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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西去三十余里,有一处小镇,名为横渡。相传上古时,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门下太乙真人曾在此修炼,那日太乙真人驾鹤翱翔,信手摘云抛下,云落地面化为一片湖水,于是真人驾鹤跨湖横渡,叹为美景。云湖、横渡之名由此而来。  俯瞰湖面,状若祥云,靠近小镇一面有几处零星小岛,湖面烟波浩淼,虽不能与太湖、洞庭湖这等海内闻名的大湖相比,但与相邻之西湖相较,名胜美景固然不如,却大有广阔之意。小镇紧临云湖而建,湖水连绵入小镇之中,镇上人家往往驾小舟来往,又自有一番乐趣。因此横渡虽小,仅数百户人家,但临安城中的富豪官宦人家,颇有在小镇中另置别院之人。  江南自古繁华富足,尤以临安为甚。临安富商颇多,以首富乔宗旺最为传奇,因其人粗鄙无文,面目黝黑,人称乔黑头。三十年前,乔宗旺以关外小药客的身份来到临安,以两袋人参起家,苦心经营三十年后,江南的药材生意已占据了五成,近年来,乔宗旺更是雄心勃发,将药材生意逐步分流给临安的药商,自己则搜罗江南的瓷器、丝绸,由海船远销海外,又入海外输入香料槟榔、玛瑙玳瑁等稀罕物件,几年下来顺风顺水,眼下已再无人呼其乔黑头之旧名,乔宗旺为人豪爽,修桥铺路,慈善救济诸事皆为,临安百姓均称其为乔老爷,连知府大人也是乔府的常客,与乔宗旺以兄弟相称,乔老爷自然时时有春风得意之感。  其实乔老爷春风得意的不只是家财万贯,声名显赫,乔宗旺少年时在关外深山采药,青年时奔波于生意,直至壮年才娶妻生子。乔家的独子乔山,传闻中的“江南四公子,乔陆姜欧阳”,乔公子排名首位。乔山年方十九,不仅姿容俊美,潇洒倜傥,更是聪慧过人,十七岁便中举人,刚及十八,临安城中提亲之人便常常登门乔府,连知府大人言语中隐然有将爱女相许之意,这颇令乔老爷既犹豫又心有不甘。  这一两月来,乔老爷心中愈加感到此事莫测,乔山不知何故得到当今皇上的召见。乔山对经商之道虽不精通,但目光独到卓越,三年前,年方十六的乔山已看到乔家的生意集中在药材行业,一家独大并非好事,便提议将其重心转向海外,乔宗旺依言转向,果真顺风顺水,财源滚滚。中举之时,乔山又以《富民复土论》一文高中榜首,文章才华横溢,颇具令朝廷中兴之方略。近日传闻皇帝对乔山这一介书生亦是刮目相看,上门提亲之人陡然消失,市井间便有了流传,乔山有附马之命。乔老爷以多年来经商之道,暗觉此事虽无可能,但偶尔做做皇亲国戚的梦,倒也无妨。  只是这乔山回到乔府后,只给母亲大人请了一个安,尚未禀报皇上召见的详情,便离开临安到了横渡。乔老爷心中颇有几分不快,这次出海,又开辟了销往流球的海路,心中的兴奋与途中艰险,还未来得及与乔山共享。  初夏之时,临安已有些微微暑气,这日午后,乔宗旺闲中无事,慢慢踱到后院,后院是十来个护院武师平常练功之处。早有门口奉茶的小厮通报,待乔老爷踏入院中,众武师均已开始卖力练功,仅有一白衣人躺在树荫下的凉椅上发出微微酣声。  乔老爷也不声张,慢慢踱到武器架边,忽然来了兴致,脱下长袍,取下一柄厚背砍刀,摆了个架式。  众武师见主人进场,本待练得更卖力一些,见主人也要练武,便停了下来,一人道:“嘿!老爷要练武,大伙儿瞧瞧。”  乔老爷微微一笑,心中却颇为懊悔,众人皆知他年轻时在关外采药,自然也练过几年武功,不过这几十年商场奔波,早把刀法忘得一招不剩。刚才取这把沉重的厚背砍刀,无非是自觉身材高大,须得这柄厚重之刀才配得上。此时将刀举起,已觉得有些沉重,众目暌暌之下,只也费力舞了起来。  但见乔老爷刀法沉滞,脚步笨拙,十招之中几乎便有八九招不成章法,成了章法的一两招似是关外闻名的斩马刀,又似江湖上人人皆会的六合刀,却又不敢出声指点,颇是尴尬,自然又有乖巧之人,偶见老爷某一招居然象模象样,便大声喝彩。既然有人起了头,喝彩之声响了起来,渐而不绝于耳。  乔老爷在喝彩声中越舞越快,猛然忆起一招斩马刀中的“回风拂柳”,当即向后折腰,回手一刀向后挥去。这一招本是斩马刀中厉害招式,乔老爷年轻时勉强尚可,此时大腹便便,铁板桥折不下去,身体顿时失控,刀也脱手飞了出去。  乔老爷身后几个武师正待大声喝彩,猛然间大刀飞到,而且翻滚而来,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接,但若倒地狼狈避开,岂不在老爷面前大丢面子,乔家武师的月俸可是一份高薪,犹豫间刀已飞到面前。  但觉眼前一花,那躺在凉椅上的白衣人已飞身而至,伸手将刀接住,回身顺手在乔宗旺后腰上轻轻一扶,乔宗旺便稳稳地站了起来。众武师心下自忖:伸手接刀或许不难,将老爷高大肥胖的身躯顺手扶起又要将力度拿到恰到好处,这等外家功夫就高了一层,但若要如白衣人一般,后发而先至,这等形如鬼魅的轻身功夫,自己是远远不及了。  乔宗旺呵呵大笑道:“老冯,你还真不赖!嘿,老乔今日差点将脸丢大了。”  白衣人面无表情道:“老爷过奖,是在下应尽之责。”  那白衣人名冯迁亭,本是崆峒派高手,平生嗜赌如命,一年前在临安豪赌,欠下赌坊两万两银子的赌债,冯迁亭赌至性起,押上自己一双手又输掉。幸而乔宗旺以五万两银子替他还了赌债,保下了一双手。冯迁亭无以为报,便在乔府委身做了护院武师。  乔宗旺见一众武师神情尴尬,呵呵笑道:“嗯,俺老乔不会武功不要紧,各位师傅会就成,大伙自个儿练罢。”回身仍然慢慢向外踱去,忽然回身道:“俺乔家共聘十二名武师,今日为何有十三人在此练武?!”  人群中走出一身材瘦长的青年,红着脸道:“老爷,是小人在此练功,请老爷恕罪。”  乔宗旺沉声道:“阿果,你小子又来练武了,俺不是给你说过,多学点做生意吗,你小子是不是要做烂泥糊不上墙。”又对冯迁亭道:“老冯,你说说,这小子武功如何?”  冯迁亭淡淡道:“是,老爷。在下看来,以阿果的资质再练五年,便可以与在场的各位师傅一较长短。”  乔宗旺指着阿果道:“你听听,你是练武的料吗?老子……”说话间,抬脚向阿果踢去。阿果侧身避开,乔宗旺怒道:“胆子不小,敢躲,跟老子出去。”  二人走出**,乔宗旺又抬脚向阿果踢去,阿果这次不再闪避,让乔宗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笑道:“老爷,这月的货是走往毗舍那和海南的,小人前日就把货备好了,海船还得修整半月,您又不是不知,有空让小人动动筋骨吧。嘿嘿。”  乔宗旺正色道:“臭小子,你脑子做生意倒转得快,是真不懂还装不懂,本来练点武功防身健体,也无不可。但你小子知不知道,咱做行商之人,东奔西走,江湖上之人若见你不会武功,自然不会妨害你的性命;倘若看出你身负武功,一交上手便把你性命取了,以免多生事端,你这点三脚猫功夫,能跟人交手吗?”  阿果道:“老爷说得是,小人记住了,不在人前显露这点三脚猫武功。”  乔宗旺道:“阿果,俺老乔年事渐高,海上奔波,倒不是很吃得消了。这次去毗舍那,你带货去吧,以后你多出去走走。”  阿果心中大喜,连声道谢,在乔宗旺身边又挨近了两分,乔宗旺忽然低低叹了口气道:“阿山这小子是读书人,俺乔家的生意,你得多费点心才是。”阿果应了一声,忽道:“老爷,小人今日便去横渡,把少爷请回来。”  乔宗旺笑道:“臭小子,你怎生知道俺的心思。”  阿果轻声道:“老爷。您对小人有养育之恩,快二十年了,小人无时无刻不记在心里。这次少爷去皇城回来后即刻去了横渡,老爷您便有点不那么高兴,不过您放心,小人和少爷一起从小玩到大,这乔府里他最听小人的。”  乔宗旺微微颔首,忽然道:“阿果,你说说看,横渡那个阿莲姑娘怎么样?”  阿果一怔,道:“很好!”  阿果本姓苏,比乔山大四岁,原是乔山的乳娘之子,十八年前,乔家在西湖边游玩时遇上马惊,这乳娘死死护住襁褓中的乔山,自己被烈马冲撞践踏,伤重不愈而终,遗下一子。乔家感其高义,便将苏果接入乔家抚养。苏果在乔府与乔山一同长大,无奈读书甚为愚钝,但似乎对经商之道极有天赋。在他十六岁上下,便弃文从商,这些年收货备货、核账收钱,井井有条,颇有成就。  此去横渡仅三十余里,苏果唤了马伕老赵备马,简单收拾了一下,正准备从偏门出去,刚牵好马,便见一脸皮白净,颌下微须的中年汉子匆匆走来道:“果少爷,外面来了几位官老爷,说是要见老爷和山少爷。”苏果道:“嗯,是什么样的官老爷?”  那白净的汉子是乔家的管家,名为徐承恩,对临安官场颇为熟悉,便道:“来了四位爷,两位是殿前司的武官,另两位没穿官服,官阶应在殿前司的马大人之上。”  苏果道:“徐管家,你叫人准备四份红包,包一百两吧,另外叫东坡楼留一间雅座,老爷那里你先让他别出来,看我脸色再说。”吩咐完毕到了前厅,堂上已坐了四人,那位身材瘦小,面孔如猿的便是殿前司的节度使马云,殿前司的疗伤药材多年来一直是乔家供货,这马云正是经手之人,十多年来从乔家过手的药材和银子不计其数,与苏果甚是捻熟,拱手道:“马大人,诸位大人,得罪了,老爷才从海外归来,这会听说几位大人光临,忙着梳洗见客。在下先陪几位大人说会话。”  马云嗯了一声,道:“果少爷客气了,我来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殿前司新来的武义大夫杨慕楚,才从宫中出来不久,年少有为,果少爷日后有机会和杨将军多多亲热亲热,嘿嘿。”那姓杨的武义大夫甚是年青,起身拱了拱手。马云又移步到旁边,站直身子高声道:“这位是朝中的中书令孔尚越孔大人。”那孔大人五十来岁,未着官服,面目和善,并未起身,微微欠了一下身子,道:“幸会。”  最后那人一袭黑袍,看上去三十来岁年龄,双目紧闭,面容雍容华贵,神情之间却似乎对一切皆漠不关心。马参将走到他身旁,道:“孔大人,这位……”孔尚越道:“这是老夫的一位朋友,陪同老夫至此。马将军,殿前司军务繁忙,老夫就不耽误你的公务了。”马云笑道:“卑职明白,先行告退。”  苏果把马云送出,塞了红包,又叫徐管家将其余三份红包换成三百两,回到厅上。便听到乔宗旺呵呵大笑的声音传来:“哎呀,俺这年纪一大,就睡不醒了,诸位大人,失礼得很,失礼得很。”眼见乔宗旺挺着肚子从后堂匆匆走出,边走边整理衣衫,苏果心中暗笑,忙上前将三人一一介绍,乔宗旺一一行礼,坐下道:“几位大人今日光临,俺乔家真是祖上有德。有何指教还请明示,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人,只要大人们开口,俺立马给各位大人一一照办,呵呵。”  孔尚越清清了清嗓子道:“久仰乔兄豪迈爽直,今日相见,果真传言不虚。今日冒昧造访,望乔兄海涵。老夫久居朝中,虽文牍繁杂,也曾拜读过令郎之锦绣文章,当日乔公子蒙圣上召见,老夫正也陪同在旁。”乔宗旺大声道:“哎哟妈呀,原来如此。多亏了孔大人,乔山才有得皇上召见,不过这小子年幼张狂,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二不着五的疯话,孔大人,您可别往心里去。”  孔尚越笑道:“乔公子天纵英才,高瞻远瞩,前途未可限量,不过这朝中之事,老夫不便在朝外议论。今日冒昧,却非为朝廷之事,只想与令郎一见,这位是老夫多年的至交凌云先生,也是久慕乔公子风采,盼得今日与乔公子相见。”那黑衣人睁开久闭的眼睛,微微点头,算是应答。  乔宗旺道:“太不凑巧了,阿山前些日子去了横渡,要不请两位大人在此盘恒一日,俺马上叫人去把那小子叫回来?”  孔尚越侧身对那凌云先生道:“先生可否有意在临安住上一日,老夫俗务缠身,不便久留,可由慕楚陪同先生。”凌云先生沉吟道:“既是缘悭一面,那也不必强求……不过在下有要紧事今日便得南下,乔公子虽不在,有些话尚可对乔兄明言,乔兄可否方便?”  乔宗旺道:“方便方便!俺领先生去乔山的书房,俺乔家一家都是生意人,不通文墨,只怕俗物让先生笑话,只有那小子的书房才有些读书人的模样。阿果,你陪孔大人、杨将军在此喝茶,我们去去便回。”  乔家富甲临安,宅院购置在城外西湖之旁,院落却并非十分铺张,转过两道回廊,便到了乔山起居读书的小院,院中青石铺路,路旁一列修竹,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院中有半方小小的池塘,塘中一株粉红的荷花挺立,乔宗旺本待凌云先生赞上两句,凌云先生却仍是只顾垂目前行,一言不发,到得书房中坐下,将仆人呼离,凌云先生道:“乔兄久历商场,朝廷中想必也深有渊源。”  乔宗旺连连摆手道:“俺一个做生意的粗人,哪里有份和朝中的大人们攀上交情,真要说起来,地方上的税官俺倒是有几分熟悉。”  凌云先生久视乔宗旺的眼睛,忽然冰冷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想必乔兄是明白的。”  乔宗旺听得此言,脸色突变,连忙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皇上对俺家阿山不满,哎哟妈呀,这可坏事了。”凌云先生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道:“看这院中布局,乔公子胸中大有丘壑。新皇即位不久,励精图治,想要中兴我朝,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那日皇上偶然读到乔公子年前的旧文,心有所慨,便召乔公子入宫,问询治国之事,这篇旧文正是孔大人向皇上举荐的。乔兄那时奔波海外,这些事你是不清楚的了。”  乔宗旺连连点头称是。  凌云先生又道:“闻说当日皇上对乔公子的文章大有赞许,午朝之后,便与乔公子长谈三个时辰,直至秉烛之时,朝中的亲近大臣,倒也没有几人受此厚待。次日皇上又携乔公子去御花园游玩细谈,嘿嘿,乔公子胸中,当真有治国之才啊。”  乔宗旺听他细谈,忽然想到一事,道:“凌云先生,您如此熟知朝廷大事,一定是朝中大官,俺忽然记起一事,还望先生指条明路。”凌云先生哼了一声道:“在下并非朝中臣子,乔兄有事明言就是。”  乔宗旺扭捏了半响,低声道:“这几天临安府的人都说皇上要选俺家阿山去当驸马……这事儿俺明白多半是传言,不过若真有此事,那可是万万使不得,俺乔家凭本事挣钱,俺家阿山也凭本事考取功名,万万不敢如此高攀……”  凌云先生听他此言,愣了一下,淡淡道:“市井传言,乔兄不必当真。在下今天想告知乔兄的是,乔兄商场征战多年,想必明白这其中的得得失失,起起落落。宦海浮沉,远比这商场的争夺更甚,商场败则只是失利,官场败,损伤的可不是钱财这些小事了。”  乔宗旺只得连连点头,道:“还请凌云先生指点。俺乔家眼下该当如何才是?”  凌云先生道:“那日皇上与乔公子去御花园游玩,中途曾射箭为乐,百步之距,皇上十射六中,而乔公子力弱,十箭全未射上箭垛。”乔宗旺忙道:“先生,俺家阿山不喜习武,真是不大会射箭。”  凌云先生道:“皇上见乔公子力道不足,便叫待将将箭垛移到六十步,此射乔公子彰显惊人之举,十箭全中红心!”乔宗旺惊道:“阿山竟有此能耐?这个……会得罪皇上吗?”  凌云先生沉默片刻,转身凝视乔宗旺的眼睛,缓缓道:“按照皇上本意,乔公子文武皆有天赋,应当是欣喜才合常理,乔公子如此高才,本身也有举人身份,当日皇上便应当有封赏才对,即便是当日没有封赏,过几日也当和大臣们商议此事,但如今已近半月,却一直未见皇上提到此事,好生令人费解。不知是否是因皇上见其箭术超人,当日便让乔公子出宫了。嘿嘿……其中或许包含朝廷重大隐秘,便不足为外人所知了。”  乔宗旺听到此处,背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虽然不知究竟发生的什么,但此事无疑与朝廷内争已有牵连,低着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听得凌云先生道:“在下今日有要紧事须得立刻南下,今日所谈,还望乔兄转告令郎知晓,此外任何人一句不得泄漏。若日后有事寻我,可去殿前司找杨将军即可。”  乔宗旺强笑道:“依凌云先生之意,俺乔家日后便还是只做做生意算了,别是想什么考取功名了。”  凌云先生道:“那可未必,令郎聪颖异于常人,乔兄纵然不知,令郎心中却定然会有决断。”
    和风徐徐,一叶小舟在云湖中缓缓飘荡,湖边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荷叶。  小舟上一对少男少女,那少女一身淡绿纱衫,肌肤晶莹如玉,眉眼秀丽绝俗,轻轻划动船桨,少年顶了张荷叶在头上,双眼微闭,懒洋洋极是舒服的模样,少女划了一会,见少年似是已经入睡了,轻轻地“喂”了声,少年不语。少女抿了嘴笑,将耳边的长发理了一缕,准备往少年鼻孔里拨。少年忽然睁开眼,嘻嘻一笑。少女吓了一跳,随后又格格笑了。伸手在湖中抄起水,泼到少年的脸上。  那少年便是乔山。他抹去脸上的湖水,道:“阿莲,刚才呀,我确是没睡,我心中有个疑难之事,一直在想。”,阿莲道:“什么事啊,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乔山道:“你爹人称‘冯一眼’,那是何意?”  阿莲道:“那是赞我爹,给人做衣服从来不用尺量,只须看上一眼,便知如何裁剪,做好之后,分毫不差。你的这件袍子不是我爹做的吗?”  乔山笑道:“我以为是你做的呢。”  阿莲道:“我才不给你做袍子呢,你想得美。”  乔山又道:“那你给我做什么呢?”  阿莲脸上一红,道:“我什么都不做。”头侧了一边,忽然道:“我新学了支曲儿,唱给你听听吧。”  乔山道:“好,我好久没听阿莲唱曲儿了。”  阿莲提起桨横摆,手指敲打在桨上,曼声唱道: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春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乔山听她声音娇柔,婉转回肠,不仅击掌道:“好极!这是王观的一首《卜算子—别意》,既咏水,也叹离别之意……倘若你在上次我走时唱,那是最好,季节也合,情景也合。”阿莲摇头道:“不好。你走时我绝不会相送,你若归来,再大的风雨,阿莲也会来接你。”说到后面,一张粉脸忽然有些微微发红。  乔山看着阿莲的一丝羞色,心中一动,想起前两月陆公子给他的一册书,心旌开始摇荡起来。抄起船桨笑道:“日头有些晒人了,别把我家阿莲晒黑啦。”,阿莲转过身子道:“也好,我去采几个新鲜的莲蓬,熬点莲子粥来喝。”  小舟缓缓向湖边荷叶茂密之处滑去。  阿莲忽然道:“山哥,我前两日听雨儿她娘说……说你要进皇宫去当驸马了,是不是真的?”乔山道:“胡说八道!临安城里的人也这样说。”阿莲道:“哼哼,江南四大公子排名首位,家财万贯,模样俊秀,还有一肚子的锦绣文章,临安好多姑娘都想嫁入乔家呢……”  乔山笑道:“市井传言怎可当真,所谓江南四公子,也不过是那些好事之徒编排的话。我就跟陆公子还算相熟,欧阳公子仅有几面之缘,至于姜公子,我是久仰大名,至今未曾相识啊,以后不要说什么四大公子了,我一素民百姓,叫公子大大不妥。再说皇上很年轻,比我略长几岁,前年才大婚,哪有你这么大的女儿嫁给我?”  阿莲了嘻嘻笑道:“我以为皇帝都是白胡子老公公呢,要不也是长胡子大叔叔,原来这么年轻……呸!什么我这么大的女儿嫁给你,难听死了!”  说话间小舟已慢慢划入湖边的荷叶丛中,阿莲伏身下去,摘了一张新鲜的荷叶,又伸手去摘了个莲蓬,感到右肩微微一热,一只手掌揽住了自己,左手也被人握住,心扑扑地加快跳动,但毕竟少女心性,身在这荷叶丛中,如盖荷叶遮住了四周视线,也任他握住揽住。这时听到乔山低声道:“阿莲,你让我亲一下吧……”话音一落,乔山已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迅速退到小舟后面,嘿嘿直笑。  阿莲回过身来,看着乔山的笑容,脸色涨得通红,愣了片刻道:“我们出去吧,以后我不会跟你来这些地方玩了,你要欺负我。”乔山见她没有生气,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提起船浆划水,忽听得阿莲又小声说:“山哥……这样我不会怀上小娃娃吧?”  乔山忍住笑道:“不会,当然不会!”  阿莲笑道:“我想也不会的。去年过大年,阿春喝醉了,亲了雨儿他娘一下,被雨儿他娘打了一巴掌,被我看到啦,这么久了雨儿他娘也没有怀过小娃娃,肯定不会啦!”这阿春和雨儿他娘都是冯一眼的徒弟兼伙计。  二人说笑间划了一会,阿莲忽然指到前方岸边道:“那是雨儿呢,拿个长竹竿在干嘛?”  乔山随她指点处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光着上身,举着一根竹竿立于水边,竿头挑了一件红色的小褂,正费力地摇晃竹竿,雨儿见小舟划过来,蹦跳着大声喊到:“是阿莲姐姐吗?不要向前划船啦!先生在前面捉取毒王蜂!”  阿莲道:“山哥,我们回岸上去吧,毒王蜂好厉害的。”  数年前,横渡镇忽然出现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的毒蜂,体态特异,状若马蜂,足有三岁幼童的拳头大小,黑首白尾,双翅金黄,毒性极强,十来只毒蜂便可蛰死一头黄牛。镇上人家多受其扰,便放火熏蜂,不料这窝毒蜂极是聪明,遇烟则有序逃逸,烟散则重新归来安家,偶尔还突起攻击人群,蜂人之间,相互交手几次,蜂没赶走,人倒是有几十人受伤,轻者数月间痛痒难忍,重者则面目全非,还有几人中毒过深而亡。后来镇上人家见其并不主动攻击人群,活动范围均在湖滨野外,便也由得它自由生长,只是将蜂群活动区域用竹条设障加以隔绝,防止顽童和外来人进入危险之域。  五年前,镇上搬来一医生方子腾,多方精研,已能对偶尔受一两只毒蜂蛰伤的人进行救治,方子腾每过几月,便会进入蜂区采集药材,并捕捉数只毒蜂,以便萃取毒液泡制药丸。雨儿便是方子腾药铺中的僮儿,此刻守在隔绝区之外,便是提醒他人,倘若捕捉毒蜂失败,恐会有大批毒蜂窜出,一旦受蛰,方先生固然无法治疗,只怕大罗金仙也无药可用了。  乔山早知这毒蜂的故事,只是从未亲眼见过,此刻心中兴奋,对阿莲道:“我们划近一点点,远远地看看方先生是如何捕蜂。”说罢也不待阿莲答应,奋力甩桨。阿莲急道:“山哥,你不知这毒蜂的厉害,快快转头。”  那边岸上的雨儿也大声呼道:“乔公子,先生说不可靠近!”见乔山反而加速向前划水,雨儿便向水畔的密林中跑去,边跑边高声呼叫:“先生,先生,乔公子不听话,跑进来了!先生先生!不得了啦,乔公子真来啦!”  阿莲忙拉住乔山手臂道:“山哥,你快停下,雨儿如此着急,真怕他无知跑进林子中去了。”乔山只得放下手,阿莲对岸上道:“雨儿你快停下,我们不往前走了,你快回来。”说罢站退到小舟尾部,摇浆将船慢慢转向。  这时,密林中忽然传一个急促的声音:“雨儿!勿再高声呼叫……毒蜂被你惊扰已出,大家赶快跃入水中躲避!”  雨儿捂住自己的嘴,另只手连连向乔山比划入水,然后自己扑通一声跳入水。乔山拉起起阿莲也正待跃入水中,阿莲忙拉住他道:“此处水中有大龙须,跳下去就会缠住起不来,赶快向前划船,过了这片水草就行了。”二人抓起船桨,奋力向前划得几丈,耳中已听到毒蜂急速飞行的嗡翁之声。乔山转头一看,已有十来只体纹黑白相间的大蜂排列成队,疾飞而来,转瞬已到了眼前,乔山心中大惊,想也未想,伸出手臂将阿莲紧紧护住,压倒在小舟上,然后拉起长衫的下摆,将二人的头蒙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把阿莲蛰伤。  这时耳中只听到毒蜂飞行之声愈加响亮,忽然又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破空之声,毒蜂嗡翁之声跟即消失,听到远远传来方子腾的声音:“乔公子勿惊,毒蜂已被驱走,雨儿,快从水里出来。”  乔山爬起身来,向密林中看去,只见一铁甲武士正缓缓在湖畔登上一支小舟,雨儿也游上了岸,沿着湖岸跑到了小舟之上,撑起船浆把小舟划了过来。乔山回过头去,见阿莲面容苍白,一只小手紧紧把自己的衣袖捏住,乔山低身将阿莲的手握住,轻声道:“阿莲别怕,子腾兄已将毒蜂驱走了。”  阿莲这时眼泪却流了出来,边哭边道:“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刚才飞了那么些毒蜂,是头牛也抗不住的,你不顾自己,我可担心死了,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我一点不受伤,又有什么用呢?”乔山无言以对,只得温言相劝。  二人说话间,雨儿也将小舟摇到旁边,那铁甲武士取下头上的铁盔面罩,只见一张略带风尘之色的面孔,剑眉星目,高鼻方口,正是那小镇上的跌打医生方子腾,此刻他一身铁甲,更显得英挺迫人。乔山心中暗赞了一声,道:“多谢子腾兄,救命之恩,难以言表。”方子腾笑道:“乔公子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呵呵,这身铁甲是在下仿造当年金兵的重甲铁骑所制,铁甲厚重,毒蜂怎么也伤不了我,让公子见笑了。”说罢方子腾将盔甲解下,跳到了乔山的船中,对雨儿道:“雨儿先回去,我与乔公子多日不见,便在这湖上相叙。”雨儿点头应了,将小舟上的一张长弓,一袋箭扔了过来,道:“这个放先生这边,要是还有了毒蜂来,还有用。”  乔山定神看了一眼那张弓,竟然只是一块普通的竹片所制,竹片侧面还有毛刺,用一条麻绳作弦绷成弓状,中端用布条胡乱缠绕了以便握持。从箭袋中取了一枝箭来看,乔山更是惊讶,那箭枝竟然也由小竹枝所制,全部中空,连箭头也没有,只在前端包了半寸宽的一圈铁皮,箭尾粘上的居然是也几片鹅毛。  方子腾笑道:“这箭枝中空,破空发音,只是驱赶毒蜂,倒不能和真的箭枝相比,乔公子精通六艺,就不要笑话在下了。多日未与公子相逢,甚是想念,不如上岸之后,你我二人把酒畅饮一番如何?”乔山道:“这个自然!阿莲正好采了莲子,再让她做几色小菜,我还有从临安带回的几瓶竹叶青,正好今日把它喝了。”  阿莲心知刚才乔山将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必定为方子腾看见,心中又是害羞又是喜悦,自不与二人答话,只管在前面将小舟划动。划了十来丈远,乔山听得阿莲轻轻道:“哎,这就是那种毒蜂!”见阿莲伸手在湖面捞起一支竹箭,上面穿过了两只黑首白尾的大蜂,乔山惊道:“子腾兄神乎其技呀!刚才我就疑心,箭枝破空之声一响,毒蜂那飞行中的声音就全部消失,若真是被驱走,飞行之音应当渐渐远离才是,原来都给子腾兄用这种没头的箭射下来了!”  方子腾淡淡笑道:“这是巧合罢了,在下少年时曾习武,呵呵,当年立志做岳武穆那样的英雄,不过自己终究才干有限,后来才做了这治伤的营生……咱们不说这些武事,说来在下心中可不快活。”  小舟行得一段,阿莲在湖面又连续捞起了四枝穿了毒蜂的无头箭,枝枝皆射中毒蜂,最多的一枝竟然穿了三只。阿莲惊呼连连,方子腾只是淡然一笑,乔山却心中嘹亮,刚才毒蜂逼近,箭枝破空之声仅得短暂的一瞬,所有毒蜂皆中箭,并非如方子腾自称那般被声音驱走,是他用这张粗劣的竹弓同发数箭,同时将这批毒蜂射落水中,这等速度、眼力及力道,已远超百步穿杨之境界。  几年前方子腾由北方搬来江南时,乔家刚好买下横渡的别院,乔山也在此研读诗书,当时方子腾虽然也做跌打医生,但毕竟横渡镇小,方妻多病,自身还得耗费不少珍贵药材,生计很见窘迫,乔山与他相识后,便让乔家从那年起,所有供给方子腾各类药材均先货后款,,半年一结,方子腾这才从拮据中解脱出来。这几年他揣摩治疗蜂毒之方,试验所用药材,也由乔家免费提供。  小舟已划到小镇边,方子腾抬头看看天边,道:“日光甚好,咱们说了这么多话,不免口干舌燥,不如就去舍下喝点茶水,待日落之际,临湖痛饮一场,阿莲姑娘,方大哥要尝尝你的手艺呢。”乔山道:“甚好,只是那竹叶青还在家中,一会我还得去拿一次。”阿莲接口道:“不用,你和方大哥就在这喝茶,我去拿酒便是,反正守家的梁伯认识我嘛。”  二人登上岸去,阿莲站在岸边向二人招了招手,见乔山站在体格雄奇的方子腾身边,白衣似雪,玉树临风,心中道:“刚才见方大哥穿了铁甲,好生威风,,这会解下铁甲,威风便丢了一半,还是我家山哥,一直都是那么俊俏斯文……今日他还舍命将我护住……”想到这里,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喜悦,一边收拾船只,一边唱起歌来,这是曲横渡镇上传唱已久的俚曲,虽不辩词意,但古朴悠远,歌声沿湖面远远地传了开去。  登岸之处沿一段石阶上去,便是方子腾的家,方子腾听到阿莲的歌声,笑道:“乔公子福气不浅,阿莲姑娘美貌勤快,歌声曼妙,是咱们镇上最好的姑娘。作兄长的可要提醒你,佳偶难求,公子当用心珍惜才是。”乔山道:“这个自然,不瞒子腾兄,小弟打算待秋后大考之后,不管能否上榜,必定回横渡来迎娶阿莲。”方子腾笑道:“方才乔公子面临凶险之时,奋不顾身将阿莲护住,足见深情,公子虽是书生,也具侠肝义胆,方某万分佩服。”  说话间听得不知哪里传来箫声,先是短促的一两声,随即跟上了阿莲的歌声,一唱一和,听在耳中极是美妙。阿莲似乎也听到有人和音,停下片刻,那箫立止,当阿莲的歌声又开始唱起时,箫声也跟了上来。乔山道:“哪里来的人吹箫,此人音律造诣可比阿莲强多了。”  方子腾凝神听了一会,喃喃道:“原来这横渡小镇上,竟然有这等高手,方某真是眼拙了。”乔山摇头道:“未必,虽比阿莲强,倒也算不得怎样的高,临安城中,单凭小弟之见闻,至少便有三四人吹箫之技强过他。”方子腾嘿然一笑,低声道:“在下不擅音律,吹箫之技不敢多言,但这吹箫之人定然是武功高手。催动内力发声,聚而不散,箫声开始响起时,那人离此地足有两里之遥,片刻间已不足一里,咱们听到的声音并无大小变化,此人的耳力、内功、脚程无一不是一流好手。”  
    乔山笑道:“原来横渡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子腾兄的射术,也算得是当世高手吧。”方子腾正色道:“乔公子,今日之事万万不可给他人提起,否则后患无穷,还有阿莲姑娘那里,你也得把此话带到。”  进了方家,方子腾引乔山在院内坐下道:“这店堂外就两个伙计在守着,雨儿帮着熬药跑腿打杂,其它事都得自己来。拙荆近日状况有些好转,我去推她出来晒晒太阳,和公子说上些话,公子不必拘礼,随意便可。”  乔山在院中坐了会,不见方子腾出来,便在院中随意逛了起来。方子腾医治外伤颇有高明之处,自从乔家得到药材相助,尤其对受蜂毒之症极有疗效,生意也好了许多,这几年状况已较从前大有好转,院中布置了花木山石,虽只是寻常之物,但布局间极见大气,大气之中,尚有几分秀丽之色。乔山心中心道:“子腾兄不仅射术高明,见这院中布局,也是胸含才学之人,只是不知为何藏身于这小镇,唉,这世上能人异士真是何其多也,从前我少不更事,自以为聪明过人,日后我自当收起那些少年轻狂之气。”  正无趣中胡乱思想,便听得身后传来吱吱声响,乔山随声看去,见方子腾面容欢悦,推着一木制轮椅出来,一女子坐在轮椅上,眉目如画,清丽难言,只是面容苍白,略带病色,即便是这初夏之季,身上也披了一件薄袄。方子腾道:“陌桑,你应有多时未见乔公子,今日难得风和日丽,咱们坐下好好说会话。”  乔山对忙上前行礼,此时他才知方夫人名为陌桑,方夫人微微动了一下身躯,面露笑意,轻声道:“陌桑抱病在身,不便行礼,公子海涵。”乔山三年前曾见过方夫人几面,那时他尚在少年之时,对女子相貌并不在意,此时只觉这方夫人虽然病气缠身,但刚才这浅浅一笑,显得气韵华贵,清雅宜人。  方夫人又道:“小女子常年抱病,行走极是不便,不能和子腾的朋友常常相见,三年未见,乔公子愈发风采照人。子腾,咱们去后院坐坐,凭湖临风,心怀想来更为畅快。”  说是后院,其实已拆去了三面院墙,仅以不足两尺高的老竹围成栅栏,早没了院的模样,仿如一无顶的楼台,院中以厚木铺地,地板上摆放了木桌木椅,另置了几张小几,一张上搁置了陶制的茶壶茶杯,另一张上放了一具琴。一眼向外望去,云湖便如在眼前一般,几只小舟在湖中荡漾,阳光温暖,湖面波光粼粼,和风吹来,乔山只感到心怀大畅。  雨儿抱了一只竹筒,提了只铜壶,跳跃着跑来,将茶泡好后,笑嘻嘻跑到乔山身边,悄声道:“乔公子,我今天看到你抱了阿莲姐姐,嘿嘿,如果你给我买盒桂花糕,我就不告诉冯伯伯。”方子腾喝道:“小孩子家,学会讹人,快出去!”  雨儿却不怕他,嘻嘻笑着又跳跃着跑了出去。乔山甚是尴尬,忙岔开话题对方子腾道:“子腾兄才学惊人,这个楼台做得精妙无比,可惜我那房子后院不临湖,不然我也照样再做一个。”  方子腾道:“不用夸我,这些都是拙荆的主意,我哪里会这些东西,出出力气罢了。”乔山道:“如此说来,前院中的布置也是出自夫人的心思了。唉。乔山一向自命聪明,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夫人高才,乔山实在惭愧不如。”。  方夫人微笑道:“陌桑虽然常年抱病卧榻,但也听过乔公子大名,公子志向高远,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些园林花木,玲珑布局,都是闲散文人和女流之辈的心思,公子不必着意于此。今天有缘和公子相聚,陌桑愿为公子抚琴一曲,请公子品评。”方子腾将方夫人推到置琴的小几边,方夫人伸手放于琴上,轻轻摇头道:“差不多一年未曾摸琴,献丑了。”  乔山静坐一旁,听得琴声响起,轻柔平缓,曲调动人,乔山心道:“这曲子未曾听闻,想必是方夫人自创,听来夫人技艺虽佳,还未到惊人之境。”思量间众人耳中又传来箫声,曲调竟然和上了方夫人的弹奏,显然便是刚才那吹箫之人,乔山与方子腾对视了一眼,心中颇生疑虑。  方夫人弹奏之音渐而加快,已有奋发图强之意,那箫声毫不犹豫跟了上来,琴声节奏渐而加快,短暂的一阵慷慨激昂之后,那箫虽然跟上,似乎已显勉强之意,此时琴声已转向清淡平和,娓婉细腻,仿如一幅雅致清秀的图画,曲调幽远宁静,但那箫声似乎反而力不从心,箫声中发出波波的断音,片刻终于停了下来,琴音却依旧不断,更为古朴简洁,少许音节反复弹奏,几番变调,到得最后,已是平静恬淡之极。  一曲奏完,乔山心中叹服,刚才他凭起调以为方夫人琴技不过尔尔,这一曲终了,才知方夫人的琴技岂止是惊人,就乔山之阅历,已找不出第二人更佳。  方子腾轻轻将轮椅转了过来,方夫人看了他一眼,伸手他手臂扶住,微微一笑,眼光中透出无限柔情,乔山看在眼里,心中道:“倘若这方夫人身无奇疾,和子腾兄不知会有多么快活。“听得方夫人道:“这是陌桑自谱的一曲《自闲吟》,颇多借鉴前辈高人之处,只求叙说心事,公子莫笑。”乔山道:“少年时意气风发,气象万千,而今却只求悠然无虑,自得其乐,夫人之琴音,可是讲述子腾兄与夫人之事?”  方夫人含笑点头道:“乔公子深明我意,我与子腾多经磨难,方能相守至今,子腾不会嫌我身患奇疾,我也不会因自己拖累子腾而内疚,如此相守,人生并无它求。”  乔山心想:“方子腾形貌不凡,射术神通,心智也高于常人,却甘心屈身于横渡小镇,做个寂寂无名的跌打医生,想来是为了照顾方夫人之故,这方夫人也不知什么来头,看她气度谈吐,必是名门之后,说不定出身王公贵族。若日后阿莲如方夫人一般遭遇不测,我会象子腾一般吗?”忽然念及此外,乔山心中竟然一时不能决断:“若要我照顾阿莲,永不背弃那是能做到,但要我默默无名隐姓埋名一生,我能不能做到?”  方子腾见他脸上阴晴不定,问道:“乔公子,有何不妥吗?”乔山道:“……没有,刚才那吹箫之人似乎高深莫测,贤伉俪有何高见?”  方子腾道:“此人内功深湛,气息绵长,但似乎有些许自负。陌桑,你意下如何?”方夫人道:“武功什么的我可不懂,不过这吹箫之人年纪应该和公子相差不多,也应是年轻潇洒之士,听他箫声中,这位高人的心境清高有余,恬淡不足,后来自然合不上拍了……不过,年龄阅历未到,有些事不能体会,那也是平常之事。”  方子腾道:“咱们还是不说外人的事,听说公子前几日进了皇宫,可真有此事?”  乔山道:“确有此事。”便将入宫觐见皇帝之事一一细说,说到与皇上谈论如何先富百姓,后强朝廷,又如何扶助农工,如何海外商贸,方氏夫妇皆是索然无味,乔山也只好点到为止,说到复土之略时,方子腾忽然来了兴致,插话道:“我朝自太祖始,便重文轻武,然而靖康之耻当时,国库并非穷困不堪,公子讲到富民复土,不知其中有何关联?”  乔山笑道:“自靖康以来,上至庙堂,下涉江湖,与金国是战是和,多年来争论不休。子腾兄试想,倘若我朝有得十多个岳武穆,有上百个子腾兄,这是战是和,还需要多论吗?”  方子腾道:“求百个方子腾或许不难,只怕再求一个岳武穆也是极难之事。”  乔山道:“正是因岳武穆难求,若要复土,必然先得寻得良将,常言道,文官是考出来的,武官是打出来的,单是战场冲杀,只恐好多良将之材,未曾展露才干便已陨命疆场。倘若朝廷花大批银子,建立数个各等级武官学所,聘请有识之士为师,寻得那些有志复土的少年,自孩童时便入初级学所,习武修身,由朝廷供养,但凡不能学成者,驱出学所。待这些学子成人之后考试合格者许与官职,入军实战训练,这些有志之士,必成军中栋梁,再入中高级学所。如此循环往复,入学从军,再入学又从军,其中必有岳武穆也。即便是岳武穆难以再现,如其一半者,总能寻得吧,至于士卒,也当建立兵源稳定和常年训兵之机制,只是小弟不谙军事,如何建立,心中疑虑尚多,不过此方略却应有效,若朝廷照此推行五十年,朝廷则有成百上千之良将,或许能有机会与金国轻松抗衡,再如此五十年,河山必还!再如此五十年,开疆辟土,也非难事。以上种种,须得国库充盈,才可一一实施。”  方子腾沉默良久道:“人言乔公子大才,此言不虚,在下少年时也常思复土之策,却常常只能想到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破阵杀敌,远无公子这般长远眼光,嗯,五十年,白了少年头……”  方夫人笑道:“子腾,咱们既已安居乡间,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公子,军国大事,陌桑是一窍不通了,传闻皇宫富丽堂皇,嫔妃个个如花似玉,这皇帝长什么模样呢?”  乔山道:“我朝偏安于此,皇宫富丽堂皇倒是不假,嫔妃我却只见到一人,不敢多论。皇上即位不久,年纪不大,看上去略长小弟几岁,这个模样……方面白净,高鼻薄唇,唇角有一痣,诶……眉目和夫人倒有几分相似。”方夫人听他言语,轻轻点了一下头,眼神颇有几分黯然。  不多时,方夫人似乎有些体力不支,倚在轮椅上,言语少了许多,眼见日头已渐渐西沉,方夫人道:“乔公子,今日湖滨相聚,陌桑心中实在欣喜,只在身体欠安,不能陪公子长谈,先行告退了。”方子腾忙道:“陌桑,可有什么不适?”方夫人道:“无妨,只是有些倦了。”方子腾将她推回房内。  阿莲此时早将几色菜品已做好,一盘龙井虾仁,一份西湖醋鱼,在镇上买了些五香牛肉和茴香豆,还有几色时蔬小菜。阿莲拍拍手道:“方大哥,尝尝阿莲的手艺罢,这龙井茶虽是普通,比不得城里的上品,但虾仁却是新鲜得很,刚刚去湖上捞的,西湖醋鱼我是学着做,原本应当把草鱼饿上一两天,眼下是来不及了,尝尝看有没有泥土味。山哥,我本想做你喜欢的东坡肘子,一时间备不好料,只好下次啦。”  方子腾尝了几口菜,赞不绝口,望着乔山笑道:“还是那句话,公子福泽深厚。”乔山道:“那是,待小弟大考一毕,就要准备聘礼了,哈哈。”阿莲面色绯红,说:“你们两个喝酒罢,还有个油焖春笋在锅里呢,我去端来!”说罢快步走开。  这一番酒喝到黄昏日落,又到明月当空,几瓶竹叶青已喝完,方子腾平常要照顾妻子,极是自制,少有喝酒,今日难得有闲,便又去买了酒来开怀豪饮,阿莲天黑时便回家了,方子腾便自己下厨,匆匆炒了一大盘鸡蛋佐酒,二人在夜风中、明月下频频举杯对干,方子腾酒量不凡,已是熏熏欲醉,乔山则喝得酩酊大醉,方子腾将他背了回去。  
    次日醒来,乔山头痛如裂,唇干舌燥。乔家本在横渡安排了几人照料乔山起居,自乔山与阿莲相熟之后,乔山便将那些丫鬟招回临安,只留了老仆梁伯,这梁伯从乔山幼时便一直在乔府,此时梁伯端了醒酒汤进来,笑道:“少爷醒了,这是方大夫一早送来的醒酒汤,少爷快些喝了,阿莲姑娘一早就来了,现在书房看书。”  乔山匆匆洗漱完毕,喝完醒酒汤,到得书房,看阿莲苗条的背影正在书房中来回走动,便屏息悄悄走近,见阿莲负手而立,手中握了一卷书,摇头晃脑小声喃喃自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这个山长……咦,记不住了……”乔山接口道:“山长水阔知何处!”  阿莲转身过来,嘻嘻一笑:“对了,山长水阔知何处!我记住啦。”乔山道:“晏殊之词语言清丽,声调和谐,女孩子读读,正是合适,我们阿莲真聪明。”阿莲听他夸奖,嫣然一笑,心中却道:“我以前哪里有多么喜欢这些东西,却是为了和你有谈资罢了。”听得乔山道:“晏殊一生富贵,自无愁苦之词,但他也并非全无悲戚,晏殊之悲所戚,却是世人皆有之共悲。”阿莲道:“是啊,山哥和他应有相似之处吧。”  乔山心中一动,晏殊与他的确似有相似之处,晏殊幼时便聪明好学,五岁能诗,有神童之称。景德元年,江南按抚张知白极力举荐进京。次年,十四岁的晏殊与各地千余考生同时入殿参试,援笔立成,受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他自己幼时也是聪颖过人,解试、省试皆名居榜首,亦受朝中孔尚越举荐,以举子身份便得皇上召见,想来参加殿试,中榜是十拿九稳之事,他之所以苦读不懈,实在是望着那状元而去的。  阿莲道:“我来看看你会不会酒喝醉了,果真喝了不少,不知道你喝多了会不会胡说八道呢。”乔山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嗯,昨日误了不少时间,今天得多读会书,阿莲陪我读吧。”  阿莲道:“今天可不成,昨日爹接了知府大人的几件活计,明日便要交货,我得回去帮着,你酒醒了我就放下心了,我忙完了给你把莲子粥熬好。”  乔山心中极是不舍,知道也不便强留,便道:“好吧。”阿莲点点头,二人对望了好一会,阿莲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我倒差点忘了,我看到那吹箫的人了!”  乔山道:“就是昨日你唱曲儿时和音的那个人?”  阿莲道:“我想是他吧,雨儿家的船坏了,今天活计很多,一早我去接她,刚刚划出去一会,就听到有人在湖边吹箫,我就划船过去,看到了一人站在湖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吹的就是我昨天唱那个曲子。我把船停下就问:‘喂,那位先生,昨天是不是你在吹箫?’,那人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说:‘昨天是你在唱这支曲子吗?’我当然说是了,那人点头,转身走了,我就说:‘你这么聪明,听一次就会了?’那人走了几步,忽然也开始唱了起来,唱的居然就是那支曲子!”  乔山道:“那人长什么样子?”  阿莲道:“他很年轻,比你好象大一点点,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还很俊呢,穿了一件青色的袍子,那袍子做得很好,好象是用蜀中的浣花锦裁成的,看不清上面的做工……哎,你打岔了,人家还没说完呢。那人唱的曲子音调和我唱的一样,可是字不一样,我就会八句,那人好象唱了不止八句。我就说:‘你怎么会唱咱们横渡的曲子呢?你是我们横渡的人吗,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呢?’那人说:‘有几个字你唱错了,也没唱全。’我说:‘对的应当怎么唱?’那人不说话了,继续向前走,我只好划船走了,然后听到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明日此时,我在此相候,将这首曲子完整传你。’山哥,明天一早你陪我去吧!”  乔山道:“那曲子我听你唱过好多次,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何意。”阿莲道:“是啊,这曲子是我娘在世时教给我的,那时我还小了,记得我娘说,这是我娘的娘教给他的,咱们镇上还有雨儿的娘,刘铁匠的媳妇,都会唱这曲子,我还是唱的句子最多的呢。”  乔山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方大哥昨天射下了毒蜂的事,不要给任何人提起,你爹也不能说。”  阿莲点头应了,又在书房里转了几圈,把桌上的笔墨书籍置放好,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回到家中,见冯一眼、雨儿娘、阿春正忙得不可开交,便去取了针线,一起忙起了活计,心中却想:山哥说他参加殿试后便要准备聘礼,那是要娶我吗?他说殿试是八月十五,那时我就满了十七岁了,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忽然觉得手指微微一痛,针已扎到了手指。连连骂了自己几句,定下神来,开始认真缝线。  约莫午时,听见雨儿在门外大声呼叫:“阿莲姐姐快出来……阿莲姐姐快出来!”雨儿娘伸出头去骂了两声。阿莲放下衣物出去,见雨儿提了一包桂花糖,拉着阿莲走到一边道:“阿莲姐姐你看,这是乔公子给我的糖。”阿莲道:“那关我什么事,你有糖就自个儿吃吧。”雨儿笑道:“你也要给我买一包,不然我告诉冯伯伯,昨天乔公子抱了你!”  阿莲道:“你这小家伙胆敢讹我,好吧,你要告诉我爹,我就要让方大哥不收你做徒弟,我还要劝你娘让你去读书,嘿嘿,读不好书天天罚你打手板。”  雨儿连忙拉着阿莲的手道:“好啦好啦,我不逗你啦,别让我去读书。是乔公子让我来的,他有急事回临安去了,他说很快就会回来。”  苏果今日天色一亮便策马过来,叫乔山速返临安,二人疾驰片刻,乔山心中便开始烦闷起来,忙把速度放慢。  苏果道:“这是为何,还是舍不得阿莲姑娘吗?一个时辰不到便到临安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嘛。”乔山摇头道:“昨晚喝醉了,起来到现在没吃什么东西,心中难受,咱们慢点,前面个茶铺,吃点东西再走。”  苏果笑道:“老爷当初在横渡置房,就是担心你在临安交友不慎,过花天酒地的日子,不想你在横渡还是要喝这么多酒。”  乔山心中沉闷,也不解释,二人缓缓勒马缓行,不多时前方果然可见一间竹棚,一张青旗上“林家茶铺”四个字在风中微微飘扬,乔山道:“这林家茶铺的老板姓林。”苏果笑道:“林家茶铺,他自然姓林了。”乔山又道:“林老板今年恐怕年过五旬了,五年前我与他同一考场参加乡试,不料这次还是未中,这位林兄一气之下,把书都烧了不再参考,然后成了真的林老板,这家茶铺不止卖茶,也有点心面食。”  二人进得店内,棚内倒颇是整洁,墙上还挂了些字画,只是竹制的桌凳略略有些破旧,食客也并不多,柜台上一身著儒服的微胖老者连忙出来迎出来,摇头晃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乔兄光临敝店,不胜荣幸,不胜荣幸。”说罢长揖到地,又道:“这位兄台是……”乔山道:“这是家兄苏果。”那老者怔了一下,道:“久仰,久仰。晚生林自乐,双木之林,自得其乐之自乐,二位请坐。”乔山道:“林兄,小弟急着赶路,你看随便吃点什么东西,快点就好。”乔山与他有同考之谊,每每从临安与横渡之间的过往,都要这此歇脚,他深知林自乐考场失意,家中亦不富足,加之为人酸腐,这生意做得也非常艰难,故此每次银子都大方地付账。  伙计上了茶水点心,一碟豆干,一碟茶叶蛋,林自乐又亲自用紫砂壶泡了一壶龙井奉上,苏果一早赶路,肚子早也饿了,二人便埋头狼吞虎咽起来,正吃得舒畅。忽听得身旁一人大声叫道:“这茶水里有苍蝇!。”  只见身旁的竹桌坐了四五人,皆是十多岁的少年,一人站起来大声道:“哇,我肚子痛了,妈呀,痛死我了。”说罢蹲下身子,捂了肚子大声呼痛,呼得几声便躺了下去,那边几个少年也都站了起来拍桌子,大声嚷叫。林自乐慌慌张张从柜台中奔出,乔山忙探身过去观望,见那倒在地上的少年却面露笑容,正对同伴挤眉弄眼,心中明白这些少年是来讹诈林自乐的。  
    苏果伸手拉住他道:“别去多事,只是讹钱罢了,你若有心帮林老板,咱们呆会付账时多付是便是了,这些小混混起不了多大的事。”  林自乐来到那竹桌旁,地上的少年闭上眼,愈是大声呼叫,林自乐急把伙计叫过来,道:“儒子不可教也!快快去把这小兄弟扶起来。”那伙计鼻孔里哼了一声,嚷道:“扶什么呀扶,每个月都要来一趟,免了茶钱,另外给些个铜钱不就行了。”林自乐叹了口气,拱手道:“几位兄弟,晚生前五十年潜心攻读诗书,并不擅长经营,几位兄弟每月都要来照顾一次,晚生本小利薄,不能承受,不能承受啊。”  坐在桌边的另一少年站了起来,这少年身形高壮,高出林自乐足足一头,高个少年抓起桌上了茶碗摔在地上,骂道:“晚生晚生,晚你个毛!穷酸丁,我兄弟上次喝你的茶拉肚子,这次是中毒了,送我兄弟去看大夫得花钱呀,你看看怎么办?”桌上其它几个少年也都站起来摔碗,一起嚷了起来,那倒在地上的少年更是放大了声音唤疼。  林自乐东看西看,茶铺中有限的几人均默不作声,那伙计翻着白眼道:“老板你也别看我,上次我还被白打了几耳光。”那高个少年道:“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好了好了,这次给十两银子吧。”,说罢伸出手掌,林自乐哭丧着脸道:“小哥,晚生……不不,这个在下哪来这么多银子……”那高个少年不待他说完,辟手就是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好生响亮,林自乐脸上顿时起了通红的五指掌印,林自乐又羞又怒,这批少年骚扰他已有几月了,都是几十个铜钱了事,也从未挨打,这高个少年的年龄与他儿女也相差无几,此时忽然受此羞辱,顿时呆了半响,忽然一跺脚道:“士可杀不可辱也!尔等黄毛小儿,如此羞辱晚生,晚生端坐于此,看你们把我性命取了,银子就是没有!”说罢伸手取得一张竹凳放好要坐下,不料身下一空,一少年伸脚将竹凳移走,林自乐咚的一声坐摔在了地板上,大声呼痛。  那批少年齐声大笑,高个少年道:“不给银子,小爷就没办法?诸位客官,大伙儿都看见了,这穷酸丁用毒茶害我兄弟,我们见他一读书之人,便不去告官,让他赔些银子了事,不料他竟然耍赖不给,我们也就不客气了,各位爷,大伙儿今儿吃了喝了,就算小弟我请客,请各位慢用,用完走人。”  少年旁边的一桌有两三名客人,听了这话,忙站起身对林自乐道:“老板,那我走了,茶钱这位小哥会付的哦……”林自乐正忍慢慢从地上爬起,面色又红又青,摆摆手道:“免了免了,不用付账,你自己要走便走。”  乔山高声道:“且慢!”,他起身温言道:“林兄,你投笔从商,盘下这间铺子,总得花了不少银子吧。”林自乐不明他意,乔山又道:“我看这搭棚购物,加上这些字画,多多少少也得二百来两银子吧?”林自乐道:“实在惭愧,晚生从他人手中盘来这铺子,略作修缮,字画皆是晚生自行涂鸦,加上桌椅等等,也未及五十两,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乔山道:“林兄多年来用心于诗书,如今从商,这生意操持得应当辛苦非常,”林自乐长叹一声道:“晚生不及乔兄聪颖,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考取功名之事,自乐早已灰心,这生意做来,只求勉强度日而已。”  乔山道:“生意做得如此艰难,不如将此铺子盘给小弟,就五百两银子吧。林兄之才,小弟心中有数,横渡镇上有一处桃李书院,入学的皆是小童,林兄可去启蒙学童,亦可度日,或者林兄仍想做此营生,那也由得林兄自定,林家茶铺的招牌都可不换,仍由林兄掌柜。”  林自乐心中颇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不住点头。  乔山道:“小弟随身携带银两有限,这里有三百两的会子,先交付林兄,余下两百两,近两日小弟自会差人送至府上。”说完从怀中摸出三张会子交给林自乐。北宋时四川产生了世上最早之纸币交子,南宋时海外贸易发展,现金银两铜钱大量流失海外,已无法满足流通之所需,临安知府钱端礼率先统一由官方出面发行“会子”,随着他升任为户部官员,“会子”也在全国范围内发行。此时能随身携带会子者,必是富豪之家。  乔山又对那高个少年供手道:“这位小哥,现在这店已是临安乔家的产业,不知小哥有何见教?”  那少年见乔山气度不凡,出手阔绰,倒也不敢轻视于他,只道:“新的老板也是老板,我这兄弟中毒至深,乔老板也得给个说法。”  苏果这时也起身道:“在下倒有个主意,今日店主易手,在座诸位的茶钱都可免了。这几位小哥,大家交个朋友,下月初一,由在下做东,在临安城边的长丰酒家痛饮一番,既然做了朋友,今日之事,大家都一笑而过,小哥意下如何?”  高个少年踌躇了一番,身旁便有另一少年附身上去耳语了几句,高个少年频频点头,呵呵笑道:“做了朋友也好,我兄弟中毒之事也可不究,不过这条道上泼皮不少,以后由我兄弟几人照看乔家这份产业,每个月嘛,收取十两纹银,大家要做朋友,这话可得说明白了。”  苏果道:“这可不行,既说明白话,也得做明白事,这铺子一月下来,赚的银子不会超过五两吧,小哥这样说话,生意可没办法谈下去。乔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可没给哪位大爷交过这钱”  高个少年道:“左一个乔家,右一个乔家,你临安乔家好不得了,我们兄弟在店中不幸中毒,见了官都有话说。兄弟们,把这店砸了!”说罢举起身旁的竹凳,砸在桌上。那几个少年更是抓起茶碗左右乱扔,那几桌客人纷纷避让。  乔山心中一急,怒道:“看你我年龄相仿,你却如此无赖……”话未说完,高个少年已一拳打来,乔山猝不及防,被一拳打中,那高个少年的拳力沉重,乔山站不稳脚,跌倒在地上。苏果抬步上前护住他,旋身一脚反踢过去,正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豹尾剪”,那高个少年一声高叫,也跌到在地上。  另几名少年怔了一下,围了过来,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也爬起身,双方斗住了一团,苏果以一敌三,乔山以一敌二,这一场打斗极是混乱,五人中仅有苏果和那高个少年略通武功,苏果虽说也是三脚猫武功,但毕竟这十多年来有事无事也练上过一阵,以一敌三总能揍上对手几下。乔山则处境大为不妙,虽然他幼时也常常去后院和武师们比比划划,但花拳绣腿力道太差,又狠不下心,那两个少年市井斗殴已是常事,片刻之间,乔山已是鼻青脸肿。  慌乱之中,听得哧哧几声轻响,眼前两名少年忽然倒下,单膝跪在地上,二人左顾右看,神情竟是十分迷茫,再看苏果那边,那三名少年也是如此,单膝跪在,面面相觑,那高个少年大声道:“起来呀,揍他们!”,一少年道:“哎哟,中邪了,我右脚伸不直了……”高个少年双手用劲,奋力站了起来,那右膝竟是弯下去再不能伸直,左腿上忽然一麻,扑通一下双膝直直地又跪了下去。也算他眼疾手快,腿上一麻之际,伸手在腿上握住了一粒小小的事物,定神看去,却是一粒炒黄豆,他心中明白是被高手打中穴道,只得大声道:“不知小弟得罪了哪位大侠,小弟知错,请大侠放小弟一马!”  茶棚中此刻鸦雀无声,乔山一一看去,棚内另外还有三桌客人,墙角一桌是一对中年夫妇带了一小童,紧紧扶住那幼童,缩在棚角,临窗一桌是一青袍客,背对于此,看不到面目,最边角一桌是两个挑夫模样的汉子。那高个少年见无人理会自己,又道:“林老板,乔公子,小弟年少无知,之前多有冒犯,以后小弟自当秋毫无犯。”  林自乐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寻视了一番,见高个少年跪在地上,连忙走近道:“小哥快快请起,晚生担当不起。”说罢上前要扶那高个少年起来,只得又是哧哧轻响,竟然将那少年扶了起来。少年低声道:“林老板,多有得罪。”  垂头向棚外走去,那几个同伴也发现自己能够自由行动,起身跟他出去了。  苏果转身看到乔山鼻青脸肿的模样,摸摸自己的脸上,想来也好不了多少,二人对视一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向林自乐告辞,林自乐急急跟了出来,把那三张会子交还乔山,道:“晚生深感乔兄高义,但无功之禄,受之有愧。”乔山见他神情坚决,便收回了会子。  乔山自幼以来,锦衣玉食,还从未与人斗殴,今日与这市井混混一战,虽然吃亏,但确然是是以少对多,也未大败,心中居然也无比痛快。苏果则更是兴奋,三脚猫武功今日以一对三,只是略处下风。  二人回到乔府,赶紧让马夫老赵去找来跌打伤药,这老赵原是军中服役的马倌,颇有几分养马的本事,乔山的骑术便是他所教授,对日常跌打之伤也能治疗一二,见两位少爷受伤,心不迭地去后院找了武师伤药替二人敷上。苏果笑道:“老赵,看你一脸青黑,是不是昨晚又去赌钱输了?”  老赵讷讷地低头傻笑,乔山道:“唉,看你四十多岁的人了,媳妇也没娶上,你赶紧去找个媳妇,什么彩礼钱不够我两兄弟给你出了。”  老赵面露喜色,笑道:“这伤药见效很快,两位少爷在此歇息两个时辰,晚些去见老爷,伤痕就不明显了,老爷若是问起,就说是我带你们骑马摔伤了,老爷必不见怪,要见怪也怪我老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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