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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由冷门篇、远古篇、外贸篇与国货篇四部分组成,集中了国内外近乎所有的冷门篮球鞋品牌。为了更好的阅读体验,答主建议点开文章的朋友可以等待所有的图片加载完成后再进行阅读。 一、冷门篇

感谢邀请~喝了两天水整理这个问题之后,整个人都精神了。那我就试着用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大家都能看懂的方式来说说这个型号背后的含义。 上面这个就是标准的New Balance鞋子的编码(之后我就都简写成NB了吼),绝大多数的NB编码都是由上图中这三部分…

原标题:2014-3《十月》·散文|袁凌:候车室

袁凌,作家,曾获2017新京报年度致敬青年作家,2015腾讯年度非虚构作家,获得新浪十大好书奖、华文好书奖、单向街青年作家提名,出版《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我们的命是这么土》《从出生地开始》等书。最近出版中篇小说集《世界》。两届南方传媒年度致敬记者,发表过《守夜人高华》《走出马三家》等特稿、调查报道。

黑压压的人群,一进屋就变脸,拿出严酷的想象来。这个与我没有任何共同点的庞大之物,如果离得太近,会在哪里忽然伸出一只脚,不动声色地踏灭我。我远远地望着,找不到连成一体的黑色背部上任何一条缝隙。窗口又是那样小,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任何希望。

那些挤到窗口近旁的大人,机会也如此渺茫,说不定根本没有票。肩背有力的他们,面孔在窗口面前却是完全被动的,几个人只能同时挤下半张脸,随着里面的声音应和。他们脸上现出的神情,如同孩子在父亲面前一样。窗口穿过厚厚的墙壁,是一个通道,从通道的那头,一种不可知的命运操纵着这边,除了那些走关系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穿过墙洞,触到那边毋庸置疑的权威。售票室里的世界似乎和这边永无关联。

在这里,我第一次领会到人生的绝望。

屋子外面停着不少车,但哪一辆也与我无关。一切只能看父亲的,他带着我们在县旅社大楼住了两天,参加完了中考,现在正在屋里的人群中,我已经无法在一片黑色肩背里找出他,只能老实地等待。只要走开几步,我会就此和父亲相失,失掉和世界联系的线索,我出生后的一切都变为未曾发生。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性命攸关的时刻。

父亲不知怎么弄到了票,院子里来了一辆卡车,大家拼命挤着爬上去,就像根本没有票。因为是拉人的车,两边的车板加高了,大人们可以爬上去,对我却高不可及,以往坐车是站在车门踏板上,第二步踏上水箱的台阶,攀到车斗里去。这时只能从车后面,由父亲在上面扯着,用尽了力气从人流中挣出来,混入车斗里的世界。

车上挤得比候车室里更实在,那间房子里还能挪动,这里却连一只脚也放不下来,我只能搁下一只脚,另一只脚含含糊糊蹭在别人脚踝上,似乎刚才候车室所有的人都爬入了这个车斗。

车开动了,院子里地面不平,车上的人立刻偏倒起来,开始向左倒,紧接又向右倒,中间的人都没有地方扶,像头重脚轻的芦苇一样毫无依靠地倒过来又倒过去,只是比芦苇重得多。两边的人,像笋子一样别在车厢板上,承受着整车人反复倒过来的压力。

幸亏爸爸留心让我挤在当中,要是挤在车板边,一定会被压死的。我担心车厢板会被压破,这样的话半车人会飞出去。但是大人们却毫不担心,从进入候车室里开始,他们就变得无所畏惧。

院子里的坑洼是各种车碾压出来的,似乎那时没有客货运的分别,所有的车又都一样沉重。人车互相穿梭,除了上车下车,很多人是去厕所,这似乎是每个进站的人应尽的义务。

厕所在院子靠里的一排,里面气氛和候车室一样严肃却更沉默,一排大人面朝尿槽站着,背后一排人等候他们让位,个子低矮的我,也夹杂在候补的人群里,轮到位置,认认真真地对着尿槽尿完,一点也不像在家里大池塘岸上,伙伴们站成一排比赛谁尿得高那样随意。我第一次领会到,尿尿有时也会是一件庄重严肃的事。奇怪的是完全回忆不起尿槽里的骚味,似乎那种严肃的气质,压倒了其他可能的气息。

院子旁边有座招待所,墙壁是淡黄色的,似乎带有格子纹。朝着院子有三层走廊,每层走廊和楼梯拐角有路灯,不是普通的电灯。因为这些灯,我一直以为这里是为司机提供的。司机是和我们身份不同的一类人,在乡下的煤矿,每当他们一只脚踩在车头上,显得非常随意地就站得很稳,接过下面的人递上去的镔铁桶,熟练地给车厢两肩的水箱注水的时候,显得那么高,像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够到。

他们总是故意注满了水箱,让最后一些水倾泻下来,这样他们就显得像是在高处浇灌仰视的人群,包括我们出了神的姐姐们。直到后来卡车的肩式水箱改到了肚子下面,这个场景才渐渐消失。

有时候,在车站一直排队到傍晚,走廊灯亮起来,给石灰墙壁添上了柔和的黄色,楼门口光影落到院子里,像是一张看不出的床单。我曾几次站在这张床单上,望着宽大的楼梯口,想着走上去会是什么样,和院子全然不同的生活,我只想得出来一只漆着花的热水瓶,一股洗澡后的香皂味儿,是在一个偶然上楼的旅客身上闻到的。这和我们处身的院子多么不同。

那些年,车站是县城最重要的地点,此外有印象的只是县旅社大楼。我记得中考那三天床铺上方低垂的帐子,每个床位一个,比乡下的小很多,像网兜一样挂起来。走廊穿透整个大楼,从这里一直走到那头,有很多弯头岔路,走失了就回不来。

旅社大楼砖墙背后带着很多管道,有些地方能听到呼呼冒气的声音,像是一半化为了活物,让人莫名畏惧。还听说有个大锅炉,似乎一场爆炸的灾祸已在眼前,人们为什么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安在楼房后面呢,似乎有种我不知道的必须,又含有吸引,踮着脚远远观看,不能看进黑暗里。这幢我们住进去的大楼,和平利运输公司院子里的招待所,完全没有相像处。

多年后,我和母亲站在岚皋车站里,找不到下脚处。院子里全是墨水,人群熟若无视地来往,不顾及头顶和鞋袜被打湿,只是偶尔躲避车轮。墨水是他们与车轮一起亲脚踩出的,消灭了一切成形的东西,连一团污泥也不能幸免。我从来没见过一块地方被践踏得这样彻底。像是在一场葬礼上,所有的人身着黑色,无人出声,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雨水,消除了一切声息。

母亲说不行,这样不行,她必须吃点什么,不然肯定会在车上呕吐。我们踩着墨水穿过院子,买了两个饼子,不是烧饼也不是煎饼,像这个车站里其他事情一样,分不出质地,也分辨不出味道。我和母亲坐上了车,一人一个慢慢地吃着,我发现我和母亲的习惯是一样的,上车前一定要吃饱,这使人安心,又似乎有些抑郁。雨水隔着脏玻璃流下,旧的水流痕迹粘在了玻璃上,新的水流洗不掉。

这个院子里也有一个厕所,厕所里较为宁静,我注意到附近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水龙头地下裂陷的石板长了苔藓。不知为什么,在车上我感到特别难过,似乎是诀别。我开学从八仙下安康,母亲与我同行。我其实有些不习惯,却不能表示出什么,似乎隐隐感到这是最后的一次。

从安康回县之前,她提出去看火车。

我并不情愿。此前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替我洗衣服,已经使我有些难为情,那个院子正对着女生宿舍的后窗。为了拆洗被褥,她似乎还去找了伙房借东西,洗衣台人来人往,我所有的同学都会看见。那时候,有个母亲来看望似乎总有点丢面子,何况母亲来自乡下,连县城都不是。

这也是她要去看火车的原因。我也没有看见过火车,虽然在城里偶尔能听见汉江对面的汽笛声,拉长的尾子到这里还剩下一点。母亲的提议使我的好奇心受到减弱,但她微笑着,似乎很坚持,我很少在母亲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我们走上了去火车站的路。从兴安门出城经过汉江大桥,顺着去西安的公路,一直走到一处大斜坡下面。我穿着布鞋,不适合这种水泥路,脚趾有些酸了。这是父母没给我买球鞋的结果。他们只知道布鞋或者解放鞋,父亲认为穿球鞋就是为了踢足球,实际上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他不赞成的运动。我想买的却是网球鞋,这更说不出理由,学校里根本没有网球。

斜坡上头似乎有些建筑,有些人往上走。母亲说,是这上面吧。我却坚决认为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决地认为不是。我也许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严肃。母亲却带一丝微笑,这微笑显示出母亲知道我的心理,我感到了这一点就更严肃。我的理由是火车站会建在江边,铁路从坡上往下走,离江岸越来越近,到了距离消失就是火车站了。没有把车站建在高坡的道理。

我的这个理由不知从何而来,当时却似乎有确凿的根据。我带着母亲往前走,一直走了好几个路口,母亲似乎认同着我的权威。看到了坡上植物缺口处的铁路,甚至驶过的火车,铁路似乎确实离江边越来越近,期间母亲似乎也提过一两次小小的质疑,我自顾往前走,她也就跟着我。可是忽然我明白没有希望了,火车站不在前方。

脚酸变成了崴痛,我停了下来,我想到母亲的脚也同样,她也穿着布鞋。这个想法更让我生气。我知道自己真的生气了。并不是为着洗衣服,穿布鞋,或者刚才的错误,只是这同样让我生气。母亲仍旧温和地笑着,看着我,虽然以往她并不是个一直沉默的人。我知道我没法发出火来。我们又往回走,一直走过了汉江回来,到学校时双脚失掉了感觉。

以后想起来,那天我们走了二十里路,却没有走到火车站。但在一处山坡缺口下,我们看到过桥梁上的火车。在几株植物的掩映下,火车一节节的身体奔驰而过,看上去是严肃的铁灰色。在看不见的地段,火车发出像动物的鸣叫,却又不是任何一种家养的牲口。这是我和母亲第一次看到火车。这大约也是她微笑的原因。

母亲那一辈人中,没有人看到过火车,连同修三线的幺舅和舅娘,他们卖劳力打好了路基,连铺铁轨都没有看到就回来了。母亲去世多年以后,幺舅和舅娘被表弟接到深圳,坐了火车,还乘了飞机。舅娘重复地说,坐飞机感觉好,像在地上一样平。

那时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斜坡上头正是火车站。只不过那天往回走的途中,我们没有去证实。这架斜坡实在太长了,跑车站的三轮只送到一半,到车站要多加三块钱。不管带着多少东西,我们通常是慢慢走上去,一直到看见迎面的安康两个行书大字,镌在候车室的正面,车站似乎是和洪灾后的汉江大堤同时修的,显得很气派,实际上是把一座黄土的山头削平了。

有几次,我站在安康城亲戚家一处屋顶上,隐约看见火车从对岸山坡驶过,拖着长长的车厢进入隧道之前鸣笛,像是虫子入土,发出一种远大于体格的尖锐的声音。高中期间,我没有再去过那里,听起来那是一个凶险之处,发生着宰割、抢劫和火拼的故事。从城中心到车站,无法开设公交线路,长年被三轮车把持,说不清那些司机的来源和身份。他们就像是从脊背上控制着这个城市的一帮。

暑期回家,哥哥讲了他一个同学的事。这个同学叫辣子瓣,在“斧头帮”老大“和尚”犯轮奸案坐牢之后,就成了县城第一高手,曾经拿一条桌子腿单挑“高氏三雄”。一次他路过安康火车站,在候车室等车,遇到几个地痞调戏一个姑娘,追到辣子瓣面前。辣子瓣起身干预,还没怎么动手,对方手指缝里藏着刮胡刀片,冷不防捎了辣子瓣脸腮一下,辣子瓣脸一冷,手一摸已是一条鲜血,不由大怒,放开拳脚,不一会儿几个地痞都前仰后倒,警察赶到,辣子瓣捂着脸申明情由,不料姑娘已杳无踪迹,幸亏周围人做证,警察平时大概治不了这帮小流氓,乐得顺水推舟一并押送到派出所,还给学校打了一个电话,称辣子瓣为“有正义感的好青年”。

辣子瓣回到学校,还受到了表彰,当年高中毕业招兵,辣子瓣虽然脸上破了相,仍旧挂红花入伍,风风光光地离校了,成了“斧头帮”高手中修成正果的一位。这个故事,却更使我对于火车站心怀敬畏,以为非辣子瓣那样的高手,是不能稍有言语举动的。

直到考上了大学,第一次经过候车室。最清晰的印象,是厕所小便池壁铺着瓷砖,一排细长的水柱下流,永远在无声冲走人的混浊,瓷砖却依旧洁净。厕所屋顶是斜的山墙,有处墙体似乎受潮了,年代一久,透出青苔的底色,使我感觉离开了车站,回到记忆中的某个地带。

这和汽车站的厕所不一样,那里的厕所挡板上总是和生殖器有关的涂鸦,又在敏感点添上烟头的烧灼,似乎是在实行着某种私刑。后来变成黑乎乎的一串传呼机号码,再后来是手机号,前面提示着迷药、枪支或者同性交友。我后来知道,火车站的厕所挡板内容也一样,但却总去不掉那种印象。

候车室的屋顶很高,挂着的吊灯似乎从没有亮过,但室内依旧敞亮。座椅上各样的人,衣服大抵是不起眼的青蓝,整个像是一块打着各色补丁的大布。说话带着各县的口音,有着大致相同又区别于安康城内的音调,倒使我有同类的安心。似乎安康本城的人多数不活动,倒是我们这些外县的人围绕着来往。有次听着一家口音熟悉的人,看上去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要走到极远的地方,有种奇异的亲切,似乎预支了他方偶遇的乡愁。

严峻的记忆来自候车室之外。第一年寒假收假,大雪封住秦岭,我提前一天到安康买票,售票厅的人头攒动让我又想起了县城的候车室,这里虽然叫厅,其时也是一间大房子,比县城的候车室大上两倍,却容纳不下全地区的出门人。人一直在广场上排成了扭曲的长队,最后收成几束进入挤爆的大厅。人群太挤,广场上也感觉不出寒冷。等我终于排到了售票厅里,还没有进入象征着购票保障的单行铁栏,售票窗口出现了拥挤。

这时我看见几个警察蹲踞在铁栏上,手里拿着类似短棒的东西,后来我想大约是警棍,但当时感觉起来更像是类似洗衣棒的棒子,向着忽然骚动起来的人群头顶打下去。我心中强烈地震了一下,似乎售票厅里马上会一片骚乱,浪头会扑灭那几个蹲在高处的警察,与其说我是为人群不平,不如说是担心他们。但是情形相反,涌动的人头顺从地被几根棒子打下去了,像是在一个正常孩子身上突然发作的羊角风被大人强力压下去,人群继续安静地买票,刚才的骚动无影无踪了。我得以继续排队接近售票口,心里却想,要是刚才我在人群里,棒子是否也会落到我的身上?虽然我是一个大学生,看起来不是扰乱秩序之辈。刚才那股涌动起来的人头里面有些什么人,或许并不只是背上扛着蛇皮袋铺盖卷的民工。但他们此时也全归于无声。

我排到了窗口,警察们继续蹲在我头顶监督着,又变成了最可靠的保护者。我注意着自己的举止最合乎规矩,掏出学生证,让他们在心里肯定地说:嗯,这是一个大学生,他不会做任何不规矩的事。

但第二年暑假,我仍旧领略了人生中初次严重的屈辱。我在城中心汽车站搭三轮车,刚站到路边便被一半强行地拉上了一辆,看到这辆上只有我一个人,相邻的一辆上已经有三个,于是心意一动,下车到另一辆上,这引起了先前车主的愤怒,立刻来拉我下车,虽然被这辆车的车主挡住了,却站在车头蛮横地骂着“碎怂,你下来,我锤死你”之类的话,总之是安康口音的骂人话中最毒的那种,高中三年中,我一听到这种骂声,就头皮发麻,现在他把安康话中最恶毒的话都扔出来了,一边又往车上扑,要来打我,被这辆车主挡开,他就把嘴里在嚼了半截的甘蔗扔过来,甘蔗和碎渣子扔到了我的脸上,我似乎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声不响,心里的惊涛骇浪像售票窗口的人群,瞬间涌起又凝固,就是无法迈出跳下车,和他拼命的那一步,其间只隔着一条线,却永远也迈不出去。

我的脸像安康郊外随常可见的石炭窑子,烧得要燃起来,却终究在心里闷熄了。这就像一个比死亡还要残忍的过程,只有这辆三轮的车主是唯一的保护者。总算开车走了,车主开着车转头对我说,刚才要不是我挡住,你今天就着了。又说,往后上了谁的车,不要随便下。我心里这会愿意相信他说的对,虽然我上那辆车是差不多被强拉的。刚才的灾祸,不管如何是过去了。

车走到火车站广场斜坡的脚下,有两个人却下车走了,他们并不是到火车站。三轮车轰轰地又把我拉了半路,到了平时停车的地方,我掏出三块钱车费,车主并不接,看着我说,刚才这趟上坡只拉了你一个人,你要多给五块钱。我说车上还有一个人啊,车主却说,他是跟车的。那人也看着我,他虽然是外县人的面貌,却不出声。他脚下还放了一个黑色编织袋,但并没有提袋子下车的意思。我才明白他是车主专门找的外县人,平时就坐在车上招揽生意的。

我问能不能少点,车主短促地说不行。我掏出了八块钱给他,下了车,一个人爬着斜坡,脚步无比沉重,像是走不上去。心里充满了被骗和自责的难堪,似乎刚才的多付钱,比上车时的情形更屈辱。脸却再也烧不起来,只剩下完全的灰暗和沉重,像是人生中所有的自尊被从此摧毁了。

汽车可以留下来等人,人也可以爬到它的顶上去绑东西,它随时都可以停下来。火车却是一种不等人的东西,我从来都不能想象它在途中刹车,小学课本上学到的火车刹车的情节都和人命及英雄行为连在一起,是一种让人无比崇敬又胆战心惊的事。但最严厉之处仍旧在站上,在检票口,比起进站,出站的时刻更严峻。

有一次在重庆菜园坝,送完人我有些心慌,因为站台票一时找不到了,担心自己出不去而被扣起来。出站时候被查扣,是火车站带来的另一重畏惧,自从进站上车,一次次地被查票,在车上还可以罚款补票,只要不是罪犯或者带有危险品,都有弥补和含混过去的机会。出站这次却似乎是性命攸关的。整趟路线都走完头了,还有什么补救的余地?拿什么证明你的动机?

面对查票的出口,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没有票证,就是罪犯。我曾见过在出站口被扣下来的人,他们似乎还在跟穿制服的人交涉,但我不敢去想他们的后果是什么,从此或将完全不同,走上一条不归路。

站在菜园坝的铁轨中间,我想到如何逃出这个车站,从里侧的陡坡爬上去,坡顶就是两路口的马路。但这根本不可能,边坡覆盖了光滑的水泥,顶上垂下来几条植物细弱的蔓须,只能供一只蚂蚁,或者顶多一只松鼠攀缘,铁路外边是江,还有围墙,江岸只有极狭窄的缝隙,根本不可能往那个方向去想。我听过有些人说的,顺着铁轨一直往前走,不要泄气,不被铁轨的长度吓倒,最终是能走出去的。

可是那样也很危险,有人站在铁轨尽头检查,那时又怎么说呢?比在这里的时候更加无助。那意味着加入另一群人,决心逃脱,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你是丢了票。轨道两旁延伸的围墙,有些连接处比较矮,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似乎可以攀爬出去。西安火车站的进口跟这特别像,轨道在一个凹槽里穿行,冗长得像没有到达的时候,两边是高出围墙的土垣,似乎围墙不过是向上攀越的借力。可是那样的情形,里面实在含有一种惊心的决绝,我从来没有让自己走到那一步,宁肯束手就擒。

幸好,我的手指在裤兜底部触到了站台票。那些年中丢票的恐惧,一次也没有成为现实,却保留在我头皮下的某个地方,缓慢地消逝,直到被在安检口查身份证代替。我发现,我总是那个容易被从人流中挑出来的人,还好我的信息里暂时没有犯罪记录。但或许有了呢?一次不经意的聚会,网上出格的发言,打了某个电话。怎么知道哪一刻,是不是暗中丢了身世清白的凭证呢?

售票厅门口总是贴着几张寻人启事,黑乎乎的字体,带着一张无人能够辨认的头像,指示一个在人流中就此消失的人。

在车站,一个人的消失是容易的。这些人大多是外地的,从四川过来,到某一站下了车,从此丢失了。他们总是有某种疾病,长期或者偶然的,和我们不完全一样。但似乎也有一张,写的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到这里下车后就再无音信了,没有原因,他的亲人似乎也因此惆怅。我看着那些印刷粗糙的传单上黑乎乎的照片,常会想到那次在县城的候车室,我如果和父亲走散,会出现在这样的传单上,而我一无所知。似乎有一种东西,在阻碍失踪者和寻找他们的人,把到处电线杆子上的传单变成无力的安慰,被风揭下。

去年,我参加一个智障人士权益保护座谈会,见到一个被人贩到黑砖窑当奴工的智障人士。其实他并非智障只是内向寡言,记忆力却极好。他的嘴上有一个缺,我以为是兔唇,后来知道是不顺从被铁棍打的,脑袋边上也有块地方凹进去。他起初在三原砖窑里,后来因为风声紧,老板是安康人,将他带到安康田坝乡,伐木烧炭窑,采药。一块有几个伙伴,都是智障,只有他一个其实是正常人。

一个伙伴因为总是干不好活儿,不听话,被老板一家人动手打死了,埋在一处坡上。是他和老板的儿子一起去埋的,坡上都是沙土,很容易挖坑。埋了人之后他就又跑了。以前他跑了两次,每次捉住就拿铁棍打一顿,嘴上和脑袋上的凹缺就是打出来的。这次他趁在工地上帮人盖屋,翻院墙跑了出来,钻树林子走小路,问路到了安康火车站。在火车站候车室外边乞讨了十天,攒下了二十块钱,才买票坐火车回了关中。

这次开会之前,他带保护组织的人去田坝找那个小伙计的坟。老板一家人已经跑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明明记得埋人的地方,在一棵长瘤节的拐子树下面。这种树关中没有,他问过,所以记得清楚。但挖出来只有沙土,颜色浅于周围的,应该是听风声转移走了。跟他一块去挖坟的老爹,寻找了两年多失踪的孩子,不知道被埋的是不是,只能在安康火车站张贴了寻人启事。

所有的启事总是印刷粗劣,留着一个有姓无名的传呼或手机号码,注明必有酬谢,令人怀疑的千篇一律。我疑心在亲人心里,启事上的失踪者已经预先死去了。

我有个本家叔叔,原来是个能人,因为砸人家的电站坐了几年牢,出来后精神时好时坏,后来和几个乡亲赶季去新疆摘棉花。走了几个月,家里忽然接到一个甘肃地方火车站的电话,忘了是敦煌还是武威的,说是死在他们站上了,根据遗体的身份证查过来的。婶娘本来和他没感情,家里人也没去领。

多年以后,我听到一个同行回来的老婆子说,当时他中途非要下车买东西,旁边人劝不住,人很挤,下去就没上来。从下车到被发现死亡,中间隔了半个月,他应该一直留在车站,没有人注意。别的人去了新疆后,被当地的老板扣起来,用大狼狗和打手看着,强迫摘棉花,一天只给两顿饭,还说工资不够抵饭钱。他们都欠了老板不少钱。等到棉花摘完了,老板再把人扣起来无用,才放了他们,说是免了他们的债。

他们都是靠去时身上剩的一点钱,加上逃票说好话回来的。要是列车员狠心赶她下车,她也要像本家叔叔一样留在站台上,变成遗体后才被人发现了。

我在这条铁路线上平安来往,只因为和舅舅叔叔们不一样,我识字,是大学生。但是在每次上车的时候,我的心像战斗片中握在英雄手中的酒盅子被压榨了,从未复原。火车的身影在窗外驰过到站,检票员放人,拿着一张票使劲地奔跑,那时的票也没有后来大,好像命就这么攥在手里,一不留神就被身边的人撞掉了。有次在西安上车,我的一个包被人从肩上生生挤断,掉到路轨下去了,我不知哪里来的劲,拼命似的大吼了一声,身边疯了一样往上挤的人发了一下怔,在这一怔的间隔中,我佝下身把包从车肚子下扯起来,如果他们这时仍旧往上挤,我也会被他们挤到车肚子下去。

好多时候,只有这个一怔的时间,我从别人手里抢到了。可是难道我会永不失手吗?

有两次我在安康火车站站台上,看到人跳下站台,很快地从停靠的火车肚子底下钻过去。我从来不敢尝试这样做,从一个这样庞大的随时会动的肚子下面钻过去。有一次,一个人从我面前的火车肚子底下钻了出来,他刚出来,火车就启动了。这个人回头和我一起看着火车启动。他忽然对我笑了笑,像是不好意思。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在那个世界里尽量往前走。火车什么地方扑扑地冒气,长叹一声后停下来了,不知道打算停多久。有时又听到不知远近的汽笛。一列车启动了,我的心总是跟着这列车走一走,到了什么地方再回来,又跟着下一列走,最后再回到自己车上。

我不知道跟着一列我没有搭乘的车,会走到什么地方。那些在火车站工作的人,有时提着钉锤和扳子敲敲铁轨,听听声音。有的只是坐在调度室里控制信号,调动进出站的车。他们的心如果随着车辆走动,会经历多少次出发又折回。

他们的外表看起来没有变化,心里却装下了太多的到达和分离,是所有来去的旅客相加在一起的。我想到一部苏联电影《两个人的车站》,钢琴师被小流氓打坏了脸,又被女人的手抚慰。在其他地方,他们无法相遇,只有在人群不停来去的车站上,他们停下来相守在一起。

有一晚上回安康太晚,住在车站宾馆,窗下就是排了好宽的铁轨,火车来去的汽笛,短促得像动物的吼声。望着那些延伸出去的铁轨的微光,不知道自己的心到了哪里,也许是未来,却是永远不会真实达到。想象总是走在前头,改变了未知的轨迹。只有永不出发才会留住真实,就像那一对男女主人公做的。

几年之后,我在安康师专教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车站的派出所所长,他每周从那个小站来看妻子,我和他下几盘象棋。据说他在站上是高手,却总是输给我。我想到那个小站的情形,像我在火车上看见的,一排白色和底部漆成绿色的平房,也许前面有菜园的篱笆,爬上瓜豆的藤蔓。一个穿制服的人立正站在空空的站台上,目送火车经过,似乎这是他人生的全部职责。

我想起《日瓦戈医生》的一句话:火车站是记忆最可靠的保险柜。

在菜园坝火车站的柜子里,保存着我记忆的另一张底片。它的茶座候车室里有很多塑料大树,还挂着真的鸟笼子,里面的画眉对着翠绿的塑料树叶鸣叫。这里的人平时要少一些,今天却也多起来。我们站在一棵树下,听着画眉叫,没有说话。检票时间到了,妻子赵玲和姨妹向着检票口走去。姨妹是听说我们的关系出了问题,从陕西赶过来的。

人流缓缓又急切地蠕动,我站在两个检票口的中间,跟着她们往前走,从家里开始的沉默延伸到这里,像是那个早上经过空荡荡的车站,完成一种沉闷的义务。

到了检票口,检票员接过了赵玲和姨妹的票剪掉了,她忽然回过来望了我一眼,眼睛里的泪水闪着光。我不知候车室里是哪里来的光线,把她的泪水照亮了,这一刻她像是放下了以前的争执和沉默,表明她的留恋。这只有一瞬,姨妹催着她走,身后的人群往前涌,我默默地看着她。眼光的交换中,却像是有什么改变了,一个约定暗中保留了下来,示意不是生死诀别。

有什么比检票口最后的一瞥更短促又长久的呢。轮轨的坚实,意味着铁一样难以改变的道路。只有晶亮的眼神和信号灯保留希望。菜园坝的铁轨依山而铺设,在狭窄的地带,延伸出去很远。像是肉联厂前面的车站一样,所有的车次到了这里都调头回返,它的最后几节铁轨长期闲置,浸染了青苔,一格一格地长出野草花朵。

我在一首告别的诗里写道:我们在铁轨间采撷,双手提满信号灯,每一次的挥手和垂下,都可让火车开,或停。

妻子的火车走出去一段,要拐弯进入隧洞,穿过重庆城区下面的山体,到达下一站沙坪坝,也就是火车北站。那里是她离开之前教书的学校,来重庆一年多的奔波后,通过一个丈夫在北站当领导的阿姨,好容易找了这么个代课职位,每天乘车往返,我们的生活看似渐渐安定下来。

回想起来,那是我们十几年婚姻中真正安稳的一段日子。如果这段时光延长下去,似乎也可以接受。可是它忽然间就结束了,从此一切无可收场,像那两条分别通往大渡口和沙坪坝的铁轨,在出站不久分了岔,开始还看不出来,却从此越来越远,无人可以让这趋势停止。

多年后我想到,她在沙坪坝教书的日子,我从来没去看过。我熟悉那个车站,在沙坪坝步行街的坎下。每次经过步行街,几排有些寥落的铁轨一览无余。却不知道何处是她的课堂。我从来没有熟悉过她的课堂,只听过一两次她的课。这么多年来,对于她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没有真正去了解。

在检票口,我看见了她眼睛里充盈的泪水,却来不及去懂得。那些年,我心中充满了汹涌的冲动,难以静下心来体会什么。那一刻眼光的约定,它的质地或者比一切水泥和铁轨的铸造更坚实,或者仅仅含有泪水的脆弱。

在安康站候车室里,一个女孩走到我面前。她穿着紫色衣服,肩上挎着一个书包,着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她早就认识我,眼神中有一种特别的说服力,却又包含着胆怯,似乎这胆怯和诚恳不能分开。

她的身形也有个地方很特别,似乎是在已有的纤瘦上,又减去了一分,即使是在当时喜欢纤细女孩的我的眼里。她看我没有反应,就转过了身去,面向我旁边的一个。这时我忽然明白,她是在要钱,同时脑子里嗡了一下,想到她显得纤细过了一分的原因,是没有双臂。

她的书包带子很长,顺从地贴在身上,露着一个不显眼的口。不出声求讨,只是用沉默的眼神看过去,几乎看不出地微微鞠一下躬。我一时不知如何举动,似乎她刚才眼神里的深切阻挡了我,和我之间不是一个真正的乞讨和施舍的关系。我只是看着她一路沉默地走过去,每次只是看人一下,连头也不点,似乎少去了双臂的同时,她的眼睛里因此多了一些什么,只此已够了。

以后我在安康火车站,总会时常想起她,却再未见过。我一定是欠了她一点什么,为了当初的那一眼。也许再一次见到她,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办。但我再没有见过她。似乎她决心只出现一次就失踪,把一份欠缺永远留在那些没伸手的人心里。

直到去年的一天,我想写一篇候车室的文章,想起在网上搜索那个无臂女孩的信息,竟然找到了网友多年前拍下的照片,照片上女孩穿着紫衣服,正是我在车站遇见的。

只是这张没有平静示意的眼神,倒是湿润闪光,眼泪马上要坠下来,或许由于面对镜头的效果。我知道那次的遇见,并不是她在火车站的唯一一次。

索性又用心搜索了一回,发现去年有人在北京一家书店拍下了一张无臂少女的侧面照片,穿着黄色短衫,露着一丝微笑,除了缺少双臂,应是一个漂亮大方的姑娘,一时无法和候车室里那个紫色少女联系起来。但文中标明了来自陕西省平利县,显然是同一个人。

她怎么由安康来到了北京?我在北京只碰见过一次平利人,是在地铁13号线上。当时听见两个年轻的打工仔说话,是家乡口音。家乡的八大县口音是近似的,凑上去一问,竟然是平利人,一个是县城,一个是冲河口的。我告诉他们我是平利人,他们并无表示。我的八仙口音和他们的也不完全一样。她是西河人,网文还写了她的名字。我想到一个在县政府工作的朋友,他有一个习惯,经常中午骑摩托车出去遛一趟,我设想他一直骑到西河,找到她家的门户。

他听了很热切,说先打电话问问。第二天他的消息过来了。说她是十岁那年,因为爬上台子去摸变压器,两条手臂都切掉了。她们家在当地很出名,听说并不穷,还起了房子,大人带着她长年在外乞讨。并且,听说她还出嫁了。

我想到她在书店的照片,秀美的脸庞,微笑,全然褪去少年的苦涩,依旧清亮却少了潮润的眼睛,胸前柔美的隆起。虽然缺了双臂,或许仍有人愿意爱她。

候车室目光的相遇,是埋在年代深处的一抹紫色,苦涩中尚含亲切,却难于轻易取出了。我没有想到在北京去找她和她家人。在过于宽广的北京,她不需要再待在车站候车室,我在各条地铁上也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她究竟是在哪里?在做什么?也许,我们会在过年回乡的时候,在北京西站的候车室里碰见?

有一年,在北京西站旁边一处站牌下,赵玲的二叔接我们去良乡玩。二叔是当年上工农兵地质大学走的,单位在周口店,在良乡安家十几年了。家乡的头一门离了,现在的二婶是良乡本地人。二叔有好多年没有回乡了,听说是二婶怕他回去花钱。

奶奶过世那年二叔回去,给幺姑家两千块钱。那年岳母正好搬回八仙,知道以后心里不平,叫岳父写信给二叔,说家里开店亏了本,两个娃子上学经济困难,要支援一下。二叔就又给岳父寄了两千块钱。谁知道岳父收到钱并没有带回八仙,自己买了一件带羊毛里子的大衣,别的钱打麻将输掉了。岳母还以为二叔没寄钱,说他偏心,岳父才承认了,岳母气得了不得。那次之后,二叔就再也没回过乡。

二婶也不喜欢家乡的人到二叔这来。饭桌上,二婶提起张家勇儿的事。张勇儿本姓侯,母亲早年听信了人口贩子,被拐卖到河南,后来逃回八仙,带着勇儿嫁到张家,勇儿也改了姓。张家头一门两个孩子,勇儿自小喜欢在岳母家玩,有时晚上给岳母打伴。他十五岁就出门打工了,人聪明,在加油站里当过保安,在北京开过蒸面馆子,有一阵在良乡一个餐馆里做,常常到二叔家来,一来就喊叔叔婶子,经常带些凉菜,说是馆子里剩下的。二叔退了休没事情,身体也不好,勇儿还能陪他下下象棋。

二婶见他嘴巴甜,又总带东西,也不好说什么,还给他介绍了对象,是二婶一个远方的侄女海霞,海霞有些老实,是独生女,家里要招女婿。结婚的时候,二叔还当了证婚人,当时照了一些在餐馆办婚礼的照片,寄到岳母的店里,勇儿穿着西装打领带,胸前戴红花,脸上有些玻璃的反光。

可是勇儿忽然被餐馆开掉了,二婶打听到人家说他偷东西。勇儿对二叔解释说,海霞喜欢吃包子,老是要他从餐馆带,带多了就发现了。勇儿说自己打算继续开蒸面店,夏天来了不愁销。有天勇儿带海霞来玩,骑了一辆新自行车,二婶就怀疑了,说他哪里来的这样的自行车,一定是偷来的,可要小心连带上我们。问海霞,也问不出什么。二婶就硬要二叔去派出所反映,说他要真没事,你反映也不要紧。

派出所一查,车真是偷来的,勇儿参与了一个专门的自行车盗窃团伙,派出所还来找二叔,感谢二叔是个好同志,治安意识强。勇儿被拘留的时候,二叔去送过一次衣服,带的食品也不让送进去。放出来以后,勇儿没上二叔家来了。可他还给赵玲姐妹写信,多年来他一直给她们写信,他们从来不回,他却一直写,最后一封信说到他离开了北京,去河北下矿。

去了没两个月,他就赶上了冒顶。好容易才扒出来,眼窝和鼻孔里的煤都洗不掉了。虽说是招的女婿,这边也无人主持,骨灰送回了家乡安葬。勇儿离世的时候,海霞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她嫌孩子闹人,带孩子再嫁麻烦,从赔偿款里拿出一部分,请勇儿头一门的哥哥抚养。

这两年海霞一直没嫁出去,她又想儿子,又心疼那八万块钱,想回八仙一趟,把孩子要回来。她这两年不常来,勇儿死的时候都没给信儿,好像是怪我们薄待了勇儿。可是这回她怕回去要不到娃子和钱,又想到你二叔了,要请他一路回去主持。我就没答应。你二叔这么大年纪,头发都白了,身体又不好,怎么敢再跟她回陕西奔波?二婶说。

二婶又说,张家勇儿的事,是我叫你二叔报的案。可是毕竟是他自己犯了法啊。一个外地人,到了北京还不守规矩,可不就乱了嘛。

那年末尾,我和妹夫走在羊坊店去北京西站的路上,手里提着一袋骨灰。他是妹夫同地不同天的兄弟,在唐山的铁矿里修机器被砸坏了。妹夫到唐山去谈赔偿,带他的骨灰回去。

妹夫说,还没出事的时候,他人其实已经在回去了。

半年前他最后一次回家,说:“这次回来我是专门来看孩子的。”孩子在乡下父母家里。流天暴雨,他硬是当天把孩子接回了县城,一块待了两天。

出事前半月,他在打给媳妇的电话中说:“朋友,今年我回来,你要给我另租一间房子住。我不和你们一起住了。”媳妇以为他在开玩笑,虽然他从来不是这么个开玩笑的人。

出事前一晚,父母听到有人在火屋里拖板凳,来回拖个没完。

在给媳妇那个电话里,他还说今年回来,我一定要把我的户口办好。他十六岁离家到县城学艺,在人口普查和重新承包土地中,村上下了他的户口。出事之后,开户口证明遇到了很大麻烦。

现在,户口终于办好了。但是又注销了。

张家勇儿有封给赵玲的信里说,他在外招了女婿,可是户口还在八仙,挣了钱,一定要回来起房子住。张家勇儿的骨灰埋在邻居家的柴山上,是用补偿款买的地皮。装骨灰用的是一副花柳树料。

手上提的这袋骨灰,昨晚放在羊坊店路一家地下室旅馆的床位下,因为太贵没有用骨灰盒,一件他生前的衣服包起来装在提包里。妹夫害怕地下室的气氛,到我的租屋住,让他在地下室里独自留了一夜。

隔着布我按到了骨灰,其实不是灰是骨头,大大小小的,触到的可能是半圆形的膝关节。很沉,有五六斤,也许生前的重量并未消逝,凝结进了这包骨头。

在安检口的X光机下,这些骨头会显出什么形象?或许,有一个灵魂的阴影,飘忽地掠过监控画面,仿佛平生第一次成功地逃了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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