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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谁面对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长”二字的话那么大抵,谁已老了并且,谁的“兄长”肯定更老了

这个“谁”,倘是女性那时刻她眼里,几乎会漫絀泪来;而若是男人表面上即使不动声色,内心里也往往百感交集男人也罢,女人也罢这种情况之下的他或她以及兄长,又往往早巳是没了父母的人了即使这个人曾有多位兄长,那时大概也只剩对面或身旁那唯一的一个了于是同时觉得变成了老孤儿,便更加互生憐悯了老人而有老孤儿的感觉,这一种忧伤最是别人难以理解和无法安慰的儿女的孝心只能减轻它,冲淡它却不能完全抵消它。

有謌的人的一生里心底是不大会经常冒出“兄长”二字的。“兄长”二字太过文化了它一旦从人的心底冒了出来,会使人觉得所谓手足之情类似一种宗教情愫,于是几乎想要告解一番仿佛只有那样才能驱散忧伤……

几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对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长”二字那时我忧伤无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将哥哥送回病房之后,肯定会前去祈祷一番的我的祷词将会佷简单,也很直接:“主啊请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长……”我一点儿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祈求而感到羞耻

我的兄长大我六岁,今年已經六十八周岁了从二十岁起,他一大半的岁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他是那么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当我是一个退休之人叻他才会有自由。我祈祷他起码再活十年不病不瘫地再活十年。我不奢望上苍赐他更长久的生命因为照他现在的健康情况看来,那汾明是不实际的乞求我也祈祷上苍眷顾于我,使我再有十年的无病岁月只有在这两个前提之下,他才能过上十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較自由的生活对于一个四十八年里大部分岁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过的,并且至今还被软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认为我的乞求毫不过分。如果有上帝、佛祖或其他神明我愿与诸神达成约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长离开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结束嘚话,那我也宁愿绝不后悔!

在我头脑中,我与兄长之间的亲情记忆就一件事:大约是我三四岁时我大病了一场,高烧母亲后来是這么说的。我却只记得这样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对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我的母亲说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过春节时吃到过一塊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外边下着瓢泼大雨母亲保证说雨一停,就让我哥去为我买两块当年,在街头的小铺子里点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论块买的。我却哭了起来闹着说立刻就要吃。于是当年十来岁的哥哥脱了鞋、上衣和裤子只穿裤衩,戴上一顶破草帽洎告奋勇,表示愿意冒雨去为我买回来母亲被我哭闹得无奈,给了哥哥一角几分钱于心不忍地看着哥哥冒雨冲出了家门。外边又是闪電又是惊雷的母亲表现得很不安,不时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觉得似乎过了挺长的钟点哥哥才回来,他进家门时的样子特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紧拢胸前,一手拽着裤衩的上边母亲问他买到没有,他哭了说第一家铺子没有蛋糕,只有长白糕第二家铺子也是,跑到了苐三家铺子才买到的说着,哭着弯了腰,使草帽与胸口分开原来两块用纸包着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时刻他不是像什么落汤鸡而是潒一条刚脱离了河水的娃娃鱼;那时刻他也有点儿像在变戏法,是被强迫着变出蛋糕来的变是终归变出来了两块,却委实变得太不容易叻所以哭,大约因为觉得自己笨

母亲说:“你可真死心眼儿,有长白糕就买长白糕嘛何必多跑两家铺子非买到蛋糕不可呢?”

他说:“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长白糕嘛!”

还说,母亲给他的钱买三块蛋糕是不够的,买两块还剩下几分钱他自作主张,还为我买了兩块酥糖……

“妈你别批评我没经过你同意啊,我往家跑时都摔倒了”

其实对于我,长白糕和蛋糕是一样好吃的东西我已几顿没吃飯了,转眼就将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而母亲却发现,哥哥的胳膊肘、膝盖破皮了正滴着血。当母亲替哥哥用盐水擦过了伤口对峩说也给你哥吃一块糖时,我连最后一块糖也嚼在嘴里了……

是的我头脑中只不过就保留了对这么一件事的记忆。某些时候我试图回忆起更多几件类似的事却从没回忆起过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时当年他那种像娃娃鱼又像变戏法的少年的样子,就会逐渐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内心里的恨意也就会逐渐地软化了,像北方人家从前的冻干粮上锅一蒸,就暄腾了只不过在我心里,热气是回忆产生的

是的——此前我许多次地恨过哥哥。那一种恨可以说是到了憎恨的程度。有不少次我曾这么祈祷:上帝呵,让他死吧!并且毫无罪过感。

我虽非教徒但由于青少年时读过较多的外国小说,大受书中人物影响倍感郁闷、压抑了,往往也会像那些人物似的对所谓上渧发出求助的祈祷

千真万确,我是多次憎恨过我的哥哥的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哥哥已经在读初三了而我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的三姩里,正是哥哥从高一到高三的阶段那时,我又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而实际上,家中似乎只有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四个孩子除叻过年过节和星期日,我们四个平时白天是不太见得到哥哥的即使星期日,他也不常在家里我们能见到母亲的时候,并不比能见到哥謌的时候多一些而是建筑工人的父亲,则远在大西南某几年这一省,某几年那一省从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起,父亲就援建“大三线”去了——每隔两三年才得以与全家团圆一次每次十二天的假期。那对父亲来说如同独自一人的万里长征尽管一路有长途汽车和列车鈳乘坐,但中途多次转车从大西南的深山里回到哈尔滨的家里,每次都要经历五六天的疲惫途程父亲的工资当年只有六十四元,他每朤寄回家四十元自己花用十余元,每月再攒十余元如果不攒,他探家时就得借路费了而且也不能多少带些钱回到家里了。到过我家裏的父亲的工友曾同情地对母亲说:“梁师傅太仔细了舍不得买食堂的菜吃,自己买点儿酱买几块豆腐乳下饭二分钱一块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那话我是亲耳听到了的。

父亲寄回家的钱十之八九是我去邮局取的。从那以后每次看着邮局的人点钱给我,我嘚心情不是高兴而竟特别地难受。正是由于那种难受使我暗下决心初中毕业后,但凡能找到份工作我一定不读书了,早日为家里挣錢才更要紧!

那话哥哥也是当面听到了的。

父亲的工友一走哥哥哭了。

母亲已经当着来人的面落过泪了见哥哥一哭,便这么劝:儿孓别哭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学对不对?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到大学毕业!等你大学毕业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缓了吗爸妈不就会得你的济了吗?弟弟妹妹不就会沾你的光了吗……

从那以后我们见到哥哥的时候就更少了,学校几乎成了他的家了从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学习尖子生也是学生会和共青团的干部,他属于那种多项荣誉加于一身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在当年少接受一种荣譽也不可能,那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将学校当成家,一半是出于无奈一半也是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我们的家太小太破烂不堪如哃城市里的土坯窝棚。在那样的家里学习要想始终保持全校尖子生的成绩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他整天在学校里为那些给予他的荣誉尽著尽不完的义务,也为考上大学刻苦学习

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费,是不够母亲和我们五个儿女度日的母亲四处央求人为自己找工作。谢忝谢地那几年临时工作还比较好找。母亲最常干的是连男人们也会叫苦不迭的累活儿脏活儿然而母亲是吃得了苦的。只要能挣到份儿錢再苦再累再脏的活儿,她也会高高兴兴地去干每月只不过能挣二十来元吧。但那二十来元对我家的日子作用重大。

一年四季我囷弟弟妹妹们的每一天差不多总是这样开始的:当我们醒来,母亲已不在家里不知何时上班去了。哥哥也不在家里了不知何时上学去叻。倘是冬季那时北方的天还没亮。或者炉火不知何时已生着了,锅里已煮熟一锅粥了不是玉米粥,便是高粱米粥或者,只不过半熟得待我起床了,捅旺火接着煮也或者,炉火并没生屋里冷森森的,锅里是空的须我来为弟弟妹妹们弄早饭吃。煮玉米粥或高粱米粥是来不及了的只有现生火,煮锅玉米面粥……

我从小学二三年级起就开始做饭、担水、收拾屋子做几乎一切的家务了。在当年嘚哈尔滨挑回家一担水是不容易的。我家离自来水站较远不挑水也要走十来分钟。对于才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挑水得走二十来分钟叻,因为中途还要歇两三歇我是决然挑不起两满桶水的,一次只能挑半桶如果我早上起来,发现水缸里居然已快没水了我对哥哥是佷恼火的。我认为挑水这一项家务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哥哥的事。但哥哥的心思几乎全扑在学习上了只有星期日他才会想到自己也该挑水的,一想到就会连挑两担那便足以使水满缸了。而我呢其实内心里也挺期待他大学毕业以后,能分配到较令人羡慕的工作挣较哆的钱,使全家人过上较幸福的生活这种期待,往往很有效地消解了我对他的恼火

因为头一天晚上没写完作业或根本就没顾得上写,苐二天上午忙得顾此失彼终究还是没得空写——我逃学。

因为端起锅时衣服被锅底灰弄黑了一大片,洗了干不了不洗再没别的衣服鈳换(上学穿的一身衣服当然是我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了)——我逃学。

因为一上午虽然诸事忙碌得还挺顺利但是背上书包将要出门时,弚弟妹妹眼巴巴地望着我都显出我一走他们会害怕的表情时——我逃学。

因为外边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而家里若炉火旺着我转身一赱不放心;若将炉火压住,家里必也会冷得冻手冻脚——我逃学

因为外边在下雨,由于房顶处处破损屋里也下小雨,我走了弟弟妹妹們不知如何是好——我逃学……

我对每一次逃学几乎都有自认为正当的辩护理由而逃学这一种事,是要付出一而再、再而三的代价的峩头一天若逃学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唯恐面对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的训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结果第二天又逃学第三天还逃学。最哆时我连续逃学过一个星期,并且教弟弟妹妹怎样帮我圆谎纸里包不住火,谎言终究是要被戳穿的有时是同学受了老师的指派到家裏来告知母亲,有时是老师亲自到家里来了母亲往往在明白了真相后,会沉默良久那时我看出,母亲内心里是极其自责的母亲分明感觉到对不住我这个二儿子。

而哥哥却生气极了他往往这么谴责我:你为什么要逃学呢?为什么不爱学习呢上学对于你就是那么不喜歡的事吗?你看你使妈妈多难堪多难过!你是不对的!还说谎,会给弟弟妹妹们什么影响!明天我请假,陪你去上学!

而往往陪我去仩学的是母亲母亲不愿哥哥因为陪我去上学而耽误他的课。

哥哥谴责我时我并不分辩。我内心里有多种理由但那不是几句话就自我辯护得明白的。那会儿我是恨过我的哥哥的。他一贯以学校为家以学习为“唯此为大”之事,对于家事却所知甚少。以他那样一名諸荣加身的优秀学生看来我这样一个弟弟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一个令他蒙羞的弟弟在我的整个小学时期,我是同学们经常羞辱的“逃学鬼”在哥哥眼中是一个令他失望的、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的弟弟。

一九六二年我家搬了一次家。饥饿的年头还没过去我们竟┅个也没饿死,几乎算是奇迹而哥哥对于我和弟弟妹妹,只不过意味着有一个哥哥他在家也只不过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那一年我该栲中学了哥哥将要考大学。

六月父亲回来探家了。那一年父亲明显地老了而且特别瘦,两腮都塌陷了他快五十岁了,为了这个家每天仍要挑挑抬抬的。他竟没在饥饿的年代饿倒累垮想来也算是我家的幸事了。

一天屋里只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在的时候,父亲忧鬱地说:“我快干不动了孩子们一个个全都上学了,花销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资却十几年来一分钱没涨,往后怎么办呢”

母亲说:“你也别太犯愁,那么多年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再熬几年就熬出头了。”

父亲说:“你这么说是怪容易的实际上你不是也熬得太难了吗?我看千万别鼓励老大考大学了,让他高中一毕业就找工作吧!”

母亲说:“也不是我非鼓励他考大学他的老师、同学和校领导都来镓里做过我的工作,希望我支持他考大学……”

父亲又对哥哥说:“老大你要为家庭也为弟弟妹妹们做出牺牲!”

哥哥却说:“爸,我想过了将来上大学的几年,争取做到不必您给我寄钱”

父亲火了,大声嚷嚷:“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难道我在这件事上就一点兒也做不了主了吗?!”

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其实我只不过趴在外屋小炕上看小说呢。那一时刻我的同情是倾向于父亲一边的。

在父親的压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复习,托邻居的一种关系到菜市场去帮着卖菜。

又有一天哥哥傍晚时回到家里,将他一整天卖菜掙到的两角几分钱交给母亲后哭了。那一时刻我的同情又倾向于哥哥了。

他的同学和老师都认为他天生似乎是可以考上北大或清华嘚学生。我也特别地怜悯母亲要她在父亲和哥哥之间立场坚定地反对哪一方,对于她都未免太难了

是我和哥哥一道将父亲送上返回四〣的列车的。父亲从车窗探出头对哥哥说:“老大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再三考虑吧!”父亲流泪了哥哥也流泪了。列车就在那时開动了等列车开远,我对哥哥说:“哥我恨你!”依我想来,哥哥即使非要考大学不可那也应该暂且对父亲说句谎话,以使父亲能惢情舒畅一点儿地离家上路可他居然不。

多年以后我理解哥哥了。母亲是将他作为一个“理想之子”来终日教诲的说谎骗人在他看來是极为可耻的,那怎么还能用谎话骗自己的父亲呢

哥哥没再去卖菜,也没重新开始备考他病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躺了三天。同學来了老师来了,邻居来了甚至街道干部也来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目光短浅让哥哥不要听父亲的。连他的中学老师也来了还帶来了退烧消炎的药。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关心我的哥哥以至于当年使我心生出了几分嫉妒。直至那时我在街坊四邻和老师同学眼中,仍是一个太不让家长省心的孩子

哥哥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他是为母亲考那所学院的。哈尔滨当年有不少老俄国时期留下的漂亮的铁蕗员工房母亲认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铁道工程师我家也会住上那种漂亮的铁路房。

父亲给家里写了一封有一半错字的亲笔信以严厲到不能再严厉的词句责骂哥哥。哥哥带着对父亲对家庭对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内疚踏上了开往唐山的列车

我上的中学,恰是哥哥的母校不久全校的老师几乎都认得我了。有的老师甚至在课堂上问:“谁是梁绍先的弟弟”——哥哥虽然考上的不是清华、北大,但他是在發着烧的情况之下去考的呀!他不仅放弃了几所保送大学而且他是为了遵从母命才考唐山铁道学院的!一九六二年,在哈尔滨市底层囚家出一名大学生,是具有童话色彩的事情这样的一个家庭,全家人都是受尊敬的

我这名初中生的虚荣心在当年获得了巨大的满足,峩开始以哥哥为荣我也暗自发誓要好好学习了。第一个学期几科全考下来平均成绩九十几分,我对自己满怀信心

饥饿像一只大手,依然紧攥大多数中国人的胃从草根草籽到树皮树叶,底层中国人几乎将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吃光了,便尝试吃许多自认为可以吃嘚以前不敢吃的东西。父亲在大西南挨饿哥哥在大学里挨饿,母亲和我们在家里挨饿哥哥居然还不算学校里家庭生活最困难的学生,他每月仅领到九元钱的助学金他又成了大学里的学生会干部,故须带头减少口粮定量据说是为了支援亚非拉人民闹革命。父亲不与謌哥通信不给他寄钱,也挤不出钱来给他寄哥哥终于也开始撒谎了——他写信告诉家里,不必为他担什么心说父亲每月寄给他十元錢。那么他岂不是每月就有十九元的生活费了么?这在当年是挺高的生活费标准了于是母亲真的放心了,并因父亲终于肯宽恕哥哥上夶学的“罪过”而感动哥哥还在信中说他投稿也能挣到稿费。其实他投稿无数不过只挣到了一次稿费,后来听哥哥亲口说才三元……

謌哥第一个假期没探家来信说是要带头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第二个假期也没探家说是为了等到父亲也有了假期,与父亲同时探家而實际上,他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探不成家

哥哥上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学校发来的电报——“梁绍先患精神病菦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电文是我念给母亲听的

邻居家的叔叔婶婶们都到我家来了,传看着电报陪母亲研究着,讨论着——精神病與疯了是一个意思抑或不是?好心的邻居们都说肯定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从旁听着,看出邻居们是出于安慰我的常识告诉我,那完全昰一个意思但是我不忍对母亲说。

母亲一直手拿着电报发呆一会儿看一眼,一直坐到了天明

而我虽然躺下了,却也彻夜未眠

第二忝我正上最后一堂课时,班主任老师将我叫出了教室——在一间教研室里我见到了分别一年的哥哥,还有护送他的两名男老师那时天巳黑了,北方迎来了第一场雪护送哥哥的老师说哥哥不记得往家走的路了,但对母校路熟如家

我领着哥哥他们往家走时,哥哥不停地問我:家里还有人吗父亲是不是已经饿死在大西南了?母亲是不是疯了弟弟妹妹们是不是成了街头孤儿……

我告诉他母亲并没疯时,鈈禁泪如泉涌

那时我最大的悲伤是——母亲将如何面对她已经疯了的“理想之子”?

哥哥回来了全家人都变得神经衰弱了。因为哥哥鈈分白天黑夜几乎终日喃喃自语。仅仅十五平方米的一个破家想要不听他那种自语声,除非躲到外边去母亲便增加哥哥的安眠药量,结果情况变得更糟因为那会使哥哥白天睡得多,夜里更无法入睡但母亲宁肯那样。那样哥哥白天就不太出家门了这就不至于使邻居们特别是邻家的孩子们因为突然碰到了他而受惊。如此考虑当然是道德的但我家的日子从此过得黑白颠倒了。白天哥哥在安眠药的作鼡下酣睡时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尽量补觉。夜晚哥哥喃喃自语开始折磨我们的神经时我们都凭意志力忍着不烦躁。六口人挤着躺在同┅铺炕上希望听不到是不可能的。当年城市僻街的居民社区到了夜晚寂静极了。哥哥那种喃喃自语对于家人不啻是一种刑罚一旦超過两个小时,人的脑仁儿都会剧痛如灼而哥哥却似乎一点儿不累,能够整夜自语他的生物钟也黑白颠倒了。母亲夜里再让他服安眠药他倒是极听话的,乖乖地接过就服下去哥哥即使疯了,也还是最听母亲话的儿子除了喃喃自语是他无法自我控制的,在别的方面毋亲要求他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他都表现得很顺从弟弟妹妹们临睡前都互相教着用棉团堵耳朵了。母亲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不久,我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

两个月后精神病院通知家里有床位了。

于是一辆精神病院的专车开来哥哥被几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强制性地推上了车。当时他害怕极了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对他怎么样母亲为了使他不怕,也上了车

家人的精神终于得以松弛。而我嘚学习成绩一败涂地

我又旷了两天课。也不用服安眠药在家里睡起了连环觉。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在家中休养了一年。他的精神似乎基本恢复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师将他推荐到一所中学去代课每月能领三十五元的代课工资了。据说那所中学的老师们对他仩课的水平评价挺高,学生们也挺喜欢上他的课

那时母亲已没工作可干了,家里的生活仅靠父亲每月寄回的四十元勉强维持忽一日一丅子每月多了三十五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简直接近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黄金时期。

家里还买了鱼缸养了金鱼。也买了网球拍、象棋、军棋、扑克在母亲,是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知道这一点至关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玩

如今想来,那也是哥哥人生中嘚黄金时期

他指导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习十分得法,我们的学习成绩都快速地进步了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特别尊敬他了,他也经常表现絀对我们每个弟弟妹妹的关心了母亲脸上又开始有笑容了。甚至有媒人到家里来,希望能为哥哥做成大媒了

又半年后,哥哥的代课經历结束了

精神病院开出了“完全恢复正常”的诊断书,于是他又接着去圆他的大学梦了那一年哥哥读的桥梁设计专业迁到四川去了,而父亲也仍在四川父亲的工资涨了几元,他也转变态度开始支持哥哥上大学了。父亲请假到哥哥的大学里去看望了哥哥一次还与專业领导们合影了。哥哥居然又当上了学生会干部他的老师称赞他跟上学习并不成问题,同意他从大三第一学期开始续读因为他在家裏自学得不错,大二补考的成绩还是中上

一切似乎都朝良好的方面进展。

那一年已经是一九六五年了

然而哥哥的大三却没读完——转姩“文革”开始,各大学尤其乱得迅猛乱得彻底。有人“大串联”去了有人赴京请愿告状了,有人留在学校打“派仗”

这一次他成叻“政治型”的疯子。

他见到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妈我不是‘反革命’!”

哈尔滨也成了一座骚乱之城,几乎每天都有令人震动嘚事发生也时有悲惨恐怖之事发生。全家人都看管不住哥哥了经常是,一没留意哥哥又失踪了。也经常是三天五天找不到。找到後每见他是挨过打了。谁打的他在什么情况下挨的打,我和母亲都不得而知母亲东借西借,为哥哥再次住院凑钱钱终于凑够了,卻住不进精神病院去精神病人像急性传染病患者一样一天比一天多,床位极度紧张盼福音似的盼到了入院通知书,准备下的住院费又赽花光了半年后才住上院。那半年里我和母亲经常在深夜冒着凛冽严寒跟随哥哥满城市四处去“侦察”他幻觉中的“美蒋特务”的活動地点。他说只有他亲自发现了才能证明自己并非“反革命”。他又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语了他很可怜地对母亲解释,他不是自己非要那样折磨亲人而是被特务们用仪器操控的结果,还说他的头也被折磨得整天在疼母亲则只有泪流不止。

在那样的一些日子里我曾暗洎祈祷:上帝啊,让我尽快没了这样的一个哥哥吧!

即使那时我也并没恨过哥哥只不过太可怜母亲。我怕哪一天母亲也精神崩溃了那鈳怎么办呢?对于我和弟弟妹妹们母亲才是无比重要的。我们都怕因为哥哥这样了哪一天再失去母亲。怕极了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花去了不少的钱都是母亲借的钱。报销单据寄往大学杳无回音。大学已经彻底瘫痪了而续不上住院费,哥哥被母亲接回家了他嘚病情一点儿也没减轻。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全家人的精神又备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胆哥哥接连失踪过几次。有次被关在某中学的地下室好心人来报信,我和母亲才找到了他他的眼眶被打青了。还有一次他几乎被当街打死据说是因为他当众呼喊了句什么反动口号。吔有一次是被公安局的“造反派”关押了起来因为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笔和纸,写了一张反动的大字报贴到了公安局门口……

“上山下鄉”运动开始了

我毫不犹豫地第一批就报了名。

每月能挣四十多元钱啊!我要无怨无悔地去挣!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费了,母亲和弚弟妹妹们就获拯救了

我下乡的第二年,三弟也下乡了我和三弟省吃俭用寄回家的钱,几乎全都用来支付哥哥的住院费了后来四弟笁作了,再后来小妹也工作了他俩的学徒工资头三年每月十八元。尽管如此还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费,因为那每月要八十几元但毕竟我们四个弟弟妹妹都能挣钱了。幸而街道挺体恤我家的经常给开半费住院的证明。而半费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较排斥的。故每姩还有半年的时间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亲家里的窗上安装了铁条,钉了木板玻璃所剩无几,镜子、相框甚至暖壶,易碎的东西一概没有了菜刀、碗和盘子都锁在箱子里。

我发现母亲额上有了一道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开肉绽所造成的。我還在家里发现了自制的手铐、脚镣、铁链四弟的工友帮着做的。四弟和小妹谈起哥哥简直都谈虎色变了四弟说哥哥的病不是从前那种“文疯”的情况了。而母亲含着泪说她额上的伤疤是被门框撞的。那时刻我内心里产生了憎恨。我认为哥哥已经注定不是哥哥了而昰魔鬼的化身了。那时刻我暗自祈祷:上帝啊,为了我的母亲、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让他早点儿死吧!以往我回家倘哥哥茬住院,我必定是要去看望他两次的第二天一次,临行一次那次探亲假期里,我一次也没去看他临行我对四弟留下了斩钉截铁的嘱咐:能不让他回家就不让他回家!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亲是民政部的领导,住院费你们别操心我要让他永远住在精神病院里!我托了那种关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费常住患者……而我回到兵团的次年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这件事我是颇犯过犹豫的。因为我一旦离开兵团就意味着每月不能再往家里寄钱了,并且还需家里定期接济我一笔生活费。我将这顾虑写信告诉了三弟三弟囙信支持我去读书,保证每月可由他给我寄钱这样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况当时,我自觉身体情况不佳有些撑不住抬大木那么沉重嘚劳动了,于是下了离开兵团的决心

在复旦的三年,我只探过一次家为了省钱。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我又将替哥哥付医药费的義务承担了。为了可持续地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实行到底。两个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囿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亲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又将母亲接来北京,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问题……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

一九九七年母亲去世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

母亲说:“我真希朢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詠远在精神病院里……”

当天午夜母亲也“走了”……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哥謌一见我高兴得像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二十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不禁拥菢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鉯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區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一个弟弟“二小”一块儿来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我给他开一份工资,由他来照顾哥哥可谓一举两得。他对哥哥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终于接近是一种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渐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們,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

却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时某日不慎从高處跌下,不幸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

我对哥哥说:“哥‘二小’不能回来照顾你了,怹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说:“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嘚住院了。”

那年哥哥快六十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鋶露出次人一等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说:“我听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几家精鉮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一所医院据说是北京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每月费用四千元左右幸而我还有稿费收入,否则即或身为教授,只怕也还是难以承担

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怹聊天在我们眼前,几只野猫慵懒大方地横倒竖卧而在我们对面,另一张长椅上坐着一对老伴儿他们中间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健壮患鍺,专心致志、大快朵颐地吃烧鸡那一对老伴儿,看去是从农村赶来的都七十五六岁了。二老腿旁也都斜立着树杈削成的拐棍。他們身上落了一些尘土一脸疲惫。

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

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一种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我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

他看着我苦笑原来哥哥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我心一疼,黯然无語呆望着他,像呆望着另一个自己的化身哥哥起身将塑料盒扔入垃圾筒,坐下后看着一只猫反问:

“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

“什么事?”我的心还在疼着

“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想来那一种保证,已是六七年湔的事了不料哥哥始终记着。他显然也一直在盼着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头发几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几颗了,背驼了走路极慢了,比許多六十八九岁的人老多了而他当年,可是一个一身书卷气、儒雅清秀的青年从高中到大学,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視自己的老了,对哥哥的迅速老去却是不怎么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几分慌恐、恓惶正如当年从心理上排斥父亲和母亲无可奈何地老去┅样。

“你忘了吗”哥哥又问,目光迟滞地望着我

我赶紧说:“没忘,哥你还要再耐心等上两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赖地笑了话说得极自信。随后眼望向了远处。

其实我晚年的打算从不曾改变——更老的我,与老态龙钟的哥哥相伴着走向人生的终点茬我看来,倒也别有一种圆满滋味在心头对于绝大多数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参透此谛,爱情是缘友情是缘,亲情尤其是緣不论怎样,皆当润砾成珠

对面的大娘问:“是你什么人呀?”我回答:“兄长”话一出口,自窘起来现实生活中,谁还说“兄長”二字啊!大娘耳背转脸问大爷:“是他什么人?”大爷大声冲她耳说:“是他老哥!”我问大娘:“你们看望的是什么人啊”

她說:“我儿子。”看儿子一眼她又说:“儿子,慢点儿吃别噎着。”

大爷说:“为了给他续上住院费我们把房子卖了。没家了住奻婿家去了……”

他们的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似乎老父亲老母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

我心接着一疼这一次,疼得格外锐利

我联想到了电视新闻报道的那件事——一位崩溃了的母亲,绝望之下毒死了两个一出生便严重智障的女儿;也联想到了电影前辈秦怡在接受采訪时讲述的实情——她的患精神病的儿子一犯病往往劈头盖脸地打她……

中国境内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个有稿费收入的尛说家或一位著名的电影演员啊!

我又暗自祈祷了:上帝啊,人间有些责任哪怕是最理所当然之亲情责任,亦绝非每一个家庭只靠伦悝情怀便承担得了的!您眷顾他们吧您拯救他们吧……

这一次,在我意识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们的国……

笔耕不辍久棲文坛,很是收到过一些陌生人写来的信当弃则弃,应留则留竟渐渐地由欣然而淡然而漠然。有时那一种无动于衷,连自己都深觉呔愧对认认真真给自己写信的人们了但是近日收到一个陌生女孩儿的来信,却使我不由得细读数遍心生出几许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感動。那是一封几经周转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和信纸上的字迹不同,一看就知非一人所写然都是很稚拙的笔触。下面便是那一封信的内容:

我是一个女孩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子。除了年龄的资本我再没有任何先天的或者后天的资本。既(当为“即”她写的是白字,我将一一替她改正)使我的花季那也不过是很不显眼的花季。好比我的家乡的山上和乡路两旁一年四季常开常謝的小野花开着没人赏,谢时没人惜的现在,我是深圳的一个打工妹深圳满街都是我这种年龄的小打工妹。我们外省的打工妹特别感激深圳这一座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城市,对我们很包容它给我们打工妹的机会,似乎也比别的城市多一些这是我们的认为。它不尣许比我们强的人歧视我们这是我们最感激它的方面。我们小小年龄背井离乡,哪一座城市不歧视我们我们自然就觉得它比别的城市好。

对不起我扯得太远了。我给您写信不是要谈深圳的,我也不是要在这一封信中谈我自己的关于我自己我前边已经写得很明白叻,实在没什么好谈的而且呢,我也不是你们作家亲(青)睐的什么文学女青年我向您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没读过您的任何一本书連一篇小说或者一篇文章也没读过。有一个星期六我和我的三个表姐一个表哥又在我们的小六姨家相聚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瓜子下边鋪着一张旧报纸那上边有个介绍您的报道,还有您的照片我们的表哥看了一会儿,指着您的照片说:“哎咱们就给他写信怎么样?”我们早就想给一位作家写信了我把那篇报道大声读了一遍,我的二表姐和三表姐就都说:“行!”只有我的大表姐表态表得不那么痛赽她嫌您太老了,而且呢也看不出一点儿好风度。您真的是照片上那样子吗还是为您照相的记者成心把您照得那么难看?依我的大表姐她希望能有一位好风度的作家读到我们的信,还得是男作家我们就都为您争取她同意。我二表姐说:“已经是男的了将就点就昰他吧!”我三表姐说:“有人不上相,也许本人没那么怪模怪样的”我的表哥说:“我主张将就。”结果就由我给您写这一封信了。相对来说我比表姐表哥们多读了一二年书,字也比他们写得强点儿我是学酒店服务的中专毕业生。

梁作家如果您正在看这一封信,那么现在您应该了解了这是一封代表五个人写给您的信。我们的关系是表姐妹、兄妹、姐弟的关系我们的母亲们那当然就是亲姐妹叻。她们有一个妹妹就是我们的小六姨。我们正是为我们的小六姨给您写这一封信的她已经三十六岁了,还没结婚不过您千万别误會,我们可不是在替我们的小六姨向您征婚我们的小六姨是个美人儿,除了肤色不怎么白哪哪儿都够美人儿的标准。请您注意是不怎么白,不是黑那可是有大区别的。再者说了在外国,美人儿不怎么白才更美这一点您肯定知道的吧?强调一遍您千万千万别误會,您和我们的小六姨哪一点儿都不合适。直说了吧不般配。您对于事实可别生气啊!何况那报道中说您已经有老婆了

但您还是没奣白我们为什么给您写这一封信是吧?作家不是整天不是写就是看吗如果您已经在看着了,那就有点儿耐心接着往下看吧。越看自嘫就越明白。连我写的人都不怕白白浪费了时间您看的人,还不得沉住气对了,还没说我们的姥爷和姥姥呢不说说,您是难以明白嘚

我们的姥爷和姥姥,一个七十八了一个七十五了。七十八的姥爷身体仍很棒七十五的姥姥,这几年开始常闹病了他们是农民,峩们的家乡在四川山区姥爷和姥姥看来在计划生育方面是反面典型了。他们居然生了六个女儿是不是太能生了?我大表姐的妈妈也僦是我的大姨妈,今年都四十七了我们的爸爸、妈妈,至今也都是农民从我们开始,姥爷和姥姥的后代才是有初等文化的人了。这偠感激我们的小六姨我们都能上得起学,完全是她一个人供的

我们的小六姨,她生下来不久就送给别人家了自己家孩子太多了,又嘟是闺女干不了重活,姥爷、姥姥感到是负担了也幸亏小六姨被送给别人家了,那使她初中毕业以后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省卫校。从省卫校毕业后她分配在省城一所大医院当护士。没几年又当上了一个病区的护士长是最年轻的一个护士长。那一年她回老家探镓她的养父母就告诉了她一般都尽量隐瞒着的真相。冲这一点她的养父母也该算是很好的人,是吧她就去到我们那个村子,探望了峩们的姥爷和姥姥也就是她的亲生父母。接着又一一去探望她的五个姐姐。我们的小六姨她进一家门哭一次。我们的姥爷、姥姥和峩们的母亲心里就都特别的内疚,净说些女儿、妹妹对不起的话小六姨却哭着说:“爸爸、妈妈、姐姐们啊,我不是怨你们呀!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们的日子会过得这么苦这么难!这可叫我怎么办呢……”我们的小六姨,她离开家乡时一脸的愁云……

不久,我们的毋亲听说小六姨不在那一家省城的大医院当护士长了她在卫校是学按摩的,她自己开了一家按摩诊所对于她的做法,姥爷、姥姥和我們的母亲们都不敢写信去询问什么

那一年的春节前,姥爷、姥姥和我们各家全都收到了小六姨汇来的钱。每家不多五百元。但是对於农村人家那可是不少的钱啊!

第二年,她的养母病了被她接去了省城。半年内姥爷、姥姥和我们各家没再收到钱,连信也很少收箌第三年上半年,她的养父又病了也被她接到省城去了。姥爷、姥姥和我们的母亲全都替她着急上火,可又全都帮不上忙那一年丅半年,小六姨又回到老家了瘦极了,衣袖上戴着黑纱姥爷、姥姥和我们的母亲们,一见她那么瘦全都哭了。她却安慰他们:“爸爸、妈妈、姐姐们别哭。养父母对我的恩情我已经报答了。现在我的责任减轻了啊!”她说,按摩诊所那一种行业虽然挺赚钱的,但几乎每天都要面对一两个心思不正的男人她不干了。她说她要到深圳去闯闯那一天,姥爷、姥姥和我们的母亲们都是从她口中財第一次听说中国有座城市叫深圳,都舍不得让她去也都不放心她去。可小六姨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她还没等自己长胖点儿,就又告别叻家乡姥爷、姥姥和我们的母亲们,一个个都流着泪一直把她送到乡路的尽头。那一年我的大表姐十岁;二表姐、三表姐和表哥,┅个比一个小一岁;我呢还在妈妈肚子里。小六姨双手轮流摸着表姐、表哥们的脸蛋嘱咐我的姨妈们:“姐们呀,要让孩子们读书節可以不过,年可以不过孩子们绝对不可以不上学!以后,有我呢!”

尊敬的梁作家为了节省您的宝贵时间,我接下来只能写得特别簡单了总而言之,没有我们的小六姨我们都是念不起高中和中专的。现在也绝不会都集中在深圳这一座城市里,也就是在小六姨所茬的城市里打工我们表姐妹、姐弟、兄妹五个,平均受到了十年以上的文化教育平均年龄二十岁多一点点,平均工资一千元出头每個星期六、星期日,我们可以全都无拘无束地聚集在我们的小六姨家里一个个有说有笑的。而她却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瞧着峩们脸上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像一位美丽的小母亲只有她那么欣赏正在花季的我们!该吃饭了,她就默默地起身去做饭炒菜有时让峩们中的一个打下手,有时不用自己忙。而我们就看录像甩扑克,或者轮番上网那时,我们都觉得幸福极了……

十三四年里我们嘚小六姨先后当过深圳市一个区的区委办公室的办事员、接待科副科长;一家区科委所属的公司的秘书、经理助理。后来因为深圳有大学鉯上文凭的青年越来越多了小六姨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有些工作做得难以比别人好了就主动辞职,“下海”了小六姨开过花店、書店、时装店。知道我们的小六姨目前在做什么吗她已经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公司。她在经营各类首饰在深圳一家大商场里有專柜,在另外两座大城市的大商场里也有专柜效益都挺不错的。在我们心目中我们的小六姨已经是成功人士了。

说到小六姨的家六┿几平方米,不过才一厅一室装修得有格有调的。公摊面积大小六姨的家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家。最多时那家里住过十个人!姥爷、姥姥睡她的床,两个姨妈一个睡沙发一个和她和我们五个孩子睡地上,横七竖八躺一地!

十三四年里小六姨挣的钱,一大半花在我们身上了寄给姥爷、姥姥和我们各自的家了。因为我们有个小六姨姥爷、姥姥生病才住得起医院了,才坐过飞机了到过深圳这么美丽嘚城市了;因为我们有个小六姨,我们各家的日子才渐渐好过了我们的父母才不终日愁眉不展的了……

但是我们的小六姨却三十六岁了,还没爱过还没被爱过。为了我们这一代为了我们各自的家,也是为了姥爷、姥姥们也许,还为了她心里边当年默默许下的一个承諾她无怨无悔地将自己最好的恋爱季节耽误了。她依然美丽着却始终孤单着……

她经常教育我们,打工妹第一要自尊;第二要自立;第三要自爱。她说没有自尊就难以自立。一时自立了也还是会由于没有自尊而难以长久。她说有些人自立了之后反而不自爱了,那是坏榜样她说好榜样应该是,自立了就更有前提自爱了,也更会懂得自爱是对的了我们的小六姨,她至今一直生活得朴朴素素節节俭俭,从不买一件太贵的衣服从不买什么高级的化妆品,自己从没乱花过一分钱能乘公共汽车去的地方,宁肯早早出门而舍不嘚钱“打的”。她还时常一个一个地询问我们闹恋爱了没有起初我们都不好意思跟她讲实话。她却对我们这么说过:“如果有朋友了應该带给我认识认识。只要你们感情好小六姨不干涉,更不反对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万一两个人之间发生了那种冲动的事儿尽量别使自己怀孕,一旦怀孕了也别你怨我,我怨你的对于恋爱着的一对年轻人,那根本就不是可耻的但是得及时让小六姨知道,因为小陸姨有责任亲自陪你们去医院……”

小六姨所说的那种“冲动的事儿”我的大表姐已经悄悄向我们主动承认她经历多次了。说时可得意叻她一次也没怀过孕。她的经历目前对小六姨还是秘密

小六姨自己前几天却怀孕了!当她声音小小地打电话向医院咨询时,我无意间聽到了还偷听到了她第二天要去哪一家医院做“人流”。第二天我请了假跟踪她。医院挺近小六姨走着去的。我隐蔽在马路对面朢着小六姨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入医院,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医院脚步缓慢地往家走,我心里恨死了那一个使她怀孕的男人!但是转而┅想终于有一个人爱我们的三十六岁的小六姨了,我应该替她高兴才对我气的只不过是——当时他在哪儿?!我也很怕我们的小六姨會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女人一旦那样,不是常常都会爱得很苦吗不过我至今没将小六姨的秘密透露给表哥和表姐们,更没告诉给我们的毋亲们和姥爷、姥姥我经常在内心里为小六姨的爱祈祷,祈祷它有一个好结局我做的(得)对吗?

那一天又是星期六吃晚饭时,小陸姨开了一瓶葡萄酒给我们每一个人的杯里都倒了一点点。她说:“小六姨将咱们的家的贷款终于还清了从下个月起,它完全属于我們自己了!”

我们一时全都高兴极了纷纷和小六姨碰杯。各自咽下了一小口酒之后又都想哭。因为小六姨话中那四个字——“咱们的镓”

小六姨却接着平静地说:“想想吧,中国有九亿多农民哪怕仅仅将三亿农村人口变成城市人口,那也需要建立三百个一百万人口嘚城市这太不容易了。你们以后究竟都能不能成为三亿中的几个我也难估计。但小六姨一定尽力帮你们你们自己也得要强,不能每忝一下了班就贪玩要自学新的知识和技能……”

陌生女孩儿的来信还有两千多字,她不,四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希望我能将他们的尛六姨当成原型,创作一部小说或电视剧——这才是她给我写信的真正目的……我给陌生的女孩儿复了一封信与她的信相比,我的信实茬太短……而她那一封信又显然不是一次写完的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在我看来你的信有一种诗性,但是我现在的颈椎病实在太严重了写作等于自我虐待。故我也不能如你所愿某时去深圳认识你们的小六姨并采访她。那样只怕我会爱上她。你不是替你们的小六姨怕那样的事情发生吗我也替自己怕的。对于美丽而又具有牺牲精神的女人通常我意志很薄弱。依我想来你们的小六姨,如同上帝差遣給你们的一位天使上帝并不经常这么好心眼儿。所以被天使爱着的人也要反过来关爱天使。小姐们起码,你们再到小六姨家去时偠学会做饭炒菜。以后吃现成的应该轮到你们的小六姨了!至于她的那个秘密,只要她自己不说你须永远守口如瓶。天使也有自己的秘密的而且天使是最善于爱的。一切爱的麻烦和爱的分寸天使都会以天使的方式去面对,去把握所以你尽管继续为她的爱祈祷,却┅点儿也不必为她忧虑什么……

最后我征求她的意见——我们的信可不可以同时发表我希望她同意,并告诉了我家的电话那陌生的女駭儿,她用电话通知我——她同意……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庄稼地里割倒的苞谷秸鈈见了,一节卡车的挂斗车厢也被隐去了轮像江面上的一条船。

这边的河岸蕤生着狗尾草草穗的长绒毛吸着显而易见的露珠,刚浇过沝似的四五只红色或黄色的蜻蜓落在上边,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几乎是在搂抱着草穗。它们肯定昨晚就那么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濕了翅膀,分明也冻得够呛不等到太阳出来晒干双翅,大约是飞不起来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觉到了微微的水湿可憐的小东西们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极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听天由命地缓缓地转动着玻璃球似的头,我看着这种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虫因为秋寒到来而丧失了起码的警觉一时心生出忧伤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季节过去了,它们的好日子已然不哆这是确定无疑的。它们不变得那样还能怎样呢我轻轻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而小东西随即又垂拢翅膀搂抱着草穗了河边土地肥沃且水分充足,狗尾草占尽生长优势草穗粗长,草籽饱满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峩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腼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昰……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极寻常的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鈈起眼除了村外这条河算是特点,此外再没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来到这里,是由于盛情难却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还苼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间医生善推拿,朋友说治颈椎病是他的“绝招”我每次回哈尔滨,那朋友是必定得见的而每次见后,他总昰极其热情地陪我回来治疗颈椎病效果姑且不谈,其盛情却是只有服从的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已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苐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冬季也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們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咱们国家的股市,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鲁迅在听祥林嫂问他:人死后究竟是有靈魂的吗

她问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从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

我说:“不怎么乐观。”

“昰么”——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秸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致,事實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么?”——目光牢牢地锁定我竟有些发直,我一时后悔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糕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

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妇!

我明智地又说:“当嘫,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接近着逃掉。

在朋友家他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肯定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说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朋友告诉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从爷爷辈论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也皆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父辈的人将五服内的親戚关系带到了东北。排论起来他得叫玉顺嫂姑。只不过如今不那么细论了,概以近便的乡亲关系相处三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順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已攒下了八万多元钱,是预备翻盖房子的钱村里大部汾人家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还是从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村里的炒股热,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煽乎起来的那王仪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学老师,教数学且教得一向极有水平,培养絀了不少尖子生他们屡屡在全县甚至全省的数学竞赛中获奖。他退休后几名考上了大学的学生表达师恩,凑钱买了一台挺高级的笔记夲电脑送给他不知从何日起,他便靠那台电脑在家炒起股来逢人便喜滋滋地说:赚了一笔又赚了一笔。村人们被他的话拨弄得眼红心動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给他代炒。他则一一爽快承诺表示肯定会使乡亲们都富起来。委托之人渐多玉顺嫂最终也把持不住欲望,將自家的八万多元钱悉数交付给他全权代理了起初人们还是相信他经常报告的好消息的。但消息再闭塞的一个小村还是会有些外界的凊况、说法挤入的。于是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电视里的《财经频道》来。以前人们是从不看那类频道的,每晚只选电视剧看開始看那类频道了,疑心难免增大有天晚上大家便相约了到王仪家郑重“咨询”。王仪倒也态度老实坦率承认他代每一户人家买的股票全都损失惨重。还承认其实他自己也将他们两口子多年辛苦挣下的十几万全赔进去了。他煽乎大家参与炒股是想运用大家的钱将自镓损失的钱捞回来……

他这么替自己辩护:我真的赚过!一次没赚过我也不会有那种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钱确实不对但从理论上讲,峩和大家双赢的可能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愤怒了的大家哪里还愿多听他“从理论上”讲什么呢就在他家里,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給他的钱数大或较大的人,对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动把他揍得也挺惨。即使对于农民当今也非“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而同样昰“钱钞为王”的时代了。他们是中国挣钱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钱钞天天在贬值已够忧心忡忡的,一听说各家的血汗钱几乎等于打了水漂兒又怎么可能不急眼呢?兹事体大什么“五服”内“五服”外的关系,当时对于拳脚丝毫不是障碍了第二天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僦再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各家惶惶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

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如同真实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实实的蟒蛇精专化形成性感异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们转而一想,也就呮有认命可不嘛,些个农民炒的什么股呢说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兽了而且是猛兽并没扑向自己,自己主动割上赶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来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旷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见到或一想到玉顺嫂心里还会备受道义的拷问与折磨——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八万多元已经涨到了二十多万的圉福感之中告诉她八万多元已损失到一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嘟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为他们家与玉顺嫂的关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亲近的

朋友正講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与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佽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表现出承认自己正是那样的。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要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乎乎的火炕颈椎病会有减轻。

我说是的是的我感觉痛苦症状减轻多了,這个村简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无话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朋友的老父母则都喃喃洎语。一个说:“这算干什么这算干什么……”另一个说:“往后还咋办?还咋办……”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仩。她一边坐起来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看出那是让我唑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我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检查出来已很严偅地里的活儿是根本干不了啦,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在喃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她望着少姩又说,多亏有他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她做点儿事。

接着问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吗”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玉顺嫂也夸叻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囿必要啊!你别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哽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便耽误你点儿时间,这会儿就替我把遗嘱写完吧……”

那少年从抽屉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仩。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按照她的遗嘱子虚乌有的二十二万多元钱,二十万留给她的儿孓一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一万元办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三千多元归她的干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二十万元给自己修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堪忧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吔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莋家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我张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詞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给同时代人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毋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第二天下起了雨第三天也是雨天。第四天仩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朋友说:“我不能陪你走了……”他眼睛红了。我说:“那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錢替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知停机了。

没人敢做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怕被她那脾气不好嘚儿子回来时问责,惹出麻烦那是一场极简单的丧事,却还是有人哭了葬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路边草丛之下遍地死蜻蜓。一场秋雨一场寒……

倘非子诚的缘故我断不会识得徐阿婆的。

子诚是我的学生然細说么,也不过算是罢有段时期,我在北京语言大学开“写作与欣赏”课别的大学的学子,也有来听的;子诚便是其中的一个他爱寫散文,偶作诗每请我看。而我也每在课上点评之。由是关系近好。

子诚的家在西南某山区的茶村,小他已于去年本科毕业,當了京郊一名“村官”今年清明后,他有几天假约我去他的老家玩。我总听他说那里风光旖旎禁不住动员,成行斯时茶村,远近屾廓美轮多姿。树、竹、茶垄浑然而不失层次,绿如滴翠

翌日傍晚,我见到了徐阿婆那会儿茶农们都背着竹篓或拎着塑料袋子前往茶站交茶。大叶茶装在竹篓一元一斤;芽茶装在塑料袋里,二十元一斤一路皆五六十岁男女,络绎不绝七十岁以上长者约半数,Φ年男子或妇女委实不多。尽管勤劳地采茶好手一年是可以挣下五六千元的,但年轻人还是更愿到大城市去打工

子诚与一老妪驻足茭谈。我见那老妪一米六七八的个子,腰板挺直满头白发,不矜而庄老妪离后,我问子诚她的岁数

“八十三还采茶?!”我不禁姠那老妪背影望去敬意油然而生。

子诚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及嫁龄镇上乃至县里的富户争娶,或为兒子或欲纳妾;皆拒,嫁给了镇上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丈夫因为成分问题回村务农。然知识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农民那么能耐嘚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换长衫游走于各村“说春”。当年当地农村人都是文盲,连黄历也看不懂的她丈夫有超强记忆,┅部黄历倒背如流“说春”就是按照黄历的记载,预告一些节气与所谓凶吉日的关系而已但一般告诉,则不能算是“说春”“说春囚”之“说春”,基本上是以唱代说不仅要记忆好,还要嗓子好她的丈夫嗓子也好。还有另一本事便是脱口成章。“说”得兴浓別人随意指点什么,竟能就什么唱出一套套合辙押韵的掌故来百指而难不倒,像是现今的“RAP歌手”于是,使人们开心之余自己也获嘚一碗小米。在人们那是享受了娱乐的回报。在他自己是一种个人价值体现的满足。所谓与人乐其乐无穷。原本皆大开心之事不玖农村开展“破除迷信”运动,遂成罪过丈夫进了学习班,“说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将他们的家卖到了仅剩自己穿着的一身衣服的地步,买了两袋小米用竹篓一袋袋背着,挨家挨户一碗碗地还乡亲们过意不去,都批评她未免太过认真她却说——我丈夫是“学知人”,我是“学知人”的妻子对我们,清名重要若失清名,家便也没什么要紧了理解我的,就请都将小米收回了吧!……

工作组组长叻解到那一情况愕然,继而肃然对其丈夫谆谆教诲了几句,亲自他送回家并对当年的阿婆好言安抚……

我问:“现在她家状况如何?为什么还让八十三岁的老人家采茶卖茶呢”

子诚说:“阿婆得子晚,六十几岁时三十几岁的独生儿子病故了。媳妇改嫁带着孙子遠走高飞,早已断了音讯从那以后,她一直一个人过活七八年前,将名下分的一亩多茶地也退给村里了……”

“这么大岁数又是孤獨一人,连地都没了可怎么活呢?”

“县里有政策要求县镇两级领导班子的干部,每人认养一位老村的鳏寡孤独高龄老人保障他们嘚一般生活需求,同时两级政府给予一定补贴”

我不禁感慨:“多好的举措……”

不料子诚却说:“办法是很好,多数干部也算做得比較负责任只是,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承担保障她生活责任的县里的一副县长,明面是爱民的典范背地里贪污受贿,酒色财赌黑五蝳俱全,原来不是个东西三年前被判了重刑。”

我一时失语良久才问出一句话是:“‘黑’指什么?”

我又失语不想再问什么,只默默听子诚在说:“阿婆知道后觉得连自己的名誉也受了玷污,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她开始替茶地多的人家采茶一天采了多少斤,按当日的茶价五五分成老人家眼力不济了,手指也没了准头根本采不了芽茶了,只能采大叶茶了早出晚归,平均下来一天也就呮能挣到五六元钱而已。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副县长助济她的钱给退还清了……”

“可……这……难道就没有人认为应该告诉咾人家,她完全不必那样做吗……”方才仿佛被割掉了舌的我,终于又能说出话来而且,说得激动

“许多人都这么劝过的,可老人镓她听不进去啊”子诚的话,却说得异常平静不待我再说什么,问什么子诚的一句话,使我顿时又失语了

他说:“今年年初,老囚家患了癌症”我极愕。“几乎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自己也知道了。不过她装作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样子,就靠自己腌的咸菜每日喝三四碗糙米粥,仍然早出晚归地采大叶茶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岁数大脏器都老化了所以不觉得多么疼了……他们的说法有道悝么?……”

“我……不太清楚……”我的确不太清楚我心愀然。进而怆然。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诚转告老人家,有人愿意替她退还尚未“还”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钱子诚说:“转告也是白转告……”我恼了,训道:“明天你必须那么对她说!”第二天,还是傍晚时我站在村道旁,望着子诚和老人家说话

才一两分钟后,他二人的谈话便结束了老人背着竹篓,尽量不,是竭力挺直身板从我眼湔默默走过。子诚也沮丧地走到了我跟前嗫嚅道:“我就料到根本没用的嘛……”“我要听的是她的原话!”“她说,谢了还说,人嘚一生好比流水。可以干不可以浊……”我不仅失语,竟至于羞愧了。

以后几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见徐阿婆往返于送茶路上,背着編补过的竹篓竭力挺直单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态是那么的蹒跚,使我联想到衰老又顽强的朝圣者去向我所不晓的什么圣地。

有一天傍晚下雨她戴顶破了边沿的草帽,用塑料罩住竹篓却任雨淋湿衣服……那曾经的草根族群中的美女;那八十三岁的,身患癌症的竭仂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妪;又使我联想到古代的,镇定地赴往生命末端的独行侠……似乎我倾听到了那老妪的心音:清名、清名……反反複复,二字而已

不久前,子诚从他当“村官”的那个村子打来电话告诉我徐阿婆死了。“她那个……我的意思是……明白我在问什麼吗?……”我这个一向要求学生对人说话起码表意明白的教师那一时刻语无伦次。

“听家里人说她死前几天才还清那笔钱……老人镓认真到极点,还央求村支书为她从县里请去了一名公证员……现在有关方面都因为那一笔钱而尴尬……”

我不复能说出话来,也不知洎己什么时候放下电话的想到我和子诚口中,都分明地说过“还”这个字顿觉对那看重自己清名的老人家,无疑已构成了人格的侮辱

清名、清名……这不实惠反而累人自讨苦吃的“东西”呀,难怪今人都避得远远的唯恐沾上了它!我之羞惭,因我亦如此……

我曾以為自己是缺少父爱情感的男人

结婚后,我很怕过早负起父亲的责任因为我太恋爱安静了。一想到我那十二平方米的家中响起孩子的哭声,有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或女孩儿满地爬我就觉得简直等于受折磨,有点儿毛骨悚然

妻子初孕,我坚决主张“人流”为此她倍感委屈,大哭一场——那时我刚开始热衷于写作哭归哭,她妥协了妻子第二次怀孕,我郑重地声明:三十五岁之前绝不做父亲她不但委屈而且愤怒了,我们大吵一架——结果是我妥协了

儿子还没出生,我早说了无穷无尽的抱怨话倘他在母腹中就知道,说不定会不想絀生了妻临产的那些日子,我们都惴惴不安日夜紧张。

那时妻总在半夜三更觉得要生了。已记不清我们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也记鈈清半夜三更,我搀扶着她去了几次医院马路上不见人影,从北影到积水潭医院一往一返慢慢地小心地走,大约三小时

每次医生都說:“来早了,回家等着吧!”妻子哭我急,一块儿哀求哀求也没用。始终是那么一句话——“回家等着没床位。”

有一夜妻看仩去很痛苦。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大概因为自己老没个准儿觉得一次次折腾我,有点儿对不住我可我看出的确是“刻不容缓”了——妻已不能走。我用自行车将她推到医院

医生又训斥我:“怎么这时候才来?你以为这是出门旅行提前五分钟登上火车就行呀!”反正我要当父亲了,当然是没理可讲的事了

总算妻子生产顺利,一个胖墩墩的儿子出世了而我半点喜悦也没有,只感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种重负。好比一个人被按在水盆里的头连呛几口之后,终于抬了起来……

儿子一回家便被移交给一位老阿姨了。我和妻住辦公室一转眼就是两年。两年中我没怎么照看过儿子待他会叫“爸爸”后,我也发自内心地喜爱过他时时逗他玩一阵。但那从所谓潛意识来讲是很自私的——为着解闷儿而我心里总是有种积怨,因为他的出生使我有家不能归,不得不栖息在办公室

夏天,我们住嘚那幢筒子楼周围环境肮脏。一到晚上蚊子多得不得了。点蚊香喷药,也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蚊子似乎对蚊香和蚊药有了很强的抵抗力。

有一天早晨我回家吃早饭老阿姨说:“几次叫你买蚊帐,你总拖你看孩子被叮成什么样了?你真就那么忙”

我俯身看儿子,见儿子遍身被叮起至少三四十个包脸肿着。可他还冲我笑叫“爸……”那段时间我正赶写一篇小说,突然我认识到自己太自私了峩抱起儿子落泪了……

当天我去买了一顶五十多元的尼龙蚊帐。

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修晓林初次到我家没找到我。又到了办公室才見着我。我挺兴奋地和他谈起我正在构思的一篇小说他打断我说:“你放下笔,先回家看看你儿子吧他发高烧呢!”

我一愣,这才想起——我已在办公室废寝忘食地写了两天了两天内吃妻子送来的饭,没回过家门

从这些方面讲,我真不是一位好父亲人们都说儿子昰个好儿子,许多人非常喜欢他我的生活中,已不能没有他了我欠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多,至今我觉得对儿子很内疚觉得自己太自私。但正是在那一二年内我艰难地一步步地向文坛迈进。对儿子的责任和自己的责任于我,当年确是难以两全之事

儿子爱画画,我從未指导过他尽管我也曾爱画画,指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点儿基础还是够用的。

儿子爱下象棋我给他买了一副象棋,却难得认真陪他“杀一盘”他常常哀求:“爸爸,和我杀一盘行不行啊”结果他养成了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的习惯。

记得有一次到幼儿园去接儿子阿姨对我说:“你还是作家呢,你儿子连‘一’都写不直回家好好儿下工夫辅导他吧!”

从那以后,我总算对儿子的作业较为关心泹要辅导他每天写完幼儿园的两页作业,差不多也得占去晚上的两个小时而我尤视晚上的时间为宝贵——白天难得安静,读书写作全指望晚上的时间。

儿子曾有段时间不愿去幼儿园每天早晨撒娇耍赖,哭哭啼啼想留在家里。我终于弄明白原来他不敢在幼儿园做早操。他太自卑太难为情,以为他的动作定是极古怪的,定会引起哄笑

我便答应他,做早操时到幼儿园去看他。我说话算话他在院内做操,我在院外做操有了我的奉陪,他的胆量壮了

事后我问他:“如果你连当众伸伸胳膊踢踢腿都不敢,将来你还敢干什么比洳看见一个小偷在公共汽车上扒人家腰包,你敢抓住他的手腕吗”

他沉吟许久,很严肃地回答:“要是小偷没带刀我就敢。”

我笑了先有这点胆量也行。

我又对他说:“只要你认为你是对的谁也别怕。什么也别怕!”

我希望我的儿子在这一点上将来像我一样谁知噵呢?

总而言之我不是位尽职的父亲。儿子天天在长大我深知我对他的责任将更大了。我要学会做一位好父亲去掉些自私,少写几篇作品多在他身上花些精力。归根到底我的作品,也许都微不足道但我教育出怎样一个人交给社会,那不仅是我对儿子的责任也昰我对社会的责任。

我不希望他多么有出息——这超出我的努力及我的愿望

儿子九岁。明年上四年级

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他一些事情

儿子爱画画。于是有朋友送来各种纸儿子若自认为画得不好,哪怕仅仅画一笔一张纸便作废了。这使我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有┅天我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严肃地告诉他——爸爸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一张这么好的纸。爸爸小时候也爱画画但所用的紙,是到商店去捡回来的包装过东西的,皱巴巴的纸裁了,自己订了便是那样的纸,也舍不得画一笔就作废的因为并不容易捡到。那一种纸是很黑很粗糙的铅笔道画上看不清。因为那叫“马粪纸”……

“怎么叫‘马粪纸’呢”

于是我给他讲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几乎整整一代共和国的孩子们,都用“马粪纸”一流大学里的教授们的讲义,也是印在“马粪纸”上的还有书包,还有文具盒还有彩色笔……哪一位像我这种年龄的父母,当年不得书包补了又补文具盒一用几年乃至十几年呢?

“爸爸我拿几毛钱好吗?”

我同意了几毛钱就是七毛钱,因为一支雪糕七毛钱

于是儿子接连每天吃一支雪糕。

有一天我又命他坐在对面郑重地、嚴肃地告诉他——七毛钱等于爸爸或妈妈每天工资的一半。爸爸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吃了还不到三四十支——当然并非雪糕,而昰“冰棍”且是三分钱一支的。舍不得吃五分一支的更不敢奢望一毛一支的。只能在春游或开运动会时才认为自己有理由向妈妈要彡分钱或六分钱……

我对儿子进行类似的教育,被友人们碰到过几次当着我儿子的面,友人们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但背过儿子,皆对峩大不以为然觉得我这样做父亲,未免煞有介事甚至挖苦我是借用“忆苦思甜”的方法。

友人们的“批判”我是极认真地想过的。嘫而那很过时的可能被认为相当迂腐的方法,却至今仍在我家里沿用也许要一直沿用到儿子长大成人,打算在他干脆将我的话当耳旁風的时候打住

所幸现今我告诉了他的,竟对他起到了一定的影响一次,儿子把作业本拿给我看虔诚地问:“爸爸,这一页我没撕掉我贴得好吗?”那是跟我学的方法——从旧作业本上剪下一条格子贴在了写错字的一页上。我是从来舍不得浪费一页稿纸的尽管是從公家领的。那一刻我内心里竟十分地激动情不自禁地抱住他亲了一下。“爸爸你为什么哭呀?”儿子困惑了我说:“儿子啊,你學会这样你不知爸爸多高兴呢!”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拉扯着我们父母的破衣襟,跟着共和国趔趄的步子走过來的怎么,我们的下一代消费起任何东西时的那种似乎理所当然和毫不吝惜的损弃之风竟比西方富有之国、富有之家的孩子们要甚得哆呢?仿佛我们是他们的富有得不得了的爸爸妈妈似的难道我们自己也荒诞到这么认为了吗?如果不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一些他们應该知道的事呢?

我的儿子当然可以用上等的复印纸习画可以有许多彩色笔,可以不必背补过的书包可以想吃“紫雪糕”时就吃一支……但他必须明白,这一切的确便是所谓“幸福”之一种了!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从小似乎什么也不缺少长大了却认为这世界什么什麼都没为他准备齐全,因而只会抱怨乃至憎恶的人无忧无虑和基本上无所不缺,既可向将来的社会提供一个起码身心健康的人也可“慥就”一批少爷。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少爷的。现有的已经够多的了!难道不是吗少爷小姐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穷国、一个正在觉醒的民族,则简直无异于是报复/CwpRLjjhB00DNHVP9yOP6D7VERhNsRI+Fg3VlFaFbPFSVkdJZUvHU4vd3FCUeM2

1932年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绝望的氣息,美国华盛顿特区恰似欧洲小国四面楚歌的首府5月以来,已经有25 000多名身无分文的“一战”退伍军人带着妻儿在街区公园、垃圾场、廢弃的仓库和歇业的商店安营扎寨军人们不时操练,唱战歌也曾在10万名华盛顿市民的沉默注视下,由一位荣誉勋章得主带领高举褪銫的棉布制国旗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游行。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默默等待、愁眉不展他们一直在请求政府施以援手,从“大萧條”时期开始计算这已经是第三年年末了,他们格外希望能立即得到退伍军人“补偿金”(这一补偿金是1924年《服役证明修正法》中规定嘚但是要等到1945年才发放)。如果现在兑现他们每人可以拿到约500美元。报刊编辑们将他们称为“补偿金军队”、“补偿金游行队”他們则自称“补偿金远征军”。

远征军成员曾希望国会能提供帮助最终却是徒劳。现在他们只能向胡佛总统求助乞求总统接见他们的领袖代表团。然而总统传话说他太忙,接着就与外界隔离了:总统参观参议院的计划被取消白宫周边地区日夜有警察巡逻。这是自停战鉯来总统官邸的门第一次被锁上,《纽约每日新闻》报的标题是“胡佛自锁白宫”胡佛甚至设立路障,白宫周边一个街区以内实施交通管制一位断臂老兵试图穿过警戒线,却在被毒打了一顿之后关进了监狱

现在回想起来,政府的反应过度似乎是出于恐惧和挫败感遠征军成员手无寸铁,激进分子被驱逐尽管已经饥肠辘辘,但仍然没有当街乞讨他们势单力薄,不足以构成任何威胁《巴尔的摩太陽报》的一位记者——34岁的德鲁·皮尔森,形容他们“衣衫褴褛,精疲力竭,精神萎靡,毫无神采”。连续数日的静坐示威已经让他们有些坚持不住了。一位卫生部巡视员称退伍军人住地的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在很大程度上临时搭建的军资供应处只能靠捐助维持:梅因市和新泽西州卡姆登市的朋友们给他们送来了几大卡车的食物;一位极为同情他们的面包店老板每天送来100个面包,另一位面包店老板送来1 000個馅饼;海外退伍军人协会捐了500美元;游行者们在格里菲斯体育场自行举办拳击比赛又筹集到了2 500美元。一切都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政府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华盛顿的警察给这些不速之客提供面包、咖啡和炖菜,每人每天收取6美分连这也引起了胡佛的强烈不满)。到8月Φ旬酷热高温已逼近每年的气温最高值,越来越缺水苦难加剧。

那时英国外交部把华盛顿划归为亚热带气候。各国外交官们都恨透叻华盛顿闷热潮湿的天气除了市中心几家打着“清凉一夏”招牌的剧院,其余地方都没有空调一到夏天,华盛顿就成为遍布遮阳篷、紗窗门廊、冰块手推车、夏季家具和凉席的城市用官方指南的话来说,这里还是“研究昆虫的绝妙去处”没有门帘和门廊,远征军暴曬在炙热的阳光下他们的先头部队进入特区时,正是春光无限、春色满园之时到了7月,盛开的玉兰花和杜鹃花已凋谢樱桃树也变得咣秃秃的,似乎连土地都毫无生气远征军看起来就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市中心的商户抱怨:“看到这么多萎靡不振的人生意也不景氣了。”的确他们也仅能给国家带来这点儿威胁了。

然而如果说远征军带来危险只是无中生有,那么在那个时代的国际舞台上华盛頓地位低微且依赖欧洲则有根有据。那时世界上65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中只有一个超级大国:大英帝国。大英帝国占据地球上超过1/4的耕哋面积——分布在欧洲、亚洲、非洲、美洲和大洋洲阳光所到之处就有大英帝国的土地。大英帝国统治着4.85亿为其效忠的人民如果你想說什么东西稳定,可以形容其“如直布罗陀的岩石般稳固”或“如英格兰银行般可靠”当时美元与英镑4.86∶1的比值似乎是财政安全的基本准则。那时只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飞行员和一位被革职的美国将军——米切尔做着空军的白日梦海军在那时极为受重视,实际上世界上沒有一条航道可以不受英国的控制直布罗陀海峡、苏伊士运河、亚丁湾、新加坡海峡和好望角都直接由英国海军部控制。马尔维纳斯群島的英国海军站控制着麦哲伦海峡连巴拿马运河都由英国皇家海军加勒比海舰队控制。结果美国就如英国殖民地一般,完全处于英国瑝家海军的控制之下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针对美国入侵的危险提供了500倍的保险赔偿。《财富》杂志向其读者们保证“无论船舶或飞机的速度有多快大西洋和太平洋仍然并将永远是屏障”,该杂志认为自美国有史料记载起,英国舰队已经称霸海洋

华盛顿的想法也是如此,因为一个超级大国应有的地位、条件和大多数的抱负都是美国所欠缺的夏季的华盛顿如沉睡的村庄,在其他季节就更无人问津论城市面积,华盛顿在全美排名第14大部分国内重大问题的决策权都在金融中心纽约。只有需要联邦政府采取行动时曼哈顿各大机构的律師们,如查尔斯·埃文斯·休斯、亨利·L·史汀生和伊莱休·鲁特,才会莅临华盛顿,为共和党人士出谋划策。柯立芝总统通常在午餐前就完成一天的工作胡佛是在办公桌上安装电话的第一任总统,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还雇用了5名秘书(历届总统的秘书都没有超过一名),并通过传唤器系统传达命令

美国国务院大楼所在地雾谷原来是一个黑人贫民区,现在的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所在地曾经是农业實验站因此也是典型的华盛顿辐射地带。《星期六晚邮报》指出:“靠近国家立法心脏地带的这一大片区域其中很多仍然属于农场。”政府雇用的外事人员不到2 000人令人奇怪的是,白宫对面那栋被数不清的栏杆、炮塔、圆柱门廊包围着的双重坡顶的大厦就是现在的行政辦公楼外表丑陋。当时国务卿、陆军部长、海军部长竟都挤在其中办公实际上,1929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总统椭圆形办公室后总统和他嘚下属们就搬进了这栋大厦,并没有人感觉拥挤自然更谈不上讲究排场。当时后来军事武官和社交秘书所在的白宫东翼当时还没有修建,美国联邦特勤局还没有向公众封锁行政大楼西路它还只是城市里一条普通的街道,平时离总统办公室掷石可及之处就可以停车如果有人需要拜访国务卿,有时会在门口受到接见在行政办公楼的同一层内,陆军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与他唯一的副官只一门之隔。他需要帮忙时只要喊一声“艾森豪威尔少校”,艾克(艾森豪威尔的昵称)就会急忙跑来

《财富》杂志的一位作者(幸好是位匿名作鍺)曾描述这位将军“生性腼腆,不喜抛头露面”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即使在当时麦克阿瑟都会以第三人称称赞自己,边说话边点燃怹那长长的烟嘴他在身后放置了一面15英尺 高的红木框镜子,以使自己显得高大魁梧正如艾森豪威尔后来回忆,当麦克阿瑟感到自己被怠慢时就会“大发雷霆,说这个人追名逐利、没有礼貌、盲目判断、不讲信用、目中无人、违反宪法、麻木不仁如今真是世风日下,等等”这在当时也很正常,当时职业军人的日子很难熬从下级军官升级到上校只能靠资历,而且在20世纪30年代初从上尉升到少校,就偠熬22年除了数日历,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生活几乎逼得艾森豪威尔解甲归田。那些年他养成了阅读斯特里特 史密斯公司的低俗小说嘚习惯:《西部双枪骑士》、《西部故事》、《惊险西部》和《牛仔短篇小说》。在波多马克河彼岸的梅尔堡总是可以看到小乔治·巴顿(1919年就已升为少校)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4点打马球。他经常驾驭自家的马参加赛马比赛赢得了400条奖带和200座奖杯。那时他已因珍珠手柄的左轮手枪声名远播但他仍然在追求更大的挑战——打猎、飞碟射击和飞行。和艾森豪威尔少校不一样巴顿少校家底殷实。

要了解40姩前美国多么目光短浅也许没有比简单了解军队编制更形象直观的了。美国的兵力当时在世界上排名16位列捷克斯洛伐克 、土耳其、西癍牙、罗马尼亚和波兰等国之后。美国仅有132 069名每月领取17.85美元军饷的士兵理论上,他们可以勉强与南斯拉夫的军队(138 934人)抗衡但实际上,他们完全不是对手因为麦克阿瑟的大部分官兵不是专注于文案工作,就是在毗邻墨西哥的边境巡逻或驻守在美国的各处海外属地参謀长只留下3万兵力,这比1776年英王乔治派来镇压美国殖民地反叛军的兵力还少

此外,陆军的质量也着实令人汗颜当时的军费不到今天的1/400,这么说来也确实是一分钱,一分货《财富》杂志称它为世界上“装备最差”的军队,大家也都默认了一旦遭遇危机,麦克阿瑟只能派出1 000辆过时的坦克、1 509架飞机(其中最快的时速不过234英里 )以及一个机械化步兵团(由骑兵带头,战马都套着芥子气防化护腿)一位記者写道:美国军队给人的印象是“穿着松垮的制服,敞着怀慵懒地扛着一支过时的步枪,在广袤的大地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麦克阿瑟是美国唯一一位四星上将(也没有三星上将)。作为参谋长他年薪10 400美元,在梅尔堡有一处官邸陆军唯一一辆豪华轿车供其专用。对麦克阿瑟的副官来说他的地位似乎遥不可及。那时艾森豪威尔少校年俸3 000美元因为他还兼任军队的国会说客,因此常去国会山但麥克阿瑟从不把豪华轿车借给他,也不给他报销出租车费因为华盛顿的任何部门都没有这一项支出。正如艾森豪威尔日后回忆道:当时怹下楼穿过大厅填写一份表格以换取两张电车乘车证,然后站在宾夕法尼亚大道边等待从普莱森特山开来的电车。

通常不会等太久洇为华盛顿电车轨道交错,有将近700辆载客电车除了冬天电车容易短路发生故障,其余时候它们都运转正常堵车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洳果开车上班(时速限22英里)可以把车停在办公楼前,停车位从不短缺汽车种类繁多,包括帕卡德、斯塔德贝克、格雷厄姆、皮尔 – 箭、特拉 – 普雷恩和斯图茨等品牌的汽车但以后来的企业标准来看,这些制造商只能算得上是小打小闹

各阶层的人们,包括公务员煋期六上午都要上班。夏天他们穿着应季的服装:白色亚麻或棉质套装、秸秆草帽或巴拿马草帽、软领衬衫和轻便内衣,但只有在最温暖的几个月才能这样穿因为当时还没有中央供暖系统。1932年华盛顿的五大日报充斥着各种社会动荡的消息,但没有一件是黑人引起的雖然26%的华盛顿居民都是黑人(美国城市中的最高比例),但他们出奇一致地忍受着痛苦官方指南提到,“皮肤黝黑的南部孩子”仅限于當用人和从事“手工劳动”百货公司、电影院和政府自助餐厅都不接待黑人。黑人工人们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为新司法部大楼挖地基呮能自带午餐,否则就要挨饿即使他们想要一杯水,也不得不步行到两英里外在第7街上找一家肯接待他们的餐馆。霍华德大学是一所嫼人大学但校长是白人。当胡佛总统派金星奖章 得主的母亲们去法国时黑人母亲只被分配坐次一等船的二等舱。《阿莫斯与安迪》是當时美国国内最流行的广播节目每晚都会播放,内容关于种族歧视由两名白人男子扮演黑人,用奇怪的腔调表演说唱

黑人居住在华盛顿西南部的雾谷和整个乔治敦,那时尚未被猎奇爱好者们发现可能也是因为城市别处风景如画。那时华盛顿特区的绿化很好,人均享有6棵树最具异国情调的街区是卡洛拉马高地和马萨诸塞大道。每个犹太人都知道这些华丽的豪宅“禁止入内”,那时反犹太人不亚於歧视黑人;因为当时尚没有以色列这个国家所以反犹太人甚至没有惊动外交界。现在位于马萨诸塞大道的使馆区当时是在第16街,大使们穿着条纹裤和双排扣礼服可以直接步行到白宫。他们在市中心漫步时由于路面用鹅卵石铺就,他们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大超市僅分布在加利福尼亚州,华盛顿则主要是小杂货店、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公司的红色门廊销售点、露天市场或者是大马路上。大街上随處可以听到街头乞讨者的音乐演奏声、手推车小商贩的叫卖声还有磨刀人的吆喝声,这是在招呼家庭主妇们拿出刀具来打磨市中心,鮮花店和水果摊给街角带来缤纷的色彩;码头上牡蛎市场热闹非凡。华盛顿特区市场位于宾夕法尼亚大道即现在国家档案馆所在地。茬K街农贸市场的繁荣盛景里充斥着鱼贩的叫声和宰杀好的架上兔子的摇摆,马具店门前伫立着一个与真马等身的木马。1932年的华盛顿仍嘫有上千匹拉活的马K街的鹅卵石路上沾染了不少马的粪便。那些夹杂着大市场和街边摊的气味很快就在伟大的柏油马路上消失了。

即使在“大萧条”时期华盛顿的游客仍然络绎不绝,但他们并没有选择搭乘降落在华盛顿国家机场的航班(1970年每天有24 000名乘客在该机场出入境)当时这个机场所在地还在波多马克河域下静静地躺着。航空旅行十分罕见劳动力市场供过于求,航空公司要求每位空姐都是注册護士但客机通常只是福特三引擎飞机,不能在夜间或恶劣天气情况下飞行当时也没有横跨全国的航班,客机的平均速度为每小时155英里一名男子花了18个小时通过转机横跨全美,他的照片被刊登在了各大报纸上尽管华盛顿当时有一个胡佛机场,位于弗吉尼亚州一侧现茬的第14街桥(当时叫公路大桥)所在地,每天只有250人次绝大多数旅客(每年有1 100万人)会到达联合车站。蒸汽机的巅峰统治已经接近尾声20 000辆火车轰鸣着穿过村庄(1970年时还不到300辆),这悠长的哀鸣声唤醒了举国上下那些躁动的年轻人包括正在康涅狄格州沃灵福德镇的乔特學校上学的15岁少年约翰·F·肯尼迪、在休斯敦公开演讲的教师林登·约翰逊,还有在加利福尼亚州惠蒂尔学院的大学生理查德·M·尼克松,他正在想象横跨东方地平线的情景和华盛顿特区的样子。

来华盛顿的人看什么呢?他们首先会参观火车站联合车站是按城市古典建筑计划建成的第一座石造建筑,气势宏伟连同国会山一起,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当时的国会山就和现在一般,正面朝东因为某位建筑师认为東面是城市发展的方向。在那时总统权力的持续扩张还没有开始,所以国会才是华盛顿的权力集中点,像远征军这样的外来者会把国會山作为他们的第一站对有些人来说,这也是最后一站因为白宫不欢迎参观者,也没有什么其他景点当然,有林肯纪念堂和华盛顿紀念碑(碑中附带新电梯不过青少年总愿意去挑战那898级台阶),有开放的植物园和福尔杰莎士比亚图书馆谢尔瓦设计的旋翼飞机(一個直升机原型)在史密森学会(博物馆群)的草坪上成功着陆后,该博物馆群逐渐备受欢迎如果喜欢吊桥,可以参观阿灵顿纪念大桥這是当年1月由胡佛总统剪彩启用的项目。最后还有极少数的政府办公楼:C街的农业部、第18街的老内政部大厦、第7街的文官委员会大厦,囷椭圆广场边上的商务部大厦这一占地8英亩 的建筑群,建于20世纪20年代被时任商务部长胡佛选为美国经济的圣地。

1932年的华盛顿与现在最夶的不同是如今众所周知的地标当时都尚未建成 。没有杰斐逊纪念堂、海军陆战队纪念碑也没有最高法院大楼。国会山里法官们居於参议院和众议院之间,几乎就在圆形大厅下方;无名将士墓和华盛顿国家座堂正在建设圣母无原罪堂还在规划阶段;我们今天所知的憲法大道当时并不存在,仅仅是B街的延伸段宽广的国家广场也只有在设计蓝图上才看得到当时其所在地是另一个华盛顿公园,树林茂密、街道纵横还有尚未清除的“一战”临时建筑的残骸。除了商务部大厦联邦三角建筑群里尚无其他建筑。《国家地理》报道时任财政部长安德鲁·梅隆和参议员里德·斯姆特对一个40亿美元的城建计划特别感兴趣,该计划是在“整个宾夕法尼亚大道南侧”修建一排“宏伟建筑”并计划由胡佛总统9月为新邮政局大楼奠基。但这座宏伟大楼及其相邻建筑还未建成包括劳工部、州际商务委员会、司法部、国镓档案馆、联邦贸易委员会和国家美术馆。当时美国联邦调查局不对公众开放也无缘得见《宪法》和《独立宣言》原件。直到最近大蔀分土地仍然是商业用地,但个别土地已破土动工还有一些已归属财政部的也都已动工。

其中最具戏剧性的是宾夕法尼亚大道上原先嘚一大片土地,现在是国家美术馆、联邦贸易委员会和特区网球场所在地1932年7月28日早晨,那里还伫立着一排丑陋的老式红砖建筑里面曾經有仓库、廉价旅馆、汽车展厅、一家中国餐馆和殡仪馆。大部分墙已经被推倒本来几星期前就该被夷为平地的。但在6月17日深夜补偿金远征军悄悄潜入并占领了这里。主管这里的特区警察局局长是一位名叫佩勒姆·D·格拉斯福德的退伍陆军准将他不愿将远征军赶出安身の处,尤其看到这么多人还带着妻儿但到了盛夏时节,格拉斯福德自身难保国会因为他让远征军进城而大加斥责。白宫传出消息胡佛总统已经忍无可忍。总统决定必须驱逐这些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即使动用军队也在所不惜。事实证明他的确这样做了。

宾夕法尼亚夶道并不是远征军的总部他们的主力军在华盛顿东南的安那考斯迪亚河彼岸,刚好要横穿第11街桥但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队伍是最显眼嘚,因为他们距离国会大厦不到三个街区在政府看来,他们是眼中钉、肉中刺政府下决心驱赶他们,这反映出强势群体对待弱势群体時普遍强硬的态度但跟远征军打交道的人们并没有以这样的强硬态度对待他们,格拉斯福德将军、比利·米切尔将军和两次荣誉勋章获得者巴特勒将军都善待他们。德鲁·皮尔森写道:“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总之,他们没有工作他们和家人忍饥挨饿,他们想拿到补偿金别的都不管。”威尔·罗杰斯说:“与世界各地记录在案的所有饥民相比远征军是最本分的。”

但在那时还没有电视新闻显而易见的倳实也可能被否认。司法部长威廉·D·米切尔宣布,远征军已经犯了“乞讨以及其他行为”罪行。副总统查尔斯·柯蒂斯出动了海军陆战队兩个连的兵力身携刺刀,头戴钢盔乘坐电车而来。然而格拉斯福德公开指出副总统无权发布军事命令,命令士兵们返回军营尽管洳此,全国上下主张使用武力的呼声日盛3月7日,在密歇根州迪尔伯恩3 000名饥肠辘辘的男女试图在亨利·福特工厂外示威,警方开枪以驱散队伍,造成4人死亡、100人受伤(之后这些人被警方铐在病床上并被控暴动罪)。《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公开谴责:“责任人很好确定煽動者就是威廉·Z·福斯特和其他远征军挑拨者。”其他报纸也怂恿总统。《华盛顿晚星报》在社论中说,为什么没有特区警察“狠狠地冲上詓把那些企图通过示威得到补偿金的游行者揍一顿”;《纽约时报》报道,这些参加示威的退伍军人“拿的补偿金相当于其他国家退伍军囚的七八倍却仍然不满意”。其实除了残疾军人其他人没有补偿金,但这些四肢健全的人开始提出愈加怪异的要求乔治·莫斯利陆军准将是艾森豪威尔少校的朋友(艾森豪威尔称他是一位“机智”且“充满活力”的官员,“总是致力于钻研新点子”)。那年夏天,莫斯利想到一个新法子,他建议逮捕补偿金游行者和其他“低劣人种”然后把他们集中关押在“夏威夷群岛中的某个孤岛上,那里连糖类作粅都不生长且人烟稀少”“任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他还补充道:“我们也就不必担心其中个案的法律裁定过程是否有所推迟。”

嫼夜漫漫迷雾笼罩,对于驻扎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退伍军人来说算不了什么麦克阿瑟曾答应他们其中一个带头人,如果到了不得不驅逐他们之时会让他们体面地撤退,一个四星上将的承诺对于好士兵是非常奏效的之后,他们得到消息军队可能前来此地,可是他們却认为这是谣言自以为身着卡其色军装的人都是他们的战友。在他们的营地里褪色的国旗随处可见,他们完全不相信那些士兵会攻擊自己的战友7月28日星期四,这个早晨他们最关心的是天气。上午9点他们预感到整天都会很燥热,于是一边满怀期待一边谈论着有涳调的新剧院,那里上演着珍妮·盖诺和查尔斯·法雷尔主演的《第一年》、威廉·鲍威尔和凯·弗朗西斯主演的《风流大盗》以及杰基·库珀和奇克·塞尔主演的《淘哥儿》。相比他们此时的营房,有空调的房间就是田园诗歌般的梦想。他们能坐着免费火车来到这里只是因为鐵路公司想腾出车站的场地。火车货运单上写着“牲畜(目的地:华盛顿特区)55名退伍军人”他们几乎也已经开始自认是牲畜。妇孺们住进了已经拆除得残缺不全的建筑物内格拉斯福德将军还给他们提供了草垫。一名记者称男子们则躺在“钉着碎布的旧板子和包装箱搭建的帐篷小屋里”。到处都写着“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家园”他们并不是圆滑,如此出身的人是不会拿上帝、家园和爱国主义(如果谈箌爱国问题)开玩笑的

他们来自美国的农耕家族,还算得上是下层中产阶级(若那时有这样的词语)如果派兵到宾夕法尼亚大道对面襲击他们,有5个人不得不提只有来自肯塔基州哈伦县的J·A·宾厄姆曾经是前往法国的美国远征军队伍中的一名军官,也很难说他是有闲阶级的一员。在此之前,他受雇破坏罢工。1931年3月的一次活动就是被他破坏的,当时是西奥多·德莱塞、舍伍德·安德森、约翰·多斯·帕索斯和常春藤盟校的学生联合起来,到肯塔基抗议矿工的民事权利受到侵犯。还有两人是来自萨克拉门托的约翰·奥尔森和查尔斯·鲁比,后者作为杰出服役十字勋章得主,曾在1931年被选为第一位给总统送新年祝福的人这两位都因为在法国战场的英勇表现得到嘉奖。来自奥克兰嘚埃里克·卡尔森中过催泪弹的毒,正如他们所说,“还得了炮弹休克症”。威廉·鲁西卡曾经是第41步兵团的一等兵他的一生为人们津津樂道。这5个人都失业了鲁西卡本来是个屠夫,一直生活在芝加哥的西南部住在他妻子的哥哥家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

大难临头囚们却往往察觉不到。对于这些人来说在那个闷热的早晨10点,灾难随着两位财政部官员降临他们站在人行道上,满头大汗勒令远征軍撤离,但遭到远征军的拒绝官员只好离开。一个小时过去了除了温度不断攀升,什么也没有发生11点刚过,格拉斯福德将军骑着他嘚蓝色摩托车亲临抵达第三大道与宾夕法尼亚大道的岔道口,他宣布已接到命令要清理该地区他的手下立马手持警棍直接闯入。

整个過程推进得很缓慢一开始几乎无人反抗,到正午时分第一栋楼才清理完工。然而与此同时,这边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安那考斯迪亞河畔的主要阵营姗姗来迟的警方不顾一切地试着把第11街桥升起来,但为时已晚远征军的增援部队正在赶来,一见警察就朝他们投掷誶砖头格拉斯福德一边脸被砸伤,吓得向后退了几步他看到手下茫然地拿枪指着他,吓得不知所措立马躲到柱子后面。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喊:“抓住他!”格拉斯福德从柱子后出来看到一个人目露凶光,朝着一个退伍军人开枪鲁西卡胸部中弹,当场毙命其怹军人还在顽强抵抗,不一会儿又至少有三个退伍军人倒下,卡尔森身受重伤格拉斯福德喊道:“不许开枪!”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泹消息已经传到白宫司法部长米切尔已经下令将所有退伍军人驱逐出政府所有的楼房。胡佛总统在午餐时收到了消息他命令战争部长 帕特里克·J·赫尔利动用军队,这一口头命令都被记录了下来。赫尔利立即传话给参谋长。

又一次尴尬的沉默。参谋长麦克阿瑟将军当时沒有穿军装他的副官认为他不应该穿。艾森豪威尔一再强调“这是政治、政治”认为一个将军参与街角斗殴是非常不合适的。将军却鈈这么认为麦克阿瑟宣布:“麦克阿瑟决定执行命令,革命即将来临”来自梅尔堡的士兵们都在白宫椭圆广场上集合,总统在椭圆形辦公室里注视着他们此时一个勤务兵猛冲过河,给参谋长送去军装、袖章、神枪手奖章和英式斜纹布军裤将军还下令让艾森豪威尔也穿上军装。“我们要攻击远征军的中坚力量”说完带着手下上了他的豪华轿车。在第六大道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交叉口(后来成为华盛頓最大的廉价酒庄商店)靠边停下又等了一会儿。有人问:“我们为什么停下来”麦克阿瑟回答:“等坦克。”他打算在这次行动中使用坦克大家坐了回去,身上冒着冷汗除了麦克阿瑟。这位将军超强的抗压能力首次被记录下来他头脑冷静、泰然自若、强硬不屈,这赋予他很大的心理优势但也有些人反感他这一点。

与此同时白宫发布公报。胡佛总统宣布军队将“制止骚乱和镇压蔑视行政命令嘚分子”几分钟后,白宫透露曾与警方发生冲突的男子是“共产主义分子”。记者在车里找到了麦克阿瑟询问他有何打算。他回答說:“看着我只需要看着我。”然而记者们看到的是武装大军从宾夕法尼亚大道气势汹汹地开来。巴顿少校率领第三骑兵团挥舞着鋒利的军刀,策马而来马队后面是一支机枪分队——第12步兵团、第13工兵团和第34步兵团,阳光照在他们的刺刀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这些隊列之后排着6辆坦克履带有条不紊地碾过沥青地面。现在是下午4点45分这是麦克阿瑟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15分钟前特区的公务员們已经下班,开始涌入街头20 000人挤在人行道上,看着对面一脸茫然、混乱的老兵如果骑兵指挥官稍不注意就会伤到人,而且众所周知巴顿少校对群众的安全从不上心。

远征军们以为这是献给他们的一次阅兵仪式鼓起掌来,观众也鼓掌但观众首先意识到了真相。巴顿尐校的队伍突然行动冲入人群。J·F·埃森是《巴尔的摩太阳报》华盛顿分社社长,他写道:“起初,对围观市民的攻击似乎只是几个武装骑兵的行为,但后来成为骑兵联合行动的一部分”埃森报道说,士兵们“没有发出丝毫的警告”就闯入“成千上万毫无防备的人群”中男女“都遭到冲击”,有人只是拒绝离开电报局前门就被两个骑兵用刀背打得缩到了门口。康涅狄格州参议员海勒姆·宾厄姆也夹在人群中,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色亚麻西装,也遭到连累。

“快离开!”骑兵们大声吼道围观的人回应着:“不要脸!不要脸!”同時,退伍军人们急忙形成坚实的防线截断了大街他们的带头人挥舞着国旗。于是这些颜色成为士兵们的第二个目标他们重组成规模更夶的队伍,越过宾夕法尼亚大道冲向国旗。退伍军人们目瞪口呆继而愤怒地冲上去把士兵拉下马,开始厮杀“我的上帝!”一个头發花白的退伍军人喊道,“如果我们有枪就好了!”其他人也一边从骑兵手里抢枪一边怒吼:“我们在阿尔贡参加世界大战时,你小子茬哪里”所有游行者都在喝倒彩起哄。一名不到20岁的士兵从当年远征欧洲的军士手中夺过旗帜一脸不屑地骂道:“你就是个老混混!”一个靠近麦克阿瑟的人大声吼道:“美国国旗从此以后毫无意义。”将军怒道:“如果你再敢出声立马逮捕。”

麦克阿瑟收到战争部長的书面指示其中专门提到“该地区所有妇女和儿童”都必须“受到照顾和善待”。考虑到参谋长的计划这实在很难做到。这项任务嘚准备过程中麦克阿瑟已从阿伯丁试验场和埃奇伍德兵工厂征用了3 000枚催泪弹,气体可无法区分年龄和性别唯一得到真正保护的参与者昰戴着面罩的士兵。警察系上手帕遮住自己的脸被警告过的杂货店店主猛然关上大门。退伍军人们一看见士兵戴面罩就奔走相告因为怹们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步兵紧随骑兵而来,拔出腰间的蓝色催泪弹向退伍军人们扔过去顷刻间,空气立即被大面积汙染围观者迅速逃离。有毒阴霾笼罩着宾夕法尼亚大道阴霾之下,快窒息的妇女们睁不开眼慌忙抓起锅碗瓢盆和孩子从房屋里跌跌撞撞地逃出来。美联社报道:“这就像1918年大战中无人地带的场景”但不完全一样,华盛顿是和平时期的首都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斗争僦发生在国会山旁,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非战斗人员如记者这样的中立职业者,虽然武装势力认为新闻记者并不会保持中立一名士兵看见一位记者冲进加油站外的电话亭给报社打电话,往里面扔了一枚催泪弹把他赶了出来。

远征军的反抗停止了除了军刀和刺刀的要挾,还有愈加强劲的南风吹来令人窒息的毒气受尽折磨的远征军朝着安那考斯迪亚河撤退。撤退显得异常艰难妇女们带着孩子,丈夫拖着破旧的手提箱还不断遭到催泪弹的围追堵截。加林格尔医院接收的伤亡人员数量不断增加晚上的喧闹声令人恐惧:救护车和消防車的警笛声、前行的马蹄声、战士的脚步声、报童的叫卖声和作响的坦克声(自始至终坦克的作用都很模糊)。艾森豪威尔晚年时写道“我的记忆中,这些坦克在驱赶老兵的运动中完全没有起作用”尽管如此,坦克本可大逞威风因为老兵“走得很慢”。到了晚上9点受害者们已经穿过第11街桥,回到了对岸的远征军主阵营麦克阿瑟的部队清理了C街、马里兰大道、缅因大道、码头沿岸和国会图书馆附近嘚其他阵营。晚上8点左右部队士兵聚集在一个煤气厂附近,忙着在野外生火做饭而他们的指挥官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对麦克阿瑟洏言这个决定显而易见,他的使命是摧毁远征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只有侵入远征军河对岸的避难所,铲平总部使命才算完成。格拉斯福德将军极力反对他请求参谋长放弃夜袭计划,称此举“愚蠢至极”麦克阿瑟很坚定,格拉斯福德只好服从上级转身离开。但美国总统的直接命令却不能如此对待胡佛作为总指挥官,知道如何动用他的军队因此军队只是停驻在岸边。为了确保麦克阿瑟将軍收到自己的命令总统通过莫斯利将军和总参谋长秘书克莱门特·B·赖特上校再次传达了命令。艾森豪威尔说,总统“禁止任何部队过桥到对岸的空地上进入退伍军人的主阵营”。这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是别的将军,肯定立即服从但麦克阿瑟没有,他认为这是文官介入军倳很愤怒。他告诉莫斯利计划还要继续莫斯利感到很惊讶,但麦克阿瑟不能容忍这样的干预麦克阿瑟对艾森豪威尔强调自己“非常忙,不想自己或他的手下被前来传达命令的人打扰”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麦克阿瑟决定违抗总统的命令。

麦克阿瑟下令在桥仩架起了重型机枪以迎战反击。艾森豪威尔少校跟随他率领一队步兵越过大道桥到了对岸。安那考斯迪亚河边退伍军人阵营一片混乱遍地都是包装箱、水果箱、鸡笼、麻袋与防雨纸搭建的窝棚、帐篷、披屋、房车残骸和晦暗帐篷的栖身之所,任何人可能都忍受不了这樣脏乱的环境和垃圾共处,这却是远征军亲属们唯一的家他们蜷缩在黑暗中,祈求解脱得到的却是新一轮的催泪弹。有的尖叫着逃命有的藏了起来。一支500人左右的队伍聚集在营边边嘲笑队伍边唱:“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种植菜园的退伍军人乞求步兵们不偠践踏他们的庄稼,但是那些绿油油作物还是被踩得一片狼藉据美联社报道,晚上10点14分士兵们点燃了主阵营里所有棚舍,火焰在空中冒出50英尺高并蔓延到附近的树林里,6所消防站的消防员都接到命令赶来救火总统从白宫的窗口看到了东部被火焰照亮的天空,立即询問发生了什么事艾森豪威尔回忆:“整个场面太悲惨了。无论他们进入华盛顿是否有错这些衣衫褴褛、被虐待、被任意使唤的退伍军囚都很可怜。整个营地燃烧的熊熊大火只能让人觉得更加凄惨”

不是所有人都有艾森豪威尔少校这样的同情心。7岁的尤金·金恩是一位退伍军人的儿子他竭力想从帐篷里救出他的宠物兔。步兵却说:“快滚你个小兔崽子!”男孩稍有迟疑,步兵就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小腿救护车再次从两公里外的加林格尔医院赶来,又有超过100名伤亡人员其中包括两个已经断气的婴儿,远征军报纸一位愤怒的编辑建议这樣给婴儿写墓志铭:“伯纳德·迈尔斯,夭折于三个月大,吸入胡佛总统的毒气致死。”这种说法固然不妥,但这次退伍军人真的被激怒了他们看到士兵们朝他们的棚屋浇汽油,附近巡航游艇上的华盛顿富人却把这当作表演晚上11点15分,退伍军人看着巴顿少校带着他的骑兵進行最后的破坏性袭击被骑兵拖走的衣衫褴褛的游行者中,有一位名叫约瑟夫·T·安赫利诺。1918年9月26日他曾经因为在法国阿尔贡森林战場上救了一名年轻军官的性命而获得杰出服务十字勋章,这位年轻军官正是巴顿

艾森豪威尔少校建议麦克阿瑟将军避开报社记者,因为這次事件是政治事件而非军事行动,他继续争辩说这是应该由政客做的事情麦克阿瑟摇了摇头,他很喜欢对新闻界发表讲话而且,無论麦克阿瑟是否喜欢(显然他乐在其中)他跨越安那考斯迪亚河的决定已经将他置身于政治事件中心。零点15分他与战争部长赫尔利┅起出现在记者面前。一开始麦克阿瑟的策略就显而易见——把一切都归功于胡佛,并对他大肆赞扬他说:“要不是总统在24小时内采取行动,定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危机定会导致一场真正的战争。如果他再等一星期我相信我们的政治制度定会受到严重威胁。”赫尔利補充道 :“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麦克(麦克阿瑟的昵称)完成得非常出色,他是时代的风云人物”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断言这次行动造就了哪位英雄。”

真正的问题在于出现了那么多为了争取利益而牺牲的人残害曾经为自己国家战鬥过的人并不是政治高招,同情者们已经在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为远征军提供农田亚拉巴马州的雨果·布莱克、爱达荷州的威廉·博拉囷加利福尼亚州的海勒姆·约翰逊,这些参议员都因陆军的行为深感愤怒,纽约众议员菲奥雷洛·拉瓜迪亚发电报给总统:“在经济萧条、夨业率和饥民量猛增的时期,热汤比催泪弹便宜面包比子弹更能有效维护法律和秩序。”麦克阿瑟将军私下回答了这个问题远征军是“叛军”,而不是退伍军人他说:“如果说远征军里的10个人中有一个人是退伍军人,我都不相信”

白宫传出消息,总统那晚一直熬到“深夜时分查看远征军事件的前方简报”,抹黑远征军成为官方的坚定做法后来胡佛应该私下训斥了不服从命令的麦克阿瑟将军,但現在他公开承认游行者“不是退伍军人”而是“共产党和有犯罪记录的人”。每个发言人口中非退伍军人的比例都不一样:麦克阿瑟说茬90%以上赫尔利认为约33%,胡佛在波士顿给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波士顿分会写邮件说在他的“印象”中,“其中不到半数人曾经为美国军队效力”格拉斯福德将军对此提出抗议,导致他在10月被勒令提前退休但受过的污蔑是怎么也抹不掉的。骚乱后第二天在对华盛顿大陪審团的控告中,一位特区法院的工作人员说:“据报道叛乱者犯了实际暴力罪,其中几乎没有退伍军人主要是共产党人和其他不法分孓。我希望你查明事实确实如此几乎没有退伍军人参与这场对法律和秩序的暴力攻击。”

不幸的是在胡佛时期,谁也没有想到到退伍軍人管理局查证远征军的身份到远征军遭受催泪弹的袭击,被控侵犯法律法规之前退伍军人管理局已经完成了对其成员的详尽调查。數据显示94%的远征军曾在陆军或海军服役,67%曾远征海外20%是残疾军人。格拉斯福德和他曾经支持的衣衫褴褛的人们都没有说谎但情形并未好转。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没有报刊转载这篇调查,社论更是直接忽略了它《纽约时报》将这些老兵描述成“普通入侵者”,他们的“不服从导致政府采取武力几乎升级成暴动”。《波士顿先驱报》公然说: “人民……已经受够了被无赖抢劫”《纽约先驱论坛报》吔说,远征军落到今天的境地“任何方面都不值得给予一丝一毫的同情”。《克利夫兰老实人报》说:“在国会山露营”是“廉价的英勇”虽然《时代周刊》批评了政府,但《财富》杂志的结论是麦克阿瑟意识到“刺刀和展示压倒性的实力才是唯一能防止任何人送命嘚手段”(事实是已有人丧命,却被忽略了)他“巧妙地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赢得了国家的感激

骚乱后的第二天早晨,普通美國家庭的大体感觉是政府已经让这些蓄意发动暴力革命的人受挫。但也有例外在远征军遭受挫败期间,总统接见了一位重量级摔跤冠軍、EUG女大学生联谊会的成员们和高中作文大赛的优胜者们沃尔特·李普曼写道:“胡佛先生并不逃避开会和发表声明,他为什么就不能试著抽空与游行者协商一下呢”

在纽约州奥尔巴尼的州长官邸,气氛十分凝重埃莉诺·罗斯福读着报纸,她后来说“心里很不舒服”。她丈夫受到的影响似乎更大。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教授来他家做客,被叫到主卧室看见州长罗斯福周围散乱着一堆报紙。特格韦尔走进卧室时罗斯福遮住骚乱的图片,仿佛在为他的国家忏悔罗斯福回忆起,1920年他曾提名胡佛为总统候选人现在觉得自巳错了。“这个人简直一无是处”罗斯福气愤地说,“也许再也难有作为为什么他就不能给游行的人提供咖啡和三明治,而是放任帕特里克·赫尔利和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行为呢?”这就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他没有以原则或政策的角度来看待这次事件,而是将它视为囚类的灾难罗斯福告诉特格韦尔,如果不是因为退伍军人及其家属太可怜他也许还会同情胡佛。“他们很可能在华盛顿外的道路上露宿”他感慨万千地说,“他们现在状况一定很差”

退伍军人的状况确实很糟糕,但他们没有在路上露宿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的民主党州长早已预见到这样的事情。在阿灵顿县警察局局长霍华德·菲尔兹堵死波多马克河上的桥梁之前,大约200名退伍军人溜进了县城警察局局长警告他们24小时内离开弗吉尼亚州,否则波拉德州长会出动国民警卫队里奇州长下达至马里兰州警方的命令是:“让他们沿着去巴尔的摩的主要公路走,不许他们进入马里兰州”让他们全部离开是不可能的,所以骑着摩托车的警察在区境线上遇到疲惫的游行者通过沉睡的巴尔的摩,把他们驱赶到宾夕法尼亚州边界处在宾夕法尼亚州,少数人在约翰斯顿的理想公园找到了临时避难所然而,更哆的人被州警赶到了俄亥俄州边界处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新一轮的驱逐。就这样一直驱逐下去一些人沿途寻求好心人的帮助,以乞讨為生铁路公司开通了一辆专门的火车,将他们带到平原各州为防火车中途停站,堪萨斯城公民领袖筹集了1 500美元使棚车像那辆载着列寧的密封列车向前飞驰,无人知道它的最终目的地我们只知道,到秋季时大多数远征军成员已经融入了1932年爆发的人口大迁徙。

大约200万媄国人(其中超过25万人的年龄在16~21岁)四处流浪《财富》杂志称他们为“大萧条”时期的“流浪人口”。州警护送退伍军人从一个州的边堺到另一个州的边界州警一直遵循着“大萧条”早期州长已定好的规矩。各地方政府都要处理很多等待救济的人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这些潦倒的外来人口被指控为流浪者被送到邻县边界上。只有少数城市如东圣路易斯,以它们乐善好施的救世军收容所而著名大哆数城市则冷漠无情。加利福尼亚州首次设立劳教所然后在进入该州的高速公路上安排警卫以遣返那些试图入境的穷人。在亚特兰大市那些寒酸的外来人会被带到富尔顿县做30天苦力作为惩罚。20世纪30年代初一个20岁名叫埃里克·塞瓦赖德的流浪者后来回忆说:“市民慷慨的施舍和铁路守卫员的品行成为判断和评价一个城市的基础,例如如果有别的选择,你不会试图经过怀俄明州的夏延市你很容易在遍布警棍和左轮手枪的地方被驱逐,到下一个目的地要长途跋涉很长一段路”

流浪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基本上是一些长期的流浪者他们的“丛林”(露营地)可以为他人提供寒酸的避难所,但大多数美国流浪者还是第一次加入这样的队伍他们是失去产业的佃农,是遭遇了彡年干旱而放弃土地的农民是从学校毕业没有找到工作的贫困年轻人——他们被叫作“封锁”的一代,塞瓦赖德本是银行家的儿子其怹青年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比例非常高。四处奔走是美国的传统他们喜欢说:“忘记我们的遭遇,只要你想取得成功就一定可以变嘚更好”、“我正在努力”以及“你的叔叔达德利快要成功了”。一个失业的人往往会开着破车带着家人,不问目的地乐观地踏上找笁作的征途,最终仍然穷困潦倒,背井离乡

“这些被邮局贴上‘地址不详’标签的人,被我们称为暂住居民”牛顿·D·贝克当年在《纽约时报》上写道,“这个社会群体里包含各种各样身份的人,从大学毕业生到从没有见过校舍的孩子。孕妇、生病的婴儿、无子女的年轻夫妇、被迫下岗的中年人。国家不安定,人民就难以安稳。我们想起了沙漠中的游牧民族——现在我们就是‘大萧条’时期的游牧民族。”事实就是这样,每一个城市领救济品的队伍里一定会有穿着体面的人,地方法官从来不知道谁会因为被指控流浪罪而被带到他们面湔。一位被告人曾在布鲁克林的一块空地上睡了46天他是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的毕业生、土木工程师,曾为巴拿马、中国、智利和委内瑞拉政府工作另一位则是20世纪20年代著名的厨师之一,他一直生活在已被政府征用的阁楼里每天看着自己以前的菜谱,黯然神伤

中产阶级衰落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修建加利福尼亚州水库的那些打工者中竟有农场主、牧师、工程师、学校校长以及密苏里州一家银行的前行長。在芝加哥200名妇女整夜在格兰特公园或林肯公园露宿。她们既无寝棚又无铺盖,没有任何遮挡的东西每当夜幕降临,她们就躺在栤冷的地上忍受着刺骨的寒冷,挨到天亮在纽约巴比伦的长岛上,警察发现一名注册护士快饿死在一个私人住宅的枫树林里她已经茬一堆旧衣服和废纸中躺了整整两个星期。在艾奥瓦州的奥斯卡卢萨一名失业的女教师带着两个孩子正准备在支起帐篷的洞里过第二个冬天。正如《纽约时报》记者卡贝尔·菲利普斯所说,晚上敲你家门的流浪者“有可能是几个月或一年前爽快地给你批过贷款的人、在你读嘚报纸上写过社论的人或曾经是房地产龙头企业的副总裁”。

1932年著名作家也属于贫困群体,有人记录下了这瞬息万变的生活约翰·斯坦贝克洗衣服的肥皂是用猪油、草木灰和盐制成的,他甚至负担不起手稿的邮费,虽然一本都没有卖出,但他的经纪人还是替他支付了这筆钱他后来回忆说,一点点疾病的征兆都会吓坏那些居无定所的人“你必须有钱才敢生病。我牙齿曾出现问题所以全部脱落”。斯坦贝克当时身处乡间如果身处城市,情况就更糟托马斯·沃尔夫常上纽约市政厅前的公共厕所,看着人们一边为了抢马桶而争吵,一边從他们破烂的大衣口袋里掏着面包屑或腐臭的肉末。他这样描述那里的流浪者:

……只是经济崩溃时代的淘汰品其中诚实正直的中年男孓脸上布满了辛劳贫穷烙下的皱纹,许多年轻人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顶着厚重蓬乱的头发。他们都是在城镇间漂泊的流浪者、货运列车嘚乘客、高速公路上搭便车的人没有容身之处的美国人。他们四处漂泊冬季来临时聚集到大城市,饥饿、挫败、空虚、绝望和烦躁驱使着他们不断流浪四处寻找工作和可以糊口的食物,在凄惨的环境中挣扎在纽约,这些流浪者来到混乱的聚会场所钻到温暖的休息處,享受片刻的舒适……眼前的景象令人恶心足以让一个人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多年以后林登·约翰逊夫人还记得,当她的丈夫成功将那些男孩“带出货运车厢,开始正经工作”时,他那兴奋的喊声青年无所事事,这也正是流浪者问题的实质对美国儿童局和国家游客援助协会的工作人员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民族的希望正在被摧毁1932年,普尔曼的乘客发现客运车厢里只有一两个位置有人坐但在车厢底丅和货运车厢上挤满了人。平均每天700个无票乘车人经过堪萨斯城据南太平洋铁路公司报道,铁路警卫员在12个月内将68.3万人赶下了货运车洇为吊在车厢外面是十分危险的。第72届国会小组委员会上密苏里太平洋铁路公司的首席特约代理R·S·米切尔提到他发出了关于387 313名“大萧條”时期流浪者的“官方通知”,其中有335名伤亡人员:

参议员科斯蒂根:人们通过这样的方式乘车你是否注意到这存在的健康隐患?

米切尔先生:冬季的健康状况……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尤其是那些身体不那么健壮的人,天寒地冻穿得又少,还暴露在车厢外面我捉摸不透他们如何逃脱肺炎的侵害。

参议员科斯蒂根:这些都是十分危险的

米切尔先生:是的,先生

除此之外,还存在别的危险40年前,男女性别的界限划得很清第一次加入流浪者队伍的女子经常会乔装打扮成男子,但很快会被拆穿在很多事情上,她们缺乏男子所具備的力气和果敢不敢白天躲在暗处,偷袭运送物资的卡车为了让自己有个容身之所,她们只能出卖肉体但一次交易的报酬只有10美分。为了这10美分她们不仅要冒着怀孕的危险——9个月后也未必能找到医生,而且还可能感染性病

在南方,还有另一种威胁当时无论黑囚白人都搭货车,他们之间的性交属于犯罪一个被怀疑从事“黑市”交易的白人女子通常会哭喊着说是强奸(这会给她的顾客带来致命嘚后果)。事实上此前一年,在一辆缓慢行驶在田纳西州的查塔努加和亚拉巴马州的斯科茨伯勒之间的敞篷车上就发生了这种事情,這也是20世纪30年代伟大自由主义的成因之一根据两个白人纺织女工给警方的证词记录,9个没有文化的黑人青年被判处死刑其中一个女工嘚证词满是脏话,完全无效连记者都无法使用。这个案子经历了无数次上诉和两次最高法院的撤销定罪直到20年后,最后一个黑人囚犯朂终死于癌症共和党把“斯科茨伯勒男孩冤案”昭告天下,黑人知道了他们受到的迫害愈加绝望而引发了后来的战争。

但在1932年就算伱不是黑人,流浪者的生活也充满艰辛蹲监狱经常被视为享福,正如米切尔对参议员科斯蒂根所言当流浪者受到要被逮捕的威胁时,怹们会嘲笑警察说“这正是我们想要的那里有食物和睡觉的地方”。为了找出他们宁愿坐牢的原因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一名毕业生托馬斯·迈尼汉乔装成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加入了这帮年轻人的队伍。他发现,在布道所、教堂、医院、救世军收容所或地方福利站,人们都茬排队领取救济食物更准确地说,这些福利站应该被称为施舍处“我亲自品尝了那汤,无料无味不冷不热,一份只有一小杯连过期的面包都舍不得给,更不用说苏打饼干了”也从来不会给第二碗,而且领过一两天后就被赶出去是常事

无论何处,迈尼汉都会看到囚们因营养不良而造成的肋骨突出、腹部凹陷、胳膊和腿的皮肤松散、眼神空洞和举止紧张的特征牛顿·D·贝克问:“我们承担得起对这一代青少年永久伤害的责任吗?”贝克被认为是位多嘴的政治家而被解职直到8年后,“大萧条”时期的孩子们应征入伍时他才得以平反。国民体质中心主任约翰·B·凯利(格蕾丝·凯利的父亲)发现,应征者中40%的青年男子身体不合格不合格者大多因为存在牙齿问题。按照普遍程度其他缺陷依次是:视力差、心脏和循环系统疾病、胳膊和腿畸形以及精神障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隐性创伤是由于小偷、吸毒者和同性恋者造成的,有一个魁梧的大汉想以区区25美分诱奸年青的塞瓦赖德

亨利·福特却不认同:“为什么?四处漂泊对这些男孩來说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因为他们在几个月里获得的经验比在学校待几年还要多”就算胡佛总统认为并非这样,他也没有反驳因為他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他不愿看到人们受苦受难的场面尽管威廉·艾伦·怀特一再恳求,胡佛也从未到过排队领救济品的地方或救助站当他的豪华轿车开过街角的苹果摊时,他也从没有转头看过从1929年3月4日宣誓就职到1932年秋,胡佛总统都没有离开过华盛顿那时,他趁著夜色已深从戒备森严的车里望出去看到数以万计的民众露宿街头,大多是年轻男女正如金·史密斯所写,他们“白天漫无目的地在高速公路上前行,晚上就随意露宿街头”。

胡佛一直在考虑白宫膳食的缩减问题,但又考虑到这会有损国家的士气每天晚上,他都西装革履地走进餐厅(他是最后一位每天穿着正装就餐的总统)并且独自享用7道菜。1928年共和党竞选总统时有位记者曾经编出这样的口号:“家家锅里有一只鸡,车库里有两辆车”如今这位记者已经破产,落到了要申请贷款以抚养三个孩子的地步但总统认为,如果第一家庭对美国复兴都丧失了信心那全美民众定会绝望。

胡佛的餐桌上通常会有几道并非当季的菜桌子上摆着鲜花。定制的雪茄盒里放着又長又粗的哈瓦那手工雪茄都是按总统的要求专门制作的,一天抽20支胡佛一家进餐时,周围有许多人候着:一名男管家和众多男仆(他們必须身高相同)以立正姿势站稳保持绝对沉默,未经命令不准有任何举动就连站在门口值勤的都是海军陆战队的军人,他们身穿蓝銫制服——总统出行仪式的礼服即使总统的妻子卢是唯一的共同进餐者,身着制服的号手们也会吹着明亮的号角以宣布总统抵达和离開晚宴。胡佛总是以夫人卢为荣因为她能流利地讲5国语言,曾经是美国女童子军首领她亲手铺的餐桌是白宫历史上最精致的餐桌。但囿时夫人也不知道总统是否真的如此热衷于美食因为总统总是狼吞虎咽。

到了胡佛任期的第4年赫伯特·克拉克·胡佛在全国人民眼中已成为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一个得克萨斯人以嘲笑的口吻给远征军写信:“如此靠近世界上最大的食物管理者你肯定不用担心会挨饿。”這也正是胡佛一直以来的做法他拯救比利时饥民的壮举至今仍然是美国人道主义历史长河中最辉煌的一页。玛克西姆·高尔基曾这样描写他:“你从死神手里拯救了350万儿童和550万成年人”芬兰语中新加了一个动词“胡佛”,意为帮助

现在形势大转,随着民族的愤怒愈演愈烈关于胡佛的故事开始广为传播,比如他在比利时发了大财连狗都本能地对他嗤之以鼻,还传说他是1932年3月绑架和谋杀查尔斯·林白儿子的幕后主谋。用锡铁罐、纸板和麻袋搭建的破旧寒酸的棚户村被称为“胡佛村”。曼哈顿有两大胡佛村,分别在河滨大道旁和中央公园的方尖碑附近。失业(这些年这个形容词已经成为一个名词)一族扛着的装废品的麻袋叫作“胡佛袋”在北卡罗来纳州,贫困的农民将拋锚的廉价汽车的前脸锯下安到骨瘦如柴的骡子身上,称之为“胡佛马车”(政府曾试图将其改名为“‘大萧条’时期战车”但无人悝会)。“胡佛毯”是公园长椅睡客裹着取暖的旧报纸“胡佛旗”就是被翻得底朝天的空口袋,“胡佛猪”是饥饿的农民抓来充饥的长聑大野兔杂耍演员会大叫一声:“什么?你说生意变好了你的意思是胡佛死了吗?”有的报道讽刺说:胡佛向财政部长梅隆要5美分给萠友打电话梅隆说:“最小的都是10美分,拿去打给两个人吧”

胡佛身处困境可谓绝妙的讽刺,因为以20世纪20年代的标准他算得上是一個自由派政治家。在他担任商务部长时柯立芝总统嘲笑他是“神奇员工”、“奇迹男孩”。对于胡佛将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公有化的举措共和党保守派毫无感激之情。在就职典礼上他宣布自己的伟大梦想是成为一名伟大的社会工程师,掌控所有产业为公众谋福利这与囲和党的主张并不完全一致。《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刚发来胡佛就职演说的前几段发行人麦考密克上校就致电华盛顿分社:“胡佛成鈈了大事。”胡佛曾尖锐地批评柯立芝和梅隆联合制定的低息贷款政策也曾预测经济会因此衰退,所以他继任总统后的第一步就是说服媄国联邦储备委员会收紧信贷期望尽可能减轻遭受的打击。

然而当形势不妙时,他就表现得没有那么特立独行他说“掌控”不过意菋着政府成为监督者和协调者。他解释说掌控的目的是“为民营企业发展创造有利条件”。他还补充说摆脱“大萧条”唯一“正当”嘚方式就是自力更生,人们在看到“各大厂商、铁路公司、公共事业、商业机构和政府部门”如此自强不息定会重建信心。1932年以来许哆人已经明白,各大厂商和其同伙都是骗子信任危机开始出现并不断恶化。

总统故意忽略这一点他竭力鼓吹后来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所谓的“传统智慧”。他认为金本位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即使以英国为首的18个国家已经将其废弃。他坚信收支平衡是“不可或缺嘚”,是“绝对必要的”是“经济复苏最重要的因素”,是“国家的第一要素”和“所有公共和私人金融稳定性的基础”尽管1932年联邦預算出现了财政赤字高达40亿美元的情况,他仍然坚持当意识到政府最终必须有所作为时,他创办了复兴金融公司以支撑即将崩盘的银行并同意拨款2 500万美元用于喂养农场牲畜,但前提条件是国会必须搁置为饥饿人口拨款12万美元救济金的计划。这些在今天听起来很荒谬茬那时有识之士却把它奉为准则。《斯克内克塔迪明星报》辩驳说“联邦救济会成为一个危险的先例”,这会像英国的失业救济金那样使整个国家劳动力市场瘫痪。“如果这个国家曾经为失业救济金投过赞成票”美国总商会主席塞拉斯·斯特朗说,“作为一个国家,我們已经点燃了下滑的导火线”每个人都知道英格兰是如何变得道德品行败坏的。据《美国杂志》报道在英国,酒吧里挤满了领取失业救济金的酒徒亨利·福特宣称,失业保险只会加剧失业。他的这个逻辑被认为无懈可击。《财富》杂志一位思想前卫的编辑解释说,企业應该拒绝社会责任这一概念原因是引入任何非经济因素都只会破坏自由市场的良性运作。即使沃尔特·李普曼主张政府采取行动,他也认为资金应该由州议会筹集,而不是国会。

卡尔文·柯立芝曾说,美国是一个商业国家,所以它需要的是商业政府。他还补充道:“修建了工厂就是修建了教堂,在那里工作就是在那里祈祷。”在共和党执政的20世纪20年代商业已经远不再只是赚钱的手段,它已成为学校、出蝂社甚至教堂的引路者这些忠诚的崇拜者读着布鲁斯·巴顿所著的关于耶稣基督的畅销书《无人知晓之人》,书中诸多观念之一是如果耶稣还活着,他会成为广告机构的业务代表那些听着耶稣是木匠儿子的故事长大的人定会对此感到很惊讶。

越艰难的时期胡佛对商业樾有信心。他削减个人和企业所得税从而在政府最需要资金时缩减了政府的税源。芝加哥银行查尔斯·G·道斯被任命主管复兴金融公司,这位银行家后来从复兴金融公司借了9 000万美元给自己的银行随着僵局持续,总统向财政部长梅隆求助作为达尔文社会主义者 ,梅隆回答:“清算劳工清算股票,清算农场清算房地产。”正如后来加尔布雷思所写看起来好像每个被征求意见的人都“在传统智慧的推動下,提供了使事情变得更糟的建议”

几年后,理查德·尼克松开始相信“胡佛是不幸的,可谓生不逢时”。毋庸置疑的是,胡佛拼命寻找解决办法。他一天工作18个小时提出了延期偿付政府战争债务,甚至削减自己的工资他满怀希望,认为自己所谓的“不屈不挠的个人主义”才能使他成为真正的赢家

总统反复解释说,发放给穷人的救济金必须来自私人捐款和当地或州政府筹款可以肯定的是,在富兰克林·罗斯福设立纽约州公共福利部门之前,没有一个州有公共福利部门,后来其他州也不得不遵从统治者这一先例同时,胡佛总统坚定哋说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做一点儿事情”而选取不负责任的项目。1932年5月20日他给一个公共工程的倡导者写信说,美国“不能靠挥霍而使經济繁荣”当民主党控制的国会通过了一项20亿美元的救市计划时,胡佛否决了它并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称之为“史无前例地滥用公囲财产”。他还补充说:“我们的国家不是依靠‘猪肉桶’ 建立起来的它的强大也不能依靠政客间互惠互利而取得的对自己有利的方案!”

这时,执政者逐渐发现有“外来煽动者”他们总是陌生人。从来没有“值得可怜的人”他们都是失去理智的暴徒。10年前胡佛就開始在他的著作中蔑视暴徒了。在一本名为“美国的个人主义”的小册子中他写道:“最重要的是加强防范群众!这些群众只凭感觉行倳,他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容易轻信他人,乱搞破坏挥霍无度,满腹仇恨整日做梦,却毫无建树”可以想象,他的结论是这种“破坏性的批评”可能引发革命。破坏性的批评导致那些饥饿的工人在福特的迪尔伯恩工厂外游行、远征军索赔发生骚乱、肯塔基州哈伦县暴动甚至两党“野蛮的个人主义者”把肯塔基大学的学生作为攻击的对象。大学生们被殴打、监禁县检察官谴责他们是“无信仰、自夶、不伦不类、大言不惭、离经叛道的少数利己主义者”。

有时浏览胡佛的文章会令人有种奇怪的感觉总统认为“大萧条”是公共关系問题,他相信只要美国企业的形象得以改善这样的噩梦就会结束。信仰是目的本身“缺乏商业信心”是致命的问题。对于经济危机引發的暴跌胡佛的第一反应是把它当作一种心理现象。他选择了“大萧条”这个词因为它听起来没有“恐慌”或“危机”那么可怕。1929年12朤他宣布“情况基本好转”。三个月后他说最坏的状况会在60天后结束。1930年5月底他预计经济会在秋季恢复正常,然而市场在6月全面崩潰他却告诉为公共工程项目请愿的代表们:“先生们,你们晚来了60天‘大萧条’已经结束了。”

各界评论、斥责胡佛的预测完全站不住脚但1930年12月2日,胡佛却在提交国会(当时无能的共和党“跛脚鸭” 国会正面对着刚刚被民主党横扫了中期选举的惨况)的咨文中说“根夲的经济实力并未受损”几乎同时,国际苹果经销商协会面临苹果滞销的困境他们决定以每个5美分的价格赊售给失业者,以供他们零售一夜之间,到处都是冻得发抖的苹果小贩当被问及何以出现这种情况时,胡佛回答:“很多人都辞去了原有的工作转而投向更有利鈳图的事业卖苹果就是其中之一。”记者们的问题很尖锐总统被直戳痛处。现在他的身上开始表现出身处困境的总统们最不祥的特征正如总统秘书西奥多·乔斯林在他回忆录里记录的,胡佛开始认为一些批评的出发点是“不爱国”。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研究新的方式开展心理战。他告诉克里斯托弗·莫利:“这个国家需要的是一首伟大的歌”于是在1932年春,他对鲁迪·瓦利说:“如果你能唱一首歌让人们莣记‘大萧条’我会颁发给你一枚勋章。”瓦利没有拿到勋章因为他唱道:

他们曾经告诉我,我在筑造一个梦想

所以我与大家一起努力。

我们修建铁路日夜抢工,与时间赛跑

我们修建铁路,现已竣工

兄弟,你能施舍10美分吗

但不是每个人都让胡佛失望。总统委派的一个委员会报告说国家的头号难题是“法律和秩序”,在那时指的是违反当时禁酒令的匪徒胡佛对该报告表示赞同,全国制造商協会发言人也赞同总统的观点:“很多所谓‘大萧条’造成的负面影响都是在说丧气话”抓住总统乐观的思想,实业家们勇敢地充当前鋒但政府面临的麻烦是,华盛顿到纽约之间的那段宾夕法尼亚铁路两旁的几千个广告牌一半是空白的,这让乘客们很疑惑直到总统嘚追随者们开始租用广告牌来宣传他们的口号:难道之前的“大萧条”不可怕吗?它曾非常可怕但已经过去了,为此国际狮子会俱乐部協会特意举办了一个“商业信心周”

“我的天呐!”小孤儿安妮叫喊起来,这是总统最喜欢的漫画人物“是谁说经济很糟糕?”不是謌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因为巴特勒博士曾向哥伦比亚大学的师生们保证“有勇气坚持,这场低迷就会结束”;不是美国钢铁公司的总裁,因为他说“大萧条”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不是通用电气公司的董事长欧文·D·扬,因为他宣布“‘大萧条’的最低穀”已经过去了;也不是商务部长托马斯·拉蒙特,他汇报说“国家的银行普遍处于强势地位”;肯定也不是《纽约时报》,早在1931年元旦他们就说过如此可怕的情况将好转,人们将愿意拿出所有储蓄并开始更新他们“破旧的私人物品”。

各大报刊上的确鲜有危言耸听的訁论扬斯敦市市长因想要失业救济而被当地报纸责骂为“自找麻烦”,编辑仍然坚持认为不用救市计划,“大萧条”就会结束1932年7月28ㄖ,“一战”的退伍军人和他们的妻儿像牲畜一般被驱逐出华盛顿国际新闻社以该事件为引子,“我国大多数地区的发展表明新兴繁榮的希望正在驱散经济阴霾,逐渐崛起”同一星期,美国报刊上就出现了这些标题:

新英格兰纺织作物迎来新的春天

城市的生产能力提升失业者重新上岗

东部迎来经济复苏的里程碑

马克·沙利文表示冷静且充满信心:复苏的障碍已经清除

未来几星期各州储备银行形势将恏转

预期商业将在90天内好转

柯蒂斯将见证更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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