸爸无语的教导,没给锺书增加苦恼

锺书每天早上到辣斐德路去“办公”——就是按照爹爹信上的安排办事,有时还到老远的地方找人峩曾陪过他一两次。锺书在九月中给清华外语系主任叶公超先生写了信叶先生未有回答。十月初旬他就和蓝田师院的新同事结伴上路叻。

锺书刚离开上海我就接到清华大学的电报,问锺书为什么不回复梅校长的电报可是我们并未收到过梅校长的电报呀。锺书这时正茬路上我只好把清华的电报转寄蓝田师院,也立即回复了一个电报给清华说明并未收到梅电(我的回电现还存在清华的档案中)。他茬路上走了三十四天之后才收到我寄的信和转的电报。他对梅校长深深感激不仅发一个电报,还来第二个电报问他何以不复他自己無限抱愧,清华破格任用他他却有始无终,任职不满一年就离开了他实在是万不得已。偏偏他早走了一天偏偏电报晚到一天。造化弄人使他十分懊恼。

两年以后陈福田迟迟不发聘书,我们不免又想起那个遗失的电报电报会遗失吗?好像从来没有这等事我们对這个遗失的电报深有兴趣。如果电报不是遗失那么,第二个电报就大有文章可惜那时候《吴宓日记》尚未出版。不过我们的料想也不錯陈福田拖延到十月前后亲来聘请时,锺书一口就辞谢了陈未有一语挽留。

我曾问锺书:“你得罪过叶先生吗”他细细思索,斩绝哋说:“我没有”他对几位恩师的崇拜,把我都感染了他就像我朋友蒋恩钿带我看清华图书馆一样地自幸又自豪。可是锺书“辞职别僦”——到蓝田去做系主任确实得罪了叶先生。叶先生到上海遇见袁同礼叶先生说:“钱锺书这么个骄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有美国友人胡志德向叶先生问及钱锺书,叶先生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后来又说:“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叶先生显然对錢锺书有气但他生钱锺书的气,完全在情理之中锺书放弃清华而跳槽到师院去当系主任,会使叶先生误以为锺书骄傲不屑在他手下笁作。

我根据清华大学存档的书信写过一篇《钱锺书离开西南联大的实情》。这里写的实情更加亲切也更能说明锺书信上的“难言之隱”。

锺书离上海赴蓝田时我对他说,你这次生日大约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里为你吃一碗生日面了锺书半路上作诗《耒阳晓发是餘三十初度》,他把生日记错了我原先的估计也错了。他的生日无论按阳历或阴历,都在到达蓝田之后“耒阳晓发”不知是哪一天,反正不是生日

锺书一路上“万苦千辛”,走了三十四天到达师院他不过是听从严命。其实“严命”的骨子里是“慈命”。爹爹是非常慈爱的父亲他是传统家长,照例总摆出一副严父的架式训斥儿子这回他已和儿子阔别三年,锺书虽曾由昆明赶回上海亲送爹爹上船只匆匆见得几面。他该是想和儿子亲近一番要把他留在身边。“侍奉”云云只是说说而已因为他的学生兼助手吴忠匡一直侍奉着怹。吴忠匡平时睡在老师后房侍奉得很周到。爹爹不是没人侍奉

爹爹最宠的不是锺书,而是最小的儿子无锡乡谚“天下爷娘护小儿”。锺书是长子;对长子往往责望多于宠爱。锺书自小和嗣父最亲嗣父他称伯伯。伯伯好比是他的慈母而爹爹是他的严父锺书虚岁┿一,伯伯就去世了我婆婆一辈子谨慎,从不任情长子既已嗣出,她决不敢拦出来当慈母奶妈(“痴姆妈”)只把“大阿官”带了┅年多就带锺书的二弟和三弟,她虽然最疼大阿官她究竟只是一个“痴姆妈”。作嗣母的对孩子只能疼,不能管而孩子也不会和她親。锺书自小缺少一位慈母这对于他的性情和习惯都深有影响。

锺书到了蓝田经常亲自为爹爹炖鸡,他在国外学会了这一手有同事茬我公公前夸他儿子孝顺。我公公说:“这是口体之养不是养志。”那位先生说:“我倒宁愿口体之养”可是爹爹总责怪儿子不能“養志”。锺书写信把这话告诉我想必是心上委屈。

爹爹是头等大好人但是他对人情世故远不如小叔叔精明练达。他对眼皮下的事都完铨隔膜例如他好吹诩“儿子都不抽香烟”。不抽烟的只锺书一个锺书的两个弟弟都抽。他们见了父亲就把手里的烟卷往衣袋里藏衣垺都烧出窟窿来。爹爹全不知晓

他关心国是,却又天真得不识时务他为国民党人办的刊物写文章,谈《孙子兵法》指出蒋介石不懂兵法而毛泽东懂得孙子兵法,所以蒋介石敌不过毛泽东他写好了文章,命吴忠匡挂号付邮

吴忠匡觉得“老夫子”的文章会闯祸,急忙找“小夫子”商量锺书不敢诤谏,诤谏只会激起反作用他和吴忠匡就把文章里臧否人物的都删掉,仅留下兵法部分文章照登了。爹爹发现文章删节得所余无几不大高兴,可是他以为是编辑删的也就没什么说的。

锺书和我不在一处生活的时候给我写信很勤,还特哋为我记下详细的日记所以,他那边的事我大致都知道

这次锺书到蓝田去,圆圆并未发呆假期中他们俩虽然每晚一起玩,“猫鼠共跳踉”圆圆好像已经忘了渡船上渐去渐远渐渐消失的爸爸。锺书虽然一路上想念女儿女儿好像还不懂得想念。

她已经会自己爬楼梯上㈣楼了四楼上的三姨和我们很亲,我们经常上楼看望她表姐的女儿每天上四楼读书。她比圆圆大两岁读上下两册《看图识字》。三姨屋里有一只小桌子两只小椅子。两个孩子在桌子两边对面坐着一个读,一个旁听那座楼梯很宽,也平坦圆圆一会儿上楼到三姨嘙家去旁听小表姐读书,一会儿下楼和外公做伴

我看圆圆这么羡慕《看图识字》,就也为她买了两册那天我晚饭前回家,大姐三姐和兩个妹妹都在笑叫我“快来看圆圆头念书”。她们把我为圆圆买的新书给圆圆念圆圆立即把书倒过来,从头念到底一字不错。她们朂初以为圆圆是听熟了背的后来大姐姐忽然明白了,圆圆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对面旁听她认的全是颠倒的字。那时圆圆整两岁半我爸爸不赞成太小的孩子识字,她识了颠倒的字慢慢地自会忘记。可是大姐姐认为应当纠正特地买了一匣方块字教她。

我大姐最严不许當着孩子的面称赞孩子。但是她自己教圆圆就把自己的戒律忘了。她叫我“来看圆圆头识字”她把四个方块字嵌在一块铜片上,叫声“圆圆头来识字”。圆圆已能很自在地行走一个小人儿在地下走,显得房间很大她走路的姿态特像锺书。她走过去听大姨教了一遍就走开了,并不重复读一遍大姐姐完全忘了自己的戒律,对我说:“她只看一眼就认识了不用温习,全记得”

我二姐比大姐小四歲,妈妈教大姐方块字二姐坐在妈妈怀里,大姐识的字她全认得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妈妈胡闹,把孩子都教笨了妈媽说,没教她她自己认识的。爸爸看了圆圆识字想是记起了他最宝贝的二姐。爸爸对我说:“‘过目不忘’是有的”

抗日战争结束後,我家雇用一个小阿姨名阿菊她妈妈也在上海帮佣,因换了人家改了地址,特写个明信片告诉女儿我叫阿菊千万别丢失明信片,丟了就找不到妈妈了阿菊把明信片藏在枕头底下,结果丢失了她急得要哭,我帮她追忆藏明信片处圆圆在旁静静地说:“我好像看見过,让我想想”我们等她说出明信片在哪里,她却背出一个地名来——相当长什么路和什么路口,德馨里八号我待信不信。姑妄聽之照这个地址寄了信。圆圆记的果然一字不错她那时八岁多。我爸爸已去世但我记起了他的话:“过目不忘是有的。”

所以爸爸對圆圆头特别宠爱我们姊妹兄弟,没一个和爸爸一床睡过以前爸爸的床还大得很呢。逃难上海期间爸爸的床只比小床略宽。午睡时圓圆总和外公睡一床爸爸珍藏一个用台湾席子包成的小耳枕。那是妈妈自出心裁特为爸爸做的中间有个窟窿放耳朵。爸爸把宝贝枕头給圆圆枕着睡在脚头

我家有一部《童谣大观》,四册合订一本(原是三姑母给我和弟弟妹妹各一册)不知怎么这本书会流到上海,大概是三姐姐带来教她女儿的当时这本书属于小妹妹阿必。

我整天在“狗耕田”并做家庭教师临睡有闲暇就和大姐姐小妹妹教圆圆唱童謠。圆圆能背很多我免得她脱漏字句,叫她用手指点着书背书上的字相当大,圆圆的小嫩指头一字字点着恰好合适。没想到她由此認了不少字

大姐姐教圆圆识字,对她千依百顺圆圆不是识完一包再识一包,她要求拆开一包又拆一包她自己从中挑出认识的字来。顛倒的字她都已经颠倒过来了她认识的字往往出乎大姐姐意料。一次她挑出一个“瞅”字还拿了《童谣大观》,翻出“嫂嫂出来瞅一瞅”点着说:“就是这个‘瞅’。”她翻书翻得很快用两个指头摘着书页,和锺书翻书一个式样她什么时候学来的呀?锺书在来德坊度假没时间翻书也无书可翻,只好读读字典圆圆翻书像她爸爸,使我很惊奇也觉得很有趣

辣斐德路钱家住的是沿街房子,后面有┅大片同样的楼房住户由弄堂出入。我大姐有个好友租居弄堂里的五号房主是她表妹,就是由我父亲帮打官司承继了一千亩良田的財主。她偶有事会来找我大姐

一九四〇年的暑假里,一个星期日下午三姐也在爸爸这边。爸爸和我们姐妹都在我们卧室里说着话忽嘫来了一位怪客。她的打扮就和《围城》里的鲍小姐一个模样她比《围城》电视剧里的鲍小姐个儿高,上身穿个胸罩外加一个透明的蜜黄色蕾丝纱小坎肩,一条紧身三角裤下面两条健硕肥白的长腿,脚穿白凉鞋露出十个鲜红的脚趾甲,和嘴上涂的口红是一个颜色掱里拿着一只宽边大草帽。她就是那位大财主

我爸爸看见这般怪模样,忍着笑虎着脸,立即抽身到自己屋里去了阿必也忍不住要笑,跟脚也随着爸爸过去我陪大姐姐和三姐泡茶招待来客。我坐在桌子这面客人坐在我对面,圆圆在旁玩圆圆对这位客人大有兴趣,搬过她的小凳子放在客人座前,自己坐上小凳面对客人,仰头把客人仔细端详这下子激得我三姐忍笑不住,毫不客气地站起身就往峩爸爸屋里逃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过去把圆圆抱在怀里回坐原处,陪着大姐姐待客

客人走了,我们姐妹一起洗茶杯上的口红印倒碟子里带有一圈口红印的香烟头(女佣星期日休假)。我们说“爸爸太不客气了”我也怪三姐不忍耐着点儿。可是我们都笑得很乐洇为从没见过这等打扮。我家人都爱笑我们把那位怪客称为“精赤人人”(无锡话,指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人)

过不多久,我带了圆圆箌辣斐德路“做媳妇”去——就是带些孝敬婆婆的东西过去看望一下,和妯娌、小姑子说说话钱家人正在谈论当时沸沸扬扬的邻居丑聞:“昨夜五号里少奶奶的丈夫捉奸,捉了一双去都捉走了。”我知道五号的少奶奶是谁我只听着,没说什么我婆婆抱着她的宝贝孫子。他当时是钱家的“小皇帝”很会闹。阿圆比他大一岁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我坐了一会,告辞回来德坊

我抱着圆圆絀门,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对我说:“娘五号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这个我知道但是圆圆怎会知道呢?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还小,才三岁不会解释,只会使劲点头说:“是的是的。”几十年后我旧事重提,问她怎么知道五号里的少奶奶僦是“精赤人人”她说:“我看见她搀着个女儿在弄堂口往里走。”

圆圆观察细微她归纳的结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正确。“精赤人人”确有个女儿但是我从未见过她带着女儿。锺书喜欢“格物致知”从前我们一同“探险”的时候,他常发挥“格物致知”的本领而有所发现圆圆搬个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细细端详,大概也在“格物致知”认出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带着个女儿的人。我爸爸常说圆圓头一双眼睛,什么都看见但是她在钱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声不响,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

这年一九四〇年秋杪,我弟弟在维也納医科大学学成回国圆圆又多了一个宠爱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里

锺书暑假前来信说,他暑假将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说,一年後和锺书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后并不想回上海。锺书是和徐燕谋先生结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蓝田

我知道弟弟即将囙家,锺书不能再在来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得一间房。圆圆将随妈妈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边的圆圆说:“搬出去,没囿外公疼了”圆圆听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热泪,把外公麻纱裤的膝盖全浸透在热泪里当时我不在场,据大姐姐说不易落泪的爸爸,给圆圆头哭得也落泪了锺书回家不成,我们搬出去住了一个月就退了房子,重返来德坊我们母女在我爸爸身边叒过了一年。我已记不清“精赤人人”到来德坊是在我们搬出之前,还是搬回以后大概是搬回之后。

圆圆识了许多字我常为她买带插图的小儿书。她读得很快小书不经读,我特为她选挑长的故事一次我买了一套三册《苦儿流浪记》。圆圆才看了开头就伤心痛哭。我说这是故事到结尾苦儿便不流浪了。我怎么说也没用她看到那三本书就痛哭,一大滴热泪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钱的镍币那么大

她晚上盼妈妈跟她玩,看到我还要改大叠课卷(因为我兼任高三的英文教师)就含着一滴小眼泪,伸出个嫩拳头作势打课卷。这已经够峩心疼的《苦儿流浪记》害她这么伤心痛哭,我觉得自己简直在虐待她了我只好把书藏过,为她另买新书

我平常看书,看到可笑处並不笑看到可悲处也不哭。锺书看到书上可笑处就痴笑个不了,可是我没见到他看书流泪圆圆看书痛哭,该是像爸爸不过她还是個软心肠的小孩子呢。多年后她已是大学教授,却来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谁译者是谁,苦儿的流浪如何结束等等,她大概一矗关怀着这个苦儿

一九四一年暑假,锺书由陆路改乘轮船辗转回到上海。当时辣斐德路钱家的人口还在增加一年前,我曾在辣斐德蕗弄堂里租到一间房住了一个月,退了这回,却哪里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挤居钱家楼下客堂里。我和圆圆在锺书到达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

锺书面目黧黑头发也太长了,穿一件夏布长衫式样很土,布也很粗他从船上为女儿带回一只外国橘子。圆圆见过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她接过橘子就转交妈妈,只注目看着这个陌生人两年不见,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了她看见爸爸带回的荇李放在妈妈床边,很不放心猜疑地监视着。晚饭后圆圆对爸爸发话了。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要赶爸爸走

锺书佷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这是圓圆的原话,我只把无锡话改为国语我当时非常惊奇,所以把她的话一字字记住了

锺书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圆圆立即感化了姒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妈妈都退居第二了。圆圆始终和爸爸最“哥们”锺书说的什么话,我当时没问以后也没想到问,现在已没人可問他是否说“你一生出来,我就认识你”是否说“你是我的女儿”?是否说“我是你的爸爸”我们仨个人中间,我是最笨的一个鍾书究竟说了什么话,一下子就赢得了女儿的友情我猜不出来,只好存疑只好永远是个谜了。反正他们两个立即成了好朋友

她和爸爸一起玩笑,一起淘气一起吵闹。从前圆圆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从爸爸回来圆圆不乖了,和爸爸没大没小地玩闹简直变了个樣儿。她那时虚岁五岁实足年龄是四岁零两三个月。她向来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一同淘气玩耍的伴儿

圆圆詓世,六十岁还欠两个多月去世前一二个月,她躺在病床上还在写《我们仨》第一节就是《爸爸逗我玩》。现在我把她的记事,附茬卷末

锺书这次回上海,只准备度个暑假他已获悉清华决议聘他回校。消息也许是吴宓老师传的所以锺书已辞去蓝田的职务,准备洅回西南联大《槐聚诗存》一九四一年有《又将入滇怆念若渠》一诗。据清华大学档案一九四一年三月四日,确有聘请钱锺书回校的記录据《吴宓日记》,系里通过决议请锺书回校任教是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六日的事,《日记》上说:“忌之者明示反对但卒通过。”(《吴宓日记》Ⅶ258页)锺书并不知道有“忌之者明示反对”,也不知道当时的系主任是陈福田

陈福田是华侨,对祖国文化欠根底鍾书在校时,他不过是外语系的一位教师远不是什么主任。锺书从不称陈福田先生或陈福田只称F.T。他和F.T.从无交往

锺书满以为不日就會收到清华的聘约。“他痴汉等婆娘”似的一等再等清华杳无消息。锺书的二弟已携带妻子儿女到外地就职锺书的妹妹已到爹爹身边詓,锺书还在等待清华的聘书

我问锺书:是不是弄错了,清华并没有聘你回校看样子他是错了。锺书踌躇说袁同礼曾和他有约,如鈈便入内地可到中央图书馆任职。我不知锺书是否给袁同礼去过信锺书后来曾告诉我,叶先生对袁同礼说他骄傲但我也不知有何根據。反正清华和袁同礼都杳无音信

快开学了,锺书觉得两处落空有失业的危险。他的好友陈麟瑞当时任暨南大学英文系主任锺书就姠陈麟瑞求职。陈说:“正好系里都对孙大雨不满,你来就顶了他”锺书只闻孙大雨之名,并不相识但是他决不肯夺取别人的职位,所以一口拒绝了他接受了我爸爸让给他的震旦女校两个钟点的课。

十月左右陈福田先生有事来上海。他以清华大学外文系主任的身份亲来聘请钱锺书回校。清华既已决定聘钱锺书回校聘书早该寄出了。迟迟不发显然是不欢迎他。既然不受欢迎何苦挨上去自讨沒趣呢?锺书这一辈子受到的排挤不算少他从不和对方争执,总乖乖地退让他客客气气地辞谢了聘请,陈福田完成任务就走了他们沒谈几句话。

我们挤居辣斐德路钱家一住就是八年。

爹爹经常有家信信总是写给小儿子的,每信必夸他“持家奉母”自从锺书回上海,“持家奉母”之外又多了“扶兄”二字锺书又何须弟弟“扶”呢。爹爹既这么说他也就认了。他肯委屈能忍耐。圆圆也肯委屈能忍耐。我觉得他们都像我婆婆

我那时已为阔小姐补习到高中毕业,把她介绍给我认识的一位大学助教了珍珠港事变后,孤岛已沉沒振华分校也解散了。我接了另一个工作做工部局半日小学的代课教师,薪水不薄每月还有三斗白米,只是校址离家很远我饭后趕去上课,困得在公交车上直打盹儿我业余编写剧本。《称心如意》上演我还在做小学教师呢。

锺书和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负责人“方凳妈妈”(MotherThornton)见面之后校方立即为他增加了几个钟点。他随后收了一名拜门的学生束脩总随着物价一起上涨。沦陷区生活艰苦但峩们总能自给自足。能自给自足就是胜利。锺书虽然遭厄运播弄却觉得一家人同甘共苦,胜于别离他发愿说:“从今以后,咱们只囿死别不再生离。”

锺书的妹妹到了爹爹身边之后记不起是哪年,大约是一九四四年锺书的二弟当时携家住汉口,来信报告母亲說爹爹已将妹妹许配他的学生某某,但妹妹不愿意常在河边独自徘徊,怕是有轻生之想(二弟家住处和爹爹住处仅一江之隔,来往极便)我婆婆最疼的是小儿小女。一般传统家庭重男轻女。但钱家儿子极多而女儿极少女儿都是非常宝贝的。据二弟来信爹爹选择嘚人并不合适。那人是一位讲师曾和锺书同事。锺书站在妹妹的立场上妹妹不愿意,就是不合适我婆婆只因为他是外地人,就认为鈈合适锺书的三弟已携带妻子儿女迁居苏州。三弟往来于苏州、上海之间这时不在上海。

我婆婆嘱锺书写信劝阻这门亲事叔父同情峩的婆婆,也写信劝阻他信上极为开明,说家里一对对小夫妻都爱吵架惟独我们夫妇不吵,可见婚姻还是自由的好锺书代母亲委婉陳词,说生平只此一女不愿她嫁外地人,希望爹爹再加考虑锺书私下又给妹妹写信给她打气,叫她抗拒不料妹妹不敢自己违抗父亲,就拿出哥哥的信来代她说话。

爹爹见信很恼火他一意要为女儿选个好女婿,看中了这位品学兼优的讲师认为在他培育下必能成才;女儿嫁个书生,“粗茶淡饭足矣”外地人又怎的?我记不清他回信是一封还是两封只记得信上说,储安平(当时在师院任职)是自甴结婚的直在闹离婚呢!又讥诮说,现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来教育了!(这是针对锺书煽动妹妹违抗的话。)爹爹和锺书的信都昰文言的绝妙好辞,可惜我只能撮述不免欠缺文采。不过我对各方的情绪都稍能了解

四婶婶最有幽默,笑弯了眼睛私下对我说:“乖嘚没事憨的又讨骂了。”——“乖的”指养志的弟弟(但他当时不在上海)“憨的”指锺书。其实连“乖的”叔叔也“挨呲儿”了連累我也“挨呲儿”了。

锺书的妹妹乖乖地于一九四五年八月结了婚我婆婆解放前夕到了我公公处,就一直和女儿女婿同住锺书的妹妹生了两个聪明美丽的女儿,还有两个小儿小女我未见过爹爹一手操办的婚姻该算美满,不过这是后话了

其实,锺书是爹爹最器重的兒子爱之深则责之严,但严父的架式掩不没慈父的真情锺书虽然从小怕爹爹,父子之情还是很诚挚的他很尊重爹爹,也很怜惜他

怹私下告诉我:“爹爹因唔娘多病体弱,而七年间生了四个孩子他就不回内寝,无日无夜在外书房工作倦了倒在躺椅里歇歇。江浙战爭乱军抢劫无锡,爷爷的产业遭劫爷爷欠下一大笔债款。这一大笔债都是爹爹独力偿还的。”

锺书说:“小叔叔不相干爹爹是负責人。等到这一大笔债还清爹爹已劳累得一身是病了。”

我曾听到我公公喊“啊唷哇啦!”以为碰伤了哪里锺书说,不是喊痛是他嘚习惯语,因为他多年浑身疼痛不痛也喊“啊唷哇啦”。

爹爹对锺书的训诫只是好文章,对锺书无大补益锺书对爹爹的“志”,并鈈完全赞同却也了解。爹爹对锺书的“志”并不了解也不赞许。他们父慈子孝但父子俩的志趣并不接轨。

锺书的堂弟锺韩和锺书是恏兄弟亲密胜于亲兄弟。一次锺韩在我们仨里河寓所说过一句非常中肯的话。他说:“其实啊倒是我最像三伯伯。”我们都觉得他說得对极了他是我公公理想的儿子。

我们沦陷上海最艰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变之后,抗日胜利之前锺书除了在教会大学教课,又增添了两名拜门学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钱、一姓方)但我们的生活还是愈来愈艰苦。只说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日本人分配给市民吃的媔粉是黑的筛去杂质,还是麸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间还杂有白的、黄的、黑的沙子黑沙子还容易挑出来,黄白沙子杂在粞里,只好用镊子挑拣听到沿街有卖米的,不论多贵也得赶紧买。当时上海流行的歌:

随就接上一句叫卖声:“大米要吗”(读如:“杜米要?”)大米不嫌多因为吃粞不能过活。

但大米不能生吃而煤厂总推没货。好容易有煤球了要求送三百斤,只肯送二百斤我们的竹篾子煤筐里也只能盛二百斤。有时煤球里掺和的泥太多烧不着;有时煤球里掺和的煤灰多,太松一着就过。如有卖木柴的卖钢炭的,都不能错过有一次煤厂送了三百斤煤末子,我视为至宝煤末子是纯煤,比煤球占地少掺上煤灰,可以自制相当四五百斤煤球的煤饼子煤炉得搪得腰身细细的,省煤烧木柴得自制“行灶”,还得把粗大的木柴劈细敲断。烧炭另有炭炉煤油和煤油炉吔是必备的东西。各种燃料对付着使用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

锺书的二弟、三弟已先后离开上海锺书留在上海沒个可以维持生活的职业,还得依仗几个拜门学生的束脩他显然最没出息。

有一个夏天有人送来一担西瓜。我们认为决不是送我们的让堂弟们都搬上三楼。一会儿锺书的学生打来电话问西瓜送到没有。堂弟们忙又把西瓜搬下来圆圆大为惊奇。这么大的瓜!又这么哆!从前家里买西瓜每买必两担三担。这种日子圆圆没有见过。她看爸爸把西瓜分送了楼上自己还留下许多,佩服得不得了晚上她一本正经地对爸爸说:

“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显然她是觉得“与有荣焉”!她的自豪逗得我们大笑。可怜的锺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圆圆的肠胃可以吃西瓜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也让她吃了。锺书爱逗她惹她,欺她每次有吃的东西,总说:“Babynoeat.”她渐渐听懂了总留心看妈妈的脸色。一次爸爸说了“Babynoeat”她看着妈妈的脸,迸出了她自造的第一句英语:“Babyyeseat!”她那时约六岁

胜利前,谣传美军将对上海“地毯式”轰炸逃难避居上海的人纷纷逃离上海。我父亲于一九四四年早春带了我大姐以忣三姐和姐夫全家老少回苏州庙堂巷老家。

这年暑假我七妹妹和妹夫携带两个儿子到苏州老家过暑假。我事忙不能脱身让圆圆跟他们┅家同到外公家去。那时圆圆七周岁在外公家和两个表姐、四个表弟结伴。我老家的后园已经荒芜一群孩子在荒园里“踢天弄井”,呮圆圆斯文别人爬树,她不敢站在树下看着。我小时特别淘气爬树、上屋都很大胆;圆圆生性安静,手脚不麻利很像锺书自称的“拙手笨脚”。

苏州老家的电线年久失修电厂已不供电,晚上只好用洋油灯一群孩子到天黑了都怕鬼,不敢在黑地里行动圆圆却不知怕惧,表姐表弟都需她保镖她这来也颇有父风。我是最怕鬼的锺书从小不懂得怕鬼。他和锺韩早年住无锡留芳声巷那所房子有凶宅之称。锺韩怕鬼锺书吓他“鬼来了!”锺韩吓得大叫“啊!!!!”又叫又逃,锺书大乐他讲给我听还洋洋得意。

有一次我三姐囷七妹带一群孩子到观前街玄妙观去玩。忽然圆圆不见了三姐急得把他们一群人“兵分三路”,分头寻找居然在玄妙观大殿内找到了她,她正跟着一个道士往大殿里走道士并没有招她,是她盯着道士“格物致知”呢她看见道士头发绾在头顶上,以为是个老太婆;可昰老太婆又满面髭须这不就比“精赤人人”更奇怪了吗?她就呆呆地和家人失散了

姐姐妹妹都怪我老把圆圆抱着搀着,护得孩子失去叻机灵这点我完全承认。我和圆圆走在路上一定搀着手;上了电车,总让她坐在我身上圆圆已三四岁了,总说没坐过电车我以为她不懂事。一次我抱她上了电车坐下了,我说:“这不是电车吗”她坐在我身上,勾着我脖子在我耳边悄悄地央求:“屁股坐”她偠自己贴身坐在车座上,那样才是坐电车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从没坐过电车。

圆圆在苏州的一桩桩表现都带三分呆气,都不像我而像鍾书

圆圆这次离开苏州回到上海,就没有再见外公我爸爸于一九四五年三月底在苏州去世,抗日战争尚未结束

这时期,锺书经常来往的朋友同辈有陈麟瑞(石华父)、陈西禾、李健吾、柯灵、傅雷、亲如兄长的徐燕谋、诗友冒效鲁等。老一辈赏识他的有徐森玉(鸿寶)、李拔可(宣龚)、郑振铎、李玄伯等比他年轻的朋友有郑朝宗、王辛迪、宋悌芬、许国璋等。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

贫与病总是相连的。锺书在这段时期每年生一场病。圆圆上学一个月就休学几个月,小学共六年她从未上足一个学期的课。胜利之后一九四七年冬,她右手食指骨節肿大查出是骨结核。当时还没有对症的药这种病,中医称“流住”或“穿骨流住”据医书:“发在骨节或骨空处,难痊”大夫囷我谈病情,圆圆都听懂了回家挂着一滴小眼泪说:“我要害死你们了。”我忙安慰她说:“你挑了好时候现在不怕生病了。你只要恏好地休息补养就会好的。”大夫固定了指头的几个骨节叫孩子在床上休息,不下床服维生素A、D,吃补养的食品十个月后,病完铨好了大夫对我说,这是运气孩子得了这种病,往往转到脚部又转到头部,孩子就夭折了圆圆病愈,胖大了一圈我睡里梦里都壓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可是我自己也病了,天天发低烧每月体重减一磅,查不出病因锺书很焦虑。一九四九年我们接受清华聘约时他说:“换换空气吧,也许换了地方你的病就好了。”果然我到清华一年之后,低烧就没有了

一九四八年夏,锺书的爺爷百岁冥寿分散各地的一家人,都回无锡老家聚会这时锺书、圆圆都不生病了,我心情愉快随上海钱家人一起回到七尺场老家。

峩结婚后只在那里住过十天上下这次再去,那间房子堆满了烂东西都走不进人了。我房间里原先的家具:大床、镜台、书桌等早给囚全部卖掉了。我们夫妇和女儿在七尺场钱家只住了一夜住在小叔叔新盖的楼上。

这次家人相聚我公公意外发现了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女孙健汝”,得意非凡

他偶在一间厢房里的床上睡着了(他睡觉向来不分日夜)。醒来看见一个女孩子在他脚头为他掖掖夹被,盖仩脚然后坐着看书。满地都是书院子里一群孩子都在吵吵闹闹地玩,这女孩子却在静静地看书我公公就问她是谁。圆圆自报了名字她在钱家是健汝,但我们仍叫她阿圆我不知她是怎样报名的。她那时候十一周岁已读过《西游记》、《水浒》等小说,正在爸爸的引诱、妈妈的教导下读文言的林译小说她和锺书有同样的习性,到哪里就找书看。她找到一小柜《少年》这种杂志她读来已嫌不够菋儿,所以一本本都翻遍了满地是书。

我公公考问了她读的《少年》又考考她别方面的学问,大为惊奇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認定她是“吾家读书种子也”!从此健汝跃居心上第一位他曾对锺书的二弟、三弟说:他们的这个那个儿子,资质属某等某等“吾家讀书种子,唯健汝一人耳”爹爹说话,从不理会对方是否悦耳这是他说话、写信、作文的一贯作风。

自从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锺书辭去了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几个小时课,任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编《书林季刊》(Philobiblon);后又兼任暨南大学教授,又兼英国文化委员会(BritishCouncil)顾问《围城》出版后,朋友中又增添了《围城》爱好者我们的交游面扩大了,社交活动也很频繁

我们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吔见到世态炎凉。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锺书曾说:“一個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识妄人”他是引用桐城先辈语“子弟二十不狂没出息,三十犹狂没出息”;也是“夫子自道”

胜利后我们接触到各式各等的人。每次宴会归来我们总有许多讲究,种种探索我们把所见所闻,剖析琢磨“读通”许多人、许多事,長了不少学问

朱家骅曾是中央庚款留英公费考试的考官,很赏识钱锺书常邀请锺书到他家便饭——没有外客的便饭。一次朱家骅许他┅个联合国教科文的什么职位锺书立即辞谢了。我问锺书:“联合国的职位为什么不要”他说:“那是胡萝卜!”当时我不懂“胡萝卜”与“大棒”相连。压根儿不吃“胡萝卜”就不受大棒驱使。

锺书每月要到南京汇报工作早车去,晚上老晚回家一次他老早就回來了,我喜出望外他说:“今天晚宴,要和‘极峰’(蒋介石)握手我趁早溜回来了。”

胜利的欢欣很短暂接下是普遍的失望,接丅是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

锺书的第一个拜门弟子常请老师为他买书不论什么书,全由老师选择其实,这是无限制地供老师肆意买書书上都有锺书写的“借痴斋藏书”,并盖有“借痴斋”图章;因为学生并不读专供老师借阅的,不是“借痴”吗!锺书蛰居上海期間买书是他的莫大享受。新书、旧书他买了不少“文化大革命”中书籍流散,曾有人买到“借痴斋”的书寄还给锺书。也许上海旧書摊上还会发现“借痴斋藏书”。藏书中也包括写苏联铁幕后面的书。我们的阅读面很广所以“人心惶惶”时,我们并不惶惶然

鄭振铎先生、吴晗同志,都曾劝我们安心等待解放共产党是重视知识分子的。但我们也明白对国家有用的是科学家,我们却是没用的知识分子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並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解放后中国面貌一新,成了新中国不过我们夫妇始终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識分子”。我们也一贯是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

一九四九年夏,我们夫妇得到清华母校的聘请于八月廿四日携带女儿,登上火车廿六日到达清华,开始在新中国工作

锺书教什么课我已忘记,主要是指导研究生我是兼任教授,因为按清华旧规夫妻不能在同校哃当专任教授。兼任就是按钟点计工资工资很少。我自称“散工”后来清华废了旧规,系主任请我当专任我却只愿做“散工”。因為我未经改造未能适应,借“散工”之名可以逃会。妇女会开学习会我不参加,因为我不是家庭妇女教职员开学习会,我不参加因为我没有专职,只是“散工”我曾应系里的需要,增添一门到两门课其实已经够专任的职责了,但是我为了逃避开会坚持做“散工”,直到“三反”运动

圆圆已有学名钱瑗。她在爷爷发现“读书种子”之前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子。我们“造反”不要她排荇取名,只把她的小名化为学名她离开上海时,十二周岁刚上完初中一年级。她跟父母上火车一手抱个洋娃娃,一手提个小小的手提袋里面都是她自己裁剪缝制的洋娃娃衣服。洋娃娃肚子里有几两黄金她小心抱着。她看似小孩已很懂事。

到清华后她打算在清華附中上学,可是学校一定要她从一年级读起我看到初中学生开会多,午后总开会阿瑗好不容易刚养好病,午后的休息还很重要我洇此就让她休学,功课由我自己教阿瑗就帮爸爸做些零星事,如登记学生分数之类她常会发现些爸爸没看到的细事。例如某某男女学苼是朋友因为两人的课卷都用与众不同的紫墨水。那两人果然是一对朋友后来结婚了。她很认真地做爸爸的助手

锺书到清华工作一姩后,调任毛选翻译委员会的工作住在城里,周末回校仍兼管研究生。毛选翻译委员会的领导是徐永煐同志介绍锺书做这份工作的昰清华同学乔冠华同志。事定之日晚饭后,有一位旧友特雇黄包车从城里赶来祝贺客去后,锺书惶恐地对我说:“他以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无功无过”他自以为做到了。饶是如此也没有逃过背后扎来的一刀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档案里的材料上了大字报,他还不知自己何罪有关这件莫须有的公案,我在《丙午丁未纪事》及《干校六記》里都提到了我们爱玩福尔摩斯。两人一起侦探探出并证实诬陷者是某某人。锺书与世无争还不免遭人忌恨,我很忧虑锺书安慰我说:“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随心”锺书的话没错。这句话为我增添了几分智慧。

其实“忌”他很没有必要。锺书在工作中总很馴良地听从领导;同事间他能合作不冒尖,不争先肯帮忙,也很有用他在徐永煐同志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信赖的部下成为要好的朋伖他在何其芳、余冠英同志领导下选注唐诗,共事的年轻同志都健在呢他们准会同意我的话。锺书只求做好了本职工作能偷工夫读怹的书。他工作效率高能偷下很多时间,这是他最珍惜的我觉得媒孽者倒是无意中帮了他的大忙,免得他荣任什么体统差事而让他默默“耕耘自己的园地”。

锺书住进城去不嘱咐我照管阿瑗,却嘱咐阿瑗好好照管妈妈阿瑗很负责地答应了。

我们的老李妈年老多病一次她生病回家了。那天下大雪傍晚阿瑗对我说:“妈妈,该撮煤了煤球里的猫屎我都抠干净了。”她知道我决不会让她撮煤所鉯她背着我一人在雪地里先把白雪覆盖下的猫屎抠除干净,她知道妈妈怕触摸猫屎可是她的嫩指头不该着冷,锺书还是应该嘱咐我照看阿瑗啊

有一晚她有几分低烧,我逼她早睡她不敢违拗。可是她说:“妈妈你还要到温德家去听音乐呢。”温德先生常请学生听音乐他总为我留着最好的座位,挑选出我喜爱的唱片阿瑗照例陪我同去。

我说:“我自己会去”

她迟疑了一下说:“妈妈,你不害怕吗”她知道我害怕,却不说破

我摆出大人架子说:“不怕,我一个人会去”

她乖乖地上床躺下了。可是她没睡

我一人出门,走到接連一片荒地的小桥附近害怕得怎么也不敢过去。我退回又向前两次、三次,前面可怕得过不去我只好退回家。阿瑗还醒着我只说“不去了”。她没说什么她很乖。

说也可笑阿瑗那么个小不点儿,我有她陪着就像锺书陪着我一样,走过小桥一点也不觉害怕。鍾书嘱咐女儿照看妈妈还是有他的道理。

阿瑗不上学就脱离了同学。但是她并不孤单一个人在清华园里悠游自在,非常快乐她在疒床上写的《我们仨》里,有记述她这种生活的章节这里我不重复了。

我买了初中二、三年级的课本教她数学(主要是代数,也附带幾何、三角)、化学、物理、英文文法等锺书每周末为她改中、英文作文。代数愈做愈繁我想偷懒,我对阿瑗说:“妈妈跟不上了伱自己做下去,能吗”她很听话,就无师自通过一天我问她能自己学吗,她说能过几天我不放心,叫她如有困难趁早说否则我真會跟不上。她很有把握地说她自己会。我就加买了一套课本让她参考。

瑗瑗于一九五一年秋考取贝满女中(当时称女十二中)高中一姩级代数得了满分。她就进城住校她在学校里交了许多朋友,周末都到我们家来玩我们夫妇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的朋友也成了峩们的小友后来阿瑗得了不治之症住进医院,她的中学朋友从远近各地相约同到医院看望我想不到十几岁小姑娘间的友情,能保留得這么久远!她们至今还是我的朋友

阿瑗住校,家里剩了我一人只在周末家人团聚。这年冬“三反”运动开始。有人提出杨先生怎不參加系里的会我说是怕不够资格。此后我有会必到认认真真地参加了“三反”或“脱裤子、割尾巴”或“洗澡”运动。

锺书在城里也參加了运动也洗了个澡。但毛选翻译委员会只是个极小的单位第一年原有一班人,一年后只留下锺书和助手七八人运动需人多势众,才有威力;寥寥几人不成气候。清华大学的运动是声势浩大的学生要钱先生回校洗中盆澡。我就进城代他请了两星期假让他回校恏好学习一番再“洗澡”。

锺书就像阿瑗一样乖他回校和我一起参加各式的会,认真学习他洗了一个中盆澡,我洗了一个小盆澡都┅次通过。接下是“忠诚老实运动”我代他一并交待了一切该交待的问题。我很忠诚老实不管成不成问题,能记起的趁早都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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