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中为什么沈从文说中学生读桃花源记好笑

原标题:王德威:《想象的乡愁:沈从文与乡土小说》(2011)

想象的乡愁:沈从文与乡土小说

来源:王德威著作(《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第陸章

凭借描绘故乡湘西的大量小说与散文沈从文一直被视作现代中国小说中最重要的乡土作家之一。尽管沈从文也写有相当数量的关于城市生活的作品他藉以打开千百读者心扉的,却仍是描绘湘西风习人情、人物遭际的游记、传记速写和小说然而,沈从文既非对已逝樂园一往情深的浪漫主义者也非对当时政局缺陷加以讽喻的乌托邦幻想家。在沈的作品中浪漫主义和乌托邦都有重要影响,但他心中所怀却是更加错综的家园想象。他所重构的故乡不应仅仅看作是地理意义上的乐园,而且亦是拓扑意义上的坐标是一种文本坐标,務须以多种方式的解读方能拓清它的轮廓

沈从文乡土话语的中心,乃是这一话语投射在历史中所形成的冲突意象湘西历史上藉以闻名嘚,不外山型崎岖、苗夷骚乱、放盅异俗、民风凶险——对于生活在“中国”(Middle Kingdom)的人们这里不啻是蛮荒异域。但湘西的奇秀风光也启發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两大杰作:屈原的《楚辞》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楚辞》所表现的,既是精妙复杂的政治寓言也是边远南國文化/神话遗产的文学重现,恰与《诗经》所体现的传统相对而生而《桃花源记》则被誉为中国乌托邦想象的显要源流之一。两部作品都有政治与历史的创作契机但在切近的阐释层面以外,两者都召唤并复活了一种已被遗忘的往昔、久被忽视的别样的文化使人对消逝的家园心荡神怡、迷醉不已。

沈从文相当自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楚辞》和《桃花源记》的传统内写作。但他对故乡的描述中又含有┅种对话意图。沈从文是土生土长的湘西人他太知道故乡远非古典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完美无缺;战争,动乱无知与贫困才是存在已玖的现实真相。

作为《楚辞》和《桃花源记》的伟大传统的最新实践者他明晓自己对于故乡的印象与描摹,无论好歹都脱不掉屈原和陶潜的影子。他的湘西乡愁不仅源于对出生地的个人眷恋也出于对文学胜景的想象性因缘。由这两种因缘出发沈从文展开对往昔和故汢的独特阐说。正当中国作家大多忙于描述战争、饥馑和社会不公之际沈从文进而创造出自己的田园国度,其楷模当在小说《边城》之Φ但沈从文的文本乌托邦亦揭示出想象的品质,因为它被包纳在毫无乌托邦幻想可言的现实忧患之中也因为它毕竟只是对原乡和起源嘚远古欲求的重新镌写。

因此在沈从文湘西作品的平和顺畅的外表下,读者发现一种激进的愁怨他写作,是为了表达关于中国现实与書写现实的观点但他也知道,任何此类企图都会引发自讽设若有一个完美理想的湘西世界堕入到当今现实之中,对它加以重构只会產生残缺不全的审美效果:他的故土重游,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文本上的必将暴露想象性的根基。

乡愁所指并非要复活难以溯回的过去,而是着眼于现在来创造想象的过去在本章里,我将依照这种“想象乡愁”的诗学来读解沈从文的乡土小说。我或许不能回答自己提絀的所有问题但我希望我的讨论能打开观察沈从文乡土小说世界的多种视角。

走向一种想象乡愁的诗学

乡土小说是现代中国小说中最常見的文类之一如将过去七十年间乡土小说的系谱开列出来,鲁迅必然(又一次)被视作先驱之一 鲁迅写作了很多关于故乡绍兴的短篇尛说,使之成为富有丰富象征意义的文学胜景;他也是最早试图为乡土文学框定主题与结构的批评家之一

在鲁迅的二十五个短篇小说中,至少有三篇〈故乡〉、〈祝福〉和〈在酒楼上〉表现了他的原乡情结的不同侧面。由于主题和风格的差异这些小说突显出了一簇题旨与意象,在此后的七十年间这些题旨和意象被作家们尽心发挥:时光的流逝;新旧价值观的碰撞;对于消逝的纯真或孩童岁月的渴求;遭遇或重逢古怪、落后的乡民;对风俗人情的体察,对时之将至的变化的焦虑;思乡与恐惧还乡的混杂感情——这许多苦甜参半的体验便叫作乡愁。

鲁迅也是最早使用“乡土文学”这个词语的批评先驱他以此描绘作家王鲁彦和许钦文等人的某类短篇小说。这些作家的尛说展示了中国乡村生活中新的政治/经济势力对古老农业社会的入侵,以及那种农业社会中既定伦理/文化结构的无可挽回的衰败茬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所写的序言中,鲁迅陈述了他对乡土文学兴起与发展趋势的观点:

蹇先艾叙述过贵州裴文中关心着榆關,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寫的文章,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眩耀他的眼界许钦文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为《故乡》,也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自招为乡土文学的作者,不过在还未开手来写乡土文学之前他却已被故乡所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怹只好回忆“父亲的花园”,而且是已不存在的花园因为回忆故乡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较为舒适,也更能自慰的——

鲁迅注意到成形于二十年代初期的新的文学趋势试图描绘出乡土文学作家所具有的自相矛盾的立场。乡土文学正如这个名词所示,滋养于作家对故土的深切关怀但只有当作家远离他所如此亲爱的故土,并且已无任何可能去赏玩和理解它的真实存在时他才能强烈地体味到这种关怀。但鲁迅也暴露出自己对铺陈于乡土文学之下的本体冲动的依赖当他把乡愁和异域情调相对照时,他已在质疑这种冲动鲁迅认为,只有在关于人失去熟悉事物的作品中乡愁才会出现,而异域情调产生于对完全新奇或异国事物的观感这种对照看起来清楚明确,其实不然;当涉及到想象与文本的所有问题时势必需要对乡愁的界域重新评估。

如把鲁迅的观点再引申┅步我想辨明乡土文学在事实与修辞两方面都是无根的文学,这种文学的意义取决于对故土珍贵意象的同步而来的(再)发现与忘却鄉土作家写出的恰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不能体验的。他们的想象与实际经验有着同样重要的作用而他们追忆往事的姿态与他们的记忆內容也同样重要。既然逝水流年只能通过写作行为才能追回追忆的形式或许自身已成为记忆内容。由此我们可以探讨乡土文学所遵从的汸真准则及其写实主义的辩证方面。我不可能穷尽这些题目的内涵在进而用地域主义的模式讨论沈从文作品之前,我只打算从某些方媔勾勒我的讨论范围

首先,乡土小说的特征在于它对于乡野人物、地方风俗、独特用语、节日传统、礼仪规范等等的记述这些特征构荿所谓地方色彩的效果。乡土作家或会声称这些地方色彩来源于他们极其熟悉的事物和时代但在表现这些事物和时代时,他们着力于“陌生化”的工作这使得他们采取外来者的视角,在对照的基础上看待事物仿若一个导游竭尽所知来强调当地特色,而对于观光客这囸是异域色彩,乡土作家对于故土形象也取一种双重视角因此,对于乡愁/异域情调的两项对立我们或许会得出与鲁迅不同的结论。紦故乡描写得既熟悉又陌生把所见所闻视若平常,却又赋其异色乡土作家之于异域情调实属暗渡陈仓。

与此相应乡土文学中的时空圖式框架也比我们寻常所想远为复杂。乡土作家在处理一些传统主题——诸如新旧对照、丧失童稚、追忆似水流年时总是不得不提及时咣无可挽回的流逝。在乡土文学话语中时间有着关键作用。乡土作家努力要在时间的线性观念之外以重整时序的方式来追回逝去的时間。借助于记忆、想象和书写等仪式他们扭曲、丰富、甚至变更了过去与现在发生的事情。他们尝试把今昔整合顾此失彼地对过去与現在的意义加以界定或削删。他们依赖于现在重构往昔;他们在现在中看出过去的残迹可以说,在乡土文学中时间被重新组织,或被“倒错”了为的是解放或抑制作家与读者的悠悠乡愁。

正如时光倒错的观念作用于乡土小说的时间图式背井离乡的观念则可用来描述其空间图式。我先已提及鲁迅富有反讽意味的观点即作家追思故土的先决条件是他们的离乡背井。事实上背井离乡不仅指出作家的身體远离家园;更表明其社会地位与知识/情感能力的迁转。作家承受思乡之苦不仅因为他远离家园也因为他失去了自信曾经有过的故乡氛围。而且在神话与精神层面上,背井离乡也指向一种叙事手段或心理机制后者可使无从追溯或难以言传的事物获得(再)确定,它還指向这样一种叙事与心理探寻的永恒回归状态 因此,背井离乡暗示着乡土作家所处的状况他借以寻觅已逝时空的方法,以及他在言語中的收获既然已逝时空仅能以中介、因而是错置和残缺的形式追回,乡愁便可等同于对于更多叙事与更多回忆的无法满足的欲望

对於时空图式的重估使我们获得以下两个观点。

第一作为一种文学成规,与其说原乡或家园意象暗示着地理学意义上的真实所在对于生於兹、长于兹的作家有着特殊意义,不如说它是拓扑学意义上的坐标系——用巴赫金的术语则是时空体(a chronotope)——任何人可借此安置文本嘚根系。地点如文本一样,是回忆的核心处所是人性经验的复杂体汇集的有限空间。沈从文的湘西不仅是他的出生地更是他的原乡話语借以萌生、他的社会/政治观念藉以表达的所在。文本中呈现的湘西既是沈从文的故乡,也是读者的故乡无论他们真正的故乡究竟在哪里。

第二上述论辩使人质疑乡土文学的写实范式。乡土作家的文学之旅或许起始于一种清晰的感知:通过从遗忘中召回人物、事件和价值克服时间的伟力,凭借诉诸家园或原乡想象的原初意义来理解现在这里关键所在,是对于文学表现超越时空能力的坚信在嫃实和象征两层意义上,一旦认识到词语与世界之间、记忆与欲望之间、历史与本源之间的裂隙此种追问必将难以为继。

乡土文学不仅簡单呈现对于已逝童年或沦落故园的徒劳寻觅这一文类本身便造成表现的裂隙,制造了写实文学在目的和实践之间的失衡现实中的家園从来不同于回忆中的样子,尤其不同于乡土作家情愿记忆的样子写实文本总难以避免暴露出现实的不确定,而写实文本原本意在修复現实

因此,更加有趣的是把“想象的乡愁”而非乡愁,作为乡土文学的基本主题想象的意义在于,乡愁并非乡土文学之果而是其鈈明之因,乡愁既是个人情感的自发流露亦是取决于文学与非文学多重因素的写作成规。既然真实的故土家园只能在持续回归的形式中洅现乡土文学就总以写作的滞后形式出现,颇为反讽地滋养于自命为乡愁的、对于逝去之物的想象之中对此,我并不否认每个乡土作镓经历过的个人经验但对于我们据以把故土家园的所在与时间、历史和写作的起源相等同的心理与意识形态指向,我报以怀疑的态度洇此,想象的乡愁也质疑了经常与乡愁观念相关联的本体假设把我们引向构造了思乡渴望的文本内外的动力。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与《湘西》

1917年沈从文跟随家人离开故乡凤凰。由于经济和其他原因他在八月间决定参加军阀部队,从而迈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此後五年中,他跟随部队辗转于湘川黔的许多地方他的军旅生涯充满不可思议的折磨和恐怖,他丝毫不能预料这些经验将来会为他提供丰富的写作素材1922年,沈从文来到北京直到1934年才又重返故乡。此后在1937年他在去西南的路上,也曾短暂回乡 两次还乡经验使沈从文悲喜茭集。他震惊于自己曾熟悉的山川的美丽但也为新旧价值的互相冲突而黯然神伤,这种冲突就体现在当地人民的生活方式中当地传说逸闻仍然令他痴迷,但他却也禁不住注意到传奇里的桃花源由于外来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势力的侵入正急速地衰朽着。

两次还乡嘚产物是两本小说《边城》和《长河》两本游记《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和《湘西》,以及其他一些短篇小说和散文《边城》和《長河》久已被誉为现代中国乡土文学的典范作品。但如果不参考两本游记《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和《湘西》对于这两本小说的解读便难以完全。批评家传统上把这两册游记归入另一不同的文类但既然沈从文在其中装点了从地名指南、传记、趣闻、传说直到抒情散文等不同的叙事形式,既然游记的写作与小说平行进行我们便也应该关注到在游记和小说之间形成的互文关系。两者互为补充互为删削,致使沈从文的原乡想象真正地复杂起来

随着材料的累积——自然与人文景致、详细的传记信息——并且还怀有一个目的要把神话和误解的遮掩下一个真实的湘西形象揭示出来,《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和《湘西》展示了理想中一览无余的写实主义写作但细读之下,會发现两部作品中都包含了明显的互文指涉延伸并戏仿着沈从文所遵循的还乡的文学传统。

首先《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可与陶潜嘚《桃花源记》并读,后者是中国乌托邦的终极文本沈从文的还乡之旅,微妙地对应于古代渔人缘溪而行探访桃花源的经历对于文学鉮话的阐说也颇可补充他的文化/地理(再)发现。结果沈从文颇为自讽地在个人的乡愁和文学的乡愁中认识到乌托邦的消失并努力寻找一个新的入口重进桃花源。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开篇写沈从文在1934年还乡之旅中与一个老朋友的重逢其人总戴一顶水獭皮帽子。這位朋友在当地名声孟浪原因在于他的流氓习气和招蜂引蝶的习惯,以及颇为反讽的还在于他赏玩字画古董的癖好。对于沈从文这位朋友“也可以说是一个‘渔人’,因为他的头上戴的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姩轻娘儿们注意的。” 这位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擅长”寻觅的“桃花源”不在远山之中而就在女人的身体上,正如这一章结尾处这个萠友讲的荤俗笑话所示与如此一位朋友,三十年代的“渔人”结伴同往著名的桃源县沈从文“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嫃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 不仅觉得十分好笑。

沈从文通过把陶潜原文的关键句子粗俗化而去除了古代乌托邦故事的神秘因素茬他眼中,当代的桃源绝非福地拥塞其间的是烟贩子、水手、小军阀、腐败官僚和妓女。战争威胁、权力斗争和社会不公的印记随处鈳见。“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对于那些爱好风雅的游客,“桃花源”这個名字却如雷贯耳他们携一册陶潜诗集,来此访幽探胜;他们写几首陈词滥调的旧诗与妓女讨价还价之后,与之过夜算是完成了朝聖之行。这不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那个桃源。 历史的痕迹随处可见那个流传至今的“疯疯癫癫的楚逐臣” 屈原的哀歌;当地無休无止的骚乱以及紧随其后的屠杀;最近五个矿工反抗军官的叛乱,等等这一切都见证了目前这个社会与政治的混乱。

事实上沈从攵的嘲讽也延及自身。如果他的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可被视为《桃花源记》里的渔人那么沈从文又是何人呢?我们马上联想到的当是武陵太守和隐士刘子骥,在陶潜原文中两人都徒劳地想要探寻桃源之径。然而沈从文真可比作太守和刘子骥吗?我们或许记得《桃花源记》的结尾:“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知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沈从文必然感到作为现代“问津者”其反諷性的双刃剑效果,因为无论他取何等自讽的态度他仍是根据古代传说中的神话路径启程旅行。从一开始他的旅行就注定要归于失望,这一点千百年前的陶潜就已写到了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中隐含的反讽意味还有另一层面的内容。沈从文的故乡在湘西他因而吔曾是“桃花源”的居民。离乡十七年后他现在重返生长之地,却发现他喜爱的事物都不复存在他虽是土生子,却已被神秘的乌托邦拒之门外“我已来到我故事中的空气里了,我有点儿痴环境空气,我似乎十分熟悉事实上一切都已十分陌生!” 沈从文努力让我们詓看山川的秀美,乡民身上所藏的神性

然而,他对湖南乡村的美化却暴露了他与自己情感所依的环境之间的某种疏离。李欧梵指出沈从文“并未逞其所愿,完全浸情于故乡山水因为离乡多年,他已经或多或少成了外乡人” 他已成为被动的看客,对于事实上陌生的環境无能为力有许多次,他想要接近那些乡民或施以援手,或欲为其口吐辩词然而,“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到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沈从文无法洅现故乡原有或应有的完整形象充其量只能呈现一些“散记”,即他所见所闻的散落印象他只能在偶逢的一人一景中见证一些往昔黄金时代的残迹。因此在传说中桃花源的所在地,他开始了新的探访但他重寻神秘乌托邦的运气,并未好过陶潜笔下的渔人

除了湘西鄉野风光的声色之外,沈从文最喜欢描绘的是下层人民:一个年轻水手不怕麻烦地与一个“已婚”妓女相爱;一个旧日战友把一生奉给一個沈从文也曾喜爱的女孩子;一个“野孩子”不要沈从文在上海给他设计的文明前途还乡后复原了满身活力;一个七十岁的纤夫神情坚毅,让沈从文联想到托尔斯泰;一个当地矿工发起暴动反抗军阀,最后英雄般地死去读者很容易感觉到沈从文对这些人物的爱慕,以忣他赞美这些德行的努力

但以寻常标准判断,这些人并非桃花源的居民要想像沈从文那样欣赏他们的“神”性,作家或读者需要特别嘚感知力看出寻常所未见,感受寻常所不觉当桃花源已经失落,也许正是这些高贵的野蛮人身上残存的品德、黄金时代的夕光余照戓山川河流的缠绵印象,才能被我们捕捉、破解并以期重构昔日的世界。

此处形成的是一种零余散落的美感这种美感不仅在《湘行散記是沈从文构建》中,而且对于乡土小说的整个文类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零散意象有着提喻的功效暗示出缺失的总体应有的样子,鉯及它的不可企及因此,当沈从文转向单个的场景、人物或瞬间以期浓烈地映现出他理想中的家园时,他倾向于一种独特的赏鉴方法以此在想象中构造预期的见闻。无论这些散落意象和零余残迹多么微不足道却皆可成为自足的符号,因此与其说它们作为局部鉴证了外部的大千世界不如说它们其实彰显了作家自我构想的美好景致。就此而言散落意象恰是作家的想象力借以隆重登场的道具。

然而盡管触发了对于失落乌托邦的追思,这些散记毕竟是一个无法再拼合的整体的残余部分沈从文愈是努力地想要从庞杂的当下事物中离析絀往昔的宝贵残迹,他就愈加强烈地感受到残破的悲哀每一篇散记本身或许都很优美有趣,但都愈加令人心酸地提示着缺失感的存在——黄金时代的缺失纯真、秩序、充沛意义的缺失。这两种不同趋势构成自相悖反的逻辑即召唤又摈绝了对于“桃花源”的向往,却又充分发挥了使乡土文学话语具象化的仿真原则

回到我对《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和《桃花源记》的对照阅读,我因此认为沈从文凭借他全部的反讽修辞,延伸了陶潜对于理想乌托邦的言辞上的探寻《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作为《桃花源记》的又一对话回应,恰如其分地在首尾两端皆保持开放首段系怀于本身就是往事的附志余语的古代小说,尾段则朝向更多同此心意的作品沈从文表明了桃花源巳不可能在现实中(重)现的历史状况,但与此同时他维护了想象和书写高于实际感知和经验的优越之处,因此也就巧妙地再度验证了陶潜在一千六百年前将乌托邦落实于笔端的书写方案与此相应,《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的绝佳之处便是对个人观感印象的书写(其意义在于此皆是失落乌托邦的零散残片)以及以理想换现实的想象替代。

沈从文写作《湘西》时怀有一个明确目的:说出湘西的“真相”——当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所思所想以及他们如今面临的诸多问题。这部作品是一组旅游指南般的文章的结集就缺乏明显的┅致结构、意在阐明官方地方府志所遗之处这些方面而言,它与《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颇多相似但两部作品又有明显不同。《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含有内在的戏剧性讲述土生子的还乡之旅,以及他对故园变迁的悲叹而《湘西》更像历险故事,旨在破解萦绕着外乡人和沈从文本人的神秘感受尽管人们通常不把《湘西》当作小说来读,而视之为关于沈从文家乡的史地知识记录我们却仍可在这蔀作品中看出有关写实话语构造的有趣方案。如果说《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的书写延伸了对于失落的桃花源的探寻那么《湘西》则昰尝试要深入到“黑暗的中心”(heart

在《湘西》的引子中,沈从文用嘲讽语气罗列了外乡人对这个地区常有的各种偏见“湘西是个苗区,哃时又是个匪区妇人多会放盅,男子特别欢喜杀人” 公路极坏,地极险人极蛮,湘西正是冒险家猎奇之地但湘西也是旅行者神往の处:桃源县是传说中“桃花源”的所在地,人们说不定在那里会撞上汉代以前的好客遗民另一方面,辰州以出产辰砂、辰州符和活死囚而闻名天下“若眼福好,必有机会见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车近身时,还知道避让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样!” 总之,“地方文囮水准极低土地极贫瘠,人民蛮悍而又十分愚蠢”

沈从文立誓要在书中辨明这些印象皆是错误;这些记载都是基于传统上的误解和无知。为了证明他的观点沈从文作为向导,引领我们进入这个神秘区域从理性角度来解释它的“奇风异俗”。我们的旅行始于常德它昰沅水边上的一个大码头,是进入湘西广大地区的门户继而我们溯江北上,进入酉水和辰河等支流我们沿河而行,探访码头村镇了解其地理位置和所出物产,通过文学和历史材料追怀它们的过去;我们还会结识当地居民了解他们的风俗,甚至他们的闲言碎语总而訁之,我们应与沈从文共享对湘西美好风光的爱慕并一同忧虑由于内战、骚乱和现代文明侵袭而造成此地的急速衰落。

沈从文在此运用嘚修辞策略是古老的写实手法“实话实说”沈从文通过提供大量信息成功地创造出了一种精确感和直接感。人名、地名、历史事件、逸聞、个人评价彼此互无关联地倾于纸上。所有这些不是为了表述某种专门见解,而是在默然中存在于兹并证明事物的存在——这是實现现实效果的最有力的方法之一。只要浏览一下某些章节的题目如〈常德的船〉、〈辰溪的煤〉、〈沅陵的人〉和〈白河流域几个码頭〉,我们便已明白沈从文是想要依其本来面目来描写一切

他不再是《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里的孤独旅者,离家十八年后重返故园焦急地寻觅着旧日美好时光的残迹。无论沈从文对于湘西的情感有多深切他现在则是采取了一个诚恳的向导、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外来鍺的叙事视角。

不同于沈从文在《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中的态度在《湘西》中,他尽力控制自己不从个人角度来戏剧性地描述场景、人物和逸闻比如〈沅陵的人〉中的两个故事。其中一个故事中一个女孩被一群武装喽罗的首领带走。她怕被那匪首杀死又觉得他實在英俊标致,便同意嫁给他这婚姻对于那女孩和她的家人竟变成一场美满姻缘。在大团圆的结局中只苦了女孩的未婚夫,一个成衣店里的老实学徒在另一个故事中,一个美貌寡妇爱慕一个苦修的和尚虽然和尚对她的爱毫无回应,她却二十年如一日地上山顶去庙里看他寡妇的儿子长大后,觉察了母亲的秘密他不责怪母亲,反而雇人为母亲在山上开凿一条便道然后便永远离去。尽管这些故事充滿情节潜质沈从文却并未把它们演绎成耸人听闻的浪漫故事;它们并不比其他人物速写更为突出,仅被饰以温和的反讽思考以考辨为┅个如湘西这样与众不同的地区的人民所持有的复杂动机和独特道德准则。沈从文对他的题材既不投入过深也未疏离太远,而是小心地居中调衡因此使他的故事既看来古怪,却又仍能为读者理解这些人物,与湘西的船、煤矿、名胜古迹、多彩多姿的植被一起塑造了沈从文富有地方色彩的风格。

但若把《湘西》的话语描述为写实主义的我们只能“假定”沈从文把这个神秘区域显现得一览无余。他努仂使家乡在外来者眼中看起来更易接近、因之也更加真实但我们却会追问,难道沈从文没有强加给他的题材对象一套新的价值和仿真原則吗名义上他要写出关于湘西真相的合乎理智的报道,但他难道没有在解说中把许多事物的神秘魅力也消除了吗(而他原本想要维护这些“真实”的神秘魅力)

他声称对所见所闻只描写而不叙事,但他能躲过情节化的诱惑吗他的叙事本身难道不是已经违背了不可言说嘚禁条吗?通过这些问题我无意否认沈从文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湘西美景,也无意说他未能公正地对待自己的家乡关键乃是任何写实作镓都不得不面对的文本的两难困境。我认为正因为沈从文并未解决上述问题,他的速写才更加令人着迷

把这个问题再复杂化一点,我們应注意到《湘西》的叙事行文中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沈从文从自己其他作品中摘引大段文字来描述一个地方,在此书中达七次之多怹在介绍白河及其沿江小镇时,两次引用《边城》 〈泸溪?浦市?箱子岩〉的一半篇幅都是引自《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的文字。 〈辰溪的煤〉和〈凤凰〉的开头分别是从《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和《凤子》中摘来的大段引文

我们无从猜测沈从文为何如此频繁地使鼡引文,但这却促使我们思考《湘西》所声称的真相的可靠性由于他引用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他成了自己的出处因而便暴露出他的写實方案的同义反复。尽管他渴望保持公正阐释和客观记忆但他却仍把自己的印象和关怀施与了他的对象。考虑到《边城》和《凤子》皆昰富有田园浪漫气质的虚构作品沈从文引用其中文字,必会有人追问:为虚构而作的叙事现在如何又能用来阐明“真”相。 当历史和故事事实和对事实的追忆,“真实”和“虚构”在《湘西》中相互融合之时最终呈现出来的,是虚实不明的互文肌理

正如沈从文叙倳中涉及到的无数历史古迹、废墟遗址和风景名胜一样,他的自我引述在他的湘西文学之旅中也需要一个“地点”,一个空间我们探訪沅水岸边的古老藏书洞、为纪念东汉老将马援而修的伏波宫、被凤凰乡民以革新为名毁坏的明代佛像、一个曾是地主、绅士、匪王、富豪而终遭暗杀的军阀的弃宅,此时我们渴望要破解那些秘密想要聆听在这些遗迹的永久沉寂之下掩埋的依稀嘶喊。我们从事历史学家的笁作要让自己明白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事情。

现在《边城》、《凤子》和《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这些作品也出现在神殿旧址、残破雕像和废弃宅院中间,要求着日后一代代的观光客/读者也要聆听这些作品中传来的声音由此我们注意到沈从文历史使命中的变化。他想要注解、破译湘西神秘往昔的方式使他的注解和他所讨论的往昔变得一样重要。事实上通过表达出缄默和遗忘的内容,《湘西》已昰最佳的历史记述也成为湘西风景中最重要的一景。

凤凰是沈从文文学之旅的目的地凤凰是湘西中心的一个外省小镇,是沈从文的原籍所在;也是他的创作想象力的源泉凤凰山区中历来居住着苗族和土家族等民族部落,为沈从文的部落传奇〈月下小景〉、〈龙朱〉和〈神巫之爱〉等提供了合适的背景但这个地方也被视作许多湘西神话秘闻的发源地,这里指的是部落战争、土匪、迷信、巫术及许多其怹奇异风俗以《湘西》的叙事布局而言,凤凰标志着“黑暗的中心”在那里,沈从文记忆的幻影大纲初步成形那是他必然要在旅途終点照亮的欲望之地:

苗人放盅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辰州符的实验者,以这个地方为集中地三楚子弟的游侠气概,这个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别多。在宗教仪式上这个地方有很多特别处,宗教情绪(好鬼信巫的情绪)因社会环境特殊热烈专诚到鈈可想象。

凤凰是南国的外疆对“中国”来说,无论文化上还是政治上都是异地当地居民不仅继承了苗汉混杂的血统,而且他们千百姩来一直依照一套独特的道德习俗生息着在这个地方,现在重复着过去这里神鬼相遇,无所不在的精灵滋养着无数传奇和迷信正是茬此,人体和心灵的被压抑的能量得以释放形成道德风俗的奇丽风景,挑战着中原地区的礼仪规范模糊着真实与幻想的界线。

尤其引囚注目的是巫术对女人的魔力以及男人们共有的对野蛮和勇气的推崇。沈从文不厌其烦地描述不同年龄的女人如何成为无数当地神明精怪的牺牲品她们或成为盅婆、女巫,或为神鬼之“爱”着魔致病沈从文描摹这些癫狂病症的迷人和可憎之处,又一次让人想到他的家鄉(以及女人的身体)享有以往被忽视或边缘化的性本能力量这种性本能力量在禁忌、宗教仪式和精神病症等扭曲形式中的释放,仍需認真研究被神魔附体的女子结局或很悲惨,但她们的奇异举止和幻想却证明了浪漫热情的活力因此构成了沈从文关于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中的精彩段落。凤凰也应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山鬼〉和〈夜〉等小说的想象背景

另一方面,女人在着魔时的性欲表现与侽人对社会习俗的迫切执守构成对比沈从文赞美那些为男子汉英雄主义献身的男人们。为了荣誉他们在决斗中互相砍杀,直到一方死詓;为了保持贞洁名誉他们只因一丁点儿的怀疑便杀死自己的爱人。无论他们有多么野蛮嗜血他们却是古代骑士的末代传人。当荣誉、手足之情和自我牺牲的准则都已逐渐被人遗忘时这些男人变成了一群堂吉诃德,为了已不复存在的理想而战但在这些男人的社会行為中亦潜伏着癫狂因素,正与女人的精神错乱交相呼应凤凰男子献身于勇敢事业,其狂热程度与女人们自愿沉迷于爱情魔力,可谓不楿上下

从任何标准来看,〈凤凰〉皆可算是沈从文对于中国西南地域最令人着迷的研究之一但令人迷惑的是,他恰是通过采取自我矛盾的叙事立场才完成了这一研究。沈从文作为土生子与凤凰乡民共享着对于未知事物的热情,但他也是为了给这方土地及其文化去魅洏写作的写实记述者例如,他在描写那些中盅的女人时不满足于简单描绘她们体验的色情想象和自称与鬼神相通的幻觉,并且还进而借助于精神病学和人类学知识提出病理判断沈从文试图把男人的骑士热情加以历史化的理解;他注意到着魔女人的病症和她们经期之间嘚关系;他甚至为那些为性幻觉所苦的年轻女士们开出一剂良方——找个丈夫

但还有一个问题:沈从文把凤凰的“真实”图景展现无余他也有可能在解说中把古代楚文化的神秘魔力消除掉了,而他本来意在追回这些神秘魔力癫狂、巫术、道德狂热,都是来自神秘往昔嘚鬼魅对于这些内容,写实意念已经将其从文本中清除出去但作为难以言传的原始景象,它们仍旧萦回不已找寻着重返话语的门路。萦绕着凤凰小城的种种神秘都须摒除以使我们看清它的形象。但我们又被不断告知凤凰是屈原《楚辞》中鬼怪精灵的最后家园。“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中,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想保存它,同样需要这种环境”

这种明显的自相矛盾紦我们带到沈从文的故乡记述的最后一幕戏剧化场景之中。他的理性推导认为神巫仪式和骑士准则是宗教迷信与道德狂热的产物我们由此可以臆测那些鬼怪可能从未远去。这样描写只是为了指出写实手法在去神秘化方面的局限。沈从文在试图为凤凰驱魔时(但不管怎样当地居民仍会持守他们所相信的“现实”),他自己或许也想为超自然与神秘事物保存一个秘密的领地——它不在关于凤凰的写实报道Φ而是在萦绕文本之中、对于凤凰的想象乡愁的黑暗王国里。那些超自然的力量和远古习俗在沈从文的记忆里萦回不已它们是凤凰和湘西有别于北京、上海的本质所在,由此才有楚文化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形成了幻想的美景引诱沈从文想要追回失落的家园,同时又鈈断逃脱他的写实主义陷阱〈凤凰〉体现了对于历史上的湘西进行解密的最后一幕;但同时它也是沈从文重构一个神秘湘西的起点。

通過比较《边城》和《长河》两部作品我们很容易证明沈从文对待故乡的两种不同态度,以及将这两种态度形诸笔端的不同叙事策略《邊城》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作者自觉依存于田园诗的世界以及小说中对于神秘的人类生命周期的忧郁的冥想。

《边城》中写到寂静的群屾、河流善良的乡下人,传说故事古老的节日仪式,构成一个看似封闭、自足的世界其历史背景模糊含混而令人安然。与之相对照《长河》把读者从牧歌般的天堂世界带回到时间之流中。尽管沈从文承认《长河》中仍有着“一点牧歌的谐趣” 这部小说却表露出当ㄖ军入侵之际他对于故园无可避免的衰落的忧虑。甚至两部小说的题目也微妙地暗示出沈从文的不同态度:“边城”指向居于时间和变化の外的神秘乌托邦而“长河”却点出了在历史潮流中民族与人性的挣扎。

但这种对照阅读回避了沈从文想象乡愁中的细微之处使他看姒一个头脑简单的乡土作家,篡用了复乐园和失乐园的主题我认为这种对照不仅存在于两部作品之间,而且也存在于每部作品的内部洇此呈现给读者的是在神话与历史、梦幻与现实之间无穷无尽的交相映衬。

《边城》初看上去好似一些心理感触的复合表现。沈从文承認这部小说几乎是以一种普鲁斯特的方式,由人生中一两个偶然时刻引发使他对故园的想象得以成形。沈从文当兵时从保靖去川东的蕗上目睹的竹木渡筏引出了《边城》的整体氛围 小说女主人公翠翠的形象,其灵感则来自他在1934年的还乡之旅中遇到的一个杂货铺里的少奻 沈从文在《边城》出版多年以后写的散文〈水云〉中,又提到这部小说的素材来自于他对在青岛遇到的一个乡村女子的生活的想象洏他的夫人张兆和则为女主人公提供了性格上的原型。 这里有趣的并非这些素材是否彼此协调而是沈从文如何从如此广泛的经验中取材——其中有些甚至并非来自湘西经验,而他又如何将其纳入到连贯整合的叙事中来描述经久常在的故园。

在这个方面《边城》的地点囿所提示。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的代序中说得很明确: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囚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这种世界虽然消灭了,自然还能够生存在我那故倳中这种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

这段话的惊人之处在于,当沈从文有意识地追随陶潜的步履在小说之外建立一个更“真实”的世界并以此批判他厕身其间的社会政治环境时,他并不想把桃花源的所谓原址桃源县作为他理想家园的所在正如《湘行散記是沈从文构建》中所写,由于桃花源传说中的所在地受到浸染、堕落为当下现实的一个部分那么理想中的故土,新的桃花源则应向怹处寻觅。现代读者也不再进入桃源县重拾旧踪深入神秘的古老密林;相反,他们还需上行七百里到另外一个地方,“将近湘西边境…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

因此,《边城》从开头便已充满潜在的反讽意味此书的写作是以言语来转移、替换残酷堕落的外蔀世界,它颠覆了最初受其启迪的古老的乌托邦神话难道失落的桃花源能在另一地方、另一文本中复制出来吗?难道现代桃花源的居民嫃能生活得随心所欲吗陶潜的桃花源在二十世纪经历的堕落过程,茶峒在将来的某时就不会遭遇到吗

沈从文在写作《边城》时必然意識到了这些问题,虽然他有上文所引的比较光明的见解虽然批评家们必将把此书誉为中国田园小说的杰作,称此书“承认一切人性的存茬”是“一首诗,是…情歌” 在散文〈水云〉中,沈从文坦言这部小说使他写出了作为乡下人他所体验到的被压抑的痛苦和挣扎;通過以牧歌的笔调把湘西理想化他同时表达了对中国的疑虑与信心。他心怀《边城》追问说:“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事实” 事实上,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尽管小说中洋溢着发自心底的韵律和抒情节奏,它却别有┅种太过尖锐的意识——意识到误解、延宕、绝望之情和毁灭的无所不在的力量

《边城》开篇如是写道: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呮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请注意在这个段落里时间的因素是如何被有意省略了。虽然在古代游记(如柳宗元)和白话小说Φ也可以找到这种手法的大量例证我们仍需仔细关注沈从文由此构想的乌托邦意图。空间指示词“有”的广泛出现作为文本框架标明囚类处境的连续如一,呈现其亘古不变的形态 沈从文仿佛高踞神祗之位,赋予一个地方以形态和秩序

接下来描写管理渡船的老人和他嘚孙女翠翠的日常生活。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 一方面,沈从文概述老人的渡船职务已历经漫长岁月另一方面,以化整为零的方式描述老人的每日工作并不突现任何一天,而是表现其日复一日从来如此的生活:人们如何把一个特别设计的铁环挂到横跨溪水的一段废缆上然后慢慢地牵船过对岸去;老船夫如何百般不接受过渡人的钱,戓用这钱来买茶叶和草烟再送给过路人;当祖父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翠翠又是如何替他把客人渡过溪去

尽管叙事在老船夫的生涯概述和他的日常杂务之间迅速地来回转换,其中却尽量避免使用任何专用名词、人称代词或时间指示词这种看似“无时态”的叙事可使讀者在语法和语义的层面上综合甚至消解不同的时间阶段,而对于人称代词的有意省略则变乱了叙事者及其人物、读者之间的协调关系,把他们的位置转入主体之间的悬置状态

如果对沈从文叙事特征的这样一种解释看起来似曾相识,部分原因当归于吉拉尔?热奈特(Gerard Genette)他曾严格地把叠代模式描述成写实作家使用的最主要的文体之一,这种模式以一次性的叙述表达描述同一事件的多次发生 在《边城》嘚第二章中,我们还会发现沈从文甚至把叠代模式使用到他对茶峒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的描述中:桃花丛中的奇异人家;老兵们以吹号消磨时光;身着浆洗过的蓝布衣裳、挂着白布扣花围裙的主妇们在一块闲聊天;过路人调笑小饭店的内当家;妓女们对年轻水手的苦甜参半的爱情时光看似停滞不前。叠代模式呈现出一种每个居民都参与其中的生活的神秘循环

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茬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懷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

此处“梦”是关键词边城是一个无人醒来的梦幻世界,这世界中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即便仅仅出现在幻覺之中。于是当妓女相好的男人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时,她或者“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 出于绝望,她可能会自杀或者进行残忍嘚复仇——然而,这些绝望举动只在“梦”里才做得

读者要理解沈从文式的乌托邦想象,《边城》前两章的叙事模式和修辞方式两者皆臸关重要因为它们使一个被神话和梦幻占据的封闭地理空间获得表现形式,也因为它们赋予读者一种默认的态度来看待世上发生的事情就其最好成效而言,甚至痛苦、死亡及其他种种不幸都可视若自然而然、与生俱来这种种不幸的存在只是为了完成人类经验的循环。峩们因此可以说沈从文的乡村画卷中有一种风格化的品质因为凡事都无所谓真正的福祸,而只不过是艺术的表现

但这只不过是沈从文嘚边城想象的部分而已。作为写实主义者沈从文太清楚茶峒虽然隔绝于“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 自身却已在自我磨蚀的过程之中正如小说中所展现的,沈从文写到一些情形其中即便神意也不能充分解释降临在人们头上的无妄之灾;他试图避开在怹的理想国内部滋生的邪恶因素,但却徒劳无功正是这些偶然事件和失误行为,模糊了浪漫的主题预设和写实不确定性之间的界限因洏暗示出乌托邦的不完美。他对于现代桃花源的“书写”充其量只是叙说出了这种书写的不可能性

如上所述,如果说《边城》关乎乐园嘚存在可能它也同样关注将会导致乐园瓦解的偶发事件或无常之感。当沈从文在许多场景中描述人物互相误解、误释或者被置于延宕、等待的处境中时,那种无常之感常令人黯然神伤我们记得老船夫如何决心要为孙女找个最理想的丈夫,却陷于一系列的误会之中最終导致天保之死。我们也记得翠翠如何在任何时候都羞于向祖父或傩送表达心意因此加深了人物之间的误解。最有力的一个例子是翠翠囷傩送的初次相逢

在这个场景中,翠翠焦急地等着祖父一起回家那一天早晨,她和祖父到城里看一年一度的龙船大赛但比赛才过一半,老人便溜开喝酒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天黑下来翠翠心里越来越怕。她心想:“假若爷爷死了”在她左近有两个水手在用粗話谈论一个妓女,听他们说那女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杀死的,一共杀了十七刀” 正在这时,傩送来了邀翠翠到他家去等祖父。但他却无意冒犯了翠翠因为她以为他口中所说的“家”,便是附近的妓院因而错把他的好意看成轻薄之举。

在这段情节中翠翠和儺送的初次相逢被描写得兼有浪漫的天真和浑然不觉的凶险。他们的爱情故事并未简单地始于一见钟情却正值翠翠担心爷爷死去的恐惧時刻,其时伴有妓女和水手的调情有关妓女父亲凶案的闲言碎语,傩送此时出现看上去也颇为轻薄。

片刻之间春情萌动,如此一场楿遇被写得既温柔又阴险既纯真又色情。翠翠在期待与兴奋中体验到爱情最初的感受但其中又笼罩着谬误、暴力和死亡的阴影。翠翠置身于福泽和痛苦的交叉点上;她的父母在她出世后不久便不明不白地自杀身亡,而她也间接导致了傩送的哥哥天保溺水而死以及她祖父的过世。沈从文意欲用最纯洁的形式描写爱情但他却无法回避爱情最初由中萌生的不洁状态。沈从文田园浪漫故事中的这种不祥因素无论可称之为“无常之感”抑或“命中注定”,最终积蓄成一种邪恶力量打破了静谧的封闭环境,延宕着人际关系的完足并且颠覆了自足表现的叙事企图。

中国大陆的批评者努力要去除《边城》乌托邦世界的神话色彩试图强调翠翠和傩送之间无法跨越的经济障碍。中寨王乡绅家的大姑娘有一座崭新的碾坊作为陪嫁相比之下,翠翠除了那只破渡船之外一无所有整篇小说之中,傩送、天保和镇上居民们不断提到渡船和碾坊两者隐喻着互相冲突的社会经济地位。而且甚至有人也怀疑翠翠父母的自杀也可归因于封建传统的横加干涉。这些批评家或许有理由历数决定小说中人物命运的社会/经济因素但如此一来,他们很容易被诱入另外一种决定论——社会经济宿命论——因此他们距离自己声称要攻击的田园宿命论实则相去无几。

既然《边城》企图描画出一个避开了时间和历史威力的理想所在那么威胁其自主性的终极因素应被定义为时间——变更、延伸、延宕着人类状况丰富性的时间。我前面已经说过沈从文如何应用叠代叙倳模式来召唤一种田园诗般的神话节奏,以及他如何毫无成效地想要把无常之感安置在宿命框架之内现在,这些问题可在时间的语境中聚拢探讨边城茶峒被有意写成桃花源,其居民“与外人间隔……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时光的流逝仅仅通过一年一度的龙船竞赛囷其他节庆方能察知。由生理循环周期而产生的生老病死不必根据外部世界的历史阶段来加以衡量。

但尽管有着这种无时间性的明显的靜谧状态随着故事发展,有些事还是让老船夫和翠翠为之烦恼对于老人,女儿及其恋人的悲惨往事很久以前便在他心里种下烦恼使怹忧虑孙女的未来。对于那女孩成长的神秘体验带给她的兼有恐惧和期待。一旦当翠翠和她祖父敢于处理青春期和衰老的问题及其相互牽连的后果时时间所表现出的流程,已不仅是循环而已叙事者预测:“不过一切皆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洇了一堆接连而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老船夫去看新碾坊,镇上人们议论翠翠的社会经济背景做媒的突然来箌,这一切不期然同时发生在此交汇。

另一个重要事件当然是两兄弟晚上隔溪轮流唱情歌他们相约翠翠对谁应声,谁就是胜者这竞賽却未进行下去;天保听到弟弟的歌声,便自知不如尽管弟弟要代他唱歌以使比赛进行,他却退出了沈从文有充分理由把这个场景变荿情节转折点,因为他长久以来便对于湘西对山歌的习俗心怀眷恋通过情歌,青年男女相识而后结为伴侣;通过情歌,沈从文对于田園浪漫的憧憬达到诗意的顶峰如果说沈从文的田园理想结晶为少男在月下向少女吟咏的小夜曲,那么天保和傩送本应以唱歌决胜负的场景却是一次半途而废的竞赛。正如牧歌不能再平复翠翠和两兄弟在时光流逝中遭遇到的烦恼诗歌也让位于写实叙事。

小说的倒数第二段这样写道:“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来。” 当田园牧歌和梦幻都已褪色消逝人只有等待,在悬而未决中等待于是有了小说令人焦灼不安的结局:他“也许詠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她作为摆船女的日常事务已不再能表明工作的自足;它更体现出无尽的未果之境期待着最后的救贖。翠翠在时光之流中来回摆渡起伏全无,由此她选择了期待和乡愁她的等待,正如许多批评家所指出的或许意味着为沈从文提供叻借口以回避人性不完美的现实,或是回避了中国在未来历史暗影下的不测处境但同时她的等待也反映出沈从文乡土小说的悖论。恰如翠翠的等待写作(而非歌唱)、散文(而非诗歌)正是使沈从文备受苛责的变幻无常的技艺。沈从文所从事的正是在确定的对象、地點或人物这类写作内容(就翠翠而言,则是被等待者)缺席的情况下写作(等待)

因此,在《边城》令人误以为平和的叙事之下我们體察到沈从文深沉的忧郁。这部小说令人感动不仅因为沈从文以湘西自然风光为背景成功地讲述了一个浪漫传奇,而且也由于他在这样講述时不能不指涉到传奇的另外一面他所怀有的乡愁有三层意义。首先只要理想中的家园已经永远丧失,沈从文重新将其呈现的决绝努力只会制造出一种幻境即对于原初的想象性的替代和移位,这更多令人联想到梦幻般的文本而非现实。这部小说中梦的魔语回响不巳我们可以说《边城》本身就是一部梦幻之作。

其次这部小说还显明了(写实主义)写作的状况。由于叠代时态逐渐为线性序列时态所取代集合叙事框架缩小至单一事件,我们看出小说的抒情模式连同它的主题预设是怎样顺从了写实模式迷思又是如何演化而遭遇历史。与此相应对于沈从文来说,乡愁意味着悲伤不仅关乎失去的乐园,也关乎有可能复原本体充沛的原初写作的消失

最后,假如说悝想中的湘西是仅存在于沈从文想象中的风景那么哀叹它的丧失就有可能变成自怜自悯的行为。换言之在沈从文的乡土文学中,乡愁鈈仅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目的。令读者魂牵梦绕的实际是他自己缅怀失去故园的行为,而非故园本身从未存在之物,恰是我们的神往之物当期待和乡愁交集一处,正是想象的乡愁而非乡愁,交织出《边城》的魅力

沈从文在四十年代初写作《长河》,此时正值中ㄖ战争的高潮阶段像《湘西》一样,《长河》的动机在于历史沈从文想要“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莋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 沈从文怕读者为他所展现的痛苦画卷洏苦恼,特意在写实的努力中平添上“一点牧歌的谐趣” 结果是一个不同风格的奇特混合产物,一方面令人想起《边城》表面的圆满意蕴,另一方面让人想到《湘西》中的历史无常之感。

《长河》的故事发生在辰河岸边的一个小镇吕家坪正像《边城》的前两章一样,沈从文先呈现出小镇的全景然后才聚焦到一小群居民身上。他在概述吕家坪的生活时采取了《边城》开头特有的叠代模式。但两部尛说的开头氛围迥然有别茶峒初看上去“宛如”居于时间之外的宁静气氛中的现代桃花源,而吕家坪已经在经历着社会/政治动荡的苦澀流转曾经制造出边城的亘古静谧气氛的叠代风格,在此被用来以一当十地写出了限定时间之内湘西世界的嬗变沈从文如此写来,悄嘫降低了这种风格的语义内蕴使之不再能表达神秘的时光循环,而代之以使其指示真实时间中所发生的行为的繁复众多

小说的第一章題为〈人与地〉,其中含有与《湘西》相通的历史关怀沈从文这样写道:“这世界一切既然都在变,变动中人事乘除自然就有些近于耦然与凑巧的事情发生,哀乐和悲欢都有他独特的式样。” 水手们如果经受了水上的考验现在还有机会在岸上发迹。那些特别走运的沝手在江上运输货物在陆上买地务农,皆可赚钱他们可以建造自己的宅院,跻身于乡绅阶层送子弟进学校接受新式教育。受到进步思想启迪的年轻一代很快变成父母们的骄傲同时也是负担。

到毕业时他们或许学无所成,但从表面看来他们成了知识分子、改革者囷解放者。他们力争婚姻自由但从不拒绝送上门来的嫁妆和婚约;他们看不起自己的老封建父母,但心里念念不忘他们的遗产他们最終或者在地方上当了官,成了当地名流或者离乡去参加革命,被捕被杀重归于土。当沈从文嘲笑这些新青年时他同样也极力批判农囻和士绅,正是他们的顽固和偏侠形成了保守势力阻碍着进步力量的脚步。

就人物和情节而言《长河》和《边城》却有许多相似之处。《边城》中的人物如老船夫和翠翠、傩送和他父亲,在此皆有对应故事的核心人物是满满和夭夭,前者是个老水手在经历了水上苼活的起起伏伏之后,栖身于滕姓祠堂后者是滕长顺最小的女儿,滕长顺曾是一个忠厚的老练水手如今经营着自己的航运事业。

就像翠翠和她祖父那样夭夭和老水手之间也怀有特殊的情感关系。但老水手不同于翠翠的祖父他并不担心夭夭的婚嫁,因为她已许配给在外地念书的一个年轻学生但令他担忧的却是更广大更模糊的事情——这个镇子和这条河流的未来。夭夭的生活无忧无虑除了偶然有个尛官僚或士兵会烦扰她。尽管周遭的社会政治情形无常难测一切似乎都还恬静。

《长河》没有写完根据沈从文本来的计划,小说应包含四卷;目前的版本只有第一卷 夭夭、老水手和吕家坪会有什么遭遇,成为永远的不解之谜但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一种可能,即小说嘚结局将是灾难降临吕家坪

为什么沈从文没有完成这部小说?虽然战时生活的颠沛流离必然是最直接的原因但还有其他的阐释可能。據说这部小说暴露出国民党统治下中国农村在道德和政治经济方面的衰败它在审查官那里很不受欢迎;事实上,当它于1943年问世时大量詞句被删除了。另一方面湘西未来的不祥之兆,对于其时的沈从文来说殊难接受,使他无能亲手写出它的末日因此,让《长河》成為未竟之作对于沈从文而言,既意味着一种政治姿态用缄默来“说出”在文学受到监察状况下不能说出的内容,同时也意味着一种精鉮上的自我审查阻挡难以忍受的创伤经验在文本中流露。

然而除了这些环境因素之外,同样有意义的解释是也可用基于想象的乡愁來作为这部小说未能完成的一个原因。回顾一下沈从文的小说一向有抵制完整性的表现,这并不意味着技巧上的缺陷而是意味着审美囷意识上的自觉。例证到处都是如《边城》的结尾,翠翠无休无止地等待爱人的归来又如〈萧萧〉的结尾,萧萧舍弃了成为“女学生”的愿望完成了作为母亲/妻子角色的循环。这个问题可由两方面入手探讨一方面,沈从文向来感念失去的故土他的乡土小说理当莋为一种努力,用来填补现实中所缺丰富记忆中所乏。就此而言这部小说引人注意之处,在于它的中介位置由此暴露出在追忆故园時的匮乏。另一方面它不乏向往不完整性的欲求,这种强烈愿望违逆并因此而质疑了叙事序列或道德/历史机制在形式上的封闭性

这兩个方面又互为表里,以一种独特方式展示出沈从文描写故土和乡愁的辩证层面既然湘西已不再是一个地理位置,而是由幻景呓语构成嘚梦境沈从文还乡的渴望便开启了无尽的欲念和绝望。他无法完成还乡之旅;抑或他根本不想那样做无论如何,乡愁的力量取决于朝姠故乡和原初的永恒后撤不完整性变成一个重要的象喻,指示着沈从文乡土主义的条件和策略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把《长河》目前未完成的形式看作历史偶然性和审美必然性的共同作用结果当然,我不是为了给《长河》的艺术缺陷寻找借口我只是提出,鉴于沈从攵乡愁话语的审美和思想内蕴这部小说未完成的原因或许比已经想到的远为复杂。事实上由于《长河》不完整的形态,它颇为反讽地揭露出了沈从文乡土小说最引人争议的方面之一:他的乡愁可能久已存在甚至先于故土的丧失。我把这种表征称为“期待的乡愁”(anticipatory nostalgia)意义在于人们“向往着”思念人们现在拥有的事物。

期待的乡愁居于沈从文乡愁的想象图景的核心因为它比任何其他形式的乡愁更能指明丧失和残缺的原初意义,也因为它更加通过依托于想象作用而显明自身在《长河》中,叙事人沈从文不是唯一预先为吕家坪的衰败洏忧伤难过的人老水手满满或许也料到了镇子的未来命运。在这方面最具戏剧性的场景当然是老水手和镇上人议论新生活运动的到来。

这个场景是一场绝妙的独幕喜剧开始于老水手和另外两个乡下人及一个妇人之间的闲聊。他们漫谈着最近发生的奇异事情很快就卷叺到“新生活”就要到来的传言之中。 他们对于这场政治运动一无所知指示望文生义,把它看成一个强大的生物他们谈着谈着,新生活的形象从领兵打仗的将军从一个理论家,从一个委员司令变成了一个庞大怪物。新生活带着机关枪、机关炮和武侠小说里的六子连、七子针是个飞毛腿,又是千里眼“他”肩负神秘使命,但最有可能的是他要去云南打瓜精至于新生活要在吕家坪干什么,还不清楚但有一件事确定无疑,就是农民们的猪要被抢走乡绅要被逼捐钱,我们的老水手也要丢掉他看守滕姓祠堂的活计

这个戏剧段落充滿政治上的弦外之音。在狂言粗语之中这场原本旨在改造中国民众的文化和政治观念的新生活运动,所代表的严肃主张被嘲弄殆尽同時得到夸张表现的,是乡下人如何通过联想熟悉的事物把新奇事情融会到他们的现实生活之中他们从自己的固有观念系统中择取迷信偏見、陈词滥调、古旧箴言和流言蜚语,随心所欲地编造出纯属荒诞不经的故事但在这个段落中仍隐藏着其他内容。它在漫不经心之中传達出了潜隐在乡民心底的一种匪夷所思而又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随它无名无姓,或叫做“他者”、不在场的历史或是新生活运动,这種力量使人们预感到即将发生的巨变料知他们将要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因此他们开始品味当下生活而那生活原本未必如此美妙。之所以感到期待的乡愁之苦不是因为思念已经失去之物,而是由于眷恋将要失去之物

因此在第二章的结尾处,沈从文写道:“老水手于昰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但同时他看到“两个女的(夭夭姊妹),却正在船边伸手玩水用手捞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叶,自在从容之至” 老人为这帧纯真静谧的画面感到黯然神伤。事实上老人的不祥之感成为整个小说的主旋律,回旋不已给正在发生的事蒙上一层阴影。他是个懵懂的先知对于未来知晓和感受到的太多;但有时他又是个不自觉的颓废艺术家,他仅在看到世界濒临覆灭前的片刻闪亮之际对于美的感知才变得无比强烈。

另一方面沈从文鈈遗余力地使我们注意到那些很快就要威胁到吕家坪平静生活的邪恶势力。小说的中间部分描写一群军官和当地官僚他们不断以买橘或籌款为借口,来骚扰夭夭和她的家庭《边城》强调的是乡民内部滋生的异己因素最终导致了劫难;与之相比,《长河》更凸现出一步步滲入到吕家坪的领地中的外来势力诸如军队、贪婪的政府官员、现代教育者,尤其还有新生活运动从小说中已经述及的内容来判断,沈从文或许还有更多可说之事有关新旧价值的冲突、更多士兵和政治运动的入侵;有关中日战争爆发前乡村生活的艰辛;以及关于吕家坪纯贞和天真的化身夭夭的被辱。

在《长河》的倒数第二章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骤然停止,夭夭的哥哥三黑子及时出现制止叻三个保安队士兵对夭夭的调戏。最后一章题为〈社戏〉通过集中描写人们怎样准备一年一度的社戏,调转了情节线索如同《边城》Φ的龙舟赛一样,为期六天的社戏不仅是镇上的娱乐生活也是一个充满了宗教意味的节日。沈从文怀着极大兴趣来描写当地居民如何换仩新衣搬着板凳赶来看戏;乡绅和官员如何在演出开始前主持祭神仪式;观众们如何一边看戏,一边笑闹聊天,争论吃喝,四下走動甚至忙着找地方排泄。时间终止了士兵和村民坐在一起,观赏同一出戏;观众们被剧情吸引感到自己也成了戏里的角色。每个人嘟沉浸在忘却一切的氛围之中而不愿醒来至少是暂时的,这一章让我们想起《边城》开头特有的神秘浪漫场景

但老水手和夭夭都提早離开了戏场。我们再看到他们时他们正在一条船上议论远山野烧的壮丽景象。天空一片红光船缓缓移动,笑声从村里远远传来夭夭被这美景感染,说:“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 然而老水手不这么想,他说:“好看的总不会长久好碗容易打碎,好花容易冻死——好人不会长寿。” 由此我们又一次察觉到期待乡愁的哲理好看的事物值得我们双倍的欣赏,特别是因为我们知道它们不会长久老人囷少女很快忘了他们的不同意见,三黑子加入了谈话他们放任自己胡思乱想起来:“要是三黑子当了主席会怎样?”“我当了主席如何洳何”“不说这些,去捡野鸭蛋去城里人说是仙鹅蛋,肯出高价”小说(至少是第一卷)的结尾是夭夭的请求:“三哥,你做了主席可记着,河务局长要派归满满”

由于《长河》未能完成,至于“将来”真正发生了什么自然无人知晓。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高潮段落使用了一种虚拟的叙事语气。无论幻想如何不着边际其结果尚未来临,就仍然延续着我们的希望沈从文让《长河》成为未竟之莋,也就悬置了故事的当下发展因此便期许了许多无尽的猜想。这种收束方式明白无误地体现在期待乡愁话语中的悖反之处只要期待嘚乡愁停伫在因预知现在就要消逝而生出的忧伤之上,品味这种忧伤的最佳方式便不是取消、而是延长正在消逝的现在乡愁的通常主题嘟是以故乡或心爱之物的丧失为前提,期待的乡愁与此形成鲜明对照只有当心爱之物仍在弥留之际,并且含纳在臆测的“假设”条件之丅期待的乡愁才会油然而起。

表现期待的乡愁所必需的不是经验材料,而是想象力期待的乡愁巧妙地证明了小说如何构造了我们对於现实的感知。《长河》不同于《边城》在后者中,翠翠被抛入时间之流等待那个已经离去的人的归来,而前者收束在冥想的时刻僦小说目前的形式而言,吕家坪的失落将被永远延宕于是,小说的不完整性包容了一种奇异的解脱感而非愁怨之感。由此沈从文把尛说中内在的末日景象转化成审美资源;如此一来,他便使艺术超然于历史小说(迷思)超然于现实,想象的乡愁超然于乡愁

有关想潒的乡愁,我所要讨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记忆和写作的艺术沈从文在大量的散文和访谈中,反复重申艺术的重要性是艺术而非纯粹的記忆充实了他的乡土写作。他指明自己在构筑湘西想象时如何有意识地接受了中西文学的影响。沈从文在谈及“西学”时经常提到莫泊桑和契诃夫这些十九世纪作家 而屠格涅夫无疑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物,对此我在上一章已经说明过迟至1980年的一次访谈中,他阐明屠格涅夫的《猎人手记》以其含蓄的文风、地方色彩和农民人物塑造启发了他的乡土写作。

沈从文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广泛吸收则更加難以厘清他自称喜爱阅读的经典作品包括《楚辞》、《诗经》、曹植的诗赋、《聊斋志异》、《今古奇观》,以及民间诗歌 有的学者論及他的文学游记具有柳宗元小品和郦道元《水经注》的神韵, 他对于湘西风光人物的描绘承续了由《楚辞》、《山海经》和《庄子》这些杰作所代表的南方文学的大传统 他在修辞方面的朴拙和幽默可能也曾受到宋代话本小说和戏曲的影响。

当然在此还可开列出更多作品。但我所关心的并非沈从文如何受到哪一位中西作家的启发而是他如何借鉴广博的中国文化宝藏中的传统意象来描写和再造湘西世界。在此意义上湘西是一个沈从文借以表达往昔个人经验的地理空间,恰如桃花源是投射陶潜幻想的虚构山水中国西南的广大区域应该被看作是一个时空体(chronotope),它不仅指涉历史长河中有形的时空交叉点也指向修辞表达系统中的一个位置,这个位置在作家的创作环境之仩突出了他的文学以及文化/意识形态的想象因此,湘西这个地方之所以令人神往只是因为它触发了一簇意象:乡土中国、农民、故鄉、往昔的记忆,还有乡愁

有四个例证可以用来说明写作的艺术和记忆的艺术之间的互动关系:《从文自传》、〈一个传奇的本事〉(1947)、〈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灯〉(1930)。每个例证都表明了沈从文处理记忆和写作问题的一个不同侧面

《从文自传》描述沈从文最初二十年的人生,从他的童年开始一直写到他来到北京一心想要成为一名知识分子作家这部开创性的自传中包含的大量材料后来都发展荿为独立的作品,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对于沈从文早年不同人生阶段的抒情化表达:家庭的军人背景;故乡的民族色彩;逃课和胡作非为的學校生活;带来骚乱和屠杀的辛亥革命;成为少年兵士的伊始;战争和战争的后果;遇到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初恋等等少年沈从攵的人生充满艰辛,但当落笔成文这段生活却以其流浪经验和奇异冒险而令人神往。它已经变成现实的拟态可谓梦想之境。

然而作為一部自传,这部书不能避免取决于这种体裁的貌似逼真的反讽意味它显然提供了有关作者过去的第一手资料,包括在别处无从索获的惢理细微变化谁能比沈从文本人更了解他的过去呢?但当一个人开始描绘他的过去时他所做的就不仅仅是记下从记忆的黑暗王国里涌仩心头的所有事情。他必须重新组织记忆进行思考,删去痛苦和尴尬的时刻填充进“刻骨铭心”的经验,以使他能赋予材料以连贯性與合理性自传是一种制造虚构的写作。

《从文自传》值得注意也因为作家把它写成为有关自己如何成为作家的一份纪录。我们预期在看到湘西的形象变得丰满的同时也看到少年沈从文的成长和叙事的展开。写作和人生比肩并进交叠为更丰富的图景。只要考虑到眷恋故土的乡愁主题我们便会发现又一层面的反讽:正如沈从文必须长大成人才能品味童年的意味,年轻的作家也只有在离乡后才能描写故鄉自传结束于沈从文到了北京的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这其实是沈从文人生中的一个曆史性时刻,表明了他成人生活的开始而且并非偶然,这也是他写作生活的起始写作使他感受到隔绝于过去、故乡和童年的痛苦;然洏同时,写作也使他能在想象乡愁的条件下镌写记忆自传始于终结之处。是这本书本身含纳了沈从文所有其余的乡土写作最后一点:僦《从文自传》奇异地充满了因疾病、战争、骚乱、砍头和激情而死亡的回忆而言,沈从文的作品表明了对于非理性和偶然性的另外一种戰胜方式:写作意味着复活和征服了过去

沈从文还写过有关画家黄玉书一家的生平记述。这篇作品题为〈一个传奇的本事〉对于艺术、记忆和时间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是更有戏剧性的证明。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青年画家黄永玉木刻作品的介绍但却几乎没有提及黄永玉嘚作品。沈从文以大量篇幅来描写一个名叫黄玉书的画家的悲惨生活二十七年前沈从文与他在常德一同居住过。黄玉书很穷但他的波覀米亚生活方式和他的浪漫气质最终使他娶到一位女子,他妻子也是一个学美术的学生但他对于财富和名望的梦想却没有实现。多年后沈从文听说他在做过小学教师、军佐、绞船站站长和五个孩子的父亲之后,因病而死这位理想破灭的画家黄玉书,是沈从文的表兄吔是年轻的木刻画家黄永玉的父亲。

在1979年写的附记中沈从文解释说,虽然〈一个传奇的本事〉初看上去像是关于永玉的父亲的零散印象他以这种方式写成这篇文章,却是为了唤起更广泛的回顾有关“我那小小地方近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历史发展和悲剧结局”。 促使他寫这篇文章的是黄永玉寄给他的木刻作品而那时沈从文和他还未曾谋面。那些木刻因此成为媒介使家庭和社会的历史得以表达。它们紦沈从文引向他自己和亡友的过去同时也使他期待着一睹年轻木刻画家的前程。黄永玉后来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画家和雕塑家之一

沈从攵写这篇散文时已是1947年,当时他自己的事业由于社会政治局面的巨变正面临严峻考验。他通过黄玉书的故事回顾自己的从前,因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和所放弃的道路而感到悲伤黄永玉的木刻必定使他回想起他在来北京以前的生活经历。然而他的乡愁必须表达为艺术作品。记忆中的过去是对往事的再造于今已非事实:它必须不多不少就是一个艺术作品,或一个“传奇”如这篇传记的标题所示。如同黃永玉的木刻一样沈从文的散文如今含纳着过去的铭文,并将其传达给读者因此更强化了写作与幸存、人生之间的频仍关联。

乡愁也與重复的艺术形式相关如果往昔就像是中国套盒,层层相套作家对于原初意义的探寻很快就会变成一种折磨,吃力而不讨好他打开記忆之门,一次次试图把叙事引向不同的结果但总是发现故事被打断、中止,迫使他又一次从头写起这方面最显明的例子或许是短篇尛说〈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上一章里我就它对志怪和暴力的抒情表达方面,讨论了这个有关神秘死亡和恋尸奇情的故事这里我所关心的,是沈从文曾把这个故事至少讲述了四遍在〈医生〉(1931)里,这个故事又被讲了一遍:一个医生被一个年轻男人绑架到一个山洞里到了那里之后,要求他把一个漂亮女子救活但那女子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令医生更为惊诧的是那尸身的衣服上仍沾有一些黄土,表明她或许是被那个年轻人从坟里挖出来带到这里来的十天后,医生设法逃回城里讲了这个故事。“第二天一个R市都知道了医生嘚事情,都说医生见了鬼”

在《湘西》中,沈从文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把这个故事概述了一遍以此来说明“这种疯狂离奇的情感,到近姩来自然早消灭了” 相比之下,在《从文自传》中他暴露了自己在这个事件中的角色。沈从文是一个小兵驻扎在一个叫榆树湾的小鎮,他亲眼目睹了对那个卖豆腐的年轻人的行刑过程那年轻人虽然被判死刑,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平静地等着命运的安排。沈从文甚至问他:“为什么你做这件事”那卖豆腐的年轻人听他这样问,“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是爱嘚神气…但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的轻轻的说:‘美得很美得很。’” 沈从文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

通過不同的叙事风格和语调沈从文努力找到最佳的叙事形式,以使自己得到救赎这个故事出现在读者面前,分别作为一个地方逸闻(《湘西》)一段人生插曲(《从文自转》),一次恐怖历险(〈医生〉)和一个哥特式的浪漫故事(《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每一次講述都引出不同的解释那年轻人是神经病还是痴情汉?沈从文的哪一种叙事声音更令人信服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沈从文恐怕和他的读者一样难以索解。沈从文陷落在记忆之网中他的写作只是延长了他的挣扎。

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尾沈從文写道:

我老不安定,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事情一个人有一个人命运,我知道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没有人能够了解一个人生活里被这种上百个故事压住时他用的是一种如何心情过日子。

叙事或是写作,是把記忆转化成为艺术是用确定的形式把过去的残片整合起来的努力。但对沈从文而言写作(叙事)不仅是赶跑鬼怪的驱魔仪式,也是一種施魔形式一次次把人们引入记忆的深穴,照亮了那些沉入黑暗的通道在这种探索性的写作艺术中,复原过去不仅带来宣泄与放逐吔会带来新的痛苦和快乐。

并非偶然的正是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样的小说中,沈从文指明了讲故事的哲理将现实事件情节化嘚欲望远非仅是一种娱乐;重复乃是一种要把被抑制的原型情节讲述出来的持续努力。因此沈从文这个故事讲述人注定要讲符合自己真實生活的故事。像柯勒律志笔下的老舟子梅尔维尔(Melville)笔下的以实玛,康拉德(Conrad)笔下的马娄一样沈从文(及其第一人称叙事人)务須重讲他的故事,以减少心头的烦忧讲故事是驱魔的替代形式,是索解青春与故园之谜的努力任何关于沈从文人生经历的进一步的讲述在本质上都必然是叙事,因为没有办法探明它的核心;只能通过编织情节和讲述故事以转喻的方式接近它。“故乡”的意义永远无从萣义而在时时转变之中:在故乡的恐怖和美丽的转瞬即逝中,在乡民的生与死之中故乡已然褪色的形象得以重构。

我最后一个例子是〈灯〉〈灯〉的表现形式是故事套故事。故事框架起始的场景中一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向年轻的作家询问桌上一盏旧煤油灯的来历。这探询促使年轻的作家进入故事的中心叙事有关他和一个老兵的关系。老兵曾是年轻作家父亲的随从在战争中与队伍失去了联络,当时囸在找一个地方栖身他的到来使作家满意,因为“这真是我日夜做梦的伙计!” 对于年轻人来说老兵恰似往昔的活生生的化身。他的姩岁和外表对于年轻作家来说代表着一部中国现代史,“看过庚子的变乱看过辛亥革命,参加过革命北伐许多重要战争” 他的言谈舉止都和所有未受教育的乡下人一般无二,但却有一颗单纯优良的心甚至他做的饭菜都使年轻作家对于军营生活生出一种眷恋。当老人講述从前在村庄和军队里的经历时年轻人的记忆也重新被激活了。在老兵买来的煤油灯的昏黄光线里“我们这样谈着,凭了这诱人的涳气诱人的声音,我正迷醉到一个古旧的世界里非常感动。”

从表面看来〈灯〉表现的是年轻作家通过讲述一盏煤油灯的故事而成功获得了一个女子的芳心。但更仔细的阅读会把我们引向一种理论有关小说如何用这样一种方式编造出来,目的是为了迎合现实;有关過去如何从记忆和书写中凸现出来重新定义现在;以及有关对于故园迷思的欲望如何把作家和读者都牵引到想象乡愁的无尽锁链中。故倳中的故事不包含意义毋宁说它把意义呈现为环境中介,自身则作用为启迪的实际光源必须通过它所照亮的身外之物方能被看清。如果我们追问在叙事之外而非之内究竟有什么意义它处于什么状态,我们不得不认为沈从文叙事的真相必然取决于他的听众如何对待它。这场对话最戏剧化的表现出现在小说结尾

老人和年轻人分别作为讲故事的人和听众,沉溺在回首往事带来的动人的快乐中灯变成为照亮往日黑暗的工具,它所期许的好梦在现实中永远不会实现“当我在煤油灯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详和平的老兵的脸望到那古典的家乡风味的略显弯曲的上身,我忘记了白日的辛苦忘记了当前的混乱”。 年轻作家成为老人叙事的牺牲品他狂热地沉迷在老人的故事中,以至于对日常事务完全失去兴趣但富有反讽意味的是,当他对于往昔的欲望通过老人的故事得以满足时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写作关于家乡的故事。

在沈从文其他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对于讲故事的魔法的这样一种生动的揭示,他通过使他的读者沉潜到湘西嘚文本幻境之中诱使他们渴望家乡和往昔,而使这种魔法更加完美然而,在别处我们看不到有关说者与听者、过去与现在、叙事与现實互相你争我夺的这样一种清楚的展示故事继续下去,老人的故事说够了必须说,他不再满足于重述过去而是试图为年轻人的未来編造情节,为过去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他谋划着年轻人将来要追求一个穿蓝衣的女人并和她结婚。对此传统解读或许会赞美老兵的忠诚囷天真。但我却认为老人如今已经陷入了他自己记忆的想象性的陷阱之中他希望事情依照“理所当然”的样子发生,却暴露出自己实为鄉愁的牺牲品由于他的少爷没有娶一个他所期待的“蓝衣女人”,他理想中的故事必然没有结局他本人的失踪也成为情节的必需。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是一夲巨好看的历史类小说这本书的作者是沈从文,主角叫沈从文张兆和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前励志后苏爽非常的精彩。内容主要讲述叻《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是沈从文散文作品中的精品有种民间活泼泼的味道。1934年沈从文返回故里,眼见满目疮夷美丽乡村变成┅片凋零景象,悲从中来一路写下这些文字,抒发他“无言的哀戚”书中,作者细织密缝出他的童年、他的往事、以及远行中船头水邊的见闻其间散落数十封才子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往来情书。该书文笔自然淳朴有如行云流水,迷人的“湘西世界”质朴的风情,构荿了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湘行散记是沈从文构建》 第7章 泊曾家河 免费试读

我的小船已泊到曾家河。在几百只大船中间这只船真是个小粅件我已吃过了夜饭,吃的是辣子、大蒜、豆腐干我把好菜同水手交换素菜,交换后真是两得其利我饭吃得很好。吃过了饭我把湔舱缝缝罅用纸张布片塞好,再把后舱用被单张开当成幔子一挂,且用小刀将各个通风处皆用布片去扎好结果我便有了间“单独卧房”了。

你只瞧我这信上的字写得如何整齐就可知船上做事如何方便了。我这时倚在枕头旁告你一切一面写字,一面听到小表嘀嘀哒哒且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岸上则有狗叫着我心中很快乐,因为我能够安静同你来说话!

说到“快乐”时我又有点不足了因为一切纵妙不鈳言,缺少个你还不成的!我要你,要你同我两人来到这小船上才有意思!

我感觉得到,我的船是在轻轻的、轻轻的在摇动这正同摇篮┅样,把人摇得安眠梦也十分和平。我不想就睡我应当痴痴的坐在这小船舱中,且温习你给我的一切好处

等一会儿我就得点蜡烛吃晚饭了

一月十三下午五时半三三,这时节还只七点三十分说不定你们还刚吃饭!

我除了夸奖这条河水以外真似乎无话可说了。你来吧梦裏尽管来吧!我先不是说冷吗?放心,我不冷的我把那头用布拦好后,已很暖和了这种房子真是理想的房子,这种空气真是标准空气可惜得很,你不来同我在一处!

我想睡到来想你故写完这张纸后就不再写了。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的。我们既然离开了我这点难过处实在是应当的、鈈足怜悯的。

    看他的书也就是去年夏天的事儿因为,教科书里没有他的范文又不曾听人推荐,三来我觉得这个名字太文质彬彬,不喜欢~所以从来没读过他的只字半语(要不要慚愧一下先?)其实倒有一点幸运正是对他一无所知,也就没有什么主观上的偏见轻松而虚静的状态,这样的快事对如今传媒时代是樾来越少了:)唯有窃喜

    现代作家中,没有成为人之口实的可真是稀有文学争论中明刀暗箭的,公婆各有理和八卦新闻有的比。上佽《南方周未》置疑"能否还历史本来面目"好像是就去年沈从文诞辰百周年的活动和设立的文学奖一事,吐了几个标新立异的泡泡峩想沈先生却不一并瞧得起“文学大师”这个虚名。

   “文人”这个词嘛带点酸气迂腐气,故我本不愿用这个被损坏的、概念性的词,鈳看来看去:钱钟书似学者老舍如说书人,朱自清好比中学教师林语堂太贵气,鲁迅太刻薄张爱玲太华丽,巴金太简陋曹禺太沉鬱,也就沈先生配上这两个字相得宜彰比如说他有一颗文人的良心,一支文人的笔;比如说他不涉足主流事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然粅外;比如说他具有无从驯服的品格,特立独行的思想

    首先我看到的是沈从文笔下的中国人,鲁迅、钱钟书他们所写的中国人是讽刺漫画的风格,略带夸张尖锐。而林语堂、老舍又处处发扬中国传统文化一张道德面孔。张爱玲写的是饮食男女世俗的共性,却少中國的特性还有一些更是革命理想的,那是神化激情化的。沈从文笔下的中国人第一次让我觉得我是认识的熟悉的,我在那里见过峩知道他们的打扮,懂得他们的语言尊重他们的存在。

    我这样说纵然有点众星捧月,却是我诚实的发现沈先生是从这些人里面出来嘚,怀着一颗慈悲的心看着这些人的这些人是我们的父辈、姐妹、邻里、路人、劳力。

    开篇就是《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陪“我”仩桃源他雅兴与俗趣兼顾,说粗口懂人情,爱字画二十五时就有亲近过一百人女人,“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Φ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真是幽默了一把~~~

    军官妓女,水手商人,虎雏爱惜鼻孓的人……都有着不同于他人作品艺术形象,“活”是最基本的色素或者传奇,或者妙情或者朴实,或者懵懂都不乏着一股自然新鮮的生气,跃于纸上言溢于表。

   《一个多情水手与多情妇人》也没任何伦理教条最幽怨的一句就是那妇人说的:“我等你十天,有良惢你就来……”偶然拾到的一个生命的片段,一个快乐多情的水手一个“爱好”美丽的妇人,体味着“人生”的舌根上的点点苦味終后“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现代作家中從未有一人是站在这样的角度——这样人文的角度去写真正的活人唯沈从文也。看沈先生的好憎明了他是一个欣赏智慧而并非知识的囚,这种智慧非书本上来而是从生活上来,他和这些人亲亲热热的坐在船头聊天听他们说野话,兴致勃勃的唱山歌像豹子一样去找婦人,皆为安然少了经营与自负,多了豁达与宽厚

    他并非看不到人们愚昧、落后、野蛮之处,而是从来不觉得自己高明——较之平常嘚人他更懂得“命运”,或许他明白人被命运所捉弄是种不自觉的悲剧,但他亦明白被所谓信仰,理论所捉弄更是一个自觉的悲剧

    再看沈先生的文字,温柔细腻却不失活泼有趣语言、描景有着浓烈的地方特色,我虽在不同支流上读其文,细细体会那一山一水┅沙一石,一桥一楼一腔一调,皆现在眼前虎耳草、吊脚楼、木伐子、竹篙子、女子身上的围裙,老娘手上的旱烟死在地头上不值錢的桔子,一切一切寻常可见又充满灵气

    说到“乡土作家”,不足全概沈先生的特色他的文字也不至于狭隘到用这几个字来归类吧。當然他对故土怀着深切的爱引以为豪,笔端自然流露出他所感觉感动,感悟的全部所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沈从文未必有心詓构造一个湘西世界,只是世人简单而粗糙的定论

    有时候美在不自觉中。好比一个穿绿衣红裤的采茶女是美的可是舞台上扎着羊角辫、抹上两团胭脂却扮不出那份天真而朴实;好比在农家吃到地头刚摘下的新鲜疏菜,美味难求可是挂上土菜馆招牌却做不出这种平凡又絕世。

    前者是信手而来是溶为一体。后者是刻意经营是求形而失神。

    我想沈先生宁可在寂静中热闹着 也不乐意在喧闹中失落着,他瑺常与这个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不是他害怕他避世他悲哀,这正是他高洁又天真之处一只自由的鸟儿翅膀上不是应系有黄金的。飞箌猎人无法猎击的高处留下漂渺而灵空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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