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相迎,妾相迎,江水潮已平

《渎龙君 上》作者:live序    龙为众鳞虫之长,水族之王。  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秋分潜伏深水,春分腾飞苍天。  天地万物间,合共五十四龙王,六十二神龙王。  海域称王者,列有四海龙王。  四海龙王乃奉玉帝之命,掌管海域,东海龙王敖光为大,其次为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于海管海中生灵,人间司行云布雨。    于东海,水渊之下,有东海龙宫。  其宫阙楼台,皆以水晶为墙垣,故谓之水晶宫。  乃见是水影波流壁上,瓦是琉璃,柱是精石,灯是明珠。可说是美轮美奂,虽不及天宫华贵,却亦别有一番海底绮丽。  这芙蓉石铺砌的院落,倒不冷清,一大群水族上窜下跳地四处奔游,虾兵蟹将慌成一团,龟丞指手画脚,不知在找些什么。  没人发现,在雪影珊瑚树上,白玉琼脂般的枝桠间,坐着一个锦衣少年,看他年纪不过稚学之龄,但眉宇间见灵动聪慧,一双大眼睛瞳白分明,目如墨晶,顾盼生华,狡诘顽皮,却也讨喜得很。身上锦衣颜色似雪,而脸庞和小手也是白皙如玉,往珊瑚中一坐,还真是融为一体,叫那些本来就眼神不好的水族们无处可觅。  少年得意洋洋地晃着两条腿,托腮看着树下奔来跑去的虾兵和打横窜过的蟹将,嘴角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绝对称不上是善良。  看够了,便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往下一跃,直落在那龟丞身上,把那大海龟吓得显出原形缩回手脚脑袋,变成一个大圆盘,顺脚一踹,球儿般踢个老远又撞到大片虾兵。  水族们见了他,连忙围了上来。  “太子殿下,您刚才躲哪儿了,让小的们好找……”  “太子殿下,陛下到处找您哪!宴会开始好久了!”  “太子殿下……”  少年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不就是来了个远得不着边的亲戚吗?至于让本太子亲自接奉?!”  那龟丞好不容易恢复原状,艰难地爬了过来:“太子殿下,陛下吩咐您一定要赴宴。”  “本太子不去!”  龟丞转了转眼珠,说道:“陛下说,若殿下不去,后日便不带您去聚龙渊了。”  海族四位龙王每年于聚龙渊会宴一次。少年虽贵为龙族太子,但终归年少,常年于龙宫中少有外出之机,如今一年一次的机会又岂能错过?!  少年闻龟丞所言,当即黑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踏着故意加重的脚步往后殿走去。身后的水族兵将无不大大松了口气。第一章 初遇只记丑陋面,肤似镬铹比黑炭   初见敖皂,敖殷脑袋一就冒出一个字:“黑!”  再看细些,冒出第二个字:“丑!”  你说你黑也就罢了,还敢穿一套漆黑蟒袍,隔远了看,跟块焦炭似的,无怪他进来之后瞪了好多眼都没看到除了父王母后之外,还有别的龙王在。  父王吩咐落座,正巧就坐那黑炭头的对面,可让他瞧清楚那张丑脸了!喝!!还不是普通的丑!!像被乌漆涂个均匀的面皮,眼珠比牛眼还大,鼻头高耸,嘴巴又宽又厚还几乎咧至腮帮,一双兜风耳硕大无比。这副模样,比蝙蝠鱼精还丑上十倍……  敖殷悄悄瞪了一眼上面高高再上正举杯痛饮的父王,暗骂叫他对着这张脸,还让不让他吃饭啊?  只是他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仍是笑容可掬,一张金童般讨喜的脸,眨巴着好奇的眼睛。  殿上正座者,正是东海主宰,龙王敖广。他对那位被敖殷打上又黑又丑字样的客人倒是和颜悦色,见敖殷落座,便介绍道:“二弟,他是小儿敖殷,行年一百,还未化角,可平日里顽皮精怪得很。”他虽是这般说法,但语气中自傲甚多,须知龙族生养不易,四位海龙王眼下也只有东海一位大太子。  至于龙族,五百年方长出龙角,视为成年,故敖殷虽有百岁之龄,但在龙王眼中不过是个孩童罢了。  黑袍客人那双牛眼看了过来,敖殷虽然在心底大翻白眼,但碍于父王掩面,还是笑着站起身来,朝客人鞠躬行礼。  对方看来受宠若惊,连忙推桌站起回礼,奈何身形过于高大,膝盖碰到席地而放的低矮桌沿,险些掀翻桌子当场出丑。一旁伺候的蚌女连忙上前帮忙。  敖殷暗底里快笑翻了,险些露了破绽,当下不再去看他慌手慌脚地收拾,转头问东海龙王:“父王,怎不替儿臣介绍这位贵客?”  “呵呵……”东海龙王虽见客人狼狈,却也未露不悦,只是展眉一笑,道,“这位是你龙爷爷故友之子,为父的义弟,敖皂。虽是虬龙,但昔日蒙其父恩德,降服大妖,方得东海太平,后来有了义弟,龙爷爷遂赠与敖姓并入族宗。若论辈分,你该尊称他一声‘二叔’哪!”  原来还是虬族!  敖族龙王乃是龙族宗主,所谓旁支,则有蛟、虬、螭等龙族。虽说同为龙族,但比起能行云布雨的敖族真龙,力量大不相同,比如蛟龙,只懂发水,而这虬族,则不过是小龙,纵成年长角,也难有善变显灵、征瑞兆祸之能。  只是能入敖姓宗族,一旦成年,也能尊为龙王。  敖殷盯着客座上那个跟铁塔般高壮的黑龙王,忍不住暗自诽腹,明明是虬龙却化这么大的个头,怕不是用来冲撑场面的呗!  那东海龙王似乎对黑龙王敖皂的父亲颇为尊敬,心知座上这娃儿精灵古怪,怕他一时好玩得罪了客人,便不住吩咐:“义弟要在东海借住数日,敖殷,可不要怠慢了客人!!”  敖殷自然是点头答应。  席间宾主相谈甚欢,加上黑龙王酒量甚佳,几乎是酒到杯干,腹有海量,更得东海龙王喜欢。倾谈间,龙王意兴大发,说起东海富庶为四海之最,更要亲自领敖皂去游玩一遍,身旁龙妃扯了扯他衣袖,方才想起过两日便是四海龙王聚宴,正是分身乏术,可是一语既出,难以收回,才一低头,便看见儿子敖殷坐在下手,当即起了念头。  “敖殷,你便带义弟在东海域四处走动一下吧!”  敖殷猛地抬头,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终于瞪得老大,有些不置信地看着东海龙王:“父王!您答应带我赴聚宴的!”  岂料东海龙王大手一挥:“明年不还有机会吗?!义弟难得来东海一趟!再说你不是老嫌着说无聊吗?!”  所谓王命如山,敖殷纵有不满,当也不敢忤逆父王,只好当场应下,忍不住偷偷剐了一眼那个黑龙王敖皂,对方却全然不察,反而朝他感激一笑。这一笑……  更丑了。    宴后,东海龙王是酩酊大醉,由龙妃搀扶着回殿歇息去了。  临行前倒还记挂着吩咐敖殷带黑龙王到回龙偏殿安顿。  见父王一走,敖殷挂着的漂亮笑容即刻塌了下来,黑了一张脸,带着一座移动的黑铁塔往偏殿走去。  若是有不识相者敢来招惹,只怕当即便要把这个闷气的泡鱼给点着了。  所幸身后那位也非多话之人,跟着敖殷默默走着。  东海乃四海中最为升平富饶之域,水晶宫殿堂富丽,树丛珊瑚流光异彩,更见每根廊柱上均镶嵌一枚斗大的夜明珠,教这深水昏暗之地光如昼日。水中穿游的一群群五彩斑斓的鱼儿好奇地看着这一前一后两位龙族贵胄,前者貌比天上金童,俏皮可爱,后者丑如海底夜叉,黑胜镬铹,实在是极大对比。  东海龙君好客,偶有天人或是水中龙族来访,便安置在这回龙殿中。故这回龙殿不比正殿唐璜,但也是美轮美奂,每处精雕细琢,力求客人舒心。敖殷却故意将黑龙王带到最末次的客房,推门进去,房间相当大,其实也就是一个通铺,两列放着共八张床铺倒还整齐干净。这客房是专为访客带来的仆从而设,虽不至于简陋,但论显然是要差上许多。  黑龙王看着诺大的房间,居然有些拘谨。  “二叔。”  黑龙王闻言连忙回神,对上那张唇红齿白的笑颜,不禁也一时呆住了。  “您喜欢睡哪一张床可自行挑选,回头会有蚌女送被褥过来。”  “啊!有劳太子!”  之前在殿上说话并不觉察,如今走得近了,敖殷觉得这黑龙王的声音就像热头当空时拿着礁岩块打磨珊瑚石,干燥又粗糙。  瞥了瞥嘴,人已经是丑了,声音还要难听,真是一无是处地叫人讨厌。  毕竟对方是父王的贵客,总不好过于随便处置,敖殷随便挑了个话题:“对了二叔,适才不曾听过父王说起,您如今仙居何处?”  黑龙王本来喝了一席的酒,早前又先与龙王多聊了一阵,不觉有些疲累,但闻敖殷问起,不忍驳了这个龙族少年的兴致,便打起精神,应道:“我不过是山野游龙,未得天帝亲封,仅有龙王虚衔,尚无龙宫府邸。”  “哦,原来如此。”  连龙宫都没有,难怪要来我东海龙宫借住了。敖殷更是瞧他不起,当即连聊下去的一丁点兴致都没有了,随便拱了拱手:“二叔一路辛苦了,小侄就不打扰您休息了。”说完便告退转身,大踏步离去。  黑龙王虽说憨厚,但也不至不识看人脸色,见这位小太子一脸鄙夷,心知他对自己这虬龙之身却位居龙王的尴尬身份实在是瞧不起的。只是他向来阔达,也不欲与一个龙族小辈计较,顺手关上房门,回头寻了个靠窗的铺头,倒头便睡。    注:镬铹-就是烧柴时在锅底形成的厚黑的一层。   第二章 水底火焰珊瑚丛,海渊一隅遗明珠  想当然尔,本来就不喜他相貌丑陋,如今更害他无法成行赴宴,全数不满便都砸在罪魁祸首的黑龙王头上,讨厌都来不及,更不可能听从父王吩咐了。  敖殷虽是年幼,但阳奉阴违那一套早学得精熟,表面上对黑龙王好生恭敬,等东海龙王前脚一走,他便把人丢在龙宫里不闻不问,龙宫里的水族头脑简单,也是看太子脸色办事,见是如此,也没了先前的殷勤,把黑龙王晾在一旁,任他自行在宫里走动。  一来二去,还真是把人给忘一边去了。    龙王一走,留下的太子敖殷更是唯我独尊,大肆玩闹,把龙宫弄得虾飞蟹跳,没日安宁。  这日他坐到正殿瓦顶,拿着一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钓鱼竿,把长长的鱼线放到院子里,钓着鱼儿玩。  可这游戏也很快觉得厌烦了,无心地摆弄着钓竿,旁边的龟丞见小太子脸色不好,连忙问道:“太子殿下,可是玩厌了这游戏?”  “钓来钓去,都是钓些小鱼小虾米,真没意思。”  敖殷打了个哈欠,丢下鱼杆,托腮看着一丛丛自身边游过的鱼群,伸出手指一挠,水波从他指尖涌出,冲进鱼群中,把本来悠闲游弋的小鱼群顿时吓得四散奔逃。  “若能钓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才是有趣。”  正说着,便见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从殿下走过,敖殷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当即一亮。  他拿起钓竿,咧嘴一笑:“龟丞,咱们钓条龙来玩玩!”  龟丞吓得腿都发软了,连忙甩手摇头:“殿下不可如此啊!那位可是陛下的贵客,若让陛下知道了……”  敖殷剜了他一眼,哼道:“我不过是跟二叔玩游戏,联络一下感情罢了!若是回头父王问起,你便如此回禀,断父王也不会怪罪于我!呵呵……”  “殿下三思啊……”  “闭嘴!!”敖殷一抬手,敲在龟丞硬壳上,吓得那龟头缩个没影,不敢再吱声。“去!把父王藏在床底下的那些个宝贝给我拿过来!”    话说黑龙王殷皂,几日在龙宫中无所事事,既不见那少年太子过来,东海龙王又远游在外,毕竟身在他人屋中,一开始也不敢四下随意走动,可一个人在房中待着实在闷极,这日终于熬不住了,便走出门去,在东海龙宫中晃了一圈。  眼见水晶宫美不胜收,气派非凡,心中不住赞叹。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地上突兀地丢了一颗贵重的黑珍珠,珠体如拳头大小,体表灰钢颜色,流华是孔雀绿色光泽,华贵非常。黑珍珠本就珍惜,更何况如此大的一颗,居然随意放在地上任人拣拾。  黑龙王见状不禁打了个突,想这东海龙宫也真是太过奢华。  墙上挂夜明,地上滚黑珍。  不过这是别人家的府邸,他也无权过问,便也不管那诱人的珍宝,转过廊去继续前行。  走了会,又见一个马头大的黑玛瑙石丢在地上。  没在意走开,再走一阵,更夸张了,一个黑得透亮的墨玉非常奇怪地摆在地面上。  黑龙王终于没有再走开,疑惑地看着不断出现在面前,摆放的位置相当显眼,好像要引诱他将其捡起收纳的宝物。  稍一凝神,已看到一条施了隐形法术的绳子,可疑地盘在地面上成一圈套状,只要靠前几步,便要踩中。顺藤摸瓜,琳琅柱下,一片雪白的衣角鬼祟地缩了回去,还有下面躲得不够严实的龟脚……  走近了,听到小声的嘀咕:“喂,他怎么还不上钩?那些可都是父王好不容易收集回来的宝贝!上次在龙王聚宴上一拿出来,其它三位海龙王都看傻了眼。”  “太子殿下,说不定这位龙王不喜欢这些宝贝吧?”  “什么?!啧……我还以为他看上去黑咕隆咚就一定喜欢些黑咕隆咚的玩意儿!那你说,该拿什么去做饵才能引他上钩?”  “……殿下您这不是为难臣下吗?臣下一介小小龟丞,哪知道龙王爷喜欢什么?”  “没用的东西!我把你丢过去当饵好了,反正我们龙族食肉。”  “殿下饶命啊……!!”  求饶声呱然而止,龟丞的脑袋嗖地缩回壳中,敖殷见状连忙回头,一堵漆黑的高墙已立在身后。敖殷回头瞪了龟丞一眼,暗骂都怪这家伙大惊小怪,没钓着龙,可把龙王给引过来了。  他倒也不慌张,丢掉手中绳索,慢慢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身上灰尘,整了整衣冠,朝那黑龙王甜甜一笑:“二叔!”  笑容灿烂堪比海上日出,黑龙王一下子也晃花了眼,连忙应道:“啊!太子殿下!”  敖殷小嘴一嘟,满不在乎地说道:“父王远行未归,小侄怕二叔在宫中无聊,特地把父王最心爱的宝贝拿出来给您观赏,不知二叔可是喜欢?”直把黑的说成白,可加上那张可爱的笑脸,虽然说法漏洞百出,可还是无法让人怪责。  黑龙王哪知道这娃儿平日里就是这般口甜舌滑,只当见他眼神诚恳,便也没有再作深究。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这些宝贝看上去光芒四射,应该是些很珍贵的东西!太子殿下费心了。”  “这是当然的,我东海海域之广,天下无匹,这些宝贝不过是沧海一栗罢了!二叔恐怕都没见过这些吧?”  敖殷语带暗讽,但黑龙王并不知晓,只是老实点头道:“确实不曾见过。托太子之福,让我开了一回眼界!”  “二叔在我东海龙宫住了几日,不知可还觉得舒适?”  黑龙王见他问道,连连点头:“很好,相当好。”可惜他嘴拙辞乏,根本想不出什么华丽词藻以作形容,说来说去,也就是一个“好”字。  敖殷又道:“小侄阅历尚浅,不懂待客之道,父王又不在宫中,若是有哪些地方怠慢了二叔,但请二叔不要跟我等小辈计较才是!”他可是没少把人怠慢了,若是叫这黑龙王把自己将人丢在仆役通铺的事捅到父王面前,以东海龙王的精明,怎会料不到是他儿子捣的鬼?!现在先把话给说满了,让黑龙王再有什么不满,也不好意思到父王面前说去。  果然见黑龙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使劲摇晃那颗黑脑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太子殿下不用担心,我在此地一切甚好!”  见几句好话便换来对方解除戒心坦诚相待,敖殷暗自好笑,换上一副好奇脸色,继而打听:“二叔太客气了!小侄想问一下,二叔可有什么不喜之物吗?”  黑龙王奇怪地看着他。  敖殷不慌不忙地解释:“父王吩咐小侄带您四处走动一下,东海域广,小侄想先了解一下二叔可有什么畏忌,好先是避开。”  话说得在情在理,黑龙王生性直爽,对方是龙族太子,算是小辈,也不怀疑,便也直说无妨:“我是雷火虬龙,平素并无甚畏忌之物。就是浓烟多时,熏烟刺鼻会觉得难受。”  “哦……”漂亮机灵的大眼珠子一转,已有了计较,“二叔在宫里也该待腻了吧?明日小侄带您到东海隅一游,保准二叔大开眼界!”    黑龙王本以为敖殷不过一时意兴,并未当真,可第二日,敖殷大清早便迫不及待地拉他出宫。  敖殷一身雪裘龙衮,头戴白玉冠,脚蹬登云履,加上皮肤白皙光滑,俨然便是个粉状玉琢的小公子。  宫外早停了两辆水晶车銮,车前有金盔笼头套着的海马群精神抖擞,一队全是通体赤红颜色,一队是深黑体侧白斑。  “二叔,请!”  见少年意兴盎然,比他更加兴奋,黑龙王也不觉生了兴致,顺从他的安排上了车。  海马群拉着龙銮在海域穿行,虽比不上龙游深水,但速度也是相当快。车銮乃由透明水晶打造,不需探头出外便能看清外面景致。车銮两旁更有两排灯笼鱼,照亮附近水域。这排场确是气派,东海水族只需远远一望,便晓得是龙宫王族出游了。  车銮在一处海渊停下,敖殷待黑龙王也下了车,便笑指着海渊附近大片大片的鲜红珊瑚,介绍道:“此处名叫火焰谷,里面这些火焰珊瑚乃我东海特有,历年送上天庭的贡品,从来少不得一丛火焰珊瑚。”  黑龙王走近了仔细一看,果然见这些珊瑚颜色似火,枝干之中隐约有流火般光华闪烁,奇妙非常。而大片如原野般布满海床的珊瑚群,看上去就像在海底燃烧着的火焰,难怪此地名曰火焰谷。  尚未及回身表达赞叹,突然闻身后一阵惊呼,回头一看,见敖殷站在海渊边缘,低头看着下面深不见底的漆黑,苦了一张小脸。  “怎么了?”  敖殷抬头看向黑龙王,眼眶溢满水气。  “二叔……我、我……父王赐给我的华明珠不小心掉下去了……”他小小翼翼地探头看下去,马上又被下面如同漆墨般的黑暗给吓得往后缩了缩,可又因为不得不寻回宝珠而再度凑近,少年稚嫩的身躯在危险的渊顶显得摇摇欲坠。  黑龙王连忙伸手将他拉了回来:“别急,那华明珠是什么模样?我替你下去捡回便是。”  “就是一个么指大的赤红珠子……”敖殷为难地摇头,“渊下极深,也不知有些什么……算了二叔,不要捡了,等父王回来,我向他禀明此事……父王定会看在二叔的面子上,薄惩小戒……”可他攥紧的拳头,以及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不安的情绪,少年彷徨地抑制着自己,不愿求助他人。  黑龙王更是不帮不成了,当下拍拍他的肩膀,道:“无妨。你且到车銮上稍等,我去去就来!”  言罢,转身走到渊边,飞身下潜,矫健的黑影极快地融入了渊底的黑暗中。  渊顶,适才还脆弱无助的少年太子脸色早已恢复如常,得意地坐在车銮上,嘿嘿笑地托着腮,待看好戏般盯着渊边。  第三章 私出东海醉峰顶,夕阳金翅擒蛟龙  么指大的珠子有多大?若摆在白玉盘上,一眼便能看到,但落在黑暗的深渊底部,大海捞针也不过于此。  但黑龙王不怎么考虑难度,只是想着渊顶的龙族太子正焦急万分地在等待,便加快下潜,龙族本就是水族之王,在水底活动自如,不过半刻,便已潜至渊底。  渊下漆黑一团,黑龙王稍一闭眼,再度睁开时,乃见那双龙目中金瞳闪烁,瞳孔中有橄榄形线带,便已可见暗影中物。这渊底下也长有大片火焰珊瑚,且这里的珊瑚生长得更加高耸,只有小鱼游弋的地方,千年万年,交缠而生,一层盖一层,居然生得密密麻麻。  黑龙王绕开珊瑚枝,慢慢下沈,忽然觉得越往下落,水温渐渐升高。海底该是极寒之地,如此反常情况不禁也令他心中生奇。  推开珊瑚丛,忽然眼前红光大作,一股浓烟扑面撞来!  但见原来火焰珊瑚之下,居然是一片海底火岩池。火岩温度极高,连冰冷的海水也无法将其冷却,水火一交,浓烟四起,然这头顶上密丛的珊瑚常年生长像锅盖般将这浓烟热气封住,唯有从缝隙间透出一些。  黑龙王性属雷火,火岩再热也奈何不了他,然而里面浓得看不清前后的烟雾却让他大为皱眉。他抬头看了看方向,偏偏这渊顶落下东西的位置不偏不倚便正是这烟笼之中。  无奈之下,只好推开珊瑚,探身入内。  火岩之上,黑龙王如履平地,一层淡金的光芒包裹全身,连一片衣角都不曾燎到,但那烟气实在熏得他眼鼻刺痛,偏又闭不得眼,只好瞪大了眼珠子,拼命盯着凹凸不平的火岩地面,火岩本就极不平整,缝隙甚多,他不得不凑近些看,近了那烟气更大,水火发出吱吱的煎熬声,简直像把眼睛泡进滚热的烟中熏烤。  尽管极是难受,但黑龙王没有半分放弃的意思,仔细翻找了火岩上每一处,却仍是找不到。抬头揉了揉眼睛,感觉眼泪都快下来了。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撒手不管,若是精明些的,便该怀疑一下丢珠者的用心,可这位黑龙王生性憨直,且一开始便认定了敖殷是个孩子,不作怀疑,只想会不会是那红色的珠子与火岩的颜色太过接近,看漏了眼,想着便又回转身再寻一遍。  又找了许久,倒还真给他找到一颗窝缩在几片火岩迭压下的红色珠子,他高兴得连忙捡起,那火红色的珠子何其炽热,连寒冰般的海水亦无法压下的高温,只怕能将寒铁熔水,可黑龙王捻起包在掌中,却恍如无物。  他这般来回寻找,至少在那蒸笼般的珊瑚丛中待了个把时辰,想着渊顶的少年也该等急了,急急催动法术,急速升上渊顶。    车上有舒服的铺枕,敖殷舒适地躺在上面,等着等着,几乎睡着。  忽然听到水族一阵骚动,连忙扑腾坐起,便见一卷黑影迅如蛟龙,自渊底方向急速涌来。  黑影在渊顶站定,果然是那黑龙王。  敖殷从车上跳下来,迎了上去:“二叔,辛苦了!”乃见黑龙王一脸狼狈,他虽有辟火神能,但显然不耐烟气,一双牛眼被熏得通红,上来之后还不住地打喷嚏,敖殷看得他这般模样,不禁暗自偷笑。  黑龙王见敖殷过来,便笑着摊开大掌,将那个从火岩池中找到的珠子递到敖殷面前。  “咦?”敖殷不禁大吃一惊。说什么华明珠,根本就是骗人的,可对方还真是找来一颗红色么指大小的珠子回来,定睛一看,更是惊异。  火红色的珠子如琉璃般光华聚内,里面好像锁住了一团烈火。他自然识得此宝,曾有一回南海龙王带了一枚火影榴石,在聚龙渊上展示一次,也不过指甲片儿大小。此宝物由海底最炽烈的火岩熔精而成,万年成针眼大小,且此种宝石只在火岩之下,唯有不惧烈火的南海龙族可得,饶是如此,火龙亦只能在地狱般的岩池中待不过半拄香时间,要寻得宝石,便需数十条火属神龙往返多次,彼此替换。所以要得一颗火影榴石,绝对不易。  如今眼前放在黑龙王掌中的,竟然是一颗滚圆的火影榴石,且比上次见到的还要大上许多!  “这颗可是你丢的珠子?”  黑龙王这般问法,显然不知这等宝物,敖殷当然是不客气的,笑脸一开,顺手捻过已经冷却下来的火影榴石:“正是此物!烦劳二叔走这一趟,可有累着?”  黑龙王憨厚一笑,老实说道:“不累,不累!只是想不到底下是片火岩池,烟火蒸熏,眼鼻有些难受。”  敖殷笑得更加灿烂,心中暗道,这是自然,若不是知道如此,怎会带你到此处游玩?  便又说了些贴心的话,直弄得黑龙王颇为不好意思。  折腾了些时辰,敖殷也是累了,捉弄了黑龙王,又得了宝贝,他心情大好,便暂时放过黑龙王,驱车打道回宫去了。    之后的日子,常便见黑龙王被敖殷带到些极为古怪的地方,也总是弄得灰头土脸地回来。只是小孩玩意,并无大害,大多是弄个狼狈模样,加上他皮坚肉厚,再怎么也伤不了他分毫。  一来二去,黑龙王虽是憨直,但也不至愚笨,便也看出敖殷不怀好意,存心捉弄,之后也就不再应邀出游。  若是敖殷来访,远远躲了,免得自己抵不过那张漂亮的脸,又得遭殃。  几次邀约不能成功,敖殷渐渐也失了兴致。  宫中无聊得很,便开始惦记起聚龙渊的盛宴。  记得上次去时,四海龙王均把珍藏着的宝贝拿出来比拼,好生热闹,这次聚宴,也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宝贝,无缘看到,真是可惜可惜……  敖殷想着想着,忽然来了兴头,反正去聚龙渊的路他也认得,自己去不就得了?若是父王问起,他只要把那颗火影榴石呈上,让父王在其它龙王面前威风一把,想必不会怪罪于他!  如意算盘一打好,他立马翻出个漂亮的锦盒,将混在琉璃弹珠里面的火影榴石捡出来放进里面,也不招呼龟丞,自个儿从宫后绕了出去。  远远倒是瞧见了那个被几翻捉弄的黑龙王,心中不屑嗤鼻,也不招呼,矫身腾空游出水晶宫。  不多时便离开了东海域,聚龙渊并非在海中,乃在玉泉山北,一处渊落之地。有传此渊深不见地,仙雾终年缭绕,岩壁陡峭如鬼斧劈削,凡人皆不能至,即便是经年采药混迹山野的药农也不敢轻试。  敖殷去过几次,记得方向,只见他跃出海面,阳光之下白光一闪,一条白龙腾空而起,龙身长达八丈,鳞似亮银,华丽非常。只是头顶未有龙角,比起龙王真身,也稍小了些。但升龙之势却已颇俱风姿,海水受他飞升之力被吸起,旋成水龙卷,水珠飞碎如玉,阳光下闪闪生辉。  东海龙王膝下只有一儿,平日对敖殷看管甚严,自然不会轻易放他外游,算起来这次倒是敖殷初次独自出宫,心情兴奋自不多说。  修长龙身穿云过雾,好不痛快,看着下界连绵山野,绿树葱郁,比起龙宫蓝莹碧波的景色,又是另一番生趣。前面渐见一座高山,高耸入云,云雾缭绕其侧,超然屹立群山之颠,白龙自峰顶飞过时,忽然闻到一股醉人沁香,非常吸引,不由得转头伏身游下云去。  这兀峰之上有一棵直立的树木,树干笔直并无旁枝,犹如柱子光滑,唯有树冠上一团墨绿的叶子,叶下挂有金黄色,浑圆如珠的果实,便是这些果实散发出甜香,闻在鼻里但觉通体舒畅,好似品了浓酒般微微发醺。  白龙忍不住盘身而上,用身体卷住光滑树身,探出爪子揪下一颗果子丢入龙嘴,果汁甜香,在嘴里似融化了般,当真是越嚼越香,欲罢不能。顷刻间一树的果子都教他吞入腹中,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可吃多了只觉得脑袋发昏,醉酒一般,哪里还能飞空腾天?大脑袋一耷在树冠上,就势蟠住树身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刺耳鸟鸣,白龙本能地惊醒,抬头一看,眼见日已西斜,夕阳之上,一只金羽大鸟飞在半空中!此鸟身形极为庞大,翅开十丈有余,羽毛金黄,羽尾如火赤红,钩爪锋利,鸟喙似刀。  竟是一只金翅鸟!!  白龙登时愣住了,他再是顽劣,也记得父王曾多番叮嘱,金翅鸟乃是龙族天敌,以龙为食,于空中飞翔时若见水中游龙,便以翅煽分海水,吞食龙族。一日之间,可吃掉一条龙王五百小龙。  只是金翅鸟繁衍极难,经年岁月,于天地间已极为罕见。  却想不到如今在此处遇上一只!  白龙向来自傲,当是不信对方真能吞食龙族,长啸一声从木上飞出,扑向金翅鸟。那金翅鸟见白龙冲过来,不慌不忙长翅一展,一股炽热的风旋立即将白龙卷在其中,烤得龙须翻卷,龙鳞见黑。  白龙吃疼,张开龙口正要喷水,岂料那金翅鸟看似巨大,动作极为迅捷,凌空斜扑下来,双爪一擒,已抓住细长的龙身,若非龙鳞坚硬,只怕那锋利的爪子已穿透皮肉,扎破龙胆。  即便如此,已让白龙无法动弹。  金翅鸟擒住白龙,拍着翅膀落在树上,得意地仰头高鸣。  白龙被牢牢压在树冠上,他贵为东海太子,从来无人敢对他冒犯半分,如今居然被一只鸟踩在脚下,当即恼羞成怒,张口吼道:“放开小爷!!你这只臭鸟!!滚开!!”  金翅鸟不懂人言,任他叫嚣,抓住龙身的爪子渐渐收紧,白龙只觉得浑身骨骼像要被碾碎般寸寸剧痛,可仍不认输地大吼大叫,只是渐渐也被箍得气息薄弱,头昏脑胀,龙身衰软地耷在树上,狼狈得像尾死蛇烂鳝。  他勉强地抬起眼睛,有些意识朦胧地看到凑近的尖锐鸟嘴。  大概就要被吃掉了吧?……  敖殷放弃地闭上眼睛,不甘心地最后挣扎了一下,然而无力得可笑。  父王……母后……  对不起,都怪我不听你们的吩咐,私自出游,如今……就要死在恶鸟嘴下……成为果腹之食……  想起东海龙王与龙妃慈祥的容貌,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露出悲恫的神色……一滴悔恨的泪水从紧闭的龙目中滑落。  第四章 神威天降驱恶鸟,风卷云起双龙潜  “放开他!!”  浑厚有力的怒吼声似洪锺震响,把意识混噩的敖殷惊醒过来,睁开双眼,只见头顶上的金翅鸟引颈长鸣,长翅拍展。  夕阳已隐的暗红天际上,云团汹涌,如波涛翻卷。  云团间见矫长龙影翻腾起伏,声震长空。  金翅鸟知强敌来袭,立即放了爪下白龙,震翅一起,巨大的身躯带着呼啸声腾空而起。云团中同时扑出一尾黑色巨龙,乃见鳞片漆黑如墨,金瞳凶猛,龙角粗壮分叉似戟,又见四足踏云有力,尾扫起风,威风凛凛,正是龙王驾临!  金翅一见巨龙袭来,立即飞上高空,凭借灵巧的飞翔和钢嘴利爪,扑击黑龙。黑龙鳞片坚厚,金翅钢爪再利,也难轻易穿破,金翅鸟不愧上古神鸟,食龙无数,早知龙族弱点,利嘴如电啄攻,专叼其目。  但巨龙在空中游走敏捷非常,它并不急于进攻,只是偶尔前突将迫得太近的金翅逼回原处,不管金翅鸟从那个方向攻来,它都能机敏闪避,不露半点空隙。  金翅鸟从未遇过如此难缠的对手,碧绿的眼睛凶光大盛,突然展翅升空,一个翻身借势俯冲下来,一击不成再施冲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杀黑龙。黑龙似乎渐渐不是对手,在对手凌厉的连翻攻势面前渐处下风。金翅鸟杀得性气,突然一声长鸣,双爪笔直向黑龙面门抓来。  电光火石间,黑龙竟然不闪不避,头一抬,迎面金翅鸟撞去,一直隐伏的龙尾狂扫而至,金翅鸟猝不及防,且爪势已竭,想要躲避亦为时已晚,巨龙摆尾狠击在鸟腹上,似一尾钢鞭般将金翅抽得飞开十丈之遥,金翅虽是神鸟,但皮肉不比龙族坚厚,这一击顿时打得他五脏六腑犹如震裂,当即斗意尽失,连丢在树上的白龙也顾不上,长翅一展,远飞离去。  树上的白龙失了桎梏,但头脑还有些醺醉之意,四肢无力地挂在树冠上。正是闭目企图凝神聚气,忽然感觉阴影笼罩,惊得连忙张开眼睛,眼前已不是刺目的金黄羽毛,换上一片连最幽深的黑夜也比不上的乌色鳞片。  熟悉的龙族气息,死里逃生的欣喜,让敖殷几乎想哭出来。  “没事了。”  岩块磨砂的声音,因为振荡扩展的声线而显得威严。  “嘀哒──嘀哒──”  温热的水滴落在他的脖子上,敖殷奇怪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到巨大的黑龙头部,下颚的位置被割出一道极深的伤痕,鲜血从漆黑的皮肉内淌出滴落。  龙血炽热,更何况是雷火虬龙,敖殷只觉得身上被滴到鲜血的地方仿佛连龙鳞都被烧焦般炽热难耐。  黑龙此时低下头来,缕缕龙须撩过白龙额上,竟叫白龙觉得一阵酥麻的舒服。只是黑龙并不在意,反而惊讶地看到亮白的鳞片上刺目的殷红。  “你哪里受伤了?!”  巨掌不知所措地左右摆动,怕伤了对方而无处着手。白龙看着金瞳中显而易见的关切与着急,不觉心神动摇。自己对他多翻捉弄,他却不计前嫌,甚至不顾危险,在金翅鸟爪下救回自己。同为龙族,没有比他更清楚,龙本能地惧怕金翅,适才若是稍有不甚,他们便要一起葬身此地。  为此负伤的他,居然只顾着照看自己,担心着他是否受伤……  白龙不由得将尾巴盘起,稍微卷了卷对方的龙尾。  或许,他喜欢这种被怜惜的感觉。  完全不知对方细腻心思的黑龙仍旧着急地想翻弄白龙,忽然听到白龙说道:“笨蛋,是你受了伤!”  “哦……”黑龙这才察觉下颚痛楚,龙爪挠了挠,却让漂亮的发须跟血粘糊得更加厉害。  看得敖殷一阵心惊,这家伙不知道自己的爪子锋利,险些把伤口扯得更开。  此地凶险不宜久留,白龙推了推黑龙:“我们快些回去吧!”  黑龙点头,巨大的身躯降下几分,展露出背部:“上来,我驮你回去。”  白龙愣了,若非他龙皮够厚,只怕雪白的脸要红出大片颜色,他如今乃是龙身,要伏在黑龙身上,双龙上下迭伏,那姿势简直就是交合一般,纵然他是未长角的小龙,但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偏那黑龙大大咧咧,对此全然不察,见他不动,居然还探过头来拱了一下他的身体,示意他快些爬上来。  白龙羞恼难当,可自己身体疲软,确实也无力飞回东海,瞪着比他粗上两倍的巨大龙身,终于无奈之下,慢慢从树上爬了过去。  “伏稳了吗?”  声音从头顶传来,微微的震动从黑龙身传来,白龙低低地应了声:“嗯……”  他话音落后,黑龙便腾空而起,游向东海方向。  星月在空,长空如幕,白色的云彩也被染成暗蓝颜色,云间乃见一尾粗长的黑龙起伏游动,龙身颜色几乎隐入黑沈的天幕中,本来不易察觉,但龙背上隐约可见一线突兀的银白,月下无暇。  伏在龙身上的敖殷,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阴色云影急速后移,比起自己在天上飞空游玩的感觉,更是奇妙。黑龙虽游动迅捷,但伏在上面并不觉颠簸,龙背上黑色鳞片映月而亮,敖殷惊讶地发现,那美丽的漆黑光泽如同珍珠华彩,不,便连东海深处最瑰丽的黑珍珠,也没有这般灵气的光华。  聚敛在每一片龙鳞中的,仿佛是天地间唯一可以称为黑色的颜彩,无法以笔墨形容的深色。  宽敞的龙背,给人可信任的沈稳。本来已经消失的昏眩感觉又再度浮上来,白龙将晕眩的脑袋耷在黑龙背上,冰凉的触觉让他忍不住磨蹭了一下,然后放软了身体,任意识迷糊……    待醒过来时,已回到了东海龙宫。  躺在舒服柔软也温暖的被褥上,敖殷忽然有些不满地想起了那片柔韧也坚硬,更有些冰凉的黑色龙背。  体内醺醉的感觉已消失无踪,他翻身起来,化成人身,抬声招来龟丞。  圆滚滚的龟丞进来见敖殷醒了,当即热泪盈眶地扑上来:“太子殿下,您可终于醒了!!吓死臣下了!”  敖殷莫名其妙:“我不过睡了一觉罢了!”  龟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殿下昏睡半月之久,陛下都从聚龙渊回来了!”他搓了把鼻涕,有些抱怨地说,“都怪那黑龙王,把殿下带出东海,害殿下遇到金翅鸟险些丢了性命……”  “慢着!!”敖殷喝止龟丞,厉声问道,“你说是他带我出东海?!”  龟丞一脸义愤:“可不是吗?若非陛下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早该把他赶出水晶宫去了!”  敖殷听他这般说法登时怒了,正抬脚要踹,忽然听到外面有说话声,高大的影子落在琉璃窗上,一看便知道是那黑龙王来了。  敖殷不禁一喜,正要去开门,谁知外面的人只是说了几句,便转身走了,敖殷愣住,那家伙来去匆匆,怎也不进来看看?正是心中不甘,却听到龟丞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居然厚着脸皮留在水晶宫里,还每日过来探视!不过殿下放心,都叫我命虾兵蟹将挡在外面不让进来了!”  这回敖殷是彻底忍不住了,一脚将自作聪明的龟丞踢了个滚地葫芦,拉开门追出房去。  远远看到在芙蓉玉阶上黑铁塔般的身影,脚步一赶追了上去:“二叔!等等我!”脚步踏下台阶,不想睡了半月的身体突然一个踉跄,不及稳住倒头栽了下去。  正往回走的黑龙王忽然闻身后有人呼唤,才一回头,便见雪白的少年从玉阶上摔下,连忙回身张开双臂,将人牢牢接住。但冲力太猛,加上动作仓猝,把他也撞得向后跌去。所幸他离平地不过两三级台阶,落地时护住敖殷,才没把那位性急的少年太子摔个七荤八素。  敖殷睁开眼,便对上那双牛眼,喝!!  险些没控制住一把将人推开,心中不禁嘀咕,之前所见之龙王真身,如此华美威武,可怎么化出人形却丑陋不堪,落差之大,实在叫人难以适应。  那黑龙王哪里知敖殷心思,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表情,担心他刚醒来又跌下梯级,虽然有他在下面垫底,可也不知道有没有撞到了,便问道:“太子殿下,可觉哪里不适吗?”  敖殷回过神,连忙摇头:“没事,没事!”他偷眼瞄了瞄黑龙王的下颚,半月早过,伤口早已结痂,不禁放下心来。  又闻黑龙王问:“看你急急追赶,找我有事吗?”  “对了!”敖殷拉住黑色蟒袖,“你为何不对父王直言相告,本就不是你的错,全因我一时贪玩游出东海域,方会遇上金翅鸟,险些害了性命……”  黑龙王和颜一笑:“你不是怕被陛下怪责吗?”  敖殷始愕,想起之前说的浑话,拿父王当挡箭牌,其实他乃是东海太子,龙王疼都来不及,岂舍得呵责,最多是来点重话,雷声大雨点小的分量,他是从来不放在眼里。  然而眼前的男人却始终记挂着他说过的话,怕他受责备,自愿担下责任,让敖殷从来不曾有过愧疚的心初次有了微微酸楚的感觉。  “我……”他猛地一跺脚,拉了黑龙王就要往正殿走,“我要去跟父王说明真相!”  黑龙王确是稳而不动,反而将他扯了回来:“不必了,事情也过去了,陛下不曾怪罪于我,太子殿下何必多作计较?”  “不!我不能连累你受冤枉!”  天知道这句话若是让这东海龙宫里所有伺候过这位太子殿下的水族听到,该是痛哭流涕还是捶胸顿足。早有传说,要待在东海太子身边,最大的能耐不是翻云覆雨,而是背黑锅!也就只有似龟丞这般,成天背着一个,头上扣着一个,才能长年随侍左右。  黑龙王仍是摇头,只想这少年太子虽是常常戏弄人,但其实心地不错,便更不想让他受龙王责备。遂换了话题,道:“太子殿下还觉得头昏吗?”  敖殷摇了摇头。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无半点不适,记起那些古怪却诱人的果实,不禁好奇问道:“那日我吃的是什么东西?为何会觉得头昏眼花的?”  “那棵树乃是醉龙木,树上结的果实能醉倒龙族,倒没想到金翅栖息在醉龙木上,大概是想藉此树果实香气吸引飞过的龙族,图作捕食。”  想起锋利的钩爪,还有险些啄碎他脑袋的鸟嘴,敖殷不禁打了个冷战。  “幸好二叔及时赶到,否则我差些要被那恶鸟吞进腹里去了……”敖殷想了想,又问,“对了,二叔如何得知我是偷出龙宫?”  黑龙王道:“你平日见我总是拉着要出去游玩,那日一见面转身便跑个没影,想必是要做些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只想你毕竟年幼,我放心不下,故才尾随其后。”  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憨厚朴实的男人居然是粗中有细,处事稳重妥当,全不是表面看来的好欺负。  那么说来,之前多番戏弄,对方说不定早是看在眼里。  “二叔,之前我……”  黑龙王打断他的话,神色严肃:“可记住了以后不要随便吃海域以外凡间的食物,你我龙族不比常人,有些东西是有害的,须加小心。”  其实这些话东海龙王跟龙妃没少给他说过,只是他一直不放在心上,如今听了黑龙王再说一遍,居然有种必须认真听从的感觉,便就乖乖点头应诺。  黑龙王随即换了笑脸:“你终日身在龙宫少有外出,想必无聊得紧。能有个外人陪着玩,也算新鲜,只是以后可真不要带我到烟雾弥漫的地方,回来鼻头难受得紧。”  又黑又丑的脸上,明明是难看得让人侧目的笑容,但在敖殷眼中,却渐觉变得顺眼了许多,而且那双时金时黑的瞳孔里,尽是宽宏与阔达,犹如东海之广,穹渊之深。  “知道了。”  知道黑龙王那个并未为他的行为生气,敖殷不觉心情一松,轻轻地点头。 第五章 且莫记挂荒野外,东海物饶千万宝  “咦?敖殷你可醒了!”  两人回头看去,见殿阶上站了一名粉色宫装的艳丽女子,她容貌与敖殷有几分相似,比起敖殷多了几分娇媚,眉如远黛,目似天星,唇比樱桃,肤胜凝脂,高挑丰盈的身材包裹在华丽的宫装下,美得让人眼前一亮。。  敖殷却只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嘴角:“三姐,是你啊!”  美貌女子正是东海龙王的三女,龙王育子不易,但龙女倒是生下不少,在敖殷前面便有三个姐姐,大姐和二姐早年远嫁,如今龙宫中便只剩下这位龙三公主。  若论相貌,她是三位龙女之中最美,传说便是与天上玄女相比也不遑多让,可惜脾气娇纵得很,加上龙王待她如同掌上明珠,其他龙族便是有意求亲,也得掂量着自己分量。有些身份的,却又哪里受得了她那副脾性,于是这婚事便就撂下了。  三公主从台阶上盈盈落下,杏仁般圆润的眼睛瞟了黑龙王一眼,仿佛这才看到他的存在:“原来二叔也在这啊?”  “三公主有礼。”  黑龙王也不计较对方态度,反而是敖殷大觉不悦,皱起眉头。  “三姐你来作什么?”  三公主柳叶眉儿一挑,嗔道:“难道说姐姐来探望昏睡未醒的弟弟也不妥吗?”瞪了黑龙王一眼,“倒是个罪魁祸首总是在宫里晃来晃去,实在碍眼得很。”  敖殷脸色一沈:“三姐,你说话客气点,二叔是你我的长辈,再有不是,也论不到你来指点!”  三公主像是被一颗胡桃噎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敖殷,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意思的景况。她可知道敖殷这臭小子虽然表面乖顺听话,但背地里却捣蛋得很,而且他平日只喜欢一些美丽之物,对于丑陋的东西深恶痛绝。再说若论捉弄欺负,可怎少得了这位最恶作的太子龙爷?!今天是吃错什么了?居然出言维护那个丑怪的黑龙王?!  敖殷也不管她,一手拉过黑龙王,转身就往回龙殿走去。  身后回过神来的三公主连忙唤道:“敖殷!父王还在等着见你啊!”  敖殷头也不回:“知道了!”  细致的手指,正攥着他粗厚的手掌。  有点滑绸,肉肉的,绵绵的触觉。  前方大步走着的少年似乎在气恼,黑龙王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所以没有作声,任他前面引路,直直走回回龙殿。  在回龙殿前,敖殷猛地停步,转过头来瞪住黑龙王。  杏圆的眼睛很漂亮,黑龙王觉得同样的眼睛在三公主身上显得扎人,但敖殷的双目,润莹如同一双珍珠,可爱得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  “二叔!”  被少年提高的声音吓得连忙定神,黑龙王严阵以待地看着敖殷。  敖殷显得有些生气,气鼓鼓的脸蛋有抹淡淡的绯红。  “往后若再有旁人敢胡言乱语,只管跟我说来!有我敖殷在此,断不让二叔受半点委屈!”  黑龙王险些笑出声来,小孩儿果然还是小孩儿,他再是不济,也自有龙王之尊,那些冒犯的言语,也不过是他不想与之计较罢了,若当真不愿,谁又能欺负到他这条雷火虬龙头上?但他还是不愿拂就敖殷的好意,笑着点头应下。  “陛下知你醒来,必是急着见你。”  敖殷怨恼地瞪了他一眼,本想与他多作亲近说些贴心说,可被他这么一提醒,却不得不先行离开。  “知道了啦!我很快回来了!”  看着白衣少年不情不愿渐渐远离的背影,黑龙王笑着摇摇头,转身入殿去了。  本以为去去就来。岂知那东海龙王一见独子醒来,顿时是心花怒放,抱着便不肯松手了。加上龙妃在一旁喜极而泣,哭哭啼啼的,又是一翻好言安慰。知他是吃下醉龙果才会险遭毒手,父王母后更是揪住敖殷耳提面示,少不得又将龙族畏忌之物、不可触碰之事林林种种,洋洋洒洒地说上几遍。  敖殷好不容易等他们说完,却坦然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细说一遍,把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替黑龙王洗脱冤屈。  龙妃一阵惊呼,险些吓得昏过去,倒是东海龙王面不改色,待他说完,便道:“朕也知道是我儿闯祸,义弟不过看在朕的面上代你受过罢了。”  听得敖殷不悦皱眉,心中诽腹,才不是因为父王,是因为二叔喜欢我!  东海龙王抱着吓得虚软的龙妃,哈哈笑道:“义弟做事一向沉稳,哪会随便带你走出东海,还让你吃下醉龙果。也就是你在海中闲着无聊偷溜出海,遇了险,所幸义弟出手相救。我儿太过顽皮,也该是受些惊吓,才能记住教训。”知子莫若父,龙王早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之前不说,也不过是要看敖殷醒来是否愿意坦承罪状,故对黑龙王未有半句斥责。如今见儿子虽是顽劣,却也有所担当,自然龙心大悦。  当即传令下去,大宴群臣,水族们自然是欢腾雀跃,难得龙王开口,自然少不得他们的好处。  席间喜庆欢腾不在话下,乃见蚌女席间翩翩起舞,水母舞姬飘曳殿顶,大家都开心地看着,唯有坐在龙王下席的敖殷伸长了脑袋左顾右盼,就是没找着铁塔般显眼的身影。  父王宴客,为何二叔不来?  见殿上水族看得欢呼雀跃,完全没人注意到他,便悄悄地起身游至柱旁,一个闪身,出了大殿。  比起通明的宴客大殿,回龙殿显得非常寂静,而且昏暗不明。只因近来住在回龙殿的客人也就只有敖皂一位。敖殷早忘了黑龙王住在哪一间客房,便只好一间间找过去,居然全是空的!  难道他走了?!  敖殷心口猛地一抽,脚下像突然踏空一般,只是愣愣站在院中。  波光粼粼,落在他雪白的袍摆上,很漂亮,却也很寂寞。  忽然,一阵鼾声从最里面的通铺房传出,敖殷登时愣住,连忙奔过去推门一看,却见本来是安置仆从的通铺上,正正躺着黑龙王倒卧酣睡的背影。只是那床铺过于狭窄,也就融得一个常人躺卧的宽度,根本容不下黑龙王铁塔般高壮的身躯,沉睡中的男人只能将过长的双腿蜷起,侧卧在床上,但要转身只怕就掉地上去了。  他枕下空空的,脑袋侧在宽厚的肩膀上突兀的枕到床板上,而且是和衣而睡,身上连张被子都不曾有,然而他依旧睡得香甜,仿佛早已习惯,偶尔发出鼾声,嘬嘬嘴。  但这一切看在敖殷眼中,竟是说不出的难过。  他想起来了,是自己一开始故意贬损他,安排他睡在这里,又把吩咐蚌女送寝具过来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可他为什么不说?是一开始便认定了自己在东海借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至此半月,他都忍受着这般轻贱的待遇,连被子都没有,只怕那些蚌女也不会送饭过来了吧?!  难怪他不知道出席宴会,根本没人想起要过来请这位来自异地的龙王赴宴……  身后正殿方向传来热闹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极为突兀刺耳。  鼻头一酸,眼泪便忍不住啪啪地往下掉。  黑龙王好梦正酣,突然听到诡异的抽泣声,惊醒过来,翻起身一看,居然见那位漂亮的龙族太子站在自己床头,眼泪像珍珠脱线般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吓得他连忙伸手过去拉住他:“太子殿下?!你在这里干什么?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他只听说醉龙木的果实能醉龙族,可没听说吃下去还有其他不适的。但眼前这条小龙尚在年幼,说不定受不了醉龙果的药力。  敖殷用力地摇头,抽泣着没办法回答完整,断续地说:“我……我不知道……可是……心里……好难过……”  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但黑龙王见他这般模样,不似身体不适,转念一想,必是刚才在龙王面前受了训责,所以忍不住跑到自己这里哭诉吧?当才放下心来。  毕竟还是小孩儿啊……  黑龙王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将少年拉近放他坐在自己膝上,在怀里掏了半天,愣是没找出半片可以擦拭的手帕,无奈之下,只好伸过粗厚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抹去像刚蒸熟的包子般柔软的脸颊上,交错的泪痕。  擦泪的手掌有些厚茧,蹭在脸上怎比得上他口袋里藏着的绢帕,但微微摩挲带来的粗糙感,蕴含着与龙妃慈爱的抚摸孑然不同的,另一种的怜惜和温柔,让他不想拒绝,甚至想要更多。  那只手很快便离开了,他不满地抬眼瞪着他,见黝黑的脸上略带尴尬。  尽管他极是小心,但粗糙的手还是在白皙如玉的小脸上蹭出红痕来。黑龙王抱歉地磨擦了一下手指:“那个……我的手太粗了……这……”  精灵的眼珠子一转,敖殷撅起小嘴,道:“二叔,我好累,不想走回去了。”  黑龙王想了想,道:“要我背你回去吗?”  害敖殷登时想起那日骑在黑龙背上的曼妙感觉,小脸噌的红了。  “不是,我……我今晚想在这里睡。”  “哦!那没关系,反正床多的是!”  敖殷几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是。小侄的意思是。我。想。和。你。一。起。睡。”  “啊?”黑龙王迷糊了,“可这床太小了,我一个尚好……”  敖殷当即任性地在他怀里扭动,连在龙妃面前也不曾有过地撒娇耍泼:“我不管,我就是要!”  黑龙王显然是动摇了,但还是劝他:“这房间阴冷了些,我是虬龙倒还没怎么,若是海龙族可不能好受!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好吗?”  敖殷又眨巴眨巴眼睛,愣是掉出几颗豆大的泪珠,可怜兮兮的模样岂能不惹人心怜。  “父王跟母后在殿上宴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散……我不想一个人睡……若是二叔不喜欢,那……那敖殷也不敢勉强……”  黑龙王顿时想起他之前受了惊吓,敖殷虽然看上去世故成熟,但毕竟是个孩子,自然希望有长辈在旁安慰作陪,思量片刻,只好轻叹一声,就点头应了。然后放敖殷躺到床上,自己侧卧一旁,只是他身材实在太过魁梧,让敖殷躺得舒服了,他自己半边身都快掉出床去。  床上躺好的少年忽然哆嗦一下,怕冷地缩起身,有些期盼不敢作声地偷眼瞧了瞧他。黑龙王怎见得他这般可怜,又怕他受凉,连忙伸过臂去,将人捞进怀里。  贴在暖和的胸膛上,像泡在温泉般叫人浑身舒畅,敖殷满意地笑了,顺势将头枕在他的臂上,然后又拉过黑龙王另一只手臂跨过自己,伸至背部,肆无忌惮地请求:“二叔,顺背……”  “啊?!”  黑龙王眼睛瞪得老大。  敖殷一脸无辜:“母后都是这般哄我入睡的……”当然,这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过他并不打算详作说明。  “哦……”黑龙王只好僵硬着手,放轻了力度,顺着敖殷的背部一下一下地顺抚,他是初次而为,生怕自己手重,不小心弄疼敖殷,每一下都极为小心仔细。  敖殷看着黑龙王紧张凝神的表情,不知不觉地,心轻飘飘的,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这个相貌粗陋的男人仔细呵护着。忍不住又凑近身去,双臂环过黑龙王下肋,搂住他。  “二叔……你讨厌我吗?……”  “怎么会?”头顶上传来男人不假思索的回答,引来敖殷窃喜的一笑。  “那你会像父王母后那般一直陪着我吗?”  声音沉默了,良久,有一丝略是苦涩,却也无奈的叹息。  “敖皂居无定所,若非陛下不弃,只怕还在山野游荡……也许这世上,并没有需要我的人……”  “我需要二叔的!”  一声轻笑,大掌离开了他的背,摸在他的头上。  “谢谢你……”  语气中的虚无,让敖殷好生难过。可惜他阅历尚浅,不懂得如何开导黑龙王,只有用自己惯常的方式,强硬地说道:“反正你无处可去,那、那便一直留在东海吧!”  没有回答。  当敖殷忍不住要抬头追问答案的时候,终于听到了男人轻轻的回答:“好……”只是这应诺,却叫他听得更加难受。  手掌回到了他的背上,轻柔地摩挲,敖殷心里却更是有种莫名的不安,他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黑龙王虽是答应了留下,可这并不是他的本愿。  于是那一晚,敖殷在黑龙王怀里,不住地说话,细细地述说他所知道的东海,辽阔、物丰、富饶……好多好多的好处,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地停留……第六章 回龙殿中栴檀香,水晶宫中会应龙  想起昨晚幼稚的举动,敖殷简直觉得得钻到最深的海渊底下找条最暗的缝隙给躲起来。怎麽说,他都已有百岁,先不论与凡人相比,至少也不该像孩童讨要糖果一般缠著长辈,可那晚竟不知为何,面对著黑龙王无言的笑容,他便是停不下嘴来。  所以张开眼睛时,没有看到黑龙王的身影,不禁大大松了口气,然而随即又升起不满,通铺虽大但是颇是寒凉,没了结实温暖的怀抱,让他无法继续躺下去。  敖殷一起身,便少不得一轮折腾,叫来大批虾兵蟹将回龙殿最大最华丽,专事招待天界上宾的东厢房打扫一净,然後在房间每个角落醺上他最喜欢的白栴檀,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整理妥当了,折腾了一个上午,才满意的拍拍手,撤掉水族,去寻黑龙王。  水晶宫虽大,但东海太子殿下想要找一个人,也不过易如反掌。  不消片刻,便在南殿藏龙阁找到正打算借些书籍打发时间的黑龙王。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拉著就往回龙殿跑。  然後直接带到东厢房前,大门一推,沁人的香气扑面而来,随之看到的是富丽堂皇的卧室。东厢与通铺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先不说柱子上光暗适中的夜明珠,或是以琉璃作雕的珊瑚屏风,便是看那张宽长得夸张的大床,就连黑龙王现出真身也能躺个舒服。  比起敖殷的得意洋洋,黑龙王更多是不知所措。  转头问那敖殷:“这是?”  敖殷推他进屋:“二叔,你以後就住这里好了!”  “之前住得挺好的,怎突然要换房?”  敖殷怎说得出口之前是他恶作将堂堂龙王爷丢去睡仆从的通铺,眼珠子一转,马上说道:“我今夜还想与二叔促膝长谈,可昨晚睡的那个房间太过阴冷,不如搬过来这边的卧室比较温暖!”  “哦……”黑龙王倒不相疑,反正他是寄居之人,住在哪里也是由得主人家安排,也不便多言干涉,这个房间除了大得有点吓人之外,并无不好。  敖殷正打算细细介绍一下他精心安排的地方,忽然听到身後传来喧哗的声响,回头一看,却见一帮子水族簇拥著三公主往他们这边走来。  “咦?敖殷,你怎麽也在这里?”  三公主露出奇怪的神色,然後看到後面打点妥当的东厢卧房,顿时笑颜如花:“敖殷你做得不错!”  敖殷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三公主边说著边越过黑龙王身边,当真是完全视他如耸在路边的铁塔,只顾环顾卧室,然後满意地点头,又嗅了嗅满室的淡香,啧道:“可这香气俗了些,怎选的栴檀呢?”  “慢著,三姐!”  敖殷越听越不对劲,出言制止,“你这是在干什麽?”  三公主瞥了他一眼,仍是自顾自地打量卧室,试图找出可供出手打点的机会:“自然是为父王的客人安排最好的房间了。”  敖殷皱眉:“父王的客人?”  “咦?难道你不知道吗?”  显然他们各自所说的客人并非同一个,三公主这才注意到站在敖殷身边的黑龙王,明白过来後挑眉道:“这间东厢客房,是用以款待最尊贵的客人,敖殷,你是不是弄错对象了?”  言下之意,便是黑龙王不过是借宿的客人,没有资格住进这个房间。  敖殷听了登时怒道:“你什麽意思?!”  三公主不以为然,娇躯一拧,轻盈地踏著水步飘出房外。  屋外水族簇拥之中,尚有一位身著玄袍,仪表不凡的男子。此人容貌俊朗,居然也有黑龙王一般高大,一头墨黑的长发也不束冠,只松垮披散在肩背後,举手投足间,说不出地带著一股不同旁众的气度。  他站在原地,嘴角噬了一抹轻笑,却并不看东海的公主太子争闹,一双斜飞的眼睛,看的却是愣站在一旁的黑龙王。  “这位是应龙王,乃是我龙族之中至为尊贵的上古龙神。曾侍奉轩辕黄帝讨伐蚩尤,又助禹王治理天下水患。此番不过是路过东海,特来拜访父王,岂是那些空有龙王头衔之辈可以相比?”三公主此言确实不虚,龙族本就是天地间不凡之物,寿命极长,应龙更是龙中之贵,天生神能,一双翅膀,更是龙族中绝无仅有。  她的话听得黑龙王一阵尴尬,虽然他并不想与小辈计较,只是这三番四次的讽刺难堪,让他还是皱起粗眉,薄薄的怒气掠过眼底,但最终还是按耐下去,幽深的黑瞳回复一贯的平实。  这一幕未曾被正在斗眼力的两位东海龙族看到,却落在一直抱臂一旁,不动声色的应龙王眼中。  敖殷哪里管他是上古龙王还是天殿神君,只听得三公主诋毁黑龙王,当即翻脸:“凭什麽要我让出这个房间?!我早作安排了,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後到吧?你这後来的就住西厢好了!”  “开什麽玩笑?”三公主一听可不乐意了,她偷看了那边的应龙王一眼,俊美的上古龙神身上有著她从来不曾见过的魅力,之前见过的江河湖海里的龙族子弟,简直无法与之相比,平日安排客人之事根本不需要劳动她这位尊贵的公主,然而此次亲自过文,便是想与之多加亲近,不想如今居然连一间卧房都无法办妥,实在是大驳颜面。  当即杏眼圆瞪,瞥了黑龙王一眼:“他在水晶宫住了半月之久,本来就不是住这里的,怎麽偏偏今天才换房?这不是故意捣乱吗?!”  敖殷一时语塞,但还是不肯退让,正待再行力争,但一旁的黑龙王已站出半步,淡言道:“三公主殿下,太子殿下,何必为一间卧室执言争吵?虽说客从主便,但若是造成主人家的麻烦,绝非作客者所愿。我想如此景况,也不是这位应龙王所愿见。”  他转目看向应龙王,那应龙王施然一笑,略一点头以示同意。  三公主一听连忙醒悟,方才与敖殷争吵,难保不露了泼辣脾气,若是在应龙王面前落下不好的印象,确实不智。  敖殷虽有不甘,但听他这般说法,也怕黑龙王为难,便也不再争执。  黑龙王又上前一步,向应龙王行了一礼:“应龙王贵为上宾,自然是住在这东厢房。”  那应龙王也无谦让,仍是稍稍点头。  “可……”敖殷不甘心地看著整理了一个早上的卧室,黑龙王却拍拍他的肩膀,递去一个感激的笑容,“回龙殿中卧房甚多,还需有劳太子殿下引路,或者,还得烦劳太子与我一同收拾一下!”  “好!”敖殷被他三言两语哄了去,忙著想该安排哪间卧室,也顾不上与三公主计较了,“西厢其实有间房子不错,上次北海龙王住过後还不住称赞,要不我们先去看看二叔是否喜欢?走吧!”  黑龙王微笑地看著催他快走的龙族太子,稍一回身,向应龙王再施一礼,便随敖殷离开此地往西厢去了。  应龙王并未动作,一双锐目只看著渐渐远去的高大玄黑背影。三公主吩咐蚌女下去准备茶水糕点等物,随又走过来,小声问道:“应龙王,请问还有什麽需要吗?”  应龙王这才收起深邃的目光,转过头来。  被那双像能够看透魂魄的金色瞳孔注视,三公主顿时没了以前的娇纵气势,更是羞涩地低下头来,掩饰绯红的脸颊,心绪混乱之间只好随便捡了话题:“不知应龙王是否喜欢栴檀香气,若是不喜……我、我房中有天君赠与父王的蓬莱香……”  一直不曾言语的应龙王终於开口,声音悦耳沈稳,仿佛带著一丝奇妙的魅力,让人不得不留心听下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秣罗国海边有座山,叫秣刺耶,山上有树带香,然山中却又有极为相似之木,叫人无法分辨。然而香木自有其品,岂会埋没?夏天时,登高而望,便可见大蛇缠绕香木,蛇喜此木身凉,故而盘之,此时只需以箭射在树上,做下记号,待冬蛇蛰藏,便可来伐。”  三公主甚为不解,却又不愿细问免显得自己学识浅薄。应龙王抬眉一笑,仿佛洞察其思,曰:“没什麽,那秣刺耶山上的香木正是你弟弟焚熏的白栴檀。”眉宇间邪魅的笑颜,教那三公主根本不能集中精神听清他下面轻柔得如同情人间低喃的说话。  “其实比起那些蠹虫蛀食,以其膏脂凝结的所谓仙香,寻常的栴檀还比较让我不易暴躁……”第七章 身份纵悬惺相惜,回龙殿中暗潮涌  于是这回龙殿内便多了一位娇客,而东海龙宫里两位王族也更殷勤地出入回龙殿。  前腿三公主在殿中摆好赏月小宴,后脚太子殿下便在对面敲锣打鼓大肆喧哗,总之一天下来,没个安宁的时辰。  黑龙王也是大为头疼,但敖殷却乐此不疲,每日过来,美其名曰陪二叔解闷,便腻在身边不肯走开。偶尔越过楼台看过去对面同样被三公主缠住的应龙王,对方仿佛早便料到他会看过来一般,好整以暇地朝他点头示意。  看着他应付那位与太子不遑多让的龙三公主,居然还一副心不在焉,游刃有余的模样,黑龙王不禁心中大叹,对方果然是上古龙神,修为高深,可不是他一介无庙无居的山野龙王可以相比。  住在回龙殿的两位客人相安无事,可那两位东海龙族却是两看相厌,三公主讨厌黑龙王老在附近徘徊,碍着她费尽心思安排的相处机会,而且只要那个丑男人在附近,应龙王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眼神随着他走。便敖殷更是看那个应龙王极不顺眼,那双眼睛总是盯着黑龙王,好像那个又黑又高的男人是刚从蒸笼里掏出来的香馍馍。  唯有被三位尊贵的龙族夹在中心的黑龙王全然不觉,该干嘛干嘛,也不费心思跟他们周旋。  一日东海龙王大概是想起许久不曾见过自己的龙子龙女,便将敖殷和三公主叫了去,倒是让回龙殿难得地恢复了从前的清净。黑龙王用过午饭,便走出房间,自从有敖殷打点吩咐,他的膳食可谓丰富,海底珍馐不在话下,更难得是陆上山珍也是时常可见。  回龙殿廊乃是白玉铺成,黑龙王才走出几步,便远远看见亭台之上,那位应龙王靠在柱子上,独自坐着。  黑龙王稍是停步,犹豫片刻,便转了方向往亭台方向走去。  琉璃瓦下,那位俊美不凡的上古龙神闭着双目,翡翠杯在他指尖轻轻转动,不言不语中,却有别样的不容亵渎的威严,一瞬间,从来不曾屈委过任何人的他,居然有跪下行叩礼的冲动。  便在此刻,闭合的双目开启,一对更能摄人魂魄的金瞳如划过一丝流光,落在黑龙王身上。  随即见他展颜一笑:“陪我喝一杯。”  不是请求,不是邀约,随意的吩咐,就像命令自己的下臣般,却无法令他反感。黑龙王过去,拿起另一只早已斟满酒水的翡翠杯,却并未坐下,笔直着腰杆,虚空一举谢过应龙王,仰头一饮而尽。  应龙王亦饮尽美酒,空盏却不离手,递出半臂。  很自然地,黑龙王伸手拿过桌上的酒壶,为他满上。应龙王微敛目,这近乎献媚的举动龙三公主做得多了,但这黑塔般的男子做起来,却出乎意料地近乎一种忠诚的侍奉。  黑龙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手中依然拿着酒壶,而玄袍的男子,亦自然地接受他为他斟酒。黑龙王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作出这种仆役该作的事情,只在本能地想这么做。  在他以为对方绝对不会再与他说话的时候,这位上古龙神却开口了:“你为何在此?”  黑龙王微愣,回过神来,涩然笑道:“居无定所,蒙海龙王厚爱,借地盘居。”  “海界不适合你。”  玄袍男子并未看他,喝光了酒,放下杯子。  黑龙王不禁错愕,其实他所言不虚,自己真身乃是虬龙,而非海龙,更何况性属雷火,与水相克,在海中,能力十去八九。  只是不留此地,又能在何处?  虽被言中,但此事是他自身的问题,他无意倾诉。尽管无殿无臣,他仍是有一族龙王的尊严。 
而那应龙王,说了一句之后,也无意再问。  两位身份悬殊的龙王,便一坐一站,在亭中如一幅风景,仿佛开天辟地以来,便已该是这样的位置。  之后的日子里,敖殷奇怪地发现,黑龙王与另一位龙王走得更近了,乃至同出同入,不时还会埋头低语。待他有意走近,他们却已默契地停下话题,黑龙王总是有着意犹未尽地可惜,而那位上古龙神,除了依旧神态悠游,偶尔瞥过来的眼神,在敖殷看来,简直就是在炫耀!  而黑龙王对他也是非常亲近,本来在龙宫之中无甚要务,他的心思一直都被敖殷牵引着,然而渐渐他便像被应龙王吸引住了,敖殷不悦地发现,黑龙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减少了。  极度不满的东海太子,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便寻了此机会,故意将黑龙王引开,他自己躲在厚重的珊瑚树上,趁应龙王在树下经过,突然身后暴现龙尾,龙尾一扫,狂滥顿起!  他本就是海龙,翻江倒海的本领自是高强,操纵海底暗流波涌更是敖殷得意伎俩,一时间,只见海水汹涌犹如翻天巨浪从背后向应龙王袭来。  然那应龙王全无反应,甚至头也不回。眼见他就要被击中,未待敖殷庆幸,便见本该远离的魁梧身形突然出现,抢身一拦,竟将沉重冲力全数挡去。敖殷登时吓住了,他自知海龙摆尾所造成的暗流冲力乃至推倒海底礁岩!  可黑龙王居然只是晃了晃,稍微踉跄了半步。  魁梧的男人慢慢抬头,看向珊瑚树的方向,带了三分责备,三分纵容,轻声斥道:“敖殷。”  行藏败露,敖殷不得已跳落树,偷偷瞪了应龙王一眼,委屈地撅嘴,偏是不肯道歉。  应龙王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敖殷,嘴角斜翘:“小孩子胡闹。”乃见他缓抬左手,食指点在虚空中,突然一股剧烈的漩涡从他指尖席卷而出,顷刻间整个海底地动山摇,水晶宫被震得摇摆不定,水族吓得四散奔逃。适才那一阵暗涌与之根本不能相比。  敖殷吓得面色苍白,他自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狂暴的力量,他们东海海龙一族纵有翻江倒海之能,也不会轻易在水底施展,以免祸及水底生灵,然眼前这个男人,居然眼都不眨地在水晶宫中催动力量,全不理会会否伤及无辜……他、他真的是那个传说中辅皇帝,佐禹王的上古龙神吗?!  “应!!”  黑龙王的声音压在奔腾的怒波上,低沈的呼唤显然并不赞同他的举动。  应龙王皱眉,隐去笑意,但也收了力量。  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敖殷,这才踉跄地险些跌倒在地,纵不甘心,他亦知道,如今的自己,根本不是上古龙神的对手。  黑龙王过来搀住手臂,直至站稳,方转头略有责备地与应龙王道:“他不过是个孩子。”  应龙王看了黑龙王一眼,似乎对他这个难得的违抗相当意外。  但他并未生气,呵笑一声,抱有兴趣地交臂胸前。  “孩子?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孩子。”言罢,也不再理会两人,转头走了。  黑龙王显然松了口气,敖殷更是不解,但他此刻顾不上计较这些,只当记得适才听到,黑龙王居然直呼应龙之名!?  他用力拉扯黑龙王的衣袖,强将看着应龙王背影的眼神转移到自己身上:“二叔!他这么人好生无理!”  黑龙王只是摇头,拍拍他的肩膀:“太子殿下,不要去招惹应……他有的时候,比较暴躁。”  “你又知道!”敖殷更是不甘心,才不过相处几日,他居然便像相识千年般了解应龙王,而自己费劲心思,还是换不来他一句亲昵的称谓,郁积在胸的烦闷无法宣泄,用力跺了跺脚,转身便跑开了。  之后敖殷便一直没有再去找过黑龙王,年幼的东海龙太子尚未懂得自己心中所想,只是困惑着,生那个人的气,只要漠视他,不去理他就好了,为何见不着了,反而更是念念不忘,黑龙王与那俊美的上古龙神走在一起的情景无时无刻都浮现在脑海,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个人,他挖空心思想要将他留在身边的人,正越行越远……  且不说东海太子径自烦恼,却说三日后乃是东海龙王寿诞。  龙王寿诞,自少不得大排筵席,海中水族趁机热闹一通,各海域的龙王也派人送来贺礼祝寿,东海水晶宫里来了许多龙子龙孙,回龙殿几乎爆满。  黑龙王在龙族中并无威名,却住在贵宾的西厢中,不禁叫人侧目。然而叫他们更为惊讶的是,那位上古龙神应龙王却与他同出同进。  一样高大的两位龙王,一位俊美不凡,毫不掩饰真容的金色瞳孔,有着仙家龙族不该有的邪魅慵懒,随意地一站,便已有叫人不敢坦然直视的无上威仪。另一位魁梧黝黑,面孔虽嫌丑陋木纳,但沉稳如山的气势如蟠龙蛰伏。  两位龙王虽然身份悬殊,可站在一起,却仿佛有一重无法靠近的隐壁隔在四周。  应龙王乃龙中显贵,地位极高,龙族中自有不少对他极是崇拜,甚至爱慕,同住在回龙殿,自然少不得擦肩而过的机会,居然仍是无人敢轻易搭话,只可远远遥观。  倒是东海的龙三公主,暗自焦急。本来应龙王便对她不冷不热,如今莫名其妙多出一块极其碍眼的黑炭头,还有一大堆其他海域过来的龙族,更是连嘘寒问暖的机会都没有了,如何让她不气得七窍生烟?  看见黑龙王理所当然地跟随在应龙王身后,三公主不禁对他更是恨上心头。  第八章 水晶宫中筵百席,冰龙涎酒烈火浇  海族盛宴,一摆便是筵开百席。  席上多是龙族,也有与东海龙王交好的仙家神人。筵席未开,东海龙王正坐殿中,接待前来贺寿的众位仙人龙族,来贺者自然是封上厚礼,送出手的,无不是稀世珍宝,上至蓬莱金枝果,下至极海琼脂香。  而主席上坐的都是东海龙族本亲,倒是那位应龙王竟也在此席上,可见东海龙王对他极为器重。然他似乎并没有贺寿的意思,非但无献上贺礼,甚至连句吉祥的贺言也懒得去说,只以手托了下腮,侧依在凭栏上,看着龙族仙家于席上百态,仿佛此身不在其中,不过是坐在台下观赏闹剧。  倒是黑龙王老实备上贺礼,趁着其他水族客人献过礼后,便捧了一个小箱子走上前去。  几句祝贺说话说得有点磕碰,比起那些口齿伶俐,能言善道的水族们实在相去太远,旁边有些海龙听了,不禁窃窃私语,更甚者,欺他无声无名,更张扬地低声嘲笑。  若比平日,一旁的敖殷早便忍不住跳出来为他出头,但他如今心生矛盾,对黑龙王即使喜欢又是怨恼,见他遇到尴尬,居然生出便该让这个总不开窍的家伙吃些苦的想法,于是冷眼旁观,任旁众对黑龙王指指点点。  黑龙王并不理会旁人的眼光,恭敬地送上贺礼。  东海龙王自是龙心大悦,吩咐一旁龟丞收下礼物,正想请他回座,忽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骤然响起:“慢着!”  说话的正是那三公主,粉红色的宫服贴身剪裁,称出她娇艳欲滴的美丽容颜以及雪白柔滑的肌肤,骤一出现,已引住了在场无数龙子龙孙的视线。  她青葱般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那个质朴的檀木箱子,笑颜如花:“父王怎不打开看看是何宝物?即是二叔送与父王的,必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我想在座各位也想开开眼界吧?”  眉眼如波,附近的龙子龙孙无比趋从,纷纷称是。  东海龙王也是乘兴,吩咐龟丞将箱子打开,  只见箱中不过是一只寻常的小黑瓦坛子,以泥封口,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贵重的铺垫,就算再贵重的宝贝也掉价,偏偏还是一只如此普通,看上去不过是寻常货色的黑瓦坛,比起之前各路仙家献上的宝物,实在过于寒搀。  三公主鄙夷地轻轻哼了一声,拿起坛子在手中转了一圈,瓦坛极为朴素,里面大约装了些酒酿,摇起来有些水声。  “这果然是‘薄’礼啊!”  她的冷讽让在场的其他龙族纷纷大笑起来,他们都看出来了,龙三公主有意为难这个又黑又丑的大个子龙王,为了奉承美人,无不争相出言相讽:“太好笑了,想这东海龙宫中藏酒何止千万,居然还送酒来贺寿?”“就是,瞧见没,人家还是龙王哪!这样的东西居然也拿得出手!”“怪不得连盒子都不敢打开,幸好三公主一双慧眼,否则便要被他蒙混过去了!”……  一句一句的明嘲暗讽之中,黑龙王腰杆笔直地站在殿上,并未为此动容。然而一旁听着的敖殷越听越觉刺耳,越听越是愤怒,就在他终于忍不住要拍案而起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施然走到三公主身边。  三公主非常满意地看到满堂蜚语,忽然有人走过来让她极为不悦,正要发难,转头却对上那双精光聚敛的金瞳,恶言一下子噎在喉中吐不出来。  应龙王站在她的身边,稍一施身靠近,朝三公主微微一笑,三公主瞬间像魂儿都飞了,哪里说得出话来,只任他取去。  应龙王单手捧了那黑瓦坛子,左右转了一下,随即笑了,转首问东海龙王道:“可容我开坛一看?”  见龙王点头,他便将黑瓦坛子拍开,一瞬间,仿佛整个海底都被一股沁人的酒香笼罩,本来宴桌上也是好酒无数,但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美酒香气都被盖过,所有的客人也在这一刻相当错愕地回过头来,看向香源方向。更有识酒者登时站起,纷纷凑了过来。然而下一刻,酒香化出一股极寒之气,附近站着的龙族像被瞬间泡进冰水里。  “这是什么东西?!”“好冷!!”“好冷啊!!”  便连龙三公主也被冻了个满脸发青,反而是捧着坛子的应龙王笑容不改,将坛子递到黑龙王面前:“有劳!”  黑龙王点头接过,只见他左掌托着黑瓦坛,黑瞳骤现金华,一股无比炽烈的火气瞬即从他掌中喷涌,卷在坛身上,冰冷的气息瞬间被暖化,渐渐减缓。如此冰寒仿佛能即刻冻结海水的寒气,居然顷刻便被压制,可见黑龙王火气之烈,绝不简单,那些之前讥言讽刺的水族不禁面面相觑。  那酒被温过之后,酒香不仅更为纯厚,更少了之前冰冽,反而是一股诱人无比的清醇。  有好酒者当即惊呼:“是冰龙涎!!”  当即全殿哗然,须知龙族之中,冰龙数量极少,三千年前最后的冰龙王失踪后,九天之上已不见冰龙一族。传说以冰龙涎所酿的酒,其香极冽,伴有冰寒龙息,唯有火龙族以极烈火气相化,方可压住酒息冰寒。但此酒只需饮上半杯,便能不惧深寒,纵入天底下温度最低的寒冰地狱,也可保安然无恙。  在众人惊叹之中,应龙王走上前去,覆手坛上,封了坛口,转而将之重新放到箱子中,回身落座。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但所以的人知道,这位上古龙神对黑龙王绝对是另眼相看。  三公主虽不懂酒,但见周遭人一脸羡慕的模样,也知黑龙王送上的礼物贵重无比,连高高在上的父王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而站在座下的她反而显得无知,漂亮的秀脸更是黑沈。  东海龙王旋即哈哈大笑,挥退捧着箱子的龟丞,站起身来:“今天真是非常高兴,朕有一事,要在殿前宣布,想让在座各位做个见证!”  座上水族纷纷应和,又听他说道:“多年前,先父曾与一位先辈定下姻亲誓约,可惜先父膝下只有朕与余下三位兄弟,并无女子,所以此事一直撂下未提。此前朕得一契机再遇这位先辈后人,如今重提此事,望践前约。”  他抬手示意:“这位,就是朕所说的故人之子,龙王敖皂。朕打算将小女许配与他!”  他话音刚落,旋即引来一阵哗然。当事两位更是一脸愕然,黑龙王莫名其妙,显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约定,而三公主更是脸色大变,先是惊愕,再是厌恶,接而愤怒。  坐在旁边的敖殷听了,也是难以置信地看向东海龙王。  “父王!!女儿不要嫁给这个丑龙王!”  三公主一向自负美貌,堪称龙族中第一美女,她的两位姐姐的夫婿虽非荣贵,至少也能嫁得风光,不想如今父王却要她下嫁给一个相貌丑陋,且连个居处都没有的男人,叫她如何能够接受?!  殿中的客人不少是这位三公主的爱慕者,自然更看不过眼,若论身家威望,在场随便一位都高出这黑龙王数倍不止,虽说刚才他露了一手,但毕竟是个名不经传的龙王,又凭什么可得东海龙王钦点婚配?!  宴上一阵鼓噪,议论纷纷。  但风暴圈中央的黑龙王只是不动声色,微是皱眉,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拒绝东海龙王的好意。忍不住转眼去看一旁坐着的应龙王,出乎意料的,应龙王似乎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反而自顾自斟酒品试,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黑龙王也知此事旁人插手不得,不得已,只好上前一步,正要说话,但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众人往声响方向看去,却见东海太子拍案而起,走上殿阶,朝东海龙王呈禀道:“请父王收回成命!”  东海龙王似乎也聊不到敖殷居然会在殿前公然反对婚事,对于最近敖殷与黑龙王相处不错的事情他也有耳闻,此刻不禁生奇。  敖殷并不去看黑龙王,朗声说道:“父王,且不说那个约定早已不合时宜,便说三姐身为我东海龙族的龙女公主,婚假之事,关乎我东海龙族声誉,岂同儿戏?之前父王母后多有斟酌,不都是为了为三姐寻位门当户对的夫婿么?”  言下之意,便是说那黑龙王配不上三公主,他虽非点名,但在场各人也是明了,当即一阵应和。  东海龙王道:“若说门当户对,敖皂之母乃是南海龙公主,岂会配不上?”  敖殷料不到黑龙王居然还有如此身份,登时愕了一下,但随即辩道:“便是如此,但请问父王,眼下敖皂并无宫邸,大婚之后,莫非仍是住在东海龙宫吗?!还是父王打算让他入赘我东海龙族?”他说的话句句尖利刺耳,但他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仿佛这些话根本不是嘲讽黑龙王,而是在剜自己的心。“父王,三姐若下嫁给一位无名无实的龙王,岂非贻笑海界?往后我东海水族在其他三海水族面前,颜面何存?望父王三思!!”  在旁人看来,他拍案而起,为的是给东海龙宫身不由己的三公主出头,虽然话说得有些出格,但他不过是个孩子,话却说得句句在理,不禁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被一个后辈当着众水族面前如此鄙薄,黑龙王可谓颜面扫地,如今便是黑龙王他再有好处,东海龙王也断不可能再提婚事。  三公主听他这般说法,看了父王沉下来的脸色,也知道这事不成了,自是喜上眉梢,回头偷眼去看应龙王,却见那俊美的上古龙神已停了杯盏,看着这场闹剧,微微颦眉。  反观黑龙王,他没有露出任何难堪或是愤怒的表情,只是一双似金似墨的眼睛直看着敖殷一直不曾回头的后背。  却没有人注意到敖殷的脸像被寒冰封住了般僵硬,也没有人能看到他捏紧的拳头藏在袖下。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知道他如今所说所做的一切,对黑龙而言代表什么。  他本该可以用更温和的手法阻止这桩婚事,反正三姐也是不愿意的,他可以在宴会结束后,怂恿三姐在父王面前耍泼拒绝下嫁,父王再是想撮合,有他在旁煽风点火,这事也绝对成不了。  然而在听到父王宣布此事的那一刻,他就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不能去想其他的可能,也不想有任何的拖延,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要看到挂满红绸的水晶宫殿上站着身穿新郎喜服的黑龙王以及他身旁美艳动人的三姐!  他在这个几乎挤满四海水族的水晶宫上,挖苦那个总是纵容着他的男人,讽刺那个温柔地搂着他睡觉地男人,把他好不容易交付的信任丢在地上摔个粉碎……却只是为了,破坏他的婚事吗?  敖殷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龙宫中的喧哗离他极其遥远,唯有背后两道仿佛能炽伤他一身龙鳞的视线,他仍能清楚地感受到。  然而当他回过身来,却已经见不到那个黑塔般魁梧的身影。  他木然地站在殿阶上,玄黑身影从旁而过,留下一句轻得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话:“小太子,你这次做得太过了。”第九章 冷性灰衣有飞帘,好事红衫是九鸣  敖殷混噩地等到第二日清晨,明明一夜未眠,他像忽然清醒过来般从床上跳下来,发疯似的往回龙殿跑去。  然而当他来到回龙殿,西厢却已经是人去楼空,徒留下一室栴檀香气……  有路过的水族见到东海太子殿下像傻了般站在空无一人的西厢房前一动不动,不禁凑了过去,还未来得及问安,便被一把揪住,那张漂亮的脸蛋似巡海夜叉般狰狞:“他去哪里了?!他一定还没走!对不对?!”  那无辜的水族险些被掐断脖子,拼命挣扎著摇头:“那、那位龙王昨夜便走了……好、好像是跟应龙王一起走的……”  太子殿下一脸恍然,紧接著一把将他丢在地上,风旋般卷去正殿。  东海龙王看著殿下气喘吁吁的儿子,脸色微有不悦,故作冷淡地问道:“我儿有何要事?”  “二叔!二叔去哪里了?!”  东海龙王哼了一声,并不作答,敖殷急了,当场跪倒在殿阶上,乞求道:“父王,儿臣知错了!求您请告诉儿臣,二叔他哪里去了?”  东海龙王也是一愣,敖殷一向心高气傲,要他服软下跪只怕把他的膝骨敲碎了都不可能,而今却一脸惶恐地追问黑龙王的去向,毕竟是自家儿子,龙王也不禁心软,语气也软了下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走下殿阶,扶起敖殷,“敖皂是父王的义兄,也是你的长辈,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在四海水族面前让他难堪……唉,你或不知,敖皂他父母早亡,又历雷火双劫,以虬龙之身修成雷火天龙,其能早在父王之上,若一怒之下,火焚东海……只怕父王与你三位叔父合力,也未必能够制止。”  想起昨夜漏夜辞行的高大汉子,想起他脸上的坦然以及不见半分怪责只有感激的眼神,东海龙王始终心存愧疚。  “你三姐的婚事,也是父王考虑不周,怪不得你。只是敖皂昨夜离去前也拒绝了这桩婚事。”  “那他……可有说起儿臣?”  东海龙王看著儿子欣切的眼神,无奈地摇头:“他只是说了东海虽是富庶,但毕竟不是他久留之地。”  心底唯一一点的希望破碎得如此迅速,敖殷胸膛处一片刺痛。连呼吸都觉困难。  “他有说要去哪里吗?”  “这倒不曾说起。”东海龙王担心地看著敖殷,那双漂亮的杏瞳在渐渐地涣散,“只是应龙王也与他一同辞行,想必是一道走了。”  龙王之後的话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敖殷像幽魂一般回到自己的房中,他不知道该做些什麽,要去追回黑龙王吗?可他凭什麽去追?又有何颜面去追?  他就像一个可恶的背叛者,在黑龙王好不容易交付了信任後,悄悄地拿起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的,毫不留情地在那宽厚的後背上扎上了无数的伤口……  在东海太子殿伺候的水族们,在那一日後,悄悄地传说,那一整天,在太子的卧房里,传出了一种似乎被裹在被褥深处,低低的哭泣声,以及一句句重复著,未及当面告与的道歉……  “……对不起……”        之後的日子,东海龙宫难得的平静了许多。  应龙王不辞而别,三公主自然是恼得险些砸掉东厢,而前来赴宴的水族散去後,无不将那日殿上东海太子疾言厉色地讽刺未来夫婿,导致那位龙王羞愧避走,自此之後,对三公主的美貌纵有期待,但一想起她那个难缠的弟弟,更加是大打退堂鼓。  一直在宫中兴风作浪的太子殿下反而不知何故经常逗留在回龙殿里,霸占著殿中西厢客房,即便再有客人入住,他也坚决不让安排住入西厢。  东海龙王和龙妃私下商量,难得这孩子对人如此上心,敖皂走了半月有余,他还是惦记。龙妃更提议不如把敖皂请回来多住些时日,此话与敖殷一提,当即把这位魂游了半月之久的龙太子给这个激得跳了起来,也不用龙王、王妃吩咐便急忙召集人手要出东海寻那黑龙王。  却在他如火如荼地准备出东海之际,传来了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惊人消息──  逆龙作乱!!  当这消息传到东海龙宫时,应龙王已自封为帝,率百万妖众於天渊举起逆反天庭的大旗!……而传来的消息中,也有关於黑龙王敖皂,他追随应帝,加入逆天叛军之中,位居左路先锋大将!!……  消息就像一块破天巨石直直砸落在平静的海域,四海龙王都给震懵了,想他们龙族一直效忠天帝,从无异心,而那应龙更是曾协助天族上古平乱的功臣,连他都叛了,这、这让他们如何适从?!  应龙一叛,他们整个龙族都有背叛的嫌疑,天上帝君虽宽宏大量,并未下旨降株连之罪,但在天界上,龙族在众仙君已难以抬头。  敖殷难以置信地听著传到东海的一个又一个的消息,无法相信他所知道的那个憨厚的,质朴温和的敖皂,居然成为逆天妖军中的一员!  莫非、莫非是那日在水晶宫父王寿宴上,自已过激的言辞,刺伤了敖皂的自尊,令他无颜再留在海界,转而投奔到妖军之中?!  此刻水晶宫中几乎已乱成一团,所有水族均著意这场蔓延三界的仙妖大战,没有人注意到,东海的太子悄悄离开了东海龙宫……        天峰在东,天渊在西,乃是天底下最高最深之极。  如今天渊之内,聚满了各类妖魔精怪。  夜幕降临时,天渊底火光跳跃,营寨连绵,可知此处聚集的妖众不下百万。  敖殷自出东海,便一路朝东飞来。直至天渊,见天色渐暗,便小心翼翼地蛰伏在陡峭的岩壁上等待时机。  天渊下妖气冲天,根本无法分辨里面是否有敖皂的龙气,敖殷有些欣喜地猜测,或许那些消息不过是谣传罢了,他认识的敖皂,温厚朴实,甚至会因为一个小辈的请求而共他同眠与他顺背的男人,根本就不可能混在渊下这些茹毛饮血的妖怪之中。  再待了一会,他虽是龙族,但还未修得千里视力,下面的妖怪也实在是多,只好又往下游近一些。近了看,倒是看真切了那些妖怪,敖殷不禁暗自嘀咕,这里的妖怪,还真是……样样都有。  虎妖、熊怪、蟒精……想得到的妖怪都有。  只是这些平日不相往来,甚至互不相容的妖怪如今井井有条地盘踞在天渊之下,绝对不是他想象中的乌合之众,更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可成!  敖殷想起那个总是高高在上,轻藐俯瞰天下的应龙王,不禁打了个冷战。  突然,头顶掠过一丝莫名阴风,敖殷下意识抬头一看,身侧竟不知何时并列站了一名灰衣男子。  他如今是现出龙形真身,以爪勾住几乎垂直於地面的峭壁,而那个灰衣男子却是背手而立,没有任何凭依,与地面平行,极其诡异而笔直地稳稳立在壁上。  此时男子慢慢转过脸来,月光下是一张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比面具还要僵硬,一对灰白的眼珠,连瞳孔都是僵直的,若不是他的胸膛微有起伏,只怕就是一具千年僵尸。  敖殷断定他是下面妖众的一员,虽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发现的,但如今不见敖皂,他更无意敌在众我寡的情况下与渊下众妖搏杀,便突然龙口大张,吐出一团洪流激射对方,趁机扭转龙身便要逃走。  可不及腾空,三寸之处猛是一痛,简直如同骨碎般被扯住动弹不得。无暇月下,那张近乎麻木的男子脸凑得很近,没有任何感情的视线上下打量,然後说了一句让敖殷几句气得吐血的话。  “小蛇妖,你在这里干什麽。”那声音也是一如本人的僵硬冰冷,平铺直叙得听不出那是一句问话。  敖殷只知若他能动,便要狠狠地刨他一爪,偏偏对方那只看似无力的手,比钢箍更紧地钳制住他三寸脊椎骨处,只要再多几分力,便可捏碎他的脊椎。  就在他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忽然一把极尽轻佻的男声在另一侧响起。  “飞帘,这不是蛇妖,是条龙……你轻点手,可别掐死了啊!”  敖殷眼角余光看去,却见说话的是一个红衣男子,他满脸堆笑,双臂交抱胸前,漂浮在半空之中。一身张扬的红衣,风中飞扬的长发与掐著他的那人一丝不苟的发髻与装扮形成鲜明对比。  敖殷自心底感到一阵战栗,他本以为这些妖怪不过是乌合之众,如今看来却绝非如此。  可怕的是自己完全没有察觉这两个人是什麽时候出现的,他虽是未化角的小龙,但贵为太子更有百年道行,法力也不容小觑,而这两个男子对待他,就像玩弄一条小蛇般轻而易举,想不到妖众之中,竟有如此厉害人物!!若应帝麾下全是这些妖怪,那天庭如何能够抵御逆龙妖军的攻击?!  思及此处,又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说道:“一条龙。来这里干什麽。”不带半点起伏的腔调,依旧无法听出他到底是在问话还是在自语。  红衣男子无棱两可地回答:“好像我们这里除了帝君和黑大个之外,没有其他的龙族了。”  他话音刚落,敖殷登时感觉到脊梁一阵裂痛,就像要被撕开两截般!  那红衣男子立即大叫起来:“等等!等等!!”  箍钳的力量稍稍退却,脊梁处传来的痛楚让他头昏眼花,幽幽听到那个像来自十八层地狱最底部传来的声音:“遇敌必诛。”  红衣男子一阵无力,飘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我说飞帘,你这人做事太过死板了!”他掐过歪在一旁的龙头,可怜它地说,“说不定是帝君的亲戚,随便把它宰了可不好!还是带回去先看看吧!”  灰衣男子听完,也没有任何表示,手一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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