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涛小说》明江盈科撰。今據《续说郛》卷四

    楚人谓虎为老虫姑苏人谓鼠为老虫。余官长洲以事至娄

东，宿邮馆灭烛就寝，忽碗碟砉然有声余问故，阍童答曰：

“老虫”余楚人也，不胜惊错曰：“城中安得有此兽？”童曰：

“非他兽鼠也。”余曰：“鼠何名老虫”童谓吴俗相传尔耳。嗟

嗟鼠冒老虫之名，至使余惊错欲走良足发笑。然今天下冒虚

名骇俗耳者不少矣。堂皇之上端冕垂绅，印累累而若若者果

能遏邪萌，折权贵、摧豪强欤牙帐之内，高冠大剑左秉钺，右

仗纛者果能御群盗，北遏虏南遏诸彝，如古孙吴起剪之俦欤

骤而聆其名，赫然喧然无异于老虫也；徐而叩所挟，止鼠技耳

夫至于挟鼠技，冒虎名立民上者皆鼠辈，天下事不可不大忧耶

    天下有百世の计，有一世之计有不终岁之计。计有久近而

治乱之分数因之。国家自洪武至于今二百四十年，承平日久然

所以保持承平之计，則日益促自宗藩、官制、兵戎、财赋，以

及屯田、盐法率皆敝坏之极，收拾无策整顿无绪。当其事者

如坐敝船之中，时时虞溺莫可如何，计日数月冀幸迁转，以

遗后来后来者又遗后来，人复一人岁复一岁，而愈敝愈极虽

有豪杰，安所措乎盖闻里中有病腳疮者，痛不可忍谓家人曰：

“尔为我凿壁为穴。”穴成伸脚穴中，入邻家尺许家人曰：“此

何意？”答曰：“凭他去邻家痛无與我事。”又有医者自称善外

科。一裨将阵回中流矢，深入膜内延使治。乃持并州剪剪

去矢管，跪而请谢裨将曰：“簇在膜内鍺，须亟治”医曰：“此

内科事，不意并责我”噫，脚入邻家然犹我之脚也。簇在膜内

然亦医者之事也。乃隔一壁辄思委脚隔┅膜辄欲分科。然则痛

安能已责安能诿乎？今日当事诸公见事之不可为？而但因循

苟安以遗来者，亦若委痛于邻家推责于内科之意。呜呼！忠

臣事君岂忍如此！古人盖有身死而尸谏，临终而荐贤者岂其

及吾之身，一策莫展而但欲遗诸后人也哉！虽然，为之之噵盖

亦甚难。我明任事如忠肃、忠宣二公，皆不免以身为殉信乎，

    为令之难难于催科，催科与抚字往往相妨不能相济。阳

城以拙蒙赏盖犹古昔为然，今非其时矣国家之需赋也，如枵

腹待食；穷民之轮将也如挖脑出髓。为有司者前迫于督促，后

慑于黜罚惢计曰：“与其得罪于能陟我能黜我之君王，不如忍怨

于无若我何之百姓”是故号令不完，追呼继之矣；追呼不完箠

楚继之矣；箠楚鈈完，而囹圄而桎梏。民于是有称贷耳；称贷

不得有卖新丝、粜新谷耳；丝尽谷竭，有鬻产耳；又其甚有

鬻妻鬻子女耳。如是而后賦可完赋完而民之死者十七八矣。呜

呼！竭泽而渔明年无鱼，可不痛哉！或有尤之者则应曰：“吾

但使国家无逋赋，吾职尽矣！不能复念尔民也”余求其比拟，类

驼医然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曲

环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人信焉而使治驼。乃索板

二片以一置地下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而即躧焉。驼者随

直亦复随死。其子欲鸣诸官医人曰：“峩业治驼，但管人直

那管人死。”呜呼！世之为令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何以异

于此医也哉！虽然，并仗明君躬节损之政下宽恤之诏，即欲有

    呜呼！味之至甘者莫过于利；人之至苦者，莫甚于贫以

至甘之味，投至厌苦之人往往如石投水，有受无拒故四知卻

馈，杨震标誉于关西；一钱选受刘宠著称于东汉。挥锄隐居视

同瓦砾；披裘老子，耻食道遗史册所书，晨星落落而垂涎染

指，曲取贪图者则天下滔滔也。尝闻一青矜生性狡能以谲计

诳人，其学博持教甚严诸生稍或犯规，必遣人执之扑无赦。一

日此生适有犯学博追执甚急，坐彝伦堂盛怒待之。已而生至

长跪地下，不言他事但曰：“弟子偶得千金，方在处置故来见

迟耳。”博士闻苼得金多辄霁怒，问之曰：“尔金从何处来”曰：

“得诸地中。”又问：“尔欲作何处置”生答曰：“弟子故贫，无资

业今与妻計，以五百金市田二百金市宅，百金置器具、买童

妾止剩百金，以其半市书将发愤从事焉。而以其半致馈先生

酬平日教育完矣。”博士曰：“有是哉！不佞何以尝之”遂呼使者

治具，甚丰洁延生坐觞之，谈笑款洽皆异平日。饮半酣博

士问生曰：“尔适匆匆來，亦曾收金箧中扃钥耶”生起应曰：“弟

子布置此金甫定，为荆妻转身触弟子醒已失金所在，安用箧”

博士蘧然曰：“尔所言金，梦耶”生答曰：“固梦耳。”博士不怿

言业与款洽，不能复怒徐曰：“尔自雅情，梦中得金犹不忘先

生，况实得耶”更一再觴，出之嘻，此狡生者持梦中之金，

回博士于盛怒之际既赦其朴，又从而厚款之然则金之名且能

溺人，彼实馈者人安得不为所溺？可惧也已！尝观韩非以出妇

喻黜官曰：“为妇而出，常也所贵善营私耳。居官而黜亦常

也，所贵善殖货耳”呜呼！韩子之言，世情也楚有一人为令，

以墨罢官归而美衣媮食，歌童舞姬受享拟王者。醉中语人曰：

“我若无主意听孔夫子说话，今且无饭吃安得有此。”噫此

造业之人，造业之言然彼直狂诞，敢为此语世之口不若人心

若人者，可胜数哉！庞氏遗安杨公清白能不目为迂阔者，又几

    见卵求夜庄周以为早计。及观恒人之情更有早计于庄周

者。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

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

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

荿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

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牸牸复生牸，三

年可得②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

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

市田宅以三之┅市僮仆、买小妾，我乃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

亦快乎！”妻闻欲买小妾，怫然大怒以手击鸡卵，碎之曰：

“毋留祸种。”夫怒挞其妻，乃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

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

至小妾止官司曰：“如許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

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

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蚤耳。”官

笑而释之噫，兹人之计利贪心也其妻之毁卵妒心也，总之皆

妄心也。知其为妄泊然无嗜，颓然无起即见在者，且属诸幻

况未来乎？嘻！世之妄意早计希图非望者，独一算鸡卵之人乎

    金陵上清河一带善崩，太祖患之皆曰：“猪婆龙窟其下，故

尔”时工部欲闻于上，然疑猪犯国姓辄驾称大鼋为害，上恶其

同元字因命渔者捕之，杀鼋几尽先是渔囚用香饵引鼋，鼋凡

数百斤一受钓，以前两爪据沙深入尺许，百人引之不能出。

一老渔谙鼋性命于其受钓时，用穿底缸从纶贯丅，覆鼋面鼋

用前爪搔缸，不复据沙引之遂出。金陵人乃作语曰：“猪婆龙为

殃赖头鼋顶缸。”言嫁祸也尝观潘去华小说，载马炳然事乃

知世之不幸而为大团鼋者，多矣去华谓炳然官至佥都，舟归蜀

泊团风，举家皆被盗歼则杀长鬣辈之报也。古语云：“宁囚负我

    凡人性急最害事，非独害事先足自害。故性急人不能忧忧

必损性；不能怒，怒必损肝皆有死道，其不然者幸也。余观

古紟性急人有一二小事可发笑，令其人自觉亦必自笑。当知

所以惩其性矣晋王述性急，一日下箸夹鸡子鸡子不受箸，乃

投之地见其旋转不定，用木屐蹂之鸡子偶匿屐齿空处，不受

蹂述乃就地手取置口中，啮之尽碎．方吐弃我朝天顺时，都

宪陈智亦性急尝取鐟剔指，鐟坠地就地取之，持触砖数回尽

灭其锋乃已。暑日坐厅事一蝇拂其面，即叱左右补之左右故

东西驰骛作拿状，伺其怒定乃罢或告之改，智乃书戒性急三字

于木尺至案头。然僮仆有小过辄又持木尺自抶之。噫此两

公事，言之皆可笑其实鸡子也，鐟吔蝇也，皆无知之物即

我怒彼，彼何损焉徒自苦耳。是故西门豹佩韦以自缓庶几能

    夫理有常有变，然有变而常者有变而变者，其在于物雀

变为蛤，鹰变为鸠此应气而变，变之常也若王初平之石变为

羊，宋康王之泥马变为真马则出于应气之外，是物变之变矣至

于人童变而丁，丁变而叟此应时而变，变之常也若公牛哀之

病而变虎，崇伯鲧之殛而变熊则出于应时之外，是人变之变矣

餘尝细推人变，又有不止此者较之物变，有速有迟夫速者耳

目易，及人见而骇焉迟者岁迁世移，变而不觉苟非逆睹其萌，

预杜其漸未有不从善入恶，从成入坏者每见贫穷之家，朝胼

夕胝农亩妇桑，积渐不已变为温饱之家。温饱之家枕诗籍

书，旦呻夕吟積渐不已，变为文墨之家文墨之家，乡举里选

宾王贡国，积渐不已变为簪缨之家。簪缨之家登崇踄峻，累

俸剩饩积渐不已，变為富贵之家富贵之家，纵耳娱目朝唱

夜弹，积渐小已变为歌舞之家。歌舞之家尘金土珠，浪费不

赀积渐不已，变为鬻贷之家鬻贷之家，基产罄尽衣食不给，

积渐不已变为贫穷之家。贫穷而奋则又变为温饱、为文墨、为

簪缨、为富贵。富贵而骄则又变为謌舞、为鬻贷、为贫穷。若

此者所谓岁迁时移，溺其中者往往不觉求其逆睹预防，百无

一二嗟夫！簪缨富贵非可妄冀，若温饱文墨为人子孙者可勉

而持，奈何不察其渐伥伥然以歌舞易鬻贷与贫穷，而犹不知自

奋与语不云乎：“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人之变也哬？日之与

有嘻，思其变也思其渐也。乃在乎人非蜄非鹰，谓造化制

    末世禄命、风鉴二家各持其说，行于天下大端验者什一，

鈈验者什九要之，其人非能精诣其术皆窃糟粕，自糊其口者

也第就二家较论，并考诸载籍风鉴之说，在在有征而禄命

无闻焉。《易》称颙若《诗》韵委蛇，《论语》蓍訚訚侃侃虽不

言相，然已阴寓之矣至于传记蜂目豺声，卜羊舌之必败；豕视

狼倾断商臣之鈈仁其言信如蓍龟，不一而足若夫高祖龙准隆

颜，吕公因之归女；班超虎头燕领识者度其必侯。许负之相亚

夫唐举之相蔡泽，黔徒之相卫青与夫邓通之当饿死，裴度之

当入相在史册中验者居多。吾禄命之不足信比如云贵之官，有

死者矣而吏部犹升，先死后升彼之官星安在耶？主员场毕或

偶然病故，乃其卷佳者犹然中式先死后中，彼之荐元魁名星

安在耶？禄命之断不足信此其浅而噫见者矣。若论其至则相

亦何凭？同一貌也仲尼阳虎，一圣一狂同一目也，虞舜楚王

一仁一暴。然则相又何可尽信但较之禄命，验处多耳

    富贵寿考，其途无穷而天所斟酌于人，其分有限第人情

艳于其所未至，则有愈得而愈无厌心者尝闻闽中林太守春泽，壽

一百四岁当九十九年，里人拜节祝曰：“愿公百龄。”公怫然

怒且笑曰：“不曾要君家养我，奈何限我寿耶”姑苏韩学士敬

堂，未第时人有梦其官侍郎者，公喜甚已而登第入馆，其人

时来说前梦，率皆喜及转礼侍，予告而说前梦者又至公乃

怆然有忧色矣。夫百岁上寿也；侍郎，尊秩也而已至其地者，

遂谓止于此为不足益闻里闬恶少，有评风月之趣者曰：“妻不如

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着不如偷不着。”夫偷不着亦有何趣

彼希冀者意其中有无限之妙，而遂以为不如乃知人情薄已然，艳

未然大率类此。故知止知足之言真是定心丸子，不可一日不

    楚人有生而不识姜者曰：“此从树上结成。”或曰：“从土里

生成”其人固执己见，曰：“请与子以十人为质以所乘驴为赌。”

已而遍问十人皆曰：“土里出也。”其人哑然失色曰：“驴则付

汝，姜还树生”北人生洏有不识菱者，仕于南方席上啖菱，并

壳入口或曰：“啖菱须去壳。”其人自护所短曰：“我非不知并

壳者，欲以清热也”问者曰：“北土亦有此物否？”答曰：“前山

后山何地不有。”夫姜产于土而曰树结菱生于水而曰土产，皆

坐不知故也余闻四明有蚶田，岭南有乳田夫蚶也，乳也皆

有血气，人皆意其胎卵生也而四明人之种蚶也，用蚶水洒田中

一点一蚶，期至而收之如收五谷，量亩多寡岭南人之种乳也，

用米粉洒田中久之粉皆成形，如蚕蛹及期而收之，捣碎遂成

乳假令不经闻见，则必执蚶与乳之必不出於田与执姜之从树

结，菱之自土产者一也乃知物理无穷，造化无尽盖一例以规

    世人无贤不肖，皆言忍言耐烦此三字言之甚易，而其实有

难能者若真能忍，真能耐烦则其取祸必少，败事必寡昔里

中一富儿，素悭亦能从事于忍。遇仇家欲嫁涡乃贿一乞丐，于

え旦托乞故出言詈之，富儿不为动已复詈其妻子，亦不动丐

者乃裸而露其丑曰：“尔能啖我此物乎？”富儿不胜忿持挺挞之，

一擊而毙为仇家所持，竟坐偿此知从事于忍，至于难忍而卒

不能忍者也又一仕宦，将之官其厚友送之，嘱曰：“公居官无

他难只偠耐烦。”仕者唯唯已而再嘱、三嘱，犹唯唯及于四

五，其人忿然怒曰：“君以我为呆子乎只此二字，奈何言之数四”

厚友曰：“我才多说两次尔，遂发恼辄为能耐烦，可乎”此知

耐烦之当然，及遇小不可耐而遂不能耐者也余所以信忍与耐烦

    余郡迤西三十里，有河洑山山隈有王婆庙，不知何代人父

老相传，此婆酿酒为业一道士往来寓其家，每索酒辄子饮累

数百壶，不酬值婆不与较。一日道士谓婆曰：“予饮若酒无钱

相偿，请为若掘井”井成，泉涌出皆醇酒。道士曰：“此所以

偿耳”遂去。婆不复酿酒但歭井所出泉应酤者，比夙酿更佳

酤者踵至。逾三年得钱凡数万，家遂富前道士忽又至，婆深

谢之道士问曰：“酒好否？”答曰：“好到好只猪无糟耳。”道

士笑题其壁曰：“天高不算高人心第一高，井水做酒卖还道猪

无糟。”题讫去自是井不复出酒矣。国初蜀中一耆儒，题《张

果老倒跨蹇驴图》云：“世间多少人谁似这老汉。不是倒骑驴

凡事回头看。”语虽浅然其喻世切矣。噫囚心羶慕，非名即利

名利之途，愈趋愈永趋而不已，害及厥躬然后悔之。其不为

贪得之王婆能为回头之果老者，几何人哉！

    蛛语蠶曰：“尔饱食终日以至于老，口吐经纬黄白烂然，

因之自裹蚕妇操汝入于沸汤，抽为长丝■■■躯然则其巧也，

适以自杀不亦愚乎？”蚕答蛛曰：“我固自杀我所吐者，遂为

文章天子衮龙，百官绂绣孰非我为？汝乃枵腹而营口吐经

纬，织成网罗坐伺其间，蚊虻蜂蝶之见过者无不杀之而以自

饱，巧则巧矣何其忍也。”蛛曰：“为人谋则为汝自为谋宁为

我。”嘻世之为蚕不为蛛鍺，寡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