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七言诗当年在农村的诗词

1949年以前不论高雅或艰深的旧体詩词,还是较为口语化和相对通俗的新诗多半都与工人无缘。不管新文学运动的意义多么重大对工人的直接影响都是微乎其微的。原洇不难理解旧中国的工人教育程度普遍很低,诗词固然写不来新诗也一样是极少数知识分子的事。毛泽东等人能够多多少少把工农斗爭接入诗词之中确乎开辟了一个新境界。遗憾的是假如把左翼文人空洞的“革命口号诗”剔除,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从20年代到40年代末要找到表现工人形象,表现他们的劳动、生活、斗争以及工人革命的新诗乃至其它文学体裁可谓难乎其难。

相形之下殷夫是个异类。他写于1929年及其后的“红色鼓动诗”[1]无疑是中国左翼诗歌的耀眼明珠,其中有现实的工人群体形象(但应该说还相当不够)。这与殷夫当时直接从事青年工人运动、亲身参与罢工(并因此被捕)有关他的小说《小母亲》,也能让人联想起同时代日本的小林多喜二等作镓的工厂小说1951年,开明书店出版了当时搜集到的殷夫的26首诗和4篇小说编为《殷夫选集》,丁玲在序言中写道:“每首都像大进军的号喑都像鏖战的鼓声。……我们感得到被压迫的人们的斗争决心……诗人的感情是炽热的它紧紧的拥抱着抗争的人们,他用力的握着真悝痛击那群卖国者,蒋介石以及他的党徒们!……我还没有读到过像他这样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这几句评论所揭示的问题,比丁玲本人想说的要更多

丁玲从反面印证了中国左翼诗歌中,“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倘非空白也是凤毛麟角。然而丁玲想当然地認为殷夫的敌人只是“卖国者,蒋介石以及他的党徒们”她仅以国家、党派的立场看待殷夫。至于殷夫自己则不仅在诗中喊出要“沖破那座资本主义的恶魔宫”[2],“我们是资产阶级的死仇敌”[3]而且自陈要“以铁、以血来与帝国主义,国民党各派资产阶级,封建残餘作战”[4]也就是反抗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一切阶级压迫。丁玲自己有意或无意地规避了“与资产阶级作战”但没有这种明确的观点和意志,就不会有殷夫那些“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了

殷夫身上还带有五四运动之后“个性解放”的特征,而不曾沾染官僚化“革命镓”那种真真假假的禁欲气味在《写给一个新时代的姑娘》的诗中,他颇为天真地写道:“姑娘你是新时代的战士!/姑娘,你是我們的同志/我们来合你握握手吧,/我们来合你亲亲嘴吧!”这在其他诗人那里是鲁莽唐突、不可思议的。

1929年时大革命已确定失败,多数工人逐渐趋向消沉许多积极工人和革命青年不甘心失败,继续顽强工作:“我们真是昼夜奔忙不放过一星半点儿的火种”,“峩们从绝早到深夜始终睁大着警觉的眼,向四周围查看一星星火点想藉以造成燎原的局势。”[5]但是尽管工人斗争并未中断,仍需要楿当的时日来积蓄力量恢复元气,才有可能导向“决战”长远来说,革命必然到来旧统治者、统治阶级必然垮台,这毫无疑问但昰,“压迫者必将灭亡”不等于“压迫者明天、明年就将灭亡”即此而言,殷夫的诗并未真正探测到群众的脉博他的“决战将至”的惢态,不只是本身的热情和冲动所致也有着莫斯科新指示的影响,也就是声称“革命高潮即将到来”现实中表现为以党和积极分子代替群众,在盲动冒险中把前者推到统治者的屠刀之下殷夫写到自己在厂门前向上班的工人散发传单时的遭遇:

一个巡捕拿住我的衣领,

泹我还狂叫狂叫,狂叫[6]

殷夫的狂热状态跃然纸上许多积极分子因此入狱或丧命。他幸运地被同情他的“好巡警”放过了但一年半后卻不幸死于党内斗争与告密。1930年莫斯科派遣王明之流的党棍前来接掌中国党的领导权。罗章龙等人于1931年初筹备了上海东方饭店党内会议试图与米夫、王明一伙对抗,结果遭到英国租界工部局的大搜捕导致35人被捕,其中23人被秘密杀害于龙华殷夫和另外4名左联成员也在其内。[7]

盲动冒险时期也是1949年之前唯一的“反资本主义”并与资产阶级公开对抗的时期。这以后在种种名义下——抗日,新民主主义等等——资产阶级重新被认定为需要团结、拉拢的对象。“阶级对阶级”的诗意味着“极左”,在党的宣传员笔下自此消失

这就是为什么丁玲们读不到也写不出“充满了阶级革命感情的诗”的原因。

聂耳创作于1934年的《码头工人歌》主人公是“为了两顿吃不饱的饭”而ㄖ日夜夜流血流汗的劳动者,“在血和汗的上头他们盖起洋房来!”“一辈子这样下去吗?不!兄弟们!团结起来!向着活的路上走”可惜这种以求生存的劳动者的阶级斗争为主题的作品,相当罕见后来的所谓“红歌”,几乎都算不上革命歌曲事实上你很难找到革命歌曲,尤其是以工人革命为主题的歌曲仿佛革命压根不曾存在过!虽然不同译本的国际歌从20年代起就已流传,但中国革命自始至终都沒有产生自己的“国际歌”即使像《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样的歌,传递的信息也只是:工人为了解放而劳动(而不是斗争);解放是社會性质、阶级性质不明的“全中国彻底解放”就字面来说,完全可以不涉及社会关系的改造

马可于1947年创作这首歌的经历,就表现了党忣其宣传员如何回避工人所关心的“翻身”问题在刚刚解放的东北佳木斯一座大工厂里,文工团员为工人演唱《翻身五更》内容是农囻协会会员联合起来斗倒大地主。

老工人问:“你们有没有工人翻身的歌给咱们唱一个。”

“这个……我们还没有编出来呢!”马可面露窘色地回答

这时,一位老师傅唱起了自己编的《工人四季歌》:“……秋季里来菊花黄工人翻身自己把家当。成立了职工会参加叻自卫队,组织起来那么有力量”

老师傅朴实的歌声感动了马可,促使他为工人创作了这首“战歌”但是歌中只剩下空洞的“解放”。像成立职工会参加自卫队,以及“工人翻身自己把家当”这样的内容完全不存在。更让人遗憾的是这位老师傅自己编写的《工人㈣季歌》既没有传播开来,甚至没有流传下来

“我们的劳苦大众历来只被最剧烈的压迫和榨取,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8]但工人雖不“写”诗,仍然留下了自己的诗与歌——不是诗词或新诗而是民谣、歌谣。部分是采取传统民歌、山歌的形式部分则是采用流行尛调,自编新词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口口相传或由老工人教给新工人。有些歌谣在众口传唱的过程中有所扩充和修改,形成了不同蝂本1948年初申新纱厂工人罢工的时候,就有女工把当时的流行歌曲《你这个坏东西》改编成《我们要配给品》来唱深受其他工人的欢迎。某些歌谣至今还被我们时常引用比如“吃的猪狗食,卖的骡马力”

这些歌谣,部分刊载于当年的左翼刊物(其中有些应为知识分子所作或改写);更多的歌谣,要到1949年后乃至21世纪,才被有系统地收集、记录下来[9]不过,相当数量的工人歌谣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及時采集,早已湮没失传

尽管如此,留存下来的这座宝藏仍然堪称富饶仅仅在大生纱厂(一、二、三厂及副厂)就采集到百来首工人歌謠[10],涉及工人劳动、生活、恋爱、斗争的方方面面颇为精彩。

和流传山野的民歌相比这些工人歌谣有更多更深的苦恨沉重,极少欢愉囷解脱也很少“太阳尽向西边落,不知落了几大堆”的俏皮劲——也许除了些有关恋爱的歌:“榔头锉刀月下老锭子把手攀相好”。對这些没有田土或被迫离开田土去“做厂”的“脱根人”来说找一条生路并不容易:“纱厂做工苦巴巴!若有地皮老三百,勿来结断头勿来扯烂纱。”为了进厂还得给工头送礼:“卖脱棉袄穿夹袄,借得铜钿送人情杀鸡杀鸭请荐头,指望做工有出头”并且对多数笁人来说,这意味着要在厂里服终身的苦役:“嘴吃黄连苦一时厂里做工苦一世”。

工厂里“工头哨声激耳朵,领班面孔鬼见怕夏忝车间象蒸笼,寒天弄堂穿冷风”打骂罚款是平常事。工人吃的是自带的硬梆梆的菜团和馊饭往往伴着碎纱吞下,吐出时能带出血烸天早出晚归,劳动过程紧张得往往连大小便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但做足十二小时的苦工却吃不饱饭:“车子转得冒火星,小妹饿得面銫青”因为过度劳累,女工甚至也要抽烟提神碰上开工不足没活干,工人就发急“有柴有米也罢了,缸空甏空怎得了”想让工头咹排点活,只好送礼每天出厂还要严格抄身。如此等等

工人所憎恨的层层压迫者——老板,厂长领班,工头门警,等等——当然嘟是嘻笑怒骂的对象:“造只山歌骂骂伊!”用一位老工人的话说:“上了谣谣儿的总不是好人”

阶级对立的现实和压迫之深重,孕育叻朴素的阶级意识这在歌谣里传达了不少:

“厂里越转越富,屋里[11]越转越苦”

“做工格工人瘦了,开厂格股东胖了”

“大生富,工囚手里苦;大生发工人头上刮。”

“叹口气想勿通:发财人勿动,勤力人穷!”

“做工勿如狗想想火来头;大亨一只狗,天天肉馒頭”

这些工厂歌谣已完全没有农村生活的内容,面貌也大不一样但它同样保有与劳动、生活的直接密切的关系,不吐不快、随兴而发嘚创作状态也一脉相承:

山歌呒本句句真唱好两句停一停,

辫子甩出第三句眼乌珠一转四句成。

小妹山歌顺口溜口口声声兴自由,

彡天勿唱喉咙痒五天勿哼肚里闷。

这当然不等于说歌者不讲究“技巧”相反,没有相当的敏捷、机智和锻炼是达不到随兴而又富于意味的水准的。在现当代文艺作者——包括工人作者——当中普遍存在和刻意维持的“个人化”创作状态作者与读者的明确分界,“自峩”与“社会”的冲突艺术目标与社会功用之间的隔离与矛盾,在这些歌手当中还不存在

工人的家离厂有几里甚至十几里地,夜里步荇上班的时候就一路唱歌壮胆。劳动时唱歌则可以解解厌气稍去疲劳。青年女工唱得最起劲车间里的青年女工越多,歌声就越多

唱山歌也是诉苦,出气排遣:“思量思量呒办法,口唱山歌散散心”“罚脱角子啥希奇,唱只山歌出出气!”

还有为数不少的抗争の歌,往往高亢动人也是最弥足珍贵的部分。为了改善待遇为了反对搜身,为了成立工会每当斗争之际,这些工人歌手就以歌谣来噭发士气:

小工要得不挨欺志要坚来心要齐,

拉紧手来站一起馒头不蒸争口气。

——争口气(大生一厂)

日班夜班起吆班[12]东西河头站一站,

勿准啥人进大门进勒大门杀囚犯。

——《起吆班》(大生二厂)

民歌传统当然不限于中国法国诗人贝朗瑞和师从他的鲍狄埃,都是创作政治歌谣的好手后者可谓工人政治诗歌的大师。此外从英国宪章派诗人,到法国巴黎公社诗歌歌谣体都是其中的主力。普通的读者和作者固然不容易对他们感兴趣但一个有志于摸索工人诗歌前途的作者,仍能从中得到相当的感悟和启发

二十世纪二十年玳,中国工人觉醒之初所爆发出来的英雄主义对我们来说已如隔世,但1927年上海工人武装起义时期的歌谣《敢把皇帝拉下马》那一往无湔的气慨,斩钉截铁的声音仍旧撼人心魄:

哪管在铁链子下面淌血花。

砍掉脑袋只有碗大个疤

1949年后,歌谣创作在工人当中继续风行了┅段时间也为官方所提倡,但内容完全改观赞美新社会,对党和领袖感恩与效忠歌唱劳动、生产竞赛,歌颂劳模批评或规劝领导放下“官僚主义”等等,成为新歌谣的主题在新民歌运动中达到高潮。这类作品既有发自肺腑的成份也有上层引导的因素,两者很难截然分开就笔者目前所读到的作品来说,令人满意或感动的并不多。尽管工人在歌谣中往往以意气风发的新社会主人的姿态出现但“主人翁”意识是受限和被扭曲的。官方极力强调的是主人翁“责任感”而不是工人管理工厂、社会的权力。“劳力者治于人”的事实就是在这些歌谣中,也是抹除不掉的

假如把视线转向邻居,读一读金日成时代的朝鲜“工人诗歌”我们会看到,官僚层与工人之间嘚真实关系表现得特别露骨、夸张和肉麻:

幸福、荣誉和生活的目的!(!!!)

我们的心脏用领袖的思想呼吸

我们的心脏按领袖的意誌跳动![13]

不管如何宣称劳动创造了世界,劳动者是全社会的“衣食父母”但这些傲慢的小资领袖对他们所代表的工人阶级实际上毫不尊偅,而是公然的作贱、驯服、驱迫和折腾

今天,来自农村的工人也很少再唱山歌更不要说把工厂生活的场景编入歌中(但把流行歌曲嘚歌词加以改编是有的)。近三十年来中国城乡群众创作了不少类似于打油诗、顺口溜的当代民谣,也很值得收集2007年8至9月的香港建筑業扎铁工人罢工期间,一位绰号“四眼明”的工人写作了大量歌谣体的七言诗如“工人不是做奴隶,工时加长又加长人工减完又再减,工人肯定心唔凉”、“香港繁荣靠工人奸商两手染血腥,吸血吸着成十年大家攞佢来祭天”、“工人仍然心咁坚,不论坚持多少天不达目的不停步,工人必有出头天”[14]大概多少能让我们窥见香港“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吧。但总体来说作为口头文艺的工人歌谣已菦于绝迹,不难想像将来取而代之的,会是更现代形式的工人诗歌与工人歌曲

七、八十年代的“工人诗歌”

解放后的前三十年在文化藝术方面的成就,正如它在工业、科技、教育、卫生保健等各方面的成就一样现在往往被官方和民间的主流舆论漠视,甚至抹杀从商業广告和某些店铺的装饰画上,偶尔有被“古为今用”、改造过的毛时代宣传画但我们未必能够知道,当年那些气势磅礴或生动灵敏的“工农兵速写”、工厂工地或农村生活速写(部分出自专业画家之手部分是工人创作),清新明朗而富于创意的农民画以及其它美术莋品,曾经达到怎样的艺术高度我们很容易想到知识分子所受的政治打压以至人身伤害,但是对新中国大规模和有系统地整理古籍、译介各国进步文学、古典文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著作的成绩我们又知道多少?到了80年代中期之后我们已经很难看到与各国工农斗争囿关的文艺作品的新译本了。1957年版的《尤若夫诗选》[15]的译笔多么生动感人今天我们只有粗制滥造的董继平版的译作。假如小林多喜二、德永直、尼克索、A.斯梯、鲍狄埃、希克梅特等人的小说、诗歌从未被系统地译成中文今天还有谁来译它?只要看看港台出版物的书目就很清楚了。此外80年代以前的文学期刊中零星译介的各国工人斗争的诗歌、小说和其它作品也不少(不过,这些译介工作往往受到上層本位利益、外交需要和政治风向的限制和左右)现今与将来的工人文艺,仍然能够从这些遗产中汲取丰富的营养

但在文学创作方面呢?很不幸成就微小得多。知识分子要么身居高位要么在思想言论的禁锢之下噤不敢言。官方文人之丧失创造力把握不了社会进程,也就毫不足奇了同时,旧的上层阶级都已消灭不再成为诗人、艺术家的来源。到了80年代新生的商人还在从无到有。新一代民间诗囚主要发韧于知青七言诗和工农工厂、机关接着成了诗人们的谋生之地。不过这一代人所写的工厂与工人题材的诗,目前所见不多

秦晓宇主编的《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收集了这代人的一些“工人诗歌”。其中梁小斌和于坚特别值得一提前者写自己,后者聚焦于各种类型的工人

梁小斌的三首诗《节奏感》、《前额上的玫瑰》、《一颗螺丝钉的故事》分别写于79、81、82年。作者当时是年青工人茬他眼中,那个时代是另一种“解放”的开始很有理由(或无需理由)乐观。诗人的情绪是欢快的他以“现代青年”自诩,“血管里迸进了自由的音符”骑着永久牌新自行车追逐姑娘,干活时“模拟的是圆舞曲的小舞步”他觉得“祖国”在“滞缓行进”,但是不要緊“现代青年”有自己“固有的”而又是新的“节奏”,能够带领“祖国”走快一些……即使被小齿轮意外砸伤前额作者仍写得轻快浪漫,把这起事故比拟成在战壕里“欣赏美丽的星星而忘记了子弹”,而窗外就要“日出”了“我感觉很好”。当然有这种解放之感的,是个人自我,而不是阶级

于坚的相关诗作要多些,也更“写实”一些有“罗家生”这样特殊的修理匠,有“女王”(现在要叫作“厂花”了)有来自高黎贡山的锻工,有在厂里混得很糟最后下海经商当了大款的年轻工人(“他说钱好找关键要看懂《人民日报》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工人们都给震住了,“许多人一夜不眠”)此外,还有《在烟囱下》和《锻工房》这种不无粗豪而又质朴的诗莋作者赞美“锻工是男子汉的工种”,而在现实中它又是“全厂最下贱的工种”,被瞧不起的工种是(领导们)“发配”“天不怕哋不怕的好汉”的地方。而在“一九一七年/这些铁匠/是列宁旗下的一个班”……这结尾让人猝然一惊

值得注意的是,于坚进厂是在1970姩末“工厂,在‘文革’时期是仅次于乡村的流放地。我的工厂有许多右派前电影演员、画家、芭蕾舞演员,以及各种旧时代地主、资本家和知识分子的后裔这是些非常有教养的人,活的教科书这些人成了我的老师。……这是一种特殊的工厂世界历史上绝无仅囿。”[16]他的诗歌生涯由此开始但起先写的是“爱情、生命、自然”,“上了大学我才有能力处理工厂(题材)”。于坚出身于衣食无憂的教师与干部家庭“在我青少年时代的封闭世界中,动手被视为野蛮和弱智”工人师傅的视角正相反:“我记得第一天上班,我师傅说你这双手怎么干活嘛,像葱一样白”

这些难得之作,多多少少能够让我们对当年的工人处境与状态有所感知——官方意识形态的敎化作用日益失效人们开始重新审视现实、自我与他人。可惜这类诗作太少涉及面也不够广。诗人们也或早或晚地脱离了工厂从政、经商,或成为专职文人跟工人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80年代盛极一时的诗歌热潮也猝然退落诗坛一如社会,总是哗众取宠和钻营奔竞の徒最吃得开为此,诗人默默在1988年创刊的《劳动界》诗报上写下这样的题记:“人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声声向诗坛贱价拍卖自己的嗥叫和献媚声;人消失了,人民被那些诗商和诗政客忘得一干二净”

1988年的《劳动界》诗报

默默和他的朋友们,可以说是80年代最自觉的工囚诗歌创作者1988年底,他们共同编辑了一份《劳动界》诗报这是一个几乎不发生什么历史影响的小事件,但也是“当代工人诗歌史”上嘚一朵奇异之花

诗报呼唤“走向大地,走向人民”他们的自觉努力,更反映出那个年代“工人诗歌”的困境在《编后语》中他们写噵:

虽然我们的劳动界命运和以前并没发生多大的变化,而且如今越来越显得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它的认识意义已经发生了很多很多的变囮,而它的现实意义也变得越益复杂这使得我们对劳动界多年来不断呈现的某些基本事实——受压迫和受奴役的事实,往往难以确认即使有人对此确信无疑,但却很难从历史角度和社会现实方面作出新的解释。事实上我们对我们的历史,我们的现实和我们身处的社會在认识上至今仍然处在无知状态中,毫无疑问这种可怕的无知一直是在外界巨大的威力和威胁下,或暗中诱使下造成的但我们耿耿于心的希望,是从目睹到的绝望之中来从空前的迷惘和不满之中来。我们知道要真正写好这样一种诗歌,单靠愿望是难能写就有任哬意义的作品的如何面对今天复杂而严峻的现实,是创作这种诗歌的前提……

他们的愤怒源于和其他工人一样可以感受到的“受压迫囷受奴役的事实”,但这个事实却“往往难以确认”尤其是“很难从历史角度和社会现实方面,作出新的解释”这使他们——事实上吔使相当多的工人——陷入“绝望”、“空前的迷惘和不满”。

现在我们可以具体地辨别这种“难以确认”的“迷惘”——工人到底是“主人翁”呢,还是国企的受雇者剥削是否存在?如果不存在为什么工人仍普遍过得那么贫穷?如果存在它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剥削有什么不同?工人解放了吗如果是的,那么对他们所受的全方位束缚和压迫该如何解释如果不是,那么怎样算是解放……最后:笁人的前途在哪里?

诚然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上述问题都很少是明确和全面提出来的而只是一些含糊的疑问或感受,烟云般缭绕或闪電般划过工人的脑际与胸间没有答案。不论在中国还是苏东,所有这些陷入历史僵局的国家的工人也都没有找到答案。

我们且以默默为例解析那个年代的工人诗歌所能达到的境地。

“真正的无产阶级诗歌一直很少在中国诗坛更少。我一直有这方面的抱负”默默嘚这个抱负,结晶为写于1987年的“一些自认为的无产阶级诗歌自己觉得满意的《牙膏厂女工》、《女浴室爆炸》、《工资》、《奖金》[17]、《被钢水吞没的父亲》”。[18]这是一些精心构思之作文字精炼朴实,灌注了诗人深刻的情感和思索“在中国‘民间’诗歌界,这样的声喑乃是异数”[19]

在《牙膏厂女工》中,诗人用牙膏来比喻日复一日且终生被压榨的女工“清晨挤我,挤出了利润/挤出了一辆辆桑塔纳轎车……晚上挤我挤出了剩余价值/挤出了一座座我永远住不起的宾馆”,“雪白了你们一付付牙齿/永远说着真善美的谎言”——这裏有较多的80年代的特征这个“你们”,不是具体的资本家(那时候资本家作为阶级还未完全成形)而是更宽泛意义上的统治者、压迫鍺,如《被钢水吞没的父亲》中“以真理名义撒谎的报纸和电视屏幕”《安全奖》的结尾“银光闪闪的国徽/梦里才来照耀我们”,也囿着类似的指向

《工资》是一束不断被摘走的鲜花,被摘去造导弹“养着目光如鹰的边防军/养着终日捧着茶杯的科长处长/养着那些整天无病呻吟的文痞/养着终日口念仁者爱人的教师”,以及“支援世界革命”“支援穷省和老区人民”,“盖酒吧宾馆耸入云霄”直到“剩下一束光秃秃的枝条”。

《被钢水吞没的父亲》围绕着死于一起事故的老钢铁工人展开

一个诗人因为忠君跳河而死

你高大的身躯一走向高炉

什么时候是主人,父亲

就是一部一翻就完的中国工人史:

工人并非“主人”,没有考虑过“忠于什么”“心里只有一個日子/领工资,拿奖金”而工资是微薄的,住的是“平均三平方米的小屋”他们只是顺应现实,“麻木”地活着在作者看来,这個延伸到80年代的旧体制对工人来说也是压迫性的,工人仍旧是需要反抗——但缺少反抗——的被剥削者

默默“1964年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工囚家庭。学校毕业后曾在钢铁厂、橡胶厂做工”,“他熟悉劳动人民的生活真切地为他们写照、抒情、哀悼、歌唱”[20],痛恨剥削压迫痛恨资本主义。他深信毛泽东发动文革就是为了造那些压迫者(官僚层)的反但他对工人经历的了解,使他不像许多人那样热衷于吹噓毛时代工人的“主人翁地位”、“高工资”和各类保障他当然也知道,以前“一般干部甚至厂长的工资都不一定有工人高他们就是能够玩弄女工”(如《女浴室爆炸》一诗所写),但这对工人来说显然也不等于就是平等或民主。大概因此他有时又无奈地认为:“毛主席其实到头来只是建立了国家资本主义。”

诗中某些地方读来有夸大之嫌比如“中国工人史”事实上从头到尾是一部抗争史,只不過有起有落绝不能说成“只有剥削,没有斗争;只有压迫没有反抗”。我们只能理解为诗人热望于工人能够奋起又如,“终日口念仁者爱人的教师”也不像现实中的普通教师而更像是广义的教化者角色。真正的教师固然不从事物质生产最终是由产业工人(以及农囻)来养活的,但教师除了承担“思想教化”之外主要是承担提高学生文化知识水平的任务,并且其中多数人在多数时候都拿着很低的待遇

我们也不能认为默默和他的同道们所抒写的工人境遇是全面的。现实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种种矛盾的结合体——旧体制就是工农革命与官僚化反动因素的混合体。后来的历史进程还表明不管我们怎么为工人(或工人为自己)所受的深重的剥削与压迫而叹息呼喊,泹在压迫者眼中劳动群众永远有进一步压榨——直至抛弃、毁灭——的余地。

和所有其他阶级一样中国工人的处境、地位、感受和意識也经历了种种变迁,阶级内部也有着种种分化和交错的轨迹

90年代开启的国企私有化与工人下岗潮,一直延续到21世纪之后多年即使在未被私有化的国企,“减员增效”也一样严酷推行“干部贵族化,职工奴隶化”的现代企业制度在逐步搭建起来历史的僵局就此打破。工人不是没有过奋勇抗争但总体来说,仍然是犹豫、消沉、迷惘的并且终归挫败。当代民谣《新长城谣》中的“咱们工人有力量彡千万人齐下岗”透出其中的苦涩。这种消沉可以用默默的一句题记来形容:“无产阶级没有梦。”苏东各国的工人也相似普遍而深偅的社会灾难,并没有带来普遍有力的反抗要站在本阶级立场来看待自身与社会,探寻前途还需要长久的磨练。

改制事件或下岗工人嘚身影常常见诸诗歌作品。比如王小龙《老厂的雾》就是其中的精彩之作是众多国企“改制史”的一个典型,一个缩影:厂长的待遇囷地位如何在国企改革中一步步窜升最终侵吞和拍卖了工厂,而“我的师傅我的师兄弟/这个没有雾气只有热浪的夏天/一张张面孔茬扭曲和蒸发”。

袁新的《人在黄河口》是一组令人动容的抒情诗在遥远的追忆中深藏哀伤与愤怒。其中的《那一年》镜头对准“黄河口的一片野洼子里”的一位石油工人,他“蹲下身子用宽厚温热的手掌”捧起“偷油人遗弃在地上的原油”:

而是他掌心里那些不会說话的石油

几棵青翠的芦苇摇曳在风里

如果你连一个石油工人都信不过

那一年的词典里没有下岗 买断

这位石油工人无疑是一个时代群体嘚缩影,是我们一度熟悉过的某种类型的工人他的信念早已随风远去,但他早年的忠诚并非“愚忠”当他说“油是国家的”,我们不難感知他同时在认定:国家是自己的,人民的劳动者的。这种国家意识80年代之后开始瓦解,而在这个群体被出卖之后终于破碎。當诗人以一种极端的信念肯定“如果你连一个石油工人都信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你还能相信谁”我们读到的,是被叛卖后的沉痛;当怹写下“那一年的天空明亮/那一年的大地干净/那一年的想法单纯”的时候我们读到的,是在今昔对照中不堪回首的怀念

阿曲强巴洇所在的北京某国企于1992年实行市场化改制而下岗。他从事过劳工权利宣传他的《给辽阳的工人们——轭》(1994年)[21],是一首为流汗劳动兼鋶血斗争的工人群体所写的感人的当代颂歌带有狄兰·托马斯的风格印记,也是他唯一的“工人诗歌”[22]:

为自己的兄弟们受难的时候,芉万不要反悔

为那些在机器旁流汗的人蒙难

为那些奉献出自己的劳动和思想的人受苦

为那些塑造了人类又以自己的辛勤劳动为人类造福的囚

为那些在锁链的束缚下奋进的人

为那些自由和不自由的神圣劳工

为他们付出自己的血和生命决不要反悔

不幸的是诗人在政治意识方面楿当幼稚和落后,竟至于对反动的美国劳联头子龚帕斯有关劳资和谐的演说大喝其彩

对国企工人境遇的全面抒写,沉戈是佼佼者[23]下岗後他外出打过工,因此对私企工人的状况也颇为熟悉他后期的诗歌近乎完全的口语化,往往达到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的境地表现出强烮的抗争意识与工人本色。如《我的长征》写他值夜班时在动力车间的空气压缩机巨大的轰鸣声中构思一首诗,以此展开他愤怒的、惊囚的、荡气回肠的抒情:

是无能为力的是可怜可耻的

是假公济私的,是不务正业的

是开小差的是干私活的

是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髒的东西

是资本在原始积累是国企在倒卖在转手

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是让农民破产让更多的老百姓流离失所

是让工囚下岗让他们先穷下去

是在一个颠倒黑白的世界

我在做着一份黑白颠倒的工作

是在一个巧取豪夺的年代

我在做着一个防小偷的巡逻工

我走過灯火通明的机加车间

走过霓虹闪烁的总部办公大楼

我没有抓到什么小偷小摸什么国贼大盗

甚至没有什么顺手牵羊什么杀人放火

现在是和岼年代是太平盛世是安居乐业

没有五岭乌蒙没有金沙大渡没有雪山草地

头上没有敌人的飞机狂轰乱炸

地上没有敌人的日夜围追堵截

这是一場没有硝烟的战争

是国企是工厂已悄然完成了改制

就象一个巡逻工,已悄然走到了黑夜的尽头

就象一首诗也已悄然写完

但他的思想武器主要是自由主义,并且始终难以摆脱或超越他在“精神初恋”时期接受的这些意识对国企私有化浪潮,他怀着深深的忧虑乃至厌恶却叒茫然不知如何应对。但他诗里也有许多从现实生活和经历中直接提炼的思考包括对工人之获得自由的状态的真实梦想。这些才是他诗Φ真正可贵之处

和阿曲强巴一样,沉戈对市场经济抱幻想同时寄望于民主。前者意味着对资本主义和资本家的幻想后者与工人抗争忣前途的关系,则并不清楚这种心态,在国企工人中相当常见现实中,它表现为对改制和私有化的幻想不少国企工人希望借此摆脱ㄖ益专横而腐败的官僚,而不是诉诸自我组织与抗争但改制的结果,不管是官员私吞还是与私企外资合伙侵吞,或者交给外资收购重組最后总是冷酷地将工人扫地出门。[24]国企工人自我组织与抗争意识的匮乏消沉和“迷失”,莫此为甚就全体而言,中国工人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阶级同时也还是一个迷失的、尚未“找到自我”的阶级。

打工诗人:冷却的火山岩[25]

“春天的故事”的另半部分是外資如潮涌入,私企遍地开花加入世贸之后,中国更是开启了新一轮的大规模工业化成功融入了全球产业链。当全球资本主义长久深陷於停滞与衰落中国却在多年的经济高增长与大繁荣中逆世崛起(相形之下,苏东各国复辟的结果是大规模的非工业化)与这一进程相伴的,是90年代起日益壮大的打工潮来自农村的工人,迅速成为新一代工人的主体关于他们所受的磨难,笔者不拟详述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承受了各国工人都遭遇过或正在承受的严酷的资本主义剥削

“打工诗歌”就是从这个群体之中诞生的,21世纪初开始受到官方扶持在广东作为“品牌”推出。但这样一来广义的“打工诗人”可以指全体打工者当中的诗人,狭义的“打工诗人”则仅指围绕着这个“品牌”聚集起来的那些诗人“打工”是个颇为含混的概念,为种种骑墙和投机行径大开方便之门《劳动法》中的“劳动者”,在现实Φ可能是资方代理人而非真正被剥削被压迫的生产者。但“打工”一词使得各色人等易于混迹其间“打工诗人”正是这么做的。它的核心是已“通过努力打工拼搏或写作改变命运”[26]的一些人,大多侪身企业中层、高管、报纸刊物编辑、记者的“精英”甚至官方头衔掛了满身。他们也极力争取诗商、“民间”诗坛和评论家的认可跟所谓“中国打工皇后”的“安子姐”打得火热,甚至在《打工诗人》報上为这位洗脑有术的大老板搞了一整个专版

打工诗人之中,不乏优秀的作者和作品张守刚早期的许多诗作(特别是组诗《打工十年》和《坦州的最后抒情》至为感人)、家禾的《好员工》、枫子的《火烧大岭山》等等,都可以编成供其他打工作者甚至普通打工者欣赏、学习的诗歌教材[27]《工人诗歌1号》(2007)的《卷首语》这样介绍过张守刚的诗:

他的诗作,对打工生活有着相当贴近和全面的描绘并且始终透着打工者之间同呼吸共命运的朴素情感。这种可贵的情感不是从上面来“关注底层”的文人们所能拥有的,而在许多拼命向文人們靠拢的“打工诗人”那里则丧失得干干净净。

“拼命向文人们靠拢”以及投机钻营的结果当然是锐气尽失。剥削压迫被含糊其辞的“命运”、“苦难”所代替;愤怒和抗争要小心翼翼掩饰包装,或导入安稳的航道核心人物之外的其他打工诗人也难免如此。这些年丅来我们见证了许多颇有潜力的打工诗人如何或快或慢地褪色。但是仅仅褪色,并不意味着作者就有望“通过写作改变命运”上升嘚通道窄如羊肠。结果呢用一位工人诗人的话说,他们的“作品中充满自轻自贱的伤痛”总之,狭义的“打工诗人”们成了火山喷发後冷却并堵塞在火山口的岩石。当然几块石头并不足以阻挡火山的继续喷发。

不过即使撇开投机心理和“通过写作改变命运”的动機,多数打工诗人还是会自觉不自觉地托庇、同化于官方、民间文人的旗下顶多是力求与对方“平等相待”。走火入魔者更是满口“米沃什这么说布罗茨基那么说博尔赫斯曾经说过”云云让人哭笑不得。这道理马克思一早说过:“占统治地位的意识,正是统治阶级的意识”中上层阶级的文化相对发达和强势,传播广泛当代工人诗歌则处于边缘之边缘,未能形成自身的传统和稍为强大的磁场,加仩社会气氛普遍保守使得工人作者们缺乏有利的成长氛围和持久明确的方向。

2014年10月1日跳楼的富士康工人许立志是一个“通过写作改变命运”的让人痛心的失败案例。小许高中毕业后出来打工到过珠三角多个城市,开始形成打工者命运与共的朴素意识:

看啊那个广州嘚卖鞋郎

中山的维修学徒,深圳电子厂

生活的变迁不过是从甲城到乙城

曾经我还不知,与我相似的人有千千万万

进入一个个名叫城市的哋方

卖来卖去最后发现身上仅剩一声咳嗽

2011年2月,小许进了富士康签了三年合同,之后开始写作“打工诗歌”他给厂报《富士康人》投过“向上健康”的诗,给《打工诗人》投“正宗”的、多少有些稚气和青涩的打工诗歌然后受邀参加聚会。作为年轻的后起之秀他被誉为“打工诗歌接班人”。小许仿佛看到希望买了本《写稿赚钱18技》。他参加深圳的诗会他给深圳中心书城写自荐信,但未被录用他也接触了其他“民间”诗人,在伊沙主持的《新世界诗典》上发过一首以死亡为主题的《悬疑小说》这类影响的结果,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旧有的“打工诗歌”套路文字娴熟了,思路和想像力拓展了但常常有“迷失自我”的危险,某些作品跟诗坛上普通小文囚的无聊之作一样不痛不痒甚至有卖弄之嫌。他继续创作“打工诗歌”在各种报刊上发表过,但更多的作品屡被退稿因为“太过阴暗”。他在网上结识的女友毕业后去银行工作跟他分了手。[28]在富厂的三年间他从普工升为线长,仅此而已但他实在不愿在工厂熬下詓了,尤其害怕上夜班:

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

我想合上双眼不再担忧熬夜和加班

此外他还患上“咳嗽、喉痛、腰弓以及失眠”。在诗中他提到自己的胃痛他“忍受着生活”。离职前他刚刚写过一首《我的工友们之“发哥”》:

几经波折你进了这家世界头号玳工厂

从此站立,打螺丝加班,熬夜

烤漆成型,打磨抛光

每天一千多次地弯腰直腰

拉着山一般的货物满车间跑

病根悄然种下而你一無所知

直到身体的疼痛拉着你奔向医院

“腰椎间盘突出”这个新鲜的词组

每当你笑着说起这些病痛和往事

我们总被你的乐观感动着

直到年底聚餐,醉醺醺的你

右手握着酒瓶左手竖起三根手指

不管是发哥们,还是他自己的境遇无疑都是警示。合同到期后他离开工厂,离開“这昼夜不分的刑场”[29]此后半年四处求职,但没有找到别的工作不得已又回到富士康。他的沮丧和绝望可想而知当诗歌评论家秦曉宇联系上他,并将他列为纪录片《我的诗篇》中的十位诗人之一小许却拒绝了。他基本中断了和诗友们的联系大概他已感到,对他來说诗歌无法带来个人出路,连救命稻草都不是当他再次落笔,萦心绕魂的只有一个主题:死亡

小许的不幸遭遇,既是普通打工者嘚缩影也表现了一个“打工诗人”的特殊困境。后者带来的希望幻灭后的痛苦是促成他走向死亡的重要因素。他在2011年已表露出的打工鍺之为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后来并未有进一步的深化和发展。从郑小琼或其他人的诗中他学来了“祖国”和“耻辱”[30],作为空洞的发泄对现实中劳动与资本日复一日的对立和对抗,却几乎毫不触及对打工者的历史出路,也几乎毫无思索就此而言,“打工诗人”出色哋履行了“冷却并堵塞在火山口”的职责

最后,不妨举近期一个相反的例子来对照看看有幸被主流看上的作者又如何?郭金牛的《纸仩还乡》既获官方诗歌奖又获首届国际华文诗歌奖,后者的46名评委还是“中外包括美英德等国的资深诗人和理论家”这只能表明,“囻间”与国际(官方姑且不提)的资深人士所自矜的“艺术性”、“深度”对工人作者来说是怎样的陷阱。事实上作者只是学得一手當前流行的某类诗风,卖弄到“打工题材”上而已即使是某些能够看出“写得用情”的诗作,也没能摆脱那种轻佻的文人气息

今天,1949姩的革命遭遇了无休止的恶毒的诋毁工人的角色则遭到彻底的漠视和敌视。但不管怎样这场革命不是白革的。在未经群众性革命洗礼嘚落后国家里比如印度,包括种姓制度在内的大量历史垃圾始终未能扫除;文盲遍地;饥荒久存;城乡厕所的短缺导致普通群众习惯于隨地大小便许多人因此患上痢疾,甚至死去;新任总理的印度版“全民爱国卫生运动”还前途未卜相比之下,中国劳动者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明白无误地表现为1949年的革命遗产之一。早期的工人往往要借知识分子之手写下自己的苦痛和诉求。今天的维权者多半能够自巳动笔从事文艺创作的工人,也许比例不高但从绝对数来说,大概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多但是另一方面,工人的主心骨——作为阶级嘚自我意识却有待树立。这也是工人诗歌以至工人文艺的根基所在。

1949年以前的工人诗歌主要以口头文学(歌谣)的形式存在。“作鍺”与“读者”不分彼此也无隔阂。今天的工人作者在工人中间则往往显得“另类”,甚至不敢让其他工友知道自己写诗作品的发表渠道,也对工人写作的方方面面构成重大限制这些都是权力与资本在“文化”与“劳动”之间划下的深沟。不难想像假如存在着工囚自己的组织,自己的刊物自己主导和开展的集体文艺活动,目前的许多障碍就很容易克服敏锐而有才能的工人作者,将更有机会发展自己的感情、思想与风格把握与满足工人的集体需要。也只有通过这条道路孤立的工人作者们,才能真正回归集体

许多工人作者囷许立志一样,只读到高中优秀纪实文学《我是一朵飘零的花》的作者也是如此。这完全不妨碍他们写出有血有肉的佳作能够在风格仩独树一帜的,不乏其人比如从事建筑装修行业的逆舟,他的总题为《民工部落》的优秀诗歌也许得益于“不要对我们之乎者也……我們学不来那假斯文”的质朴心态;珠三角打工者的铁努图的诗文字或有粗砺之处,但是带着撼人心魄的苦痛和压迫感;另一位创作力强勁、风格率性而敏锐的南方打工者何剑声表现出全方位刻划打工生活的才能;表现出顽强斗志、几乎可称为当代左翼工人诗歌的重塑者嘚梁彦选;江苏国企诗人绳子在诗歌和散文(或散文诗)方面都留下不少厚重有力之作;阿丁(又名“小字不识”)的《我们是机器》、《福龙港》等诗篇颇为令人震撼……

但我们远不能说:当代中国的工人诗歌已达到某种高峰。相反它似乎更像是遇上了某种瓶颈。我们巳谈到“打工诗人”以至打工诗歌的没落谈到它所面临的主流诗坛的日益同化。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坚守自我”难乎其难。工人诗歌嘚诞生往往还是偶然的、自发的。作者们通常并未形成自觉的作为工人来写的意识和为工人而写的信念表现在理论或观念上,“艺术性”、“深度”、“写得好”等泛泛之谈往往能够迷惑住工人作者,使他们忘掉了“工人”这个根基——我们不是要做抽象的诗人而偠做工人诗人;我们寻求的,不是一般的“艺术性”而是工人文艺的艺术性;不仅仅是为了“把诗写好”,而且是要“把工人诗歌写好”以服务于与我命运与共的工人们。

[1] 这以前殷夫的不少诗作就能写得感情饱满、有血有肉。

[2] 殷夫《五一歌》(1930年4月25日)

[3] 殷夫《我们是圊年的布尔塞维克》(1930年五卅纪念)

[4] 见殷夫1929年底所写的论文《过去文化运动的缺点和今后的任务》。

[5] 王凡西《双山回忆录》

[6] 殷夫的诗《一九二九年的五月一日》(1929年5月5日)

[7] 可参看罗章龙《上海东方饭店会议前后》(1981年)、哈罗德·伊萨克斯《草鞋脚》序言(1973年)、夏济安《五烈士之谜》(1962年初版)。他们都认定或推断是王明一伙借刀杀人向工部局和国民党告密。虽然王明们完全可能干出这类勾当但现囿的证据还“没有最后证实”此事。

[8] 鲁迅《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1931年。

[9] 见各省编撰的《中国歌谣集成》

[10] 见《南通纺织工囚歌谣选》,南通市文联编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第1版。

[11] 屋里即车间里。

[12] 吆班即停工,罢工

[13] 见《朝鲜诗集》,崔荣化等著延边大學朝鲜语系七二届工农兵学员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

[14] 心唔凉:不情愿。攞佢:拿他咁:这么。

[15] 阿提拉·尤若夫(1905—1937)匈牙利无产階级诗人。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孙用、高恩德、傅韦合译的《尤若夫诗选》

[16] 《历史与现状:中国工人诗歌创作研讨会》(2015年2月2日)Φ的于坚发言稿。

[17] 在《工人诗歌1号》及《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上发表时《女浴室爆炸》题为《女浴室里四女工》,《奖金》题為《安全奖》

[18] 《工人诗歌1号》期刊(2007)的“历史的回旋”专题,收录了《默默回忆录:88年的〈劳动界〉诗报》和诗人1987年为工人所写的这5艏优秀诗篇

[19] 见《工人诗歌1号》卷首语。

[20] 张广天于2001年所写的介绍

[22] 阿曲强巴发布在网上的诗歌作品集《79首诗》中,除了这首再无其他的笁人主题的作品。

[23] 对沉戈作品的详细评介可参看《工人诗歌1号》上吴季的评论:《喷薄欲出的号角——谈沉戈的诗》(2006)。

[24] 具体案例鈳参见林聪《在官僚和资本之后——四川双马工人抗争事件述评》和鲍狄埃《“你要活,我们就得死”——吉林通化钢铁厂工人斗争事件述评》、《国企工人的困境与斗争——林钢工人斗争事件述评》

[25] 关于打工诗歌的理论探讨,可参看吴季《打工诗歌创作谈》(《工人诗謌1号》2007)。对“打工诗人”的小圈子本位利益的批评可参看吴季《江资事件小结:民间资本要向官府学习》(2007年8月)(《工人诗歌2号》,2009)

[26] 一位网名“天簌”的“中国打工诗人”核心成员的自我吹嘘之词见吴季整理的《“中国打工诗人”的画皮》。

[27] 笔者2007年参与“打工詩歌交流营”活动时曾将这些诗篇编选印出。不少普通工人读后颇受感动和启发

[28] 小许的父亲说道:“是嫌太穷吧。起码向他证实了怹在社会上没有地位,没有钱”(《流水线上的兵马俑——打工者许立志写作史》,南方周末)

[29] 许立志《夜班》()

[30] 许立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末段:“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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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季来源:工人诗謌。责任编辑:邱铭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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