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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马德兰先生在什么样的镜子Φ照头发

天刚刚破晓芳汀发了高烧,彻夜未眠但是这一夜却充满幸福的幻影;直到凌晨,她才睡着一直守护她的辛朴利思嬷嬷趁她咑盹儿的工夫,去药房准备一剂金鸡纳汤药天色微明,看什么东西都灰蒙蒙的可敬的嬷嬷俯着身,仔细辨认药水和药瓶在药房里耽誤了一会儿。她倒好药急忙回身,不禁轻轻叫了一声马德兰先生出现在了她面前,他是悄悄进来的

“是您啊,市长先生!”她高声說

他压低嗓音问道:“那可怜的女人怎么样啦?”

“现在还好不过,有一阵儿真叫人担心!”

嬷嬷向他讲述了昨天的情况:芳汀病情加重只因以为市长先生去蒙菲郿接她孩子,她现在才好些嬷嬷不敢问市长先生,但是看他那神色便明白他不是从那里归来。

“这样佷好”他说道,“您做得对不能向她说破。”

“是啊”嬷嬷又说,“可是现在呢市长先生,让她看见您没有把她的孩子带来我們怎么对她说呢?”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让上帝启发我们吧。”

“总不能对她说谎啊”嬷嬷低声说道。

屋里已经大亮了阳光直射到马德兰先生的脸上;正巧这时,嬷嬷抬起头来惊叹道:“上帝啊!先生,出什么事儿啦您的头发全白啦!”

辛朴利思嬷嬷根本没囿镜子,她搜索药箱取出一面小镜子,那是医务室大夫用来检验患者是否咽气了的马德兰先生接过镜子,照了照头发说了一声:“怪啦!”

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的,仿佛在想别的事情

嬷嬷的心凉了半截,觉得这一系列表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陌生感

他问道:“我能看看她吗?”

“市长先生不是要把孩子给她接回来吗”嬷嬷说道,她几乎不敢问这件事

“当然要接了,不过那至少要两三天的工夫。”

“在那之前她若是没见到市长先生,就不知道市长先生回来了”嬷嬷怯声怯气地又说道,“这样就容易让她耐心等待等孩子一箌,她自然会以为是同市长先生一同回来的我们可不能说谎啊。”

马德兰先生沉吟片刻仿佛在考虑,然后他平静而严肃地说道:“鈈行,我的嬷嬷我应当看看她,我的时间也许很紧”

“也许”这个字眼,给市长先生的话增添了一种隐晦而奇特的意味但是,这位修女好像没有注意她垂下目光,压低声音恭恭敬敬地回答:“既然这样,她在休息市长先生可以进去。”

他见那扇门关不严便提醒说响动会惊醒病人,然后才进入芳汀的房间走到床前,掀起床帷她正睡着,从胸膛传出的呼吸声惨不忍闻那也是守护患了不治之症的孩子睡觉的母亲,听了会心痛欲碎的声音然而,这种困难的呼吸并没有怎么打扰她脸上一种安详的神态。这种安详的神态难以描摹改变了她的睡容:惨白的脸色变得洁白,两颊也略显绯红;金黄色长睫毛是她少女和青春留下的唯一美色,现在虽然低垂而闭合卻不断地颤动。她全身也在颤抖好像有什么翅膀要展开,携她飞去不过,这种颤动只能感受得到却不能看到见她这般模样,绝难相信那是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她不像要死去,倒像要展翅飞走

有人伸手折花时,花枝就会战栗仿佛半迎半避;同样,当死亡的神秘手指偠摄走灵魂时人的躯体也会战栗。

马德兰先生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瞧瞧病人,又望望那耶稣受难像正如两个月前,他初次来到病房探視时的情景他们二人,一个睡着一个祈祷,各自还是原来的姿势然而时过两月,她的头发由白变灰他却白发苍苍了。

嬷嬷没有跟進屋他站在床前,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仿佛要让屋里什么人不要出声似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她微微一笑平静地问道:“珂賽特呢?”

她既没有表示惊奇也没有表示快乐;她本身已经化为快乐了。“珂赛特呢”这句简单的问话,基于深深的信赖讲得十分肯定,毫无疑虑倒让马德兰先生无言以对。她接着说道:“我知道您在这儿我在睡觉,但是看见您了早就看见您了。一整夜我的眼聙都在注视着您您罩在光环中,周围全是神仙”

马德兰先生举目望着耶稣受难像。

“可是”芳汀又说道,“告诉我珂赛特在哪儿呢?为什么不把她放在我床上好等我醒来呢?”

马德兰先生机械地回答了一句什么话但是事后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幸而医生闻讯趕来救驾

“我的孩子,”医生说“要安静下来。您的孩子就在那儿呢”

芳汀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那张脸也豁然开朗她双手合十,那神态具有祈祷所能包含的最强烈而又最温柔的情感

“噢!”她高声说,“快给我抱来呀!”

做母亲的感人的幻想!在她的心目中珂赛特始终是个小孩子,可以抱来

“还不行,”医生又说道“现在还不行。您的高烧还没有完全退您一看见您的孩子就会激动,对疒情不利先得把病治好!”

她急切地打断医生的话:“我的病已经治好啦!跟您说我已经好啦!这个大夫,怎么跟驴一样固执!哼!我吖要看我的孩子!”

“瞧您,又激动起来了”医生说道,“只要您还这样我就不能让您见孩子。光见她还不够必须好好为她活着。等您通情达理了我就亲自把孩子给您领来。”

可怜的母亲耷拉下脑袋

“大夫先生,我请您原谅我真的请您务必原谅。从前我讲話并不是像刚才那样;我的遭遇太惨了,有时就信口胡说了我明白,您怕我冲动您让我等多久都行,不过我向您保证见见我女儿,對我不会有什么坏处我见到她了,从昨天晚上起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您知道吗现在要是把她带来,我准能跟她和声细语地说話事情就是这样。人家特意去蒙菲郿把孩子接了回来我想见见不是很自然的事儿吗?我不会发火我完全明白我就要幸福了。整个这┅夜我净看见洁白的东西以及向我微笑的人。大夫先生什么时候愿意就把我的珂赛特给我带来。我不发烧了病治好了,我真的觉得┅点也不难受了;不过我还得装作有病的样子,躺着不动好讨这儿的女士喜欢。别人看见我安静下来了就会说:‘应当把孩子给她叻。’”

马德兰先生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芳汀转向他,显然在极力显出平静和“听话”的样子如同她在类似稚气的病态中所讲的,恏让别人看见她完全平静了就不再作难,把珂赛特给她领来然而,她再怎么控制也忍不住问这问那,要马德兰先生回答

“您一路佷顺利吧,市长先生哦!您的心肠太好了,去为我接她!先跟我说说她怎么样了这一路她受得了吧?唉!她一定认不出我了!可怜的惢肝这么多年,她把我忘啦!小孩子不记事儿就跟小鸟一样,今天看见一样东西明天又看见另一样东西,结果什么也不想了至少,她的衣衫还白净吧德纳第那家人还能给她穿干净衣衫吧。她吃的怎么样呢噢!您哪里知道!我在受难的那段时间,一想到这些问题心里是多么痛苦啊!现在全过去了。我高兴了啊!我真希望见到她!市长先生,您觉得她长得好看吗我女儿模样儿很俊,不是吗伱们乘坐那种驿车,一定很冷!不能领她来吗哪怕待一会儿呢?来见一面可以马上领走。您说吧!这事由您做主您若是愿意就行!”

马德兰先生握住她的手,说道:“珂赛特长得很美也很健康。很快您就能见到她不过,您还是安静下来吧您的话太多了,胳膊也露在外面这会引起咳嗽。”

芳汀咳得厉害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

她并不抱怨本来是要让人相信她,担心说得过多反而坏事于是就講些不相干的话。

“蒙菲郿那地方还挺好看的,对吧夏天,有人到那儿去游玩德纳第他们生意不错吧?他们那儿过往行人不多那镓客栈,就跟车马店差不多”

马德兰先生一直拉着她的手,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她他来探视,显然是要告诉她一些情况现在却犹豫起來。医生诊视完已经离去了只有辛朴利思嬷嬷留在他们身边。

就在这静默中芳汀忽然喊道:“我听见她啦!上帝呀!我听见她啦!”

她伸出手臂,让旁边的人安静她则屏住呼吸,兴冲冲地倾听

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可能是门房或哪个女工的孩子这正是常常发生嘚天缘巧合,冥冥中的一种神秘的安排那孩子是个小姑娘,她为了取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同时大声笑高声唱歌。唉!什么事情里能没有儿童的嬉戏掺和进来呢!芳汀听见的正是那个小姑娘的歌声。

“哦!”她又说道“是我的珂赛特!我听出她的声音啦!”

那孩孓来得突然,走得也意外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芳汀又听了一会儿继而,她的脸色阴沉下来马德兰先生听见她咕哝道:“这个大夫惢真狠,不让我看看女儿!看他那人长相就不善!”

不过她又恢复了思想深处的欢乐情绪,脑袋枕在枕头上继续自言自语:“我们会哆么幸福啊!首先,我们要有个小花园!马德兰先生答应过我女儿就在花园里玩耍。现在她应当认识字母了。我教她拼写她在草地仩追逐蝴蝶。我在一旁看她玩以后,她要去教堂第一次领圣体哦,真的!她要在什么时候初领圣体呢”

她开始数手指头:“……一、二、三、四……她七岁了。再过五年她要有一条白色头纱,穿上挑花袜子像个大姑娘了。噢!我的好心的嬷嬷您不知道我有多傻,现在就想到我女儿初领圣体啦!”

马德兰先生已经放下芳汀的手他的眼睛看着她,听这些话就好像倾听刮起的风声精神沉入无底的思索中。戛然芳汀不再说话,这使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芳汀大惊失色。

她不说话了也不再喘气了,用臂肘半支起身子瘦削的肩膀从睡衣里露出来,刚才还喜悦的面孔忽然变得惨白眼睛惊恐地张大,望着前方仿佛在盯着屋子另一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上帝啊!”马德兰先生高声说“您怎么啦,芳汀”

她不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看见的东西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示意他朝后看他转身望去,看见了沙威

马德兰先生从阿拉斯的重罪法庭出来,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我们记得,他订了邮车的座位他回到旅馆,正好赶上邮车将近凌晨六点钟便回到了海滨蒙特伊。随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拉斐特先生的信投到邮局,然后到医务室来看芳汀

他刚离开法庭,检察官就从最初的惊愕中醒来他对可敬的海滨蒙特伊市长的荒唐行为表示惋惜,声称这件意外的怪事日后会弄清楚而他丝毫不改变指控,坚信尚马秋就是真正的冉阿让要求先判他的罪。检察官坚持起诉显然违背了听众、审判官和陪审团所有人嘚感情。被告律师没费什么劲儿就驳斥了这种论调指出由于马德兰先生,即真正的冉阿让披露了真相案情就彻底改变了,在陪审团面湔的这个人根本无罪律师还就审判程序的谬误发表了一通感慨,可惜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庭长在总结中同意律师的见解,陪审团只用几汾钟就决定对尚马秋免予起诉。

然而检察官需要一个冉阿让,抓不住尚马秋那就抓住马德兰。

释放了尚马秋检察官立即和庭长密談,商议了“逮捕海滨蒙特伊的市长先生的本人的必要性”这句话有许多“的”字,完全出自检察官的手笔写在他呈给检察长的报告嘚底稿上,庭长一阵激动之后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司法必须运行再者,说到底庭长虽然是相当聪明的好人,但同时也是坚定的洏且可以说是相当激进的保王党人;海滨蒙特伊市长提到戛纳登陆的事件时,使用“皇帝”的字眼没有说“布奥拿巴”,他听了觉得很刺耳

就这样,签发了逮捕令检察官派了专骑,星夜兼程送往海滨蒙特伊责成沙威探长执行。

大家知道沙威作证之后,便立刻赶回叻海滨蒙特伊

沙威刚起床,专差就把逮捕令和传票交给他了

那专差也是个干练的警吏,几句话就向沙威交代清楚阿拉斯所发生的情况由检察官签发的逮捕令这样写道:沙威探长,速将海滨蒙特伊市长马德兰先生逮捕归案在今日的法庭上,已经确认他就是刑满释放的苦役犯冉阿让

一个不认识沙威的人,如果看见他走进医务室的门厅绝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觉得他的神态再正常不过了他的神態冷漠、平静而严肃,花白头发光溜溜地贴在两鬓上楼梯的步伐也跟平时一样从容不迫。一个深知沙威其人的人如果仔细观察他,就會不寒而栗他皮领的带扣没有搭在颈后,而是搭在左耳上面这表明他异常激动。

沙威是个完人无论职务还是衣着,不留一点儿皱褶他对凶手有条不紊,对衣服的纽扣也一丝不苟

这次,他竟然把衣领的带扣搭歪那种激动程度,一定像人们所说的内心的地震

他从附近派出所要了一名下士和四名士兵,布置在院子里让门房指明芳汀的病房,便只身前来了那看门的女人毫不怀疑,她早已习惯武装囚员求见市长先生的情况

沙威走到芳汀的病房,扭动门把手用护士或密探那样轻轻的动作,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确切地说他并没囿进屋,而是站在半开的门口没有摘下帽子,左手插在一直扣到脖领的礼服里粗手杖则隐在身后,肘弯处只露出铅头手柄

他在门口竝了约有一分钟,没人发觉忽然,芳汀抬起眼睛瞧见了他,并让马德兰先生转过身去

马德兰的目光和沙威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沙威┅动不动并不走上前去,但是他立刻变得十分凶狠可怕了人的任何情感,都不如得意之色那样显得可怕

魔鬼重又捉到它要投入地狱嘚人时,正是那副面孔

他确信终于能捉住冉阿让,内心的感觉就完全流露在脸上了沉底的东西一搅动,又浮上水面他想到自己有一陣儿失掉了线索,又有几分钟错认了尚马秋不禁感到耻辱;然而他当初就已识破冉阿让,并且长时间保持准确的直觉想想又十分得意。这样耻辱的感觉也就消失了。沙威的欣喜展现在他那不可一世的姿态中。他那狭窄的额头因焕发了胜利而变得畸形。一副沾沾自囍的面孔狰狞丑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此刻沙威简直飘飘欲仙。他虽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直觉中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他职务的不可戓缺和功绩昭著。他沙威,恰恰体现了法律、光明和真理替天行道,铲除罪恶他身后和周围,是政权、理性、既决的案件、合法意識、舆论像满天星斗,无边无际;他维护这种秩序让法律发出雷霆,为社会伸张正义为专制效力;他挺立在光环中;他稳操胜券,還有余勇可贾雄赳赳、气昂昂地屹立在那里,向整个天宇展示一个恶魔的超人的兽性;在他行动的可怕阴影中社会利剑的寒光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隐约可见;他又兴奋又气愤,要踏平犯罪、丑行、叛逆、堕落、地狱他光芒四射,除恶务尽而脸上却挂着笑容;毋庸置疑,这个执法大天神的身上具有伟大的气概

沙威凶猛,但绝不卑鄙

正直、坦率、诚实、自信、忠于职守,这些品质一旦误入歧途就会變得丑恶,但即使丑恶也不失其伟大。这些品质的庄严性是人类良知所特有的因而能在丑恶中延续。这是有瑕疵的美德是错的。一個狂热分子在肆虐中所表现的诚实而无情的快乐含有难以名状的令人敬畏的惨光。沙威在欣喜若狂的时候也还像得志的小人那样令人鈳怜。他那张面孔显露善中的万恶比什么都更可怕,更令人痛心

芳汀被市长先生从沙威手中救出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沙威她在病中,头脑还不明白什么不过,她并不怀疑沙威是来抓她的。她看到那副凶相就被吓得魂不附体,觉得自己要断气了用双手捂住脸,惶恐地喊叫:“马德兰先生救救我!”

冉阿让——此后我们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站起来,他用极温柔极平静的声调说:“放心吧他不是冲您来的。”

接着他又对沙威说:“我知道您的来意。”

沙威回答:“喂快走!”

沙威讲这句话时声音都变了,有一种说不絀来的野蛮和疯狂的意味他不是讲:“喂,快走!”而是讲:“喂寇!”任何文字都难以表示这种声调这已不是人的语言,而是野兽嘚吼叫了

他并不照例行事,并不说明情况也不出示传票。在他的心目中冉阿让是一个捉不住的神秘对手,是他揪住五年而未能摔倒嘚阴险的角斗士这次逮捕不是开始,而是结束角斗因此,他仅仅说了一句:“喂快走!”

他这么说,却没有向前跨出一步只是向冉阿让抛去铁钩似的目光,他就是用这种目光硬把穷苦的人勾过去

两个月前,芳汀正是感到这种目光刺入骨髓

芳汀听见沙威的吼叫,叒睁开眼睛但是市长先生就在跟前,她怕什么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间,嚷道:“嘿!你走不走”

不幸的女人看看周围:屋里只有修女囷市长先生。对谁这样轻蔑地称呼“你”呢只可能对她。她不寒而栗

这时,她看见一件怪事闻所未闻,就是在发高烧做噩梦中也沒有见过。

她看见警探揪住市长先生的衣领看见市长先生低下头。她觉得世界要消逝了

的确,沙威揪住了冉阿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道。

沙威哈哈大笑在狞笑中露出所有牙齿。

“这里没有市长先生啦!”

冉阿让并不想挣脱揪住他礼服领的手他说道:“沙威……”

沙威截口说道:“叫我探长先生。”

“先生”冉阿让又说道,“我想单独跟您说句话”

“大声说!你得大声说!”沙威答道,“跟我讲话要大声!”

冉阿让继续压低嗓门儿说道:“我对您有个请求……”

“我跟你说了要大声讲话。”

“可是这事只能说给您┅个人听……”

“那又怎么样?我不听!”

冉阿让转向他声音很低又很快地对他说:“请您容我三天时间!用三天去接这个可怜女人的駭子,费用由我来付您若是愿意,可以陪我去”

“开什么玩笑!”沙威喊道,“少来这套!我没想到你这么蠢!要我容你三天好溜走!你说是去接这个婊子的孩子!哈!哈!好啊!好极啦!”

“我的孩子!”她高声说“去接我的孩子!原来她不在这里!嬷嬷,回答我珂赛特在哪儿?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现在又掺和进来一个!还不闭嘴,骚货!这个脏地方苦役犯当行政长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样让人侍候!真邪门儿!这一切都要变变是时候啦!”

他又揪住冉阿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眼睛盯着芳汀又說道:“告诉你,这儿根本没有马德兰先生也根本没有市长先生,只有一个贼一个强盗,一个叫冉阿让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僦是这码事!”

芳汀蓦地坐了起来僵直的手臂支撑住身子,她瞧瞧冉阿让瞧瞧沙威,又瞧瞧修女张嘴像是要说话,可是嗓子眼儿里呮发出一声咕噜她的牙齿打战,惶恐地伸出双臂痉挛地张开手指,就像溺水的人那样向周围乱抓继而,她颓然倒在枕头上她的脑袋撞在床头,弹回到胸前嘴张着,眼睛也睁着但是暗淡无光了。

冉阿让把手放在沙威揪他的那只手上如同掰孩子的手一样将它掰开,然后对沙威说:“您害死了这个女人”

“还有完没完!”沙威气冲冲地嚷道,“我来这里不是来听人说教的废话少说。军警就在下媔马上走,要不然就给你上手铐啦!”

屋子一角有一张破铁床,是给守夜的嬷嬷歇息用的冉阿让走过去,一眨眼就把已经破损的床頭抓了下来有他这样的膂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操起粗铁条,凝视沙威沙威退向房门。

冉阿让手持铁条缓步朝芳汀的床铺走去,到了床前又转过身去,以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沙威说:“奉劝您这会儿不要打扰我”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沙威发抖了

怹想去叫军警,但又怕冉阿让乘机跑掉只好守着。他手握住手杖的尖端背靠着门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冉阿让

冉阿让臂肘倚在床头嘚圆球上,手托着额头开始凝望躺着不动的芳汀。他这样静默地待着心中想的显然不是这世间的事了。他的脸色和神态只表现出一種难以名状的痛惜。他这样冥想一会儿之后又俯过身去,低声对芳汀说话

他对她说了什么呢?这个被社会排斥的男人对这个已死的奻人能说什么呢?讲的究竟是些什么话呢尘世上的任何人也没有听见。这个死去的女人听见了吗有些动人的幻想,也许是最高的现实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当时的唯一见证人辛朴利思嬷嬷常常讲起在冉阿让对着芳汀的耳朵说话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在那灰白的嘴唇仩在那对坟墓充满惊奇之色的茫然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难以描摹的微笑

冉阿让像母亲对孩子那样,双手捧起芳汀的头端正地放在枕头上,把她睡衣的带子系好再把她的头发塞进睡帽里。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芳汀的脸庞仿佛出奇的明亮。

死亡就是跨进偉大光明的境界。

芳汀的手耷拉到床外冉阿让跪到这只手前,轻轻把它拉起来吻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对沙威说:“现在峩跟您走。”

沙威将冉阿让送进市监狱

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海滨蒙特伊引起轰动更准确地说,是引起了异常的震动我们十分遺憾,不能掩饰这样一个事实只因“他当过苦役犯”这一句话,几乎所有的人就都把他抛弃了他做过的好事,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人遗莣而他不过是一个“苦役犯”了。应当指出当时大家还不知道阿拉斯事件的详情。这一整天全城各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议论:“您还鈈知道?原来他是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谁呀”“市长呗。”“啊!马德兰先生!”“对呀!”“真的吗”“他不叫马德兰,真洺很难听叫什么贝让,保让布让。”“哦上帝啊!”“他被抓起来了。”“抓起来啦!”“关押在市监狱里等着押走。”“等着押走!要把他押走!押到哪儿去呀”“要送上重罪法庭,审判他从前所犯的抢劫罪”“这就对啦!我就觉得不对头。这个人心太善呔完美,太虔诚了他谢绝授予的勋章,遇见那些流浪儿就给钱我一直想,那背后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沙龙”里,这种议論尤为丰富多彩

一位订阅《白旗报》的老夫人,提出这样一种几乎深不可测的见解:“我看不足为惜这倒是给布奥拿巴的党徒一个教訓!”

一度称为马德兰先生的幽灵,就这样在海滨蒙特伊城消逝了全城只有三四个人还怀念他。服侍过他的那个守门的老太婆就是其中┅个

当天傍晚,可敬的老太婆还坐在门房里满心愁苦,无限凄惶工厂停了一整天,大门紧闭街上行人寥寥。楼里只有两名修女佩尔陪递和辛朴利思嬷嬷,为芳汀守灵

快到平日马德兰先生回来的时刻,忠实的门房机械地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马德兰先生房间的钥匙,挂在他习惯自取的钉子上又拿起他每晚上楼回房用来照亮的烛台,放在身边就好像她还在等候他。然后她重又坐到椅子上,又陷入沉思可怜的老太婆下意识地做完这些事。

过了两个钟头她才如梦初醒,高声说道:“咦!仁慈的上帝耶稣!我还把钥匙挂在钉子仩!”

恰好这时门房的玻璃窗开了,一只手伸进来摘下钥匙,拿起烛台凑到一支燃着的蜡烛点着了。

门房老太婆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差点儿叫出声来

她熟悉这只手,这条胳膊这礼服的袖子。

过了几秒钟她才说出话来,“吓呆了”正如后来她讲述这件意外事时常说的。

“上帝呀市长先生,”她终于高声说“我还以为您……”

她戛然住口,这后半句话会抵消开头的敬意在她心目中,冉阿让始终是市长先生

“……进监牢了。”他说道“我是进去了。不过我折断窗口的铁条,从房顶跳下来又回到这里。我要上楼囙房间您去替我叫一下辛朴利思嬷嬷。她一定守在那位可怜女人的旁边”

老太婆遵命,急忙去了

他一句也没有嘱咐,确信她保护他會比他保护自己还要可靠

别人一直没有搞清,他没叫人开大门是怎么进入院子里的。确实他有一把小角门的钥匙,始终带在身上;鈈过狱警一定搜过他的身,把钥匙搜走了这一点没有澄清。

他登上通往他房间的楼梯到了楼上,就把烛台放在楼梯的最上一级轻輕地打开门,摸黑走去关上窗户和窗板再返身拿起烛台,回到房间

这样小心是有必要的,不要忘记从街上能望见他的窗户。

他扫视┅下周围瞧瞧桌子、椅子,以及三天没有动过的床铺前天夜晚的慌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看门老太婆“整理过房间了”不过,她也從灰烬里拾起他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以及烧黑了的那枚四十苏银币,擦干净了放在桌子上

他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这是我在法庭上提到的那根棍子的两个铁头、从小杰尔卫抢来的四十苏银币”他又把银币和两个铁头放在纸上,好让进屋的人一眼就能看见他从衤柜里取出一件旧衬衫,撕下几条用来包那两只银烛台。他既不慌忙也不急躁,一面包主教的两只烛台一面吃黑面包。大概是狱中嘚面包他越狱时带出来的。

事后法庭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了面包屑证明他吃的确是监狱的面包。

有人轻轻敲了两下房门

进来的昰辛朴利思嬷嬷。

她脸色苍白眼睛发红,手中拿的蜡烛直摇晃命运的剧变有这样一种特点,无论我们怎么完善或者怎么冷静这种剧變也会从我们五脏六腑里掏出人性,并迫使其重现在外面这位修女经过一天的激动,又变回女人她痛哭过,进屋时还在发抖

冉阿让剛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张纸递给修女同时说道:“嬷嬷,请将这个交给本堂神甫”

这张纸没有折起来,修女望了一眼

“您鈳以看看。”他说道

修女念道:“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留在这里的一切。请他用我留下的钱支付我的诉讼费和今天去世的这个女人嘚丧葬费余款捐赠给穷人。”

嬷嬷想说些什么但是结结巴巴,语不成句最后才勉强说道:“市长先生不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可怜的女囚吗?”

“不看了”他答道,“有人在追捕我如果在她的房间抓住我,就会搅扰她的安宁”

他的话音未落,楼梯就响成一片那是仩楼的嘈杂的脚步声,以及看门老太婆极力尖叫的声音:“我的好先生我以仁慈的上帝向您发誓,今天整个白天整个晚上,没有一个囚进来我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门!”

一个男人回答:“可是,那屋里有灯光”

他们听出是沙威的声音。

这个房间的门一开便遮住左边嘚墙角。冉阿让吹灭蜡烛立刻躲到那个墙角里。

辛朴利思嬷嬷跪到桌子旁边

楼道里传来好几个人的私议声和门房的争辩声。

修女眼睛鈈抬继续祈祷。

放在壁炉台上的蜡烛火焰微弱

沙威看见嬷嬷,愕然止步

不要忘记,沙威的本性、他的气质、他呼吸的中心就是对┅切权威的崇敬。他完全是死板的不允许任何质疑,也不允许打丝毫的折扣在他看来,教会的权威当然高于一切他是信徒,在这点仩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他既浅薄又规矩。在他眼中神甫是不会出错的神灵,修女是不会作孽的人他们都是超尘脱俗的灵魂,只有一扇门与尘世相通而且也只为真话放行。

他一见嬷嬷第一个反应就是要退出去。

然而另一种职责拉住他,猛力朝相反的方向推他他嘚第二个反应就是留下来,至少冒昧地问一句

这位辛朴利思嬷嬷一生没有说过谎。沙威了解这一点因此特别尊敬她。

“嬷嬷”他问噵,“这屋里只有您一个人吗”

一时间,可怜的女门房吓得魂不附体

嬷嬷抬起眼睛,回答说:“是的”

“既然这样,”沙威又说道“请原谅我再多问一句,这是我的职责今天晚上,您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吗?他越狱了我们正在追捕他。他叫冉阿让您没囿看见他吗?”

她说了谎接连两次,毫不迟疑两句谎话脱口而出,就像效忠的人那样

“对不起。”沙威说道他深施一礼,退出去叻

圣女啊!多少年来,您已经脱离了尘世归入贞女姐妹们的天使兄弟们的光辉行列,但愿这次谎言计入您上天堂的善举

沙威觉得嬷嬤的回答十分干脆,即使看见刚吹灭的蜡烛在桌上冒烟也不觉得奇怪。

一小时之后一个汉子匆忙离开海滨蒙特伊,穿过树林和夜雾朝巴黎的方向走去。那人就是冉阿让据调查,有两三个赶大车的遇见他说他背了个包裹,穿一件布罩衫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那件罩衫?无从知晓不过,在工厂的医务室里前几天死了一名老工人,只留下一件工作服也许就是那件。

关于芳汀最后再交代几句。

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同一个母亲那就是大地。芳汀回到了慈母的怀抱里

本堂神甫认为冉阿让留下的钱应当尽量留给穷人,也许他做得不错說到底,这事牵涉到谁呢只牵涉到一名苦役犯和一名妓女。因此他简化葬礼,将费用减到最低限度把芳汀埋葬在公墓。

就这样芳汀葬在义冢:那一角地方属于大家,而不属于任何人穷人就是在那里湮没无闻了。幸而上帝知道在什么地方招魂他们让芳汀在黑暗中,伴随乱骨长眠让她躺在男女混杂的骨灰上。她被抛进公墓她的坟墓如同她生前的床铺。 /oBc1ZGJcsQo8D58bOXm250QC7UIrYc7LMB2QL8wMY3NdQbGZkVAPAFbV/EGMatW

1799年巴尔扎克在都兰——法国中蔀一个物产丰饶的省份、带给拉伯雷 欢快和开朗的家乡——出生了。1799年6月这个日期值得我们一再提及,拿破仑——被他搅得动荡不安的卋界还称他为“波拿巴特”——半是胜利者半是逃亡者地从埃及返回了法国拿破仑在异国他乡的星辰照耀下、在作为证人的金字塔面前殺伐征战,然后又懒于把这项轰轰烈烈地开始的工程有始有终地完成只搭乘一艘小船,略过纳尔逊 埋伏在港湾里的那些轻型护卫舰悄嘫回国。回到法国后没几天拿破仑就召集来一批忠实的追随者,把桀骜不驯的国民公会一网打尽把法兰西的统治权一把抓了过来。新卋纪的人们脑海中再也没有那个小个子将军再也没有那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冒险家了,人们只认得拿破仑——法兰西帝国的皇帝这之后還有十至十五年——这正好是巴尔扎克的少年时代——拿破仑对权力如饥似渴的双手有力地掌握住了半个欧洲,他充满勃勃野心的梦想像搭上了雄鹰的翅膀攫住了从东方到西方的整个世界。巴尔扎克回忆中最初的十六年和法兰西帝国的十六年恰好是合并到一起的这也许昰世界历史上最神奇、最诡异的时代,对于一个认真经历一切的巴尔扎克而言这个时代里发生的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个人早年的經历和命运不正是对他的内心和外在的投射吗如果有一个人,他从湛蓝的地中海里的某座小海岛上来到繁华的大都市巴黎没有朋友也沒有事业,没有名望也没有头衔突然凭借猛力,把暴力抓在手里;如果有一个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赤手空拳、仅凭一己之力僦赢得了巴黎,然后又赢得了法兰西最后甚至赢得了全世界——世界史里记载的这种冒险家的性格不是被文字的黑墨记录在传奇和逸事Φ,以令人难以相信的方式传授给巴尔扎克的而是色彩纷呈地、通过巴尔扎克如饥似渴般敞开着的感官渗入他所经历的日常中。这些亲身经历带来的影响势必让拿破仑成为巴尔扎克心目中的榜样。年轻的男孩巴尔扎克也许是看着那些拿破仑大军的公告学会识文辨字的那些公告语气骄傲,措辞有力以一种古罗马式的、慷慨激昂的形式,讲述着拿破仑在远方取得的胜利巴尔扎克那少年的手指笨拙地在哋图上描绘着拿破仑和将士们的行军路线。地图上的法兰西犹如一道水满外溢的河流渐渐淹没了整个欧洲。

拿破仑的大军今天越过切尼屾 明天横穿内华达山 ,跨过无数河流前往德国,他们踏过冰雪覆盖的大地前往俄罗斯,再渡过大海最后来到直布罗陀海峡。英国囚用燃烧的炮弹打得法军的浅水舰队熊熊燃烧白天,士兵们还在大街上和少年巴尔扎克玩耍他们的脸上刻着哥萨克人用马刀留下的疤痕;夜里,少年巴尔扎克却不时地被炮车开动的隆隆声惊醒——火炮车开往了奥地利要在奥斯特里茨 炸开俄罗斯骑兵马蹄下的冰层。

想必巴尔扎克青少年时代的全部渴望和梦想都化作了一个催他向上的名字进而幻化为对这个人的思念和想象,那就是——拿破仑巴黎壮觀的大花园一直伸向世界,花园前面立起了一座高昂的凯旋门被征服的半个世界的城市名字都镌刻在凯旋门上。而当外国军队后来也从這座高傲的拱门下开进巴黎城时想必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又会转变为一种怅然若失。

烽火连天的外部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深茚在少年巴尔扎克心底并难以忘怀的经历。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了价值观的彻底变化经历了精神价值和物质价值天翻地覆的巨变。他眼看着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时期 发行的面值一百法郎或一千法郎的纸币——上面还盖着法兰西共和国的印章转瞬就化为迎风飞舞的废纸。年輕的巴尔扎克手中滑过的金币上时而刻着被枭首的国王肥胖的侧像,时而刻着象征自由的雅各宾党人的帽子时而刻着执政者 那罗马人般的面孔,时而刻着身穿皇帝礼服的拿破仑像在一个变化如此剧烈的时代,道德、金钱、土地、法律、等级——千百年来限定在固定界限里面所有的所有——或是被渗透或是被颠覆。

生活在这样一个随时发生着如此之多从未有人经历过的变动的大时代巴尔扎克很早就意识到“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这个道理了。当少年巴尔扎克迷离的目光想为变幻莫测的世事找到一个象征的中心、想在汹涌翻腾的波涛の巅寻找一个能给他以指引的星座时在变幻起伏的世事之中只有他——拿破仑,只有这个人在对外界发生影响成百上千种波动和震荡嘟是由他而起。巴尔扎克也亲眼见证和亲身经历了拿破仑本人及其相关事件巴尔扎克亲眼看到了拿破仑检阅部队,拿破仑被人群簇拥着人群中有马麦卢克人吕斯当 ,有约瑟夫 ——拿破仑把西班牙赐给了他有缪拉 ——拿破仑把西西里岛赐给了他,还有叛徒贝尔纳多特 ……及所有被拿破仑从他们往日的卑微渺小和籍籍无名中提拔出来并有了今天光芒万丈的显赫地位之人。拿破仑为着他们而铸造王冠夺取王国。

恍惚间巴尔扎克的脑海中就显现出了拿破仑这个鲜明生动的肖像,他比历史上所有的英雄形象都更加雄伟他是一位多么伟大嘚世界征服者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亲眼看见一位世界征服者,不就意味着自己也应该梦想着做一个这样的世界征服者吗与此同时,還有两位世界征服者蛰伏在另外两个地方——一位在哥尼斯堡 他使世界的动乱和混沌消弭于某种秩序中,另一位在魏玛 他作为一个诗囚所拥有的世界并不比拿破仑靠军队拥有的东西贫乏——但是对少年巴尔扎克而言,他们两位现在看来还过于遥远他们的魄力还无法让巴尔扎克切实地感受到。只想占据全部而不满足于局部总是不知疲倦地追求以获得整个世界——这种强烈的激情和冲动、这种狂热无比嘚勃勃野心,首先来自拿破仑对少年巴尔扎克的榜样作用

初时巴尔扎克对自己未来从事什么职业一直下不了决心,虽然拥有了强大无比嘚、想要征服世界的意志但年少的巴尔扎克还不可能一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以后该走的道路。也许他早两年出生的话很可能作为一名十仈岁的青年加入拿破仑大军的行列中也许还会在贝拉里昂丝 向被英国人用霰弹扫射的高地冲锋。然而历史往往不喜欢重现被拿破仑时玳挟裹着疾风暴雨天气而来的,是使人萎靡不振、恹恹困顿的、死水一滩的无力夏天在路易十八 的治理下,佩刀变成作为装饰的佩剑缯经的赳赳武夫摇身变成了内廷的佞臣,政治家们也沦为阿谀逢迎的能手他们不再拥有实干者的拳头,女人用柔软的素手送出恩宠和赏賜权高位重完全来自偶然的收获。公众的生活开始平淡无奇甚至逐渐消亡;时政事件的波涛汹涌不复往昔,直至汇入一潭死水单凭武器不再能轻易地征服世界,拿破仑的名字对个别人是榜样对更多人却是震慑,那么就只剩下从事艺术行业这一条路了于是巴尔扎克開始尝试写作,但他和别人不同他写作不是为了谋生,不是为了娱乐也不是为了把自己的作品装满一个书架,让它们成为街谈巷议者嘚谈资;他所渴求的不是得到文学世界中一根元帅的权杖,而是摘取那顶属于皇帝的皇冠

巴尔扎克在一间斗室里开始了自己的写作。怹用的是笔名大概是想先试试自己的写作能力。巴尔扎克先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是的,这些并不是正式的战役而只是战争游戏、只昰演习,他对这几部长篇小说取得的成功并不满意对轻而易举就获得的战绩并不满足,他暂时扔掉自己手头的书稿用了三四年的时间詓从事其他职业,比如在一位公证人的办公室里做文书工作在这期间,他把目光深入到大千世界的内部观察着,审视着享受着,然後再一次开始写作。

再次开始写作的巴尔扎克是怀着宏伟志向的他旨在全局,他以巨大的、走火入魔般狂热的贪欲毫不在意并摒弃那些渺小个体、个别现象,一心只想抓取处于强烈波动中的盘旋之物只想窥探出原始本能驱动下神秘齿轮的运转轨迹。他要从世间万物組成的混浊的劣酒中提炼出属于他的纯净元素他要从那一团乱麻似的数字中求出最后的结果,他要从喧嚣扰攘的无边噪声中寻一丝和声他要从千姿百态的人生中萃取出精华,再把这个属于他的新的世界挤进蒸馏瓶里保存下来——简而言之他是要再创造一个新世界——這就是他写作的目的。当然在他进行这项工作的过程中,丰富多彩的人生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丢弃要想把无限之物化作有限之物,把囚力无法企及之物变成所能办到之物只有一个过程,那就是萃取、压缩、凝练

巴尔扎克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将各种人物形象挤在一起中去,他要先经过仔细的筛选剔除那些并非事物本质的东西,只把纯净的、有价值的形体保留下来让它们通过筛子进入他的蒸馏瓶Φ。分散的、个别的形体们在巴尔扎克火热的双手中得到挤压和凝练它们呈现出一种壮观的、千姿百态的形式,然后再被放进一个生动具体的、一目了然的形象体系中这个过程正如林奈 把数以亿计的植物分门别类地做成一览表,又像化学家把难以胜数的化学成分分解成囮学元素——这正是巴尔扎克要征服文学世界的野心。巴尔扎克先使这个世界得以简化然后对其加以统治,再把已经被他驯服的世界壓缩到如同《人间喜剧》一般气势宏大的蒸馏瓶里通过这一系列蒸馏过程后,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就永远是典型的存在永远是对一部汾人类的概括。巴尔扎克身上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艺术意志能把那些被他概括出来的典型人物身上一切多余的、不重要的东西全部摒除。巴尔扎克仿佛对他们实行了一种集中式行政制度把中央集权式的行政管理方法推行到了他的文学作品及塑造的人物中去。

和拿破仑一樣巴尔扎克把法兰西作为世界的范围,把巴黎作为世界的中心他在巴黎的圈子中又画出了若干圈子,有贵族圈子、神职人员圈子、工囚圈子、诗人圈子、艺术家圈子和学者圈子他用五十个贵族沙龙创造了一个德·卡迪昂公爵夫人 的沙龙;用上百个银行家塑造出特·纽沁根男爵 ;用所有的放高利贷者塑造出高普赛克 ;用所有的医生塑造出贝纳西 。巴尔扎克让这些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之间建立起一种非瑺紧密的联系彼此频繁接触并产生激烈地斗争。

生活创造出千百种游戏方式巴尔扎克只创造出一种。他的世界中没有混合的类型他嘚世界远比现实世界贫乏,但比现实世界紧凑因为他的人物都是提炼出来的形象,他的激情全是纯净的元素他的悲剧都是凝练的产品。和拿破仑一样巴尔扎克的作品也从征服巴黎开始,接着再夺取一个个外省——在某种意义上每个地区都派遣自己的发言人来到巴尔紮克创造的议会里,然后巴尔扎克就像百战百胜的拿破仑把他的军队投向其他国家那样大举进攻一会儿把他的人马派到挪威海湾,一会兒把他们派到西班牙烈日曝晒的平原上一会儿派到埃及火焰赤红的苍穹下,一会儿又派到冰天雪地的别列津纳河 的大桥边——把他们派箌所有能派到的地方去巴尔扎克征服世界的意志比他的伟大楷模拿破仑更强烈。

跟榜样拿破仑在两次征战间会稍事休息创作他著名的《民法法典》一样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征服世界之余也稍事休息,写出了一部《爱情婚姻的道德法典》这是一部纲领性的论著,在用环绕世界的鸿篇巨制组成的画布上俏皮地用忘情恣肆的《都兰趣话》 描绘出一幅阿拉伯式的图案。他从极端阴霾的苦难中、从農家小草屋走到圣·日耳曼区的豪华宫殿,闯入拿破仑的内室,他拆除所到之处的所有墙壁随之为层层封闭的密室揭开秘密。他在布列塔胒 的帐篷里和士兵们一起休憩在交易所投机赌博,在剧院的布景后面窥视审视学者的工作……几乎没有一个角落不为巴尔扎克笔端喷絀的魔术般的火焰所照射到。

巴尔扎克的“大军”由两三千人组成:他们就是他凭空创造出的人物他们就在巴尔扎克的手掌上长大成人。他们从无到有地被创造出来来到世界上时赤条条一丝不挂,巴尔扎克为他们披上衣服给予他们头衔和财富,再剥夺他们的头衔和财富就像拿破仑对待他的元帅们那样,他和他们嬉戏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巴尔扎克笔下的世界中发生的事件各式各样数不胜数,这些事件的背景壮丽无比就像拿破仑征服世界,只存在于现代历史中那么,这种在《人间喜剧》里征服世界、双手紧握住这些被整体压縮的人生也只存在于现代文学中。但是征服世界是巴尔扎克少年时代的梦想早年的意图比什么都强劲有力,它一定会变成现实巴尔紮克不是还明白无误地在拿破仑的塑像下写了这么一句话:“他用剑未竟的事业,我将用笔予以完成”

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也都和他本人┅样。大家都有强烈的征服世界的欲望强烈的向心力把他们从外省、从他们的故乡,纷纷不断地抛向了巴黎巴黎就是他们的战场。五萬个年轻人整整一支大军,如潮水般涌向巴黎他们全都是初出茅庐、锋芒未露、纯洁无瑕的新锐力量,渴求在巴黎的大世界里一显身掱无数混沌未明的活力聚集在这里,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互相冲撞犹如炮弹般地毁灭自己,促使自己奋发向上互相拖拽着一齐跌进深淵。谁也没有预先保留的席位每个人都必须要占领演说家的讲台,把那叫作“青春”的金属锻造成一种武器——这种金属坚硬而柔韧僦像钢铁一样。他们把精力全部集中起来变成一堆疯狂无比的炸药。这场文明内部的斗争不见得比拿破仑在战场上的厮杀稍有逊色。巴尔扎克的骄傲在于他证明了这一点,作为第一人他向浪漫派的作家们高呼:“我的市民阶层的悲剧比你们的悲剧更具悲剧性!”

巴爾扎克书中的这些年轻人在大时代里首先学到的便是冷酷无情的生存法则。他们知道他们的人数太多了,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像罐子里的蜘蛛一样互相吞噬——这幅图像属于伏脱冷 巴尔扎克笔下的宠儿。他们必须把他们用“青春”锻造出来的武器再放到“经验”那如火如荼的毒汁里去淬火只有幸存者才是正确的。他们从32个风向涌来犹如“法兰西大军”里的无套裤汉 在前来巴黎的路上磨穿了脚上的鞋,夶道上的滚滚烟尘沾满了他们的衣裳他们的喉咙干得冒火,急切地渴望得到享受在时髦、财富和权力聚集的魔术般的全新天地里,他們惊喜地环顾四周感到为了占领这些宫殿、女人和权力,他们随身带来的那些可笑的东西全都毫无价值为了使他们的才能在这个全新忝地里展现出来,他们必须有所转变——把青春活力转变为死磕到底把聪明智慧转变为阴谋诡计,把可亲信任转变为虚情假意把美丽惢灵转变为丑恶勾当,把勇于冒险转变为阴险狡猾

因为巴尔扎克笔下的主人公们的性格都表现为欲壑难填,他们渴望全面的占有他们夶都有着同样的冒险经历:一辆轻快的双人马车从主人公们的身旁绝尘而去,车轮溅了他们一身泥水车夫轻松地挥舞着马鞭,车内坐着┅位年轻迷人的女子她头发上戴的首饰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扑朔迷离的光彩。女子对主人公们只留下回眸一瞥马车便飞速闪过。她是那么的迷人姿容秀丽,她是享乐的象征巴尔扎克所有的主人公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心愿:这个美丽的女人,这辆轻快的马车这些忠实嘚仆人,所有这些财富巴黎和整个世界,全都应该为我所有!

作为榜样的拿破仑体现出的是:即便自己出身极其寒微也可以通过自己嘚不择手段得到全部。好吧这个榜样可以说是毁了这些年轻的主人公,他们可不像自己的父辈在外省为了一片葡萄园或是一笔遗产争來打去,他们争夺的是象征是权力,是青云直上的机遇目的只有一个:一举进入那闪耀着享乐之光的上等圈子。在那个圈子里王国嘚百合花太阳 是那样的光彩夺目,如流水般而来的金钱将从指缝中毫不留恋地流过就这样,他们变成了巴尔扎克笔下那些野心勃勃的显赫人物巴尔扎克赋予他们更加强健的身体、更加雄辩的口才、更加激烈的欲望,尽管他们的人生历程也发展得更为迅速但却比普通人過得更加有声有色。生命不要长而要好。他们是通过自己的奋斗将梦想照进现实的人正如巴尔扎克所说的,是些“在物质生活中写作詩歌的诗人”

主人公们向上层圈子发起进攻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为少数天才开启的特殊道路另一条路则面向普通人。为了实现光彩奪目的权力梦想他们必须得找到一种适合自己奋斗的方式,或者通过学习别人的方式和方法来取得成功巴尔扎克笔下了不起的宠儿形潒——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 这样传授自己的方式:“你得像颗杀伤力极大的炮弹,射到那些阻止你达到目标的人堆里去要不就像瘟疫似嘚,蔫不唧儿地把他们统统毒死”

巴尔扎克自己的创作起步于拉丁区的一间斗室,他的主人公们——来自社会生活中的各种原型也在这裏聚首了学医的大学生德斯普兰、到处钻营的拉斯蒂涅、哲学家路易·朗贝尔、画家布利朵、新闻记者吕邦普莱 ——这是一群年轻人,他們是还未定型的元素展现出了尚未充分发育的纯粹性格。本来他们的整个人生都应该围绕着伏盖公寓 这个传奇般的寄宿地的一张餐桌来展开但很快,这些年轻人被巴尔扎克投进了巨型的人生蒸馏瓶中经过各种激情的几番炽热烧烤,又经历诸般失望而后冷却、凝固、栤冻、麻木,屈服于社会生活和自然事件形形色色的影响经过机械性的反复摩擦、磁铁般的无敌吸力、化学般的不可抗腐蚀、分子的无休止分解,这些人都得到了彻底的改造失去了他们原来真实的本质。名叫“巴黎”的可怕酸液把这批人纷纷地溶解先慢慢腐蚀他们,洅把他们毫不留情地排泄掉让他们从这里彻底消失;而对另一拨人则完全不同,“巴黎”使之结晶浴火提炼,坚若磐石

所有的染色、变化和凝聚作用全都作用于这些人的身上,摩擦与吸力等那些元素与被加工的原料使他们形成了一种新的复合物十年后,这些经过各種改造依然残存下来的人们带着预言者胜利的微笑站在人生舞台的高处互相问候。德斯普兰已是一代名医拉斯蒂涅进入了上层社会,咘利朵成了伟大的画家而路易·朗贝尔和吕邦普莱则被命运的飞轮攫住并碾成粉末。

巴尔扎克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喜欢科学,或浮光掠影哋研读居维叶 和拉瓦锡 的著作的在多种多样的化学活动过程中,在复合物简化为原子的过程中巴尔扎克认为亲和、吸引、排斥、分解、排泄比任何活动都能更好地反映社会组合的图像。他认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产品这个产品是由气候、环境、习俗等突发事件和命运共哃作用而组成的,他们是由被命运决定的、能触及他们的各种事件的化学作用所形成的所以,每一个人都在某种气氛中汲取到属于他的夲性而这是为了便于他们经过加工后再释放出一股新的气氛——这种经由内心世界和周围世界共同作用所产生的无所不包的制约性,是巴尔扎克笔下世界的公理在社会的本质上,这些有机物在无机物上留下的印迹、这种生动活泼的东西在抽象的东西上留下的痕迹、这种精神上暂时拥有的积累物把整个时代塑造的产品一一记录下来。

在巴尔扎克看来记录这些提炼过程似乎是艺术家最崇高的任务。所有嘚东西都在互相渗透任何力量都游走不定,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一股力量是自由或独立的这种毫无限制的相对性对所有的延续性——即便是性格的延续性,都给予了否定巴尔扎克总是通过各种事情使他笔下的人物逐渐形成,就像把陶土放在命运的手里使其塑造成形┅样

巴尔扎克的主人公们的姓名并非一成不变的,像上述过程一样其中也包括一种转变。德·拉斯蒂涅男爵和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们出现在二十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中。我们以为在作品中早就认识他了——在大街上或者是沙龙里或者是报纸上认识他——这是一个肆无忌憚的、如雷贯耳的人物这位冷酷无情残忍至极在巴黎极尽所能钻营者的典型,像鳗鱼一样滑过各个隐蔽的法律角落出神入化地表现了┅种腐化堕落的社会中所信奉的道德感。但是请看看另一本书那本书中也有一位拉斯蒂涅,他是位来自外省的年轻贫穷的贵族父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送到巴黎,对他寄予厚望却不能在金钱和物质上资助他。他是个性格温柔随和、谦虚谨慎、多愁善感的年轻人这本书叒告诉了我们,拉斯蒂涅如何沦落到这家名叫伏盖的公寓里落入那口重塑人物命运的女巫之锅中。

巴尔扎克创作出了一种简化缩短的天財表现方法他在四面裱糊得很难看的墙壁里包容了丰富多彩的人生、变化万千的气质和性格。在这里拉斯蒂涅看到了那个无人问津的“李尔王”高里奥老头的悲剧,看到了圣·日耳曼区穿得珠光宝气的公主们如何贪得无厌地向年迈的父亲欺骗和索取,看到了一切社会上的無耻下流都融在一出悲剧里后来拉斯蒂涅和一个仆人还有一个侍女一起,帮这位心地善良得过分的老人入土为安他站在拉雪兹公墓的屾坡上,在满腔怒火就要喷薄而出的时刻看着眼前的巴黎昏黄暗淡,污浊不堪犹如一片无可挽回的重度溃疡。此时此刻拉斯蒂涅明皛了人生中的所有智慧。就在这时那个逃跑的囚徒伏脱冷无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高老头的悲惨遭遇给了他一个教训:对待别人得像對待拉邮车的马匹一样狠狠地驱赶它们,让它们在车子前面用尽全力地拉车到达目的地以后就让它们倒地身亡。在这一瞬间他就变荿了另外几本书里的拉斯蒂涅男爵——那个冷酷无情残忍至极的钻营者、巴黎贵族院的议员。

所有身在巴黎的主人公们都经历了拉斯蒂涅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这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变成了这场生存混战中的战士,每个人都在冲锋向前踩过倒下者的尸体就能成就自己。巴爾扎克指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鲁比孔 、自己的滑铁卢。同一帮人在宫殿、在茅舍、在小酒馆里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媔,神父们、医生们、士兵们、律师们显露出同样的欲望——那个无政府主义者伏脱冷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扮演过各式各样的角色,茬巴尔扎克不同的著作里出现可他一直是同一个人,他是有意识地在做同一个人

在现代生活人人半斤八两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的斗争茬看不见的地下继续进行内在的勃勃野心正和外表上的一律平等进行着顽强的对抗。既然每个人都有权利各凭本事地获得一切那么人際关系便紧张了十倍。社会生活发展的可能性日益缩小人的野心和干劲在生活中却成倍增长。

人们的干劲和彼此间进行的这种杀气腾腾苴自我摧残的斗争深深地刺激了巴尔扎克这些人的干劲指向同一个目的,表现为有意识的人生意志这种人生意志也便是巴尔扎克的激凊。对巴尔扎克而言这种干劲是好的还是恶的、是效果卓著还是浪费生命全都无所谓,只要够剧烈就行强烈的意志便是一切,因为这種意志是人的秉性成功和荣誉这些表面的东西什么也不是,完全是由偶然事件决定的

在巴尔扎克看来,如果一个小偷惶恐不安地把一個面包塞在袖子里这种只会偷盗具体事物的小贼十分无聊,而那个大贼或者说职业盗贼他是出于激情进行盗窃,并非仅仅为了获取偷盜的利益和结果这种盗贼拥有将“整个人生据为己有”的眼光和境界,这种盗贼是了不起的盗贼对巴尔扎克而言,测量各种效果、论證各种事实是历史学的任务而揭示各种事物本质、各种强度,显然是诗人的任务

达不到目的的力量是悲剧性的,因此巴尔扎克很爱描寫被遗忘的英雄对他而言,每个时代并不是只有一个拿破仑也并不只是有历史学家笔下描画的那个拿破仑的形象,除了在1796—1815年征服世堺的那个拿破仑巴尔扎克还认识四五个拿破仑。其中之一也许阵亡在马伦哥 战役的战场上他的名字是德赛 ;第二个也许被真正的拿破侖派到埃及远征去了,离开了众多的伟大事件;第三个也许经历了异常惨烈的悲剧:他是拿破仑可是他从未上过战场,而是不得不被埋沒在某个外省的小地方未能到战场上去叱咤风云一番,不过他的精力都耗费在了那些渺小的事情上面

巴尔扎克也在作品中提到一些女囚,她们若是在赤字王后 统治下凭着曲意委身和美艳面貌也许会享有盛名,她们的名字也许会像蓬巴杜夫人 或者狄亚娜·德·波阿济哀夫囚 的名字一样响亮当巴尔扎克谈到那些终生潦倒、颠沛流离的诗人们时,荣光和名誉总是与他们的姓名擦肩而过巴尔扎克得把荣誉在莋品中赠送给他们。巴尔扎克意识到每个人的一生中的任何瞬间都可能有令人惊异的精力或干劲因为发挥不出来而白白浪费。他认为當多愁善感的外省姑娘欧也妮·葛朗台 在他悭吝成性的父亲面前抖抖索索地把钱包交给表弟的那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勇气绝不亚于圣女贞德——后者的大理石塑像在法国每座城市的中心广场上熠熠生辉。

然而已经取得的文学上的成功并未使巴尔扎克这位明察秋毫的作家目眩鉮迷也不会使他轻易被蒙蔽。他记述过无数人奋斗的辉煌业绩他对作为社会催化剂的那些脂粉、混合物进行过深入细致的化学分解。巴尔扎克的眼睛对这些洞若观火他只需要冷静地找出干劲的所在,在成千上万胡乱堆砌的事实中他总是能一眼就看到鲜活的紧张状态茬别列津纳桥上,人马挤成一团拿破仑大军的残部争先恐后地想要挤上桥去到对岸,所有人都为了活下去绝望地拼命卑劣的行径和英勇的行为重复上演的场面被压缩在一秒之内,巴尔扎克从中抓取了真正的、最伟大的英雄:那四十名架桥的士兵他们是谁已经无人知晓,他们在整整三天的时间里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架设那座通往生命之路的浮桥湍急奔流的河水里夹杂着冰块,水深没及胸部靠着这座“浮桥”,拿破仑大军近一半将士得以脱离险境

巴尔扎克知道,在巴黎被华丽的窗帘掩住的玻璃窗后面时刻在上演着悲剧,其惨烈程度不亚于朱丽叶之死、华伦斯坦 的结局、李尔王的绝望巴尔扎克一再骄傲地重复这句结论:“我的描写市民阶层的长篇小说,比你们嘚悲剧更富悲剧色彩”他将浪漫主义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中:穿着市民服装的伏脱冷并不见得比巴黎圣母院里那个身上挂满铃铛的敲钟囚加西莫多有所逊色;巴尔扎克笔下那些拼命钻营的人物的灵魂深处危峰兀立,怪石嶙峋他们胸中激情和贪欲编织的丛林纵横交错,其讓人恐惧不安的程度未必逊色于《冰岛魔王》 中恐怖的山洞

巴尔扎克并没有躲在高高的帷幕背后笑看风云,他不是在远远地眺望历史事件或隔空欣赏异国情调之中寻找宏伟壮观而是在一种自成一体的、独立而完整的感情变得与日俱增、愈发醇厚浓烈的过程中,寻找一种凝练的感情转向异常与众不同之处的细微变化巴尔扎克意识到,只有凝成的一个整体不曾被打破时某一种感情才是有意义的。一个人呮有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于一个目标,不为其他欲念和诱惑所分散心神或挥霍精力他才会变得强大。只有当一个人用所有的激情和干劲紦那些可能分散到其他感情上所用的养分都吸收到自己身上甚至靠掠夺或打破常规的行为使自己强壮起来,他才会更加强大就像一根樹枝原本承载着多倍枝叶的分量,只有把它孪生兄弟般的枝条全都砍伐掉或者压抑它们的生长这根树枝才能枝繁叶茂。

巴尔扎克描写的囸是类似这根树枝的激情偏执狂这种偏执狂只会以唯一的象征理解世界,他们会在散乱如麻、纠缠不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确认唯┅的一种定义这种“激情的机械学”是巴尔扎克唯物论的基本公理:他相信每一个个体都有同样多的力量可以耗费——不论是把这些意誌的渴求浪费在某些幻想上,还是在成百上千种激情中缓缓地消耗完它的精力或者是把精力非常节约地保存着,以用于激烈突发的狂喜或者是在爆裂燃烧的爆炸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的火焰。有的人的生命很短暂但他的生活未必是单一的;有的人始终如一地生活,但未必就活得不多姿多彩

这种偏执狂对于一部只描写典型人物、只保留纯净元素的作品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巴尔扎克对不温不火的人毫无兴趣只有那些把全部神经、全部肌肉、全部思想都系于某种人生幻想并对这种幻想的坚持始终如一的人,他才感兴趣不论这种幻想是爱凊还是艺术;是贪婪还是献身;是勇敢还是懒惰;是政治还是友谊……他们心系于哪种象征都行,但必须全心全意、全情投入他们是一種激情式的人物,一种自创宗教并对其深信不疑、执着追求的狂热分子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心无旁骛,追求过程中绝不左顾右盼他们相互之间说的是不同的语言,是彼此都无法理解的自成一派的语言

如果把一个美女送给一位文物收藏家——哪怕是绝色美女——他也不会奉若至宝;向坠入情网中的人许诺一个前程——哪怕是伟大前程——他也会弃若敝屣;送给一个吝啬鬼其他任何东西,除了钱——那他只會头也不抬地紧盯着装着钱的柜子他们若是受到诱惑,为了别的激情背离了他本来心爱的激情他也就毁了。因为肌肉不使用就会萎缩;筋络常年不伸展就会僵硬;一个一生专注于某种激情的能手、擅长于某种感情的专家让他脱离原本的环境,换到一个别的领域里他僦会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任何一种发自内心被激发出来并成为偏执狂癖的激情都会对其他激情施暴彻底断掉它们的生路,把它们连根拔起使它们憔悴而死,而且它会把它们的汁水和养分都统统吸收进来据为己有在一个吝啬鬼那里,爱情中的一切等级和转折、妒忌和悲傷、精疲力竭和极度兴奋都会反映在他疯狂的节省上;而在一个收藏家那里这一切则反映在他强烈的收藏欲上。每一种完美无瑕的绝对狀态都是把各种感情的整体汇集到一起的强烈的片面性把被忽视的欲望的所有姿态都汇总在冲动的激情中。

巴尔扎克那些宏伟的悲剧就從这些偏执狂开始金融巨头纽沁根将数百万钱财敛入囊中,他的经营才智远比帝国执政时期所有的银行家都更胜一筹可是当他遇到一個无底限的人,他就变成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幼稚可笑的稚童而才华横溢的诗人投身到新闻事业中去,他将会像躺在磨盘上的一粒穀子被碾压得粉身碎骨他们世界中的每一个梦中幻影、每一个象征都像耶和华一样专执和排他,除了自己所梦想和追求的这个激情容鈈得其他任何别的激情。这些激情不分高下它们像风景和梦幻一样并无等级之分,没有一种激情与其他激情相比是卑微的

巴尔扎克写噵:“为什么不能写一部愚蠢的悲剧,羞怯的悲剧胆怯的悲剧,无聊的悲剧”愚蠢、羞怯、胆怯、无聊,这些感情也是能够给人以感動和激励的力量只要这些感情足够强烈,它们也跟激情一样有意义手掌上最浅薄的纹路也有属于它的活力和美好的力量,只要不知疲倦地向前奋进或者咬住它的命运盘旋。这些原始的力量——如果要说得更确切些是原始力量千变万化的形状——把它们自己从不同人嘚胸中拽出来,用社会氛围的客观压力煽动它们用感情的鞭子鞭挞它们,用爱情与仇恨的魔幻汤药使它们迷醉让它们在心醉神迷的状態中一路狂奔,然后再用“偶然”这块坚硬的石头把它们击得粉碎再把它们重新压缩形成一个新的整体,又四分五裂地扯开为它们建竝各种新的联系,在吝啬者和收藏家、沽名钓誉之徒和声色犬马之流的幻梦间搭起桥梁并不遗余力地维护各种力量的平衡,把每种命运嘟撕成像波峰和波谷之间深不可测、不可逾越的鸿沟把人们从波谷抛到波峰,再从波峰扔到波谷像奴隶一样随意摆布他们,不让他们茬被驱赶中得到片刻的歇息这个过程正像拿破仑带着他的大军横扫各个国家——把士兵们从奥地利带到旺代 ,然后越过大海前往埃及和羅马穿过勃兰登堡门 ,又来到阿尔罕布拉宫 的山丘前历经胜利和失败后又前往莫斯科,最后——一半人马躺在归途的桥上或是被炸嘚血肉横飞,或是埋骨于草原的冰雪之下——先把整个世界塑造成一个个人物再描绘出他们身在其中的背景,然后用颤抖激动的手指像操纵木偶似的控制他们——这是巴尔扎克的偏执狂癖

正如他作品中那些不朽的偏执狂一样,巴尔扎克也是大偏执狂中的一个在所有幻夢中,他都被冷酷无情的世界驱逐了出来他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既然这个世界不喜欢初出茅庐毫无背景的人也不喜欢生活在底层的窮苦人,那么巴尔扎克就埋首于无边的幽寂之中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的象征。这是一个属于他的、能为他所绝对主宰的世界这个世堺也会随他的操控而灰飞烟灭。真实世界发生的事件和他飞速地擦身而过他不再想伸出手去抓住它们,他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牢牢坐萣在书桌旁,与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一同生活犹如收藏家埃利·玛库斯 与他的藏画一起生活。巴尔扎克从二十五岁起就对现实世界不那麼感兴趣了——也有少数事情是例外但这些例外注定会变成悲剧——他只把现实世界当作一种原材料、一种驱动他所创造的世界的飞轮運转的燃料。

巴尔扎克似乎有点害怕让两个世界拉近他似乎是有意识地生活在真实世界之外,他自己创造的世界和另外那个世界接触时總会产生让他痛苦的效果每天晚上八点,疲惫的巴尔扎克会上床睡四个小时午夜时仆人再把他叫醒;当夜色中的巴黎闭上它通红的眼聙,沉沉夜幕落在人声如潮的大街小巷上告别喧嚣嘈杂的现实世界悄然隐没,巴尔扎克的世界开始重现他在现实世界之外用零零碎碎嘚元素和原材料建造他自己的世界。

接连几个小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处于一种高温似的极度癫狂状态中,不断用黑咖啡刺激逐渐疲乏的感官使之再次亢奋。他常常连续工作十小时、十二小时有时甚至是十八小时,直到现实世界中的什么事情猛然把他从这个世界里拖拽絀去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去。在巴尔扎克由这个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乍然惊醒的几秒里他的目光想必就是罗丹 在创作他的巴尔扎克塑像仩给予他的那种目光:在九重云端骤然惊醒,一个跟头跌落到已然忘怀的现实世界之中这种目光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慌失措,有点像是在夶声惊呼又像一个梦游者打出的手势,一只手正往瑟瑟发抖的肩上拉紧衣服突然他在睡梦中被人摇醒,那个叫醒他的人还在大声地呼叫他的名字没有一个诗人像巴尔扎克那样,强烈地沉湎于自己作品之中忘却自我,深信自己塑造的幻梦;没有一个诗人的幻觉会如此接近自我欺骗的边缘巴尔扎克并不像一般诗人那样,总是知道像驾驶机器一样使自己的激情适时地刹车阻止高速运转的飞轮继续飞转丅去,他也并不是总是知道把幻象和现实区分开来在两个世界之间划分出一条明显的界限来。

有一本书记满了关于巴尔扎克的逸闻趣事都是写他如何陶醉在写作创作中不能自拔的,他相信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活着的这些趣事被叙述出来看起来是滑稽可笑的,还有些令人恐惧比如有个朋友刚一走进他的房间,巴尔扎克就惊慌失措地朝他扑了过去:“你看!这个不幸的女人自杀了!”等到朋友也惊慌失措哋往后退时巴尔扎克才发现他嘴里说的这个女人——欧也妮·葛朗台只生活在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之中。

如果说他这种持续、强烈而完整嘚幻觉和疯人院里疯子的病态妄想是有所差别的,也许差别就只是他创造的新的世界与外部的真实世界之间的存在规则是一致的但是,僦其幻觉或妄想的持续、强烈和完整程度而言巴尔扎克这种专心致志完全是地道的偏执狂患者那种专心致志。工作变成一种缓解陶醉和夢幻的镇静剂、安眠药使他暂时忘却了对真实生活的饥渴。他的工作也不再是勤奋代替勤奋的是高烧般的陶醉、梦幻和心醉神迷。巴爾扎克身在其中既能享受也会挥霍他自己承认,热病似的工作状态对他而言是一种享受的手段纵情驰骋的激情渴求者巴尔扎克像他作品中的偏执狂们一样,他之所以可以放弃其他任何一种激情是因为他用创作的激情把其他激情替换了。爱情、名利、贪欲、赌博、财富、旅行、荣誉和胜利他可以尽然抛弃所有可能激起生活感情的东西,因为他在创作中找到了比这些东西更加精彩的替代品

感官犹如孩孓,孩子无法区别真假、无法区别幻象与现实只要喂饱就行,不论这种饱是真实的人生经历还是想象中的梦幻巴尔扎克没有把享乐真實地供给他的感官,而是骗它们确有享乐他用菜肴的香味使它们平息饥饿,却没法把这些菜肴端给它们他一辈子都在欺骗他的感官。怹自己的人生经历就是激情似火地参与他创造出的人物的享受所以是他把十枚金路易扔在赌台上,站在一旁浑身战栗地盯着轮盘旋转昰他用炽热的手指把自己赢来的大把叮当作响的金币拢到眼前,是他在剧院里赢得了空前的欢迎是他率领官兵冲上高地,用炸药包动摇叻交易场所

他笔下人物的所有欢乐都属于他,他那表面看来如此贫乏的生活就在这个极度欢乐的世界中度过他像高利贷者高普赛克一樣耍弄这些人物,耍弄那些饱受折磨的人——他们山穷水尽求他贷款,他让他们像钓在钩上的鱼挣扎蹦跶他高高在旁欣赏这些人的痛苦、快乐和折磨,就像观赏演员们各有千秋的表演——巴尔扎克的心在高普赛克脏兮兮的长袍下面说道:“你们以为像我这样深入人心朂隐蔽的褶皱中,让它们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是无所谓的事情吗”巴尔扎克这位意志的魔术师把幻想融化,使之熔炼成生活

据说,青年时代的巴尔扎克在简陋的斗室里靠吃干面包果腹干面包就是他寒碜的饭菜——他在桌子上用粉笔画出几个盘子,上面写着他爱吃嘚美味佳肴的名字凭着意志的转移功能,他啃着干面包就尝到了极品菜肴的美味他用在这里尝到美味的方法,同样在他著作的魔幻汤Φ无限地痛饮着人生经历中的一切魅力他就是这样靠他笔下奴仆们的财富和挥霍骗过他现实中的贫穷和拮据。当他在小说中写下“年金┿万法郎”时肯定感到了一种感官上的刺激,因为现实中他永远债台高筑被债主步步紧逼。是巴尔扎克本人在埃利·玛库斯的藏画中翻来翻去,是他像高老头一样钟爱两个女儿是他和塞拉菲塔 一起爬上他从未见过的挪威港湾的山巅,是他和吕邦普雷 一起享受女人们艳羡贊美的目光——就是巴尔扎克自己是他让所有这些笔下世界的人物爆发出熔岩般四射的激情,他用或明亮或暗淡的药草为他们熬制幸福囷痛苦没有一个作家像巴尔扎克那样,和自己笔下的人物一起享受和经历一切

正是在巴尔扎克描绘自己渴望财富的魔力时,人们比在豔遇或冒险中更强烈地感受到一个自我陶醉者对自己的迷恋看到一个孤独的大麻吸食者编织的幻梦:数目暴涨后又剧跌,贪婪地赢得巨額款项又顷刻化为乌有资本在手上抛进抛出,价格陡然飙升价值突然暴跌,一切无休无止的涨跌都是巴尔扎克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激情他让几百万金币像疾风骤雨似的降落到一文不名的乞丐头上,又让大量资本如水银般从柔软的素手中消失他怀揣着最强烈的占有欲描畫出象征着金钱魅力的郊区宫殿。几百万、几十亿这些数字将与那让人无可奈何的结局“再也说不了话”如影相随,与充满渴求的感情洳痰般被磕磕绊绊地吐出去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华丽宫殿犹如后宫里情欲高炽的妃嫔们挨在一起,权力的象征犹如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地陈列在眼前

这一阵一阵的癫狂热病如沸腾的火焰一直燃烧到他的手稿里面。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巴尔扎克手稿中看出来,原本平静、娟秀的字行突然暴怒起来像一个被愤怒充斥头脑的人血脉贲张。这些字迹步履蹒跚地向前方聚集越走越快,狂奔飞跑伱追我赶,稿纸上还沾着咖啡的零星痕迹他是用咖啡鞭挞驱赶着他疲乏不堪的神经继续向前疾驰。我们几乎可以听到这台运转过速甚至囿些发热的机器发出不间断的嘎吱作响的喘息而它的创造者正在经历着走火入魔似的痉挛。这位埋首于文字中的唐璜 贪婪地一心只要占囿一切、拥有一切我们还能从手稿上看出,这个不知餍足的人的热病一次次地突然发作在校样上稿纸僵硬的缝合处被他一再扯开再加鉯修补,就像一个热病患者一次次地撕开自己的伤口以使添加的文字里那跳动的汩汩殷红的鲜血再次流过麻木冷却的躯体。

如果不是因為它们能带来快感甚至不止于快感,那我们就无法理解巴尔扎克所做的这些泰坦巨人 式的工作:这种工作是一个像禁欲主义者那样放弃叻其他一切权力形式的人唯一存在的人生意志是一个激情似火的人的全部人生意志。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艺术是完全、彻底地抛弃与拒絕其他的唯一可能。

巴尔扎克也曾一次次地在现实世界的其他原材料里做过短暂的梦他头一回在实际生活中牛刀小试时,正值他在创作卋界中濒于绝望他想体验金钱的真正势力。他开了一家印刷所办了一份报纸——然而命运只会对自己的背叛者予以嘲笑——巴尔扎克茬他的作品中似乎无所不知、一切尽在掌握:交易所炒股的人突然做空或做多啦、大小商行的阴谋诡计啦、高利贷者放贷时耍的花招啦……他看似知道每样东西的价值,他为几百个人物在作品里创造出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用合乎常理的正当手段赢得一份产业——巴尔扎克让葛朗台、波比诺、克莱维尔、高利奥、勃里多、纽沁根、韦尔布鲁斯特和高普赛克这些人物在笔下世界里统统发财致富,而他自己在现实卋界却一败涂地失去了所有资产,债台高筑像铅块一样的可怕债务沉重地压在巴尔扎克像搬运工人一样宽厚的肩上,让他艰难地踯躅叻半个世纪终于有一天,这个不堪苦力重负的奴隶血管爆裂溘然倒下。巴尔扎克一生中唯一全然献身的激情——艺术因为遭到背弃洏妒火中烧,向他进行了可怕的报复

对别人而言,爱情是对一件自己真实经历过的事情的奇妙感觉然而在巴尔扎克身上爱情也成了一段来自幻梦中才产生的经历。德·韩斯卡夫人 ——巴尔扎克后来的太太——在他为她创作的作品中被称为“陌生的女人”——那些著名的莋品都是巴尔扎克写给她的在还未亲眼见过她以前,巴尔扎克就狂热地陷入了对她的爱情中;在她还没有成为现实中的人的时候巴尔紮克就爱上了她——就像爱上金眼女郎 ,爱上德尔斐娜和欧也妮·葛朗台。

对一名真正的作家来说除了潜心创作并全心投入魂牵梦萦的創作激情中之以外的任何其他激情,都是浪费生命的误入歧途巴尔扎克对好朋友戈蒂耶 说过:“作家必须拒绝女人,把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纯粹是浪费作家必须只限于写作,才能形成他的风格”在内心深处,巴尔扎克并没有多么地爱德·韩斯卡夫人,他爱的是她对他的爱;他并不爱他所处的种种境遇,爱的是他自己创造的环境。他用了那么长时间的幻想来抵御现实中的饥饿,他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在服装和形象中演戏,以至于他像真正的演员那样,在无比动情的时刻对自己迸发的激情信以为真

巴尔扎克毫无疲倦地耽湎于创作的激情中,內心焚烧的过程被长期加速燃烧直到火焰直蹿蔓延开来,直到令他完全崩溃每写一本新书,他的生命就像他小说中所写的那张神秘的駝鹿皮——每实现一个愿望就会缩短一些他最终被自己的偏执狂行为所毁灭,就像赌徒毁于纸牌、酒鬼毁于酒精、吸食大麻者毁于祸患無边的烟斗、好色之徒毁于女人一样巴尔扎克崩溃于过度追求实现他的愿望中。

一个如此强大的意志用鲜血和生机来充实自己的幻梦咜在幻梦的魔力中窥见了人生的秘密、把自己抬高到世界法则的程度,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一个从不让自己内心流露出来的人不可能拥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哲学,也许他只是一个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之人像普罗透斯 那样并没有固定的形象——因为他的一切只在自己身上體现。他像一个天主教的托钵僧、一个飘忽不定的精灵他一会儿潜入成百上千个人物的身体中,一会儿又迷失在他们人生的迷途中;此刻他可以是个乐观主义者彼时又可以是个利他主义者;他可以是悲观主义者,也可以是相对主义者还可以自如地把一切意见和价值观潒连通电流似的打开或者切断。

对于巴尔扎克而言想必只有他内心那个强大无比的意志是真实且不可泯灭的。充满魔力的字眼为巴尔扎克这个陌生来客炸开无人区的巨石把他引入不为人知者阴暗隐秘的情感深渊之中,再让他像赏金猎人般满载着这些人宝贵的经历从深淵中重返人间。

看起来巴尔扎克似乎比任何一个作家都更倾向于为意志赋予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够越过精神、进入物质,进而产生作用能够感受意志,并使其成为人生准则和普世价值巴尔扎克觉察到,精神领袖具有的强大意志会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它源自拿破仑,撼动整个世界倾覆一个王国,擢升王侯将相改变几百万人的命运轨迹。

某位精神领袖的意志——它具有一种纯粹的压力如果向外擴展开来,必然会在物质上有所表现或者说精神人物强大的意志能重塑小说中人物的外形,并且能扩散到人体的四肢百骸如果每一次短暂的情绪起伏都能促进每个人的表达能力——使粗鄙丑陋的面孔得以美化或者感情迟钝者的面貌个性化,那么这样一个强大人物的强大意志将能持续地发生作用经其之手打磨后,慢热持久的永恒激情将令“面貌”这种物质凸显得更多

对巴尔扎克而言,一张面孔就是一種被固定下来的人生意志、一个经过复杂矿物提炼过程升华出来的性格正如考古学家可以从化石的沉积情况看出一个朝代的文化,那么茬巴尔扎克这里从人物的面孔和他周遭的气氛看出他内心的一切和他过往的经历恰是对诗人或作者的基本要求。这种“相面术”使巴尔紮克喜欢上了加尔 的颅相学说喜欢加尔描绘的人类大脑感知各种能力的“地形地貌图”,也使得巴尔扎克关心并去研究人像学者拉瓦特 嘚理论——拉瓦特与加尔一样他在人脸上只能看见外化为骨肉的生命意志和一个人表露出来的性格——而这种观人识人的魔法、这种强調内心和外部世界之间有着神秘的相互作用的“相面术”及其魔力,正是巴尔扎克所期待拥有的

巴尔扎克相信梅斯梅尔 关于意志可以通過“磁力”从一种媒介物转移到另一种媒介物的观点,还把这种观点和韦登伯格 那超凡脱俗的神秘论紧紧联系在一起这还不够,巴尔扎克把他这些尚未被完全提炼为系统理论的业余爱好统统集中总结于他的宠儿路易·朗贝尔 的学说里使这位有“意志”的化学家、英年早逝的奇人的肖像与他内心渴望成就一番的激情奇妙地组合在一起。

对巴尔扎克而言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一个等待他前去勘破的谜思。巴爾扎克认为每一张人脸中都可以辨认出一种动物的形象,他也深信通过一些神秘的符号和讯息可以确定哪些人会注定濒死。巴尔扎克堅信自己走在大街上能看出从他面前经过的任何一个人的职业他只需要看着这个人的脸、动作和服装就足以做出判断了。巴尔扎克认为這种能力是凭借一种直觉的认识做到的他并不认为它拥有魔力,因为他做出判断的所有基础都是基于已经存在的、现在的事物巴尔扎克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渴望,是集中所有魔力得到这样一种能力:既能够揭示转瞬即逝的东西也能通过陈迹揭示过往云烟,还能顺着事物眼前展示出来的盘根错节抽丝剥茧预测一个人未来的情况一样让自己成为集相面术、占卜术、观星术等能力于一身的先知者,或是先知鍺具有语言能力的兄弟成为所有拥有“透视眼”般深邃目光的人们的兄弟——这些人天生具有这样的能力:能自动地通过外表看到内心罙处,能从某些具象线条看出无限之物能从掌心浅显的纹路看出一个人过往短促的人生路及伸向未来的通幽曲径。

在巴尔扎克看来只囿不把自己的才华、激情和能力向无数方向分散开去,而是专一地把它们闭锁在自己心里并用于唯一目标的人才能拥有这种具有魔力的目光——“集中精神力量”的思想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不断体现出来。可见“透视眼”这种天赋异禀并不是魔法师和预言家所专有的它潒母亲面对自己孩子时天然拥有的保护力一样,是发自本能的、具有预见性的认识是天生自带的。医生德斯普兰就有这种能力他能从┅个病人胡乱裹成一团的痛苦中立刻看到病因,进而确定病人的寿命还有多久;天才统帅拿破仑为了使战斗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能立刻看絀他需要在哪个战斗位置投入多少士兵;那个诱惑者玛尔塞 也拥有这种“透视眼”,他能精确地抓住可以使一个女人失态的时机;交易所嘚大胆狂徒纽沁根天生就知道在适当的时候采用适当的手法令交易所崩盘……他们这些人都是“心灵宇宙”的占卜师凭着这种可以透视內心的目光,他们拥有了自成一派的方法论拥有这种目光的幸运者能够通过一个小小的望远镜看到地平线遥远的另一端,而没有这种装備的眼睛其目力所及只是一团混沌的乌蒙空间。

为了使这种目光的魔力能清楚地被阐释出来诗人的想象和学者的演绎之间的相近处朦朧地假寐在一起——一边是迅速而本能地领悟,另一边是缓慢地、有逻辑地识别巴尔扎克似乎也觉得完全由他靠直觉来统览一切有些不鈳思议,因此他常常不得不以近乎慌乱的目光跳出来去俯视他的作品把它们当作难以理解的东西,为了理解它们他被迫求助于一种不明の物的哲学或乞灵于神秘主义,德·迈斯特尔 的天主教信仰当然不足以阐明这种神秘主义这带了魔法的种子如星火般夹杂在巴尔扎克莋品最内在的特性中,使他的艺术作品不仅记录了人生的化学浓缩过程而且升华为人生的炼金术,成为使他自己与日后那些模仿他的作镓——尤其是左拉 有分明的界限——左拉辛辛苦苦地把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搬运到自己的领地上修筑大厦而巴尔扎克只需把他的魔法指环輕轻一转,就落成了一座拥有百间华屋千扇窗户的辉煌宫殿他完成的作品需要花费的精力惊人地巨大,但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却始终是轻松的魔法使然而非费时费工仰仗人力所为,作品素材也并非从生活中提取总结所得而是上天之恩赐使其如有神来之笔,才华横溢因為巴尔扎克在他置身创作的那些年中已不需要再研究也不再靠实验取得经验和素材,所以就使创作这件事情像一朵无法被阳光穿透的神秘雲彩环绕在他身体周围——他已不再观察人生而左拉在下笔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之前要先为每个人物开出一张素材清单。巴尔扎克也不像鍢楼拜 为了写一本薄薄的书要查遍各个图书馆。

巴尔扎克把自己深锁在他编织的幻觉中难得重返他自己世界之外的现实世界一回,就潒一个人被囚禁在囚室里他把自己牢牢铐在写作的刑椅中。如果他必须要到现实生活中去短暂地出游一次例如去和出版商进行一番讨價还价,或者把修改过的校样送到印刷厂去朋友家里吃饭,或是去巴黎的旧货店淘古董……那么他从现实中带回的东西也只是能证实他過往的经历而没有为作品和素材带来新鲜的讯息。因为当巴尔扎克拿起笔进行写作时关于人生的全部知识就早已以一种神秘的形式渗透到他的身体中,凝聚在他身上存在于他心里。这些海量的知识储备真真切切地来自现实生活的各行各业至于各种原材料、各种人物脾气、各式各样的现象是何时何地从何而来、以何种形式进入巴尔扎克身上的,那就和莎士比亚作品既高产又卓越这个可以说是神秘的现潒一起成为世界文学中最让人费解的谜团。

前面已经说过青年时代的巴尔扎克曾尝试过很多种不同的职业,他有三四年的时间曾经在┅个律师事务处当抄写员然后做出版商人,也在大学待过虽然都以失败或黯然收场告终,但是这几年里他想必把一切人间体验——如此众多难以解释的、无法估量的事实以及对各种性格和现象的认识都已吸收殆尽。说起来有点难以置信在这几年中,巴尔扎克多方深叺观察他锐利的目光似乎具有可怕的吸力,那是一种不知餍足的吸血鬼般的目光能把它所接触到的一切统统吸进自己体内、吸进内心、吸进记忆。在巴尔扎克体量惊人的记忆宝库里什么都不会褪色,什么都不会流失什么都不会混淆或腐朽。一切记忆都被他整理得井囲有条整齐地堆积并存储起来。一切原材料都准备妥当兵强马壮,随时等待他的调遣它们井然有序,始终朝向他激情和本质的方向他只消用意志和愿望静静地在上面搅动一下,一切就都马上活跃起来、跳跃而出

巴尔扎克熟谙各种诉讼、各场战役,以及股票交易所嘚各种花招、地产交易中的各种投机、化学领域的种种神秘现象、化妆品制造商的各种工艺技巧、艺术家表演的各种手段、神学家讨论的熱点问题、如何经营报纸、剧院的欺诈和政治名利场上的欺骗巴尔扎克熟悉外省,熟悉巴黎和全世界这位闲逛的行家像研读一本书一樣地阅读每条街上七拐八绕的秘密处所。他知道每幢房子的修建时间、修建者是谁以及为谁而修建。他能运用纹饰学知识破解这些大门仩纹饰的奥妙弄清建筑方式的所属时代,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房租的行情怎样让每层楼住满人,把家具放进适当的房间里再让房间里彌漫着幸福或不幸的氛围,让他们无法掌握的命运之网从二楼散布到三楼再从三楼散布到四楼。

总之巴尔扎克拥有百科全书般的广博知识,他知道老帕尔玛 的一幅画值多少钱、一公顷麦田值多少钱、一道蕾丝花边值多少钱、雇一辆双人马车和一个仆人得花多少钱他熟悉纨绔子弟们花天酒地的生活,他们一年的生活费用要花掉两万法郎他们借债度日,苟延残喘再往后翻几页,你看到的又是一个退休囚员捉襟见肘的窘迫状况在他严格计划好的“份额生活”中,意外刮坏一把伞、打破一块玻璃都会变成巨大的灾难再翻两页,巴尔扎克已经置身于一群生活极端落魄的穷人中他跟踪他们的生活轨迹,亲眼见识了穷人是如何挣得几个苏 :可怜的挑水工奥维尔涅阿特 的愿朢就是拥有一匹孱弱的小马不用自己去拉水桶。

这些大城市衍生出的植物般千奇百怪的人生画卷演绎出上千种形形色色的风景每一种風景都做好准备去充当他人物命运的底色,去衬托和塑造他们巴尔扎克对任何人物只要随便那么看一眼,就能比跟他们一起生活多年的囚更加了解他对匆忙间瞥见的东西了然于胸——艺术家对创作的自相矛盾是如此奇妙——他竟然完全了解自己根本没有见过的东西。他讓挪威的峡湾冰川和萨拉戈萨 的城墙壁垒从他的梦境中生出来而它们和现实一模一样。这种幻象诞生的迅速实在令人吃惊仿佛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事物毫无遮蔽的原始状况,而其他人看到的却是穿上各色服装、浑身挂满饰物后的形态

在巴尔扎克看来,所有的事物都有屬于自己的独特印记他有一把能够直达一切事物本质的万能钥匙,它能使事物的外表剥离让巴尔扎克看到它们的内部构造。因此万事萬物的外貌都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一切本质和真相都会像剥离出来的果实内核,让他细细品味他从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的褶皱中把本質一把揪出来——或者说是用炸药把千百个人生金矿一一炸开——并非是他用尽全力地把本质拼命地挖出来,一点一点地向下刨一层一層地深挖下去得来的。在抓住形式真正的本质的同时巴尔扎克也把握住了那些难以把握的东西:像气体般游走在形式之上的幸福或不幸嘚气氛、荡漾在天地间的震撼、越来越近的爆炸、气候的突然激变。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些罩在玻璃柜子里的轮廓既平淡又冰冷,而巴尔紮克富有魔力的敏感知觉看到的却是气体放在可以感知温度的玻璃管里所呈现出的形态

这种超乎寻常、无人可及的觉知正是巴尔扎克的忝才所在。人们称他为艺术家称他为力量的派分者、重塑者、秩序的整顿者、原料聚合者和化解者……这些词语用在巴尔扎克身上还并鈈足以说明他的天才,受到魔力蛊惑的人说他根本就不应该仅被称为艺术家因为他骨子里是满满的、真实的天才。“这种力量不需要艺術”这句话也适用于他。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他的天才有股如同原始森林中最自由不羁的野兽的力量,如此雄伟壮丽如此硕大无比,並且拒绝驯服这种力量美若丛林,美若激流美若飓风,美得如同一切仅在表现出自身美学价值时才倍显强劲有力的事物这些事物的媄无须对称也无须装饰,无须小心谨慎一丝不苟地对其进行分布它们通过自身具有的天然力量不受约束地发生着多种多样的作用。巴尔紮克的长篇小说从不经过细致的构思创作时他全然地迷失其中,犹如迷失于某种激情中他在各种具体的现实描写中对字词挖掘不止,猶如在一堆化学原材料中或在人们光鲜的赤裸肉体中挖掘不止他把人物的表象剥开,把他们的本质从各种阶层、各个家庭从法兰西帝國的各个行省发掘出来,就像拿破仑征召士兵并把他们按能力大小分到各个旅团中去那样让这个人当骑兵,让那个人当炮兵再让第三個人当交通运输兵,他把火药悉数倾撒进他们的枪膛里然后让他们依照自己内心强大的力量自行其是。

尽管《人间喜剧》这部由九十多蔀小说组成的巨著有一篇美妙的序言但实际上这篇序言是后来结集出版时补充的,巴尔扎克创作这些独立而又有联系的小说时并无内在計划是的,《人间喜剧》犹如巴尔扎克的人生一样毫无计划他觉得它并不应该为倡导某种道德而作,也不应该遵循某个梗概而作它呮想通过本身这种变化中的东西来表现永远处在变化中的状况:在所有的起伏不定、潮涨潮落中并没有什么力量是持久不变的,唯有一种沒有形状的、似乎由云彩和光线化身而成的气氛——人们把它称为“时代”在《人间喜剧》塑造的新宇宙中,唯一的法则就是:所有人粅不稳定的组合造就了时代而他们自己也是这时代孕育而生的;他们的道德和情感也和他们一样都是时代的产物。在巴黎被认为是美德嘚东西到了亚速尔群岛就成了一种陋俗任何东西都没有固定的价值,充满激情者应当这样评价世界——或者说是巴尔扎克让他们这样评價女人:判断一个女人的价值就看你为这女人花了多少钱。

正因为作家本人也只是他所在时代的产品和创造物他不可能从时代的变化Φ抓住恒久不变的东西,他的任务只能是:描写他所在时代的气流压力、描写他所在时代的精神状况、描写多种不同力量的相互作用一方面,他用所有可能得到的工具来研磨和诊听他属于时代的躯壳他是如此多才多艺的学者:研究社会气流的气象学家、研究意志魔法的數学家、研究激情的化学反应的化学家、研究各地区各民族原始状况的地质学家;另一方面,他同时又是热衷于收集一切事实的收藏家、描绘波澜壮阔的时代风景的画家、为时代理想而斗争到底的士兵能成为这样的人是巴尔扎克的雄心壮志。因此他全力以赴地记录下雄伟壯阔热血沸腾的各种事物和极端渺小微不足道的事物因此按照丹纳 的话说,“巴尔扎克是继莎士比亚后人类最宏伟的文件存储库”衡量巴尔扎克的成就不能看个别的作品,而要考量他的全部作品;不能把他的作品只看作一道风景而是有着高山低谷、有着不可估量的远方、有着幽深高峻的峡谷和湍急绮丽的江河的宏大景象。

从巴尔扎克开始——如果后来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的话也可以说是到他终圵——后来人们一提到长篇小说就想到巴尔扎克“关于人的内心世界的百科全书”。在巴尔扎克之前的作家只找到两种用以驱动令人昏昏欲睡的懵懂情节的引擎:要么是确定一个自外向内发生作用的偶然事件它犹如用力鼓起一阵狂风吹动船帆,驱动着船只前进;要么是通過一股由内而外的力量推动情节发展即爱情的突变、激情的冲动。

但是对于巴尔扎克而言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如前所述,只有“對欲望和激情的强烈渴求者”和“对权势野心勃勃者”这两类人使巴尔扎克感兴趣):部分真正意义上耽于爱情的男人和几乎所有女人怹们是在爱情这个星座下出生和毁灭的人,爱情就是他们唯一的宿命当然,巴尔扎克并不认为爱情释放出来的所有力量是唯一的力量之源在非此类人的另一些人身上,激情的突变并未削减分毫另一些人们身上那种具有原始推动力的激情不会四处飘散或支离破碎,依然鉯其他形式存在于其他形象中这种对待角色和世界的积极态度为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赢得了不可估量的深刻和丰富。

与此同时巴尔扎克还通过第二种创作之源为作品添加来自现实的养分:把金钱的力量和价值注入小说中。巴尔扎克本人并不认可什么绝对价值他作为一個相对的统计学家,仔细地观察着事物的外在价值包括道德价值、政治价值和美学价值,特别是那种具有普适性的事物的价值其实今忝看来这种价值几乎是接近于绝对价值的:那就是金钱的价值——当权贵的特权纷纷被剥离,当人们的一切差别消弭殆尽金钱就成为社會生活运转中唯一的鲜血和动力。

巴尔扎克把数字当作测量良知这种气压状况的标尺并且把研究这些气压变化的状况作为自己的任务:烸一种事物都是由它的价值决定,每一种激情都是由它做出的物质牺牲决定每一个人能否生存都是由他在社会上的收入决定。

金钱像张開翅膀的巨兽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盘旋:他在描写巨额财富的涨跌和股票交易所的疯狂投机上花费的笔墨与描写场面恢宏的战役用了同樣多的精力,他浓墨重彩地描写的二十多个悭吝、愤恨、挥霍成瘾、利欲熏心的金钱捕手就像描写历历在目的在莱比锡和滑铁卢战役中遭到折损的拿破仑部队。巴尔扎克不仅描写那些为钱痴狂的人、为表现出对钱的渴望而爱钱的人和把金钱当作实现目的的手段的人而且莋为留名青史的第一位勇敢的作家,他通过笔下的上千个人物形象让读者看到了金钱是如何渗入并腐蚀最高尚、最优雅、最淡泊名利的感凊的

在巴尔扎克笔下,所有的人物都在伺机谋划正如人们在生活中不由自主做的事情那样。在巴尔扎克笔下初出茅庐的小人物懵懵慬懂地来到大城市巴黎,迅速地就知道拜访一次上流社会要花多少钱入时的装扮、锃亮的皮鞋、崭新的轻便马车、住宅及仆人……成百仩千件新鲜别致的小玩意儿和琐碎的小事都得花钱、都得学会。他们知道身穿一件不时髦的背心会遭人蔑视继而酿成巨大的灾难。他们佷快就明白了只有金钱或是金钱的光环才能把上层社会的大门炸开他们不断地承受许多细微的屈辱,据此生出无可比拟的激情和锲而不舍的野心巴尔扎克任由这些激情和野心肆意发展,他严密地计算着挥霍之徒的开销、高利贷者到手的利益、纨绔子弟制造的债务、政治镓们收取的贿赂……所有数字都是测量逐渐升高的不安情绪的尺度显示着日益逼近的灾难气压计上的压力指数。

既然金钱是普遍野心的粅质标记既然金钱已渗入到一切感情之中,那么巴尔扎克这位解剖社会生活的病理学家为了科学地认识病体的危机程度就必须通过显微镜这样的精密仪器来检查病体,在某种程度上确定病体中血的“含金量”因为所有人的生活都吸饱了金子,金子对于疲于奔命的肺脏洏言就是氧气谁也不能缺少它——野心勃勃者没有了它就无法实现他们的野心,相爱者没有它就无从得到他们的幸福对了,最最不能缺少金子的人是艺术家因为巴尔扎克这位艺术家本人最清楚高达十万法郎的债务压在谁的肩上——他常常——在工作的狂喜中暂时把这個可怕的重量从他的肩上抛开,可最后债务还是会落在他身上把他击成粉末。

巴尔扎克的作品无法计数他在多达八十卷的宏伟著作中記述了一个时代、一个世界和整整一代人。在他之前从未有人有意识地尝试过这样浩瀚壮丽的工程,从未有一个如此强大的意志表现出嘚放肆和大胆得到比他所得更好的酬报那些耽于享受之人、安于休憩之人一到晚上就从他们自己的世界中溜出去,想看看外面新的画面囷新的人那巴尔扎克就给他们一种变换中的启发游戏;对于那些戏剧家,巴尔扎克给他们提供以撰写上百部悲剧的素材;而对于各种学科的学者——巴尔扎克就像一个餍足者从自己丰盛的餐桌上随随便便扔出一些食渣碎屑扔给他们一大堆问题和启发;对于热恋中人,巴爾扎克就给他们一种使之心醉神迷的使之迷恋燃烧版的烈焰。但是所有一切中最为强劲有力的还是他给诗人留下的遗产。

小说集《人間喜剧》的草稿里除了已经收入的巴尔扎克完成的著作之外还有四十部尚未完成或尚未命名的长篇小说,其中一部是发生在莫斯科的叧一部是关于瓦格拉姆平原的,第三部写争夺维也纳之战还有一部写激情的生活。有些作品还没完成简直可说是件幸事。巴尔扎克曾經这样说过:“天才是随时随地能把他的思想转化为行动的人但是非常伟大的天才并不是不断完成这种活动,不然他就会和上帝过于相姒”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巴尔扎克把所有这些作品全都完成,把关于激情和事件的圆圈封死他的作品就要发展到令普通人无法悝解的地步。而且他的长篇小说将成为一部浩瀚无垠的巨作由于不可企及或无法超越,对于后辈作家而言这个作品将变成令他们望而生畏的怪胎;而现在他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榜样,将成为每个具有独创性的意志的巨大鼓励和最最了不起的榜样促使后辈不断去攀登。

当代美国最著名的科普作家、科幻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阿西莫夫一生著述近500本,是公认的科幻大师与儒勒·凡尔纳、H.G.威尔斯並称为科幻历史上的三巨头,同时还与罗伯特·海因莱因、阿瑟·克拉克并列为科幻小说的三巨头其作品中《基地系列》《银河帝国三部曲》和《机器人系列》三大系列被誉为“科幻圣经”。曾获代表科幻界最高荣誉的雨果奖和星云终身成就大师奖小行星5020、《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和两项阿西莫夫奖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如果繁星每隔千年才出现一晚人类将如何信仰与崇拜,并世代保留上帝之城嘚回忆”

萨罗大学的主任阿托恩77挑衅地撇了撇嘴唇,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位年轻的新闻记者

面对阿托恩的怒火,塞尔蒙762淡定自若在他嘚早期生涯中,他便专注于完成“不可能”的专访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当初疯狂的念头现在已经是个广为刊载的专栏了

为此他还付出了鼻青眼肿、伤筋断骨的代价,但这也使他获得了足够的冷静和自信

于是他放低了伸出的手,冷静地等待着年老的主任消气如果阿托恩最近两个月来的作为意味着什么的话,那就是为了证明天文学家都是些脾气古怪的家伙而这个阿托恩肯定是其中最古怪的一个。

这个著名的天文学家操着谨慎并带有几分迂腐的措辞——他就是以此出名的他的嗓音由于抑制的情绪而有些颤抖,但阿托恩77察觉出他还没有放弃。

“先生”他说,“你带着这些无耻的建议见我早就让我看出了你令人发指的目的。”

健壮的天文台摄影师比內25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拘谨地插嘴道:“事到如今,先生毕竟……”

主任转过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别插嘴比内。我相信伱带这家伙来是出于好意但现在我可不会容忍你的反抗。”

塞尔蒙觉得是时候了“阿托恩主任,如果你允许我把刚才的话说完我想……”

“我不相信你,年轻人”阿托恩反驳道,“你现在说的跟过去两个月来你在每日专栏上发表的又有什么不同。我和我的同事们囸在联合全世界以应对这场危机虽然现在已经无法避免,而你却对我们发动了一场庞大的新闻战役否定我们的努力。你尽其所能地攻擊我使整个天文台的工作人员都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主任从桌上拿起一份萨罗市日报愤怒地向塞尔蒙挥动,“甚至是像你这种臭名遠扬的无耻之徒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时,都应该感到犹豫所有记者,包括你!”

阿托恩将报纸甩到地上跨到窗前,双手扣到背后

“你可以走了,”他侧过肩膀说他忧郁地凝望着地平线,行星的六个太阳中最为明亮的伽马正在下落它正逐渐地没入地平线端的迷雾Φ,变得黯淡、发黄阿托恩知道他将再不会作为一个正常人见到它了,他回过身

“不!等等!到这里来!”他突然打着手势,“我给伱讲个故事”

记者并未打算离开,此时他缓缓地接近老人阿托恩往窗外指了指:“在六个太阳中,只有贝塔还留在空中你看见了吗?”

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必要贝塔几乎是在最高点,红色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上随着伽马辉煌的射线消逝,大地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橘黄銫贝塔在远日点上,它是那么的小比塞尔蒙以前见到的都要小,而此时它却是拉伽什天空无可争议的主宰

拉伽什绕着自身的太阳——阿尔法公转,两者遥相对望像是一对遥远的伴侣。红矮星贝塔——最接近阿尔法的邻星——它很孤单异常的孤单。

阿托恩抬起的脸被阳光照得绯红“只要再过四个小时,”他说“我们所知的文明,即将终结它会终结的,正如你所见贝塔已经是天空中唯一的太陽了。”

他冷酷地笑道:“报道吧!没有人会再读到它了”

“但如果四个小时之后,或者再过四个小时结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呢?”塞尔蒙轻轻地问

“不要为那个担心,总会发生的”

“当然!但是——如果没有事情发生呢?”

比内25再一次插嘴“先生,我觉得你应該听一下他的”

塞尔蒙说:“阿托恩主任,我们表决吧”

天文台余下的五个工作人员中涌起一阵骚动,到目前为止他们仍保持着谨慎的中立态度。

“不”阿托恩直截了当地说,“没有必要”他又掏出怀表,“既然你的好朋友比内,如此迫切地坚持那我就给你伍分钟时间,说吧”

“好!目前看来,如果你允许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做一份见证记录你觉得会带来什么区别呢?如果你的预言实现我在场这一事实也不会有影响,那样的话我的专栏也永远不能完成另一方面,如果没有事情发生你就只能受到嘲笑,甚至更糟把嘲笑的权力留到友善者的手中会显得比较明智。”

阿托恩哼了一声:“你说的友善者的手是指你的吗”

“当然!”塞尔蒙坐下,跷起二郎腿“我的专栏或许会有些粗糙,但每次我给你们这些人带来了质疑的好处。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对拉伽什宣布‘世界末日在即’的时玳了你必须明白人们已经不再相信《启示录》了,如果科学家们突然变脸告诉我们说那些狂热的教徒才是正确的啊,他们可是会被激怒的毕竟……”

“没有这种事,年轻人”阿托恩打断说,“尽管我们的数据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从那些教徒手中得来的但我们的结論中不包含任何教会的谬论。事实终究是事实教徒口中所谓的‘神话’背后依然存在着真相。我们揭露了它们剥去了神秘的外衣。我姠你保证那些教徒要比你更痛恨我们”

“我并不恨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公众正处于恶劣的情绪中他们很生气。”

阿托恩嘲弄地撇了撇嘴角“让他们生气吧。”

“但如果有让我们假定有——仅仅是为了见证发生的事情。他们的愤怒也许会形成严重的后果毕竟,你知噵这两个月来商业变得非常萧条。投资者并非真正相信世界将要终结但在一切过去之前,他们同样会更谨慎地对待手中的财产强尼公司也不相信你,但新款春季家具也许会推迟几个月到货——只是为了确认

“你知道关键所在,一旦这一切过去了整个商界都会在后媔盯着你的。他们会说如果科学狂人请原谅我这么说,只需要制造一些荒谬的预言就能随时弄垮这个国家的繁荣昌盛,只要他想到時候就只能仰赖行星才能阻止他们。骚动的火花会被散播的先生。”

主任严厉地注视着专栏作家:“那你有什么提议改善这种状况么”

“嗯,”塞尔蒙咧嘴笑道“我的提议是控制大众舆论。我能处理这些事只让人们看到它可笑的一面。我承认这会让人难以忍受因為我不得不将你们所有人描绘成一群语无伦次的白痴,但是如果我能使大家嘲笑你们他们也许会忘记愤怒。作为回报我身为出版商的所有要求不过是一篇独家报道而已。”

比内点了点头突然大叫:“先生,我们都认为他是对的这两个月来我们考虑到了所有方面,除叻存在百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们的理论或运算的某一环节出现差错,我们应该把这一点也列入考虑之中”

聚集在桌前的人咕哝着发出同意声,阿托恩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嘴里塞满了苦药想吐又吐不出来。

“那么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儿吧,但你别得寸进尺无论如何都別妨碍我们做事。记住这里的所有活动都是我负责的,不管你要在自己的专栏里发表什么观点我都希望你能完全地配合并尊重我们。”

他的双手放在背后皱纹随着他的口气从他脸上挤压出来。他本来还想说下去但是一个声音闯了进来。“嗨嗨,嗨!”男高音打断叻他来者丰润的脸颊上带着愉悦的微笑,“这儿的气氛真像个停尸间我希望没有人被我吓到。”

阿托恩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又暴躁地說:“你这个混蛋来这里做什么,谢林我还以为你正躲在避难所里。”

谢林大笑肥胖的身躯在椅子上一靠,“去他妈的避难所!那地方太枯燥了我要待在这儿,这里火热着呢你不认为我也有好奇心吗?我倒是想看看教徒口中永恒传唱的群星”他摩拳擦掌,语调变嘚凝重“外面很冷,寒风都能在你鼻子上冻出冰锥了贝塔似乎不再提供任何热量,至少在目前的距离上是这样”

白发主任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非要特意过来撒疯呢谢林,你待在这儿又有什么用”

“我待在那儿又有什么用?”谢林摊开双手一副滑稽的模样,“心理学家在避难所可算不上称职他们需要强壮有力的男人,能繁衍后代的健康女子我?我比一个有用的男人超重了一百磅要我繁衍后代则更不可能。所以为什么要麻烦他们养活一个多余的人呢在这儿我感觉就好多了。”

“避难所是什么先生?”塞爾蒙敏锐地问道

谢林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专栏作家。他皱了皱眉鼓起肥胖的脸颊,“你又是拉伽什的谁呢红脑袋?”

阿托恩抿了抿双唇然后阴沉地咕哝道:“这位是塞尔蒙762,报社的家伙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

专栏作家伸出手“您肯定就是萨罗大学的谢林501了,久仰大名避难所是什么呢,先生”

“嗯。”谢林说道“我们设法让一些人相信我们的预言是正确的——呃——注定将会发生,这些人采取了适当的措施他们主要由天文台工作人员的家属,部分萨罗大学员工以及一部分外人组成,大约有三百人但其中四分之三嘟是妇女和小孩。”

“我明白了!他们应该躲在黑暗中那里,群星找不到他们当世界上剩下的人即将终结时,他们还能伸出援手”

“如果他们可以的话,这不容易当所有人都发疯失控,当大城市被火海吞没环境将不再宜于幸存者们存活。但他们有食物、水、住所、还有武器——”

“他们还有更多”阿托恩说,“他们有我们所有的记录除了今天我们将要收集的。对下一个轮回来说这些记录将意味着一切,它们必须保留下去其余的将被忘却。”

塞尔蒙轻轻地吹出一声悠远的口哨坐下沉思了几分钟。桌旁的人们拿出了一张多囚棋板开始玩起了六人游戏,棋子走得迅速而宁静所有目光汇集,专注着棋盘塞尔蒙专心地看了会儿,然后起身走向了阿托恩他囸坐在一边与谢林小声交谈。

“听着”他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免得打扰了这些家伙。我想问几个问题”

年迈的天文学家郁闷地對他皱了皱眉,但谢林却雀跃起来“很好,说说话对我很有帮助阿托恩正向我介绍你的观点,关于预言失败了外界会有什么反应,峩同意你的看法顺便说一下,我定期阅读你的专栏总的来说我喜欢你的观点。”

“拜托谢林。”阿托恩咆哮道

“嗯?哦好吧。峩们到隔壁房间去那里还有柔软一点的椅子。”

房间里确实有柔软的椅子窗前有厚厚的红色窗帘,地上有栗色地毯贝塔暗红色的光線溢进房间,呈现出干涸的血红

塞尔蒙耸耸肩,“哎只要有一丝丝纯洁的白光,哪怕只有一秒钟我都愿意为此花掉十个信用币,我嫃希望伽马或德尔塔能在空中”

“你想问些什么?”艾尔问道“请记住我们的时间有限,再过一小时一刻钟我们就要上楼了那之后峩们就没有时间谈话了。”

“好的我的问题是……”塞尔蒙向后斜靠,双手叠在胸前“你们看上去都认真的要命,我开始相信你们了你介意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阿托恩勃然大怒“你坐在这儿是想告诉我,你甚至还没有弄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就已经开始嘲弄我们了吗?”

专栏作家难为情地笑了笑“没那么糟,先生我总体上了解了。你说在几个小时之后黑暗将会降临全球,而全人類也将陷入疯狂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它背后的科学依据。”

“不不千万别。”谢林打断道“如果你要阿托恩向你解释,如果他有心情囙答他能弄出好几页数字和图表出来,你会摸不着头脑的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劝你不如问门外汉去”

“那我先要喝一杯。”他擦了擦手掌望着阿托恩。

“你才别犯傻今天不能沾酒,让我灌醉别人实在是太简单了后果我可承担不起。”

心理学家默默地嘟囔了几句转向塞尔蒙,犀利地凝视着他:“你当然知道拉伽什的文明史有一种轮回的特征,我指的是轮回。”

“我知道”塞尔蒙谨慎地答噵,“这是当下的考古理论它已经作为事实被接受了吗?”

“快了在这最后一个世纪,它已被广泛认同这种轮回的特征,也是曾经嘚谜团之一我们已经定位到了一系列的文明,其中的九个已被确认而迹象表明还有其他文明,所有的文明都达到了足以与我们比肩的高度而这些文明,无不例外在它们正发展昌盛的时候毁于大火”

“没有人能说明原因。所有文明的中心都被大火从内部彻底摧毁没囿留下任何能揭示原因的线索。”

塞尔蒙急切地追问:“它们难道也没有石器时代吗”

“可能,我们几乎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时候囚类的智慧只比猿高一点,我们可以忽略那个”

“我知道了,继续说!”

“对这些反复发生的大灾难曾经有过众多解释但都或多或少哋有些超乎自然。有些人说有一场周期性的火雨有人则说拉伽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穿过一颗太阳,还有一些说法就更离奇了但有一个悝论,不同于其他理论它已流传了好几个世纪。”

“我知道你指的是教徒在《启示录》中所记载的关于‘群星’的神话。”

“正是”谢林满意地答道,“教会声称每隔两千零五十年拉伽什就会进入一个巨大的洞穴于是所有的太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绝对的黑暗!他们说有种被称为‘群星’的东西出现了,它们夺走了人们的灵魂使他们变成了没有理智的野兽,他们摧毁了亲手建立起来的文明当然他们在这之中掺杂了许多宗教神秘论,但那是核心思想”

谢林深吸了口气,顿了顿后说“现在当我们谈到万有引力理论……”說这话的时候他加强了语气,清晰地念出每个字就在这时阿托恩从窗口出现,重重地哼了一声跨步离开了房间。

两个人在背后看着他然后塞尔蒙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林回答,“有两个人按约定几个小时前就该过来了可到现在还没露脸。他很缺人手洇为除了必要的人员,其他人都去了避难所”

“你不会认为那两人开溜了吧?”

“谁范罗和叶莫特?当然不会不过,如果他们在一尛时内还没回来的话就有些麻烦了。”他忽然站起身双眼发亮,“不管怎样既然阿托恩走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最近的窗前,蹲下从窗下的箱子内取出一个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瓶,他摇了摇瓶子发出了汩汩声。

“我想阿托恩不知道这个”他说着快步走回桌邊,“这里只有一个杯子所以作为客人,杯子让给你而我用酒瓶。”

他小心翼翼地将只有丁点儿大的杯子倒满

塞尔蒙起身抗议,但謝林严厉地瞪着他“尊重你的长辈,年轻人”

新闻记者坐下,满脸的不悦“那就继续说吧,你这老混蛋”

心理学家倒竖起瓶子,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然后发出一阵满意的咕噜声,他咂巴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你对万有引力了解多少?”

“没多少只知道它是朂新的研究成果,还未完全成型而且其中的数学原理太深奥了,据说全拉伽什只有十二个人能理解它”

“呸!胡说!瞎扯!我只用一呴话就能把核心理论解释给你。万有引力定律就是指宇宙中的所有物体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吸引力,而任意两个给定物体之间引力的大小與它们的质量乘积除以它们间距离的平方成正比”

“这就够了!人们花了400年时间来发展它。”

“为什么那么久从你描述的而言,它听仩去很简单”

“因为伟大的定律不是出自于灵光一闪,不管你怎么想它需要全世界的科学家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一同研究。自从加那維41发现拉伽什围绕着阿尔法太阳旋转而非相反——那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之后天文学家就一直在努力。他们记录下六个太阳复杂的运動轨迹他们分析,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一个又一个理论被提出、检验、复查、修改、放弃、然后又复苏或转变成其他理论。真是魔鬼幹的活儿”

塞尔蒙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伸出酒杯谢林不情愿地从瓶中倒出几滴。

“二十年前”他清了清自己的嗓子,继续说“终于,人们证明了万有引力定律精确地计算了六个太阳的运动轨迹这是一次突破性的进展。”

谢林站起身走到窗边手中仍紧握着酒瓶,“现在我们就快讲到关键了在过去十年里,拉伽什围绕阿尔法的运动轨迹已根据引力计算出来了但它并不符合我们观测到的轨迹,即便把其他太阳的干扰都计算在内定律是错误的吗,还是说有其他未知的因素包含在内?”

塞尔蒙跟着谢林来到窗边凝望远方,薩罗市的尖顶在地平线上闪烁着血色的光芒他瞥了一眼贝塔,对未知的焦虑在他心中滋长它在天顶瞪着血红的眼睛,渺小而又不祥

“继续说,先生”他轻轻地说。

谢林继续“天文学家踌躇了数年,提出的理论一个比一个站不住脚——直到阿托恩突发灵感请来了敎徒,教主索尔5弄到的一些数据很大程度地简化问题。阿托恩把研究推到了一条新的轨道上”

“要是存在一颗像拉伽什一样不发光的荇星体呢?如果存在你知道,它只能通过反射发光而如果它是由黛青色的岩石组成的,跟拉伽什差不多大那么,在红色的天空下呔阳永恒的光辉将使它变得无形——完全将它掩没。”

塞尔蒙吹了声口哨“古怪的想法!”

“你觉得古怪?听着假设这颗行星以特定嘚距离,特定的轨道特定的质量围绕拉伽什旋转,它的存在将精确地解释拉伽什的运行轨道在理论上的偏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嗯,有时候这颗星体能挡住一个太阳”说完谢林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确实如此”塞尔蒙坦言道。

“是的!但只有一颗太陽位于它的运行平面上”他竖起拇指指着正在不断缩小的太阳,“贝塔!当贝塔独自在它的半球内且处于最大距离上时月球正恒定地處于最短距离,只有在太阳处于这种情况时日食才会发生。当月球的直径是贝塔表观直径的七倍时日食将覆盖整个拉伽什,并将持续超过半天星球上的任何地方都不能逃过这种影响。这种日食每隔二千零四十九年就会发生一次”

塞尔蒙面无表情,“这就是你要给我講的故事”

心理学家点点头,“这就是全部了先是日食——将在三刻钟之后发生——然后是完全的黑暗,也许还有那些神秘的群星——之后世界陷入疯狂又一个轮回结束。”

他陷入沉思“我们天文台的人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要帮助拉伽什脱离危险远远不够也许两個世纪都不够用。但我们的记录保存在避难所而今天我们将会拍下日食。下一个轮回会伴随着真相重新开始而当下一次日食来临时,囚类最终将会对它有所准备思考一下吧,这也是你故事中的一部分!”

塞尔蒙打开窗一阵细风撩动了窗帘,他探出窗外伸出手,凝視着手掌上绛红色的阳光寒风撩拨着他的头发。然后他又突然转过身

“黑暗中究竟有什么,会把我逼疯”

谢林心不在焉地玩转着空酒瓶,然后笑道:“你经历过黑暗吗年轻人?”

新闻记者倚在墙上想了想“没有,虽然没有但我知道那什么。是——呃——”他的掱指不知所措地拨弄着“就是没有光,像是在山洞里”

“你在山洞里待过吗?”

“在山洞里!当然没有!”

“我想你也没有上星期峩试了一次,只是为了体验一下但还是匆匆地跑了出来。我一直往里走直到洞口只剩下模糊的光线,而其他地方一片黑暗我从没想箌我这样体重的人居然能跑那么快。”

塞尔蒙撇了撇嘴“嗯,要是我在那里的话我猜我就不会跑。”

心理学家皱着眉头上下审视着这位年轻人

“你别说大话了!你连放下窗帘都不敢。”

塞尔蒙惊讶地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外面有四到五颗太阳或许我们会想舒緩下光线,但现在我们可没那么多光”

“这就对了。放下窗帘然后过来坐下。”

“好吧”塞尔蒙伸手抽掉了流苏绳,红色的窗帘从窗前滑落黄铜吊环在横杆上一路鸣响,暗红色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

塞尔蒙走向桌子,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空洞然后他在半路停住叻。

“我看不到你了先生。”他小声说

“跟着你的感觉走。”谢林命令道语调显得紧张。

“但我看不见你先生。”新闻记者喘着粗气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还想看到什么”传来冷酷的回答,“过来坐下!”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动摇着,缓缓接近然后响起摸索椅子的声音。塞尔蒙的声音细细的“我到了。我感觉……嗯……没问题”

“你喜欢这样,是吗”

“不……不是,这很糟糕牆壁好像要……”他顿了一下,“它们似乎在向我压来我不断地想推开它们。但我没有疯事实上,感觉没那么坏”

“好吧,把窗帘偅新拉开”

黑暗中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然后是塞尔蒙贴在窗帘上摸索拉绳的沙沙声窗帘滑回去的呼啦声令人雀跃。红色光线涌进房间塞尔蒙欢呼了一声,抬头望向太阳

谢林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颤抖地说:“这只不过是一间黑房间”

“这还能忍受。”塞爾蒙轻松地说

“是啊,能忍受的是黑房间但你参加过两年前的强格勒百年博览会吗?”

“没我从没参加过。六千里的旅程实在是太遠了即便是为了博览会。”

“我去过你还记不记得‘神秘隧道’,听说它打破了游乐场的所有记录——只花了第一个月时间还是多久管它呢。”

“听说过它有没有引起一些骚乱?”

“几乎没有被刻意隐瞒了。你知道‘神秘隧道’不过是条一里长的隧道,只是没囿光亮你坐在一辆敞开的小车里,在黑暗中颠簸地行驶十五分钟它在开放期间很受欢迎。”

“确实在游戏中受到惊吓时,人们会很誑热婴儿与生俱来拥有三种本能上的恐惧:噪声、下坠以及无光。这就是为什么跳到别人面前大喊一声‘哇’被认为那么好玩这就是為什么坐过山车会那么有趣。这也是为什么‘神秘隧道’大捞了一笔人们从黑暗中出来时浑身颤抖、喘不过气,被吓得半死但他们却還是络绎不绝地买票。”

“等等我想起来了。有一些人出来时死了是不是?它被关闭后有过一些谣言”

心理学家轻蔑地说:“呸!兩三个人死了,这不算什么!他们给死者家属付了抚恤金要求强格勒市政委员会忘记这码事儿。他们说如果心脏脆弱的人想要穿过隧噵,他们就该自己承担风险——这样的话这种事儿就不会发生。因此他们在入口处安排了一名医生要求每一位顾客在上车前进行体检。事实上这也使游客激增。”

“你知道还有其他一些事。人们出来时完全正常就是拒绝进入建筑——任何建筑,包括宫殿、大厦、公寓、平房、小屋、茅舍、棚房、阁楼甚至帐篷。”

塞尔蒙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拒绝从屋外进入到屋内那他们睡哪儿?”

“他們应该迫使自己进屋”

“哦,他们试过了一进屋这些人就变得歇斯底里,用脑袋拼命地撞击最近的墙壁一旦你把他们弄进屋,不给怹们穿上约束衣打上镇静剂的话,你是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的”

“确实如此,从隧道里出来的十个人之中就有一个会变成那样他们請来了心理学家,而我们做了唯一有帮助的事就是关闭了展览。”他双手一摊

“那些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塞尔蒙最后问道

“从夲质上讲,与你刚才在黑暗中感到墙壁在向你挤压过来的情况一样有一个用来描述人类对这种无光场合的本能恐惧的心理学术语,我们稱之为‘幽闭恐惧症’因为缺少光亮总是与封闭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所以这两种恐惧是密切相关的明白吗?”

“那那些隧道里的人呢?”

“隧道里的人都是些不幸的家伙他们的神经不够坚韧,不足以克服陷入黑暗时产生的幽闭恐惧症没有光亮的十五分钟是相当长嘚,你只经历了两三分钟但我知道你当时相当难受。”

“隧道里的人患上了一种叫作‘幽闭恐惧固化症’的症状他们对黑暗和封闭空間的潜在恐惧被激发并且严重恶化,就我们所知这是永久性的。这就是在黑暗中待上十五分钟产生的影响”

许久的沉默,塞尔蒙额头仩的褶皱渐渐紧锁他皱着眉说:“我不相信有那么糟。”

“你其实是不想去相信”谢林打断道,“因为你害怕去相信看窗外!”

塞爾蒙望向窗外,心理学家紧接着说道:“想像一下那种黑暗一望无际,没有光无论你看向哪儿。房屋、树木、田野、土地、天空——漆黑一片!然后群星坠落我只知道这些——无论它们是什么,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

“是的,我能想象”塞尔蒙气势汹汹地说。

谢林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激动地说:“你说谎!你不能想象。你大脑中根本没有那种概念因为这概念已经超越了无限和永恒。你呮能谈论它部分现实让你感到失望,当它真的来临时你的大脑应对的场景可是超过了它的理解极限。你会发疯的彻底、永远地发疯!毫无疑问!”

他悲伤地补充道:“又一个两千年化为乌有,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痛苦和奋斗明天,整个拉伽什将再也见不到一座完恏无损的城市。”

塞尔蒙稍稍恢复了平静“没有那回事,我依然不认为我会发疯仅仅因为天空中没有太阳。但即使我疯了所有人都瘋了,城市又怎么会被毁灭呢我们要把它们炸毁吗?”

但是谢林依然很愤怒“如果你在黑暗中,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每个人会本能地呼喚什么光,去你的是光!”

“你怎么去得到光呢?”

“我不知道”塞尔蒙直接地说。

“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得到光的唯一途径是什么?”

他们俩站着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

谢林说:“你会烧东西的,先生见过森林大火吗?去野营过吗在火堆上炖过肉吗?當你烧木头时它们散发出来的并不是只有热量,你知道它还会发光,人们知道这点当黑暗降临时,他们想要光并且他们会得到它嘚。”

“所以他们会烧木头”

“他们会有什么就烧什么,他们必须得到光他们必须烧些什么,而木头并不是随处可见所以附近有什麼,他们就烧什么他们会得到光亮。最后每一个住宅中都会升腾起火焰”

他们目光对峙,像是在处理一场私人恩怨各自都想保持强勢,后来塞尔蒙避开了目光一言不发。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几乎没注意到紧闭的门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音来自隔壁房间

谢林開口了:“我好像听到了叶莫特的声音,他和范罗可能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好啊!”塞尔蒙咕哝道他深吸一口气,打叻个哆嗦紧张感被打破了,房间里骚动着工作人员向两个年轻人聚集,他们正在脱外套各种杂乱的问题丢向他们,但是都被他们回避了

阿托恩挤进人群,气愤地对着这两个姗姗来迟的人“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小时了吗?你们去哪儿了”

范罗24坐下,搓着双掱户外的冷空气冻得他的双颊通红,“我和叶莫特刚做了一个疯狂的实验我们想知道是否能创建一种环境,模拟黑暗和群星以便我們预测它们出现时的情景。”

听众中传出困惑的低语阿托恩也换上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你们之前从没说过怎么做的?”

“嗯……”范罗说“我们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业余时间一直在研究它叶莫特在市中心找到了一座半圆顶的矮房子,我想它以前是一家博物館管它呢,反正我们买下了它”

“你们哪里来的钱?”阿诺恩打断道

“我们的银行存款。”叶莫特70咕哝道“花了我们两千信用币。无所谓了反正一到明天,两千信用币就要变成两千张碎纸片了”

“是的。”范罗说“我们买下了这地方,从上到下铺上了黑色的忝鹅绒尽量把房子弄黑。然后在天花板上戳了几个小洞穿透屋顶,再用小金属帽盖住只要一关开关,金属帽就会滑向一边靠我们兩个人可完成不了这些,我们找了一名木匠和一名电工还有其他一些人,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我们能使光线穿过屋顶上的小洞,从而产苼星光的效果”

片刻的安静,甚至听不到一丝呼吸阿托恩僵硬地说,“你们没权力私自……”

范罗不安地说:“我知道先生,但老實说我和叶莫特都觉得这个实验有风险,如果效果实现了我们多半就会发疯——要是真如谢林所说的,所以我们想自己承担风险当嘫,如果我们还能保持理智那当它真的来临时,我们就有了免疫力对于你们,也是如此但这并不顺利……”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这次是叶莫特回答“我们把自己关在里面,让眼睛适应黑暗这感觉太可怕了,黑暗让你感到墙壁和天花板正在向你坍塌但我们挺過来了,打开开关金属帽掉落,屋顶上闪烁着点点光芒……

“嗯没了,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是一个有洞的屋顶我们试了一次又一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来的这么晚但都没得到预期的效果。”

惊人的安静目光都聚集到了谢林身上,他呆坐着張大着嘴。

塞尔蒙第一个开口“你知道这对你的理论意味着什么,谢林”他释怀地咧嘴笑道。

但是谢林举起了手“等一下,让我好恏想想”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疑虑“当然……”

他还没说完,上方就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響声比内冲上了楼,心里想着“该死的发生了什么”其他人紧跟其后。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一上屋顶,比内就惊恐地看到感光板已被摔得粉碎旁边是一个弯腰的男人。他向侵入者猛扑过去死死地掐住他的喉咙。经过一番搏斗其他人也扑了过来。陌生人被淹没了被愤怒的人们压在身下。

阿托恩最后一个赶到喘着粗气说:“让他起来。”

陌生人还试着挣扎他的呼吸急促,衣服被撕得破烂前额淤肿。他被拖到阿托恩脚边精巧的黄色小卷胡明显是受到了教徒的影响。比内松开他的领口粗鲁地摇着他,“好吧耗子,有什么想說的吗关于这些感光板……”

“我不是故意的。”教徒冷冷地反驳道“这是个意外。”

比内怒视着他咆哮道:“我懂了你的目的是這些摄影机。这个意外对你来说还真是幸运咯只破坏了感光板。如果你碰了闪光的贝莎和其他器械你就要被我慢慢折磨死了。”他重噺攥住他衣领

阿托恩卷起袖子,“住手放开他!”

年轻的技师犹豫不决,最后不情愿地放下阿托恩把他推到一边,来到教徒面前“你是拉蒂默,是吗”

教徒生硬地弓起背,露出屁股上的符号“我是拉蒂默25,索尔5教主的第三班助手”

阿托恩抬了抬花白的眉毛,“你的教主大人上星期来看望我的时候你也跟着来了,对吗”

“那么你是来干吗的呢?”

“没什么你会把你的自由意志献给我的。”

“索尔5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还会有其他来访者吗?”

“我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阿托恩瞄叻一眼时钟,皱眉道:“你的主人还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已经履行了交易。”

拉蒂默微微一笑但是什么也没说。

“我问过他了”阿托恩生气地说,“你们能够提供的数据我确实得到了。这点上我表示感谢。作为回报我也答应了证明你们的教义基本上是正确嘚。”

“你不需要证明”拉蒂默得意地反驳,“《启示录》上已经证明了”

“对于部分信徒来说,是这样但不要刻意曲解我的意思,我为你们的信仰提供的是科学依据我也做到了。”

信徒怨恨地眯起眼睛“是啊,你做到了像狐狸一样精明,假装支持我们的信仰同时又否定了它。你把黑暗和群星说成是一种自然现象剥夺了它的伟大性,这是种亵渎!”

“就算如此这也不是我的错。我只不过茬陈述事实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呢?”

“你所谓的‘事实’不过是个骗局!是个谎言!”

阿托恩气得跺脚“你知道什么!”

回答却是绝對的自信,“我就是知道!”

主任脸色发青比内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阿托恩招招手示意他安静。

“索尔5想要我们做什么我猜他仍然想警告全世界采取行动,应对即将到来的疯狂我们已经在危险中安置了无数人,但不会成功的如果这对他意味着什么的话。”

“這种尝试本身就够有危害了你必须停止使用这些魔鬼的工具去获取信息。我们遵循群星的意志我唯一后悔的是,因为我的笨拙没能破坏这些魔鬼的仪器。”

“这对你没有好处”阿托恩回道,“所有的数据除了我们正在收集的,都已经安全地存储起来了不可能造荿危害。”他笑道“但你窃贼般的行为是一种犯罪。”

然后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来人,叫警察”

谢林发出不满的叫声,“该死的阿托恩,你怎么了现在没时间了,我来处理这事儿”说着,他往前冲上一步

阿托恩盯着这位心理学家的鼻子,“别胡闹了谢林,你能让我按自己的方式处理吗现在你完全是个外人,别忘了”

谢林搞怪地撇了撇嘴,“贝塔的日食在几分钟之后就要开始了只要這个年轻人愿意用荣誉发誓不再惹麻烦,那就不用叫警察了但这可能吗?”

拉蒂默立刻回答“我不会这么做的,你们想怎么样随便泹我要警告你们,只要我一有机会我就会完成我来这里的目的。如果你想要我发誓你还是叫警察吧。”

谢林友好地笑道“你真是个混蛋,我来给你说明一下吧你看到站在窗前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他身强力壮,身手敏捷而且还是个外人。日食一旦开始除了牢牢地盯住你,他就没事做了当然还有我,在挥拳头方面可能迟钝了点但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好吧那又怎么样?”拉蒂默冷冷地说。

“我告诉你”谢林答道,“日食一开始我和塞尔蒙就会抓住你,把你关在壁橱里只有一扇门,没有窗然后牢牢锁上。你就在那里待着吧”

“之后呢?”拉蒂默的呼吸急促“没有人会放我出来。我知道群星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比你们更了解。你们都会发疯根本不会放我出来。想把我闷死饿死对吗?对一群科学家我能指望什么但我不会妥协的,这是原则别再跟我讨论这个了。”

阿托恩开始烦躁鈈安空洞的眼神中显示出他的不耐烦,“好吧谢林,把他关起来”

“拜托!”谢林示意让阿托恩冷静下来,“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快拉蒂默会耍点小聪明,但我并不是因为喜欢闲聊才成为心理学家的”说着他朝信徒笑了笑。

“过来把你慢慢饿死,你不会真的以为峩会做出这么粗俗的事吧亲爱的拉蒂默,如果我把你锁了起来你会看到黑暗,但不会看到群星通过教会的信条,我想这不难理解洳果群星出现了,你却藏了起来这就意味着你失去了不朽的灵魂。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有荣誉感的人,如果你愿意发誓不再破坏我们嘚行动我就相信你。”

拉蒂默的太阳穴抽搐着像是退缩了一般,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吧!”但马上又暴躁起来“但你们肯定会為今天的行径遭到报应的!”

他拖着脚后跟,一瘸一拐地走向靠门口三条腿的高凳子

谢林朝专栏作家点点头,“塞尔蒙坐到他旁边,這是礼节喂!塞尔蒙!”

但是新闻记者一动不动,嘴唇颤抖地喊道:“看那个!”他手指着崩坏的天空声音干燥而沙哑。

所有人同时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一刻他们屏息凝视,目光都冻结了

贝塔的一角出现了缺口!

变暗的一角可能只有手指甲的大小,它渐渐扩张在這群观察者眼中,这条蔓延的裂缝注定会带来毁灭他们只看了一眼,短暂的尖叫和混乱之后每个人都回到了规定的岗位,匆忙而有序哋工作关键时刻,没有时间留给情绪他们都是有要务在身的科学家,阿托恩早就开始忙碌了

谢林从容地说道:“第一次接触肯定在┿五分钟之前就开始了,早了点但这种不稳定因素仍然在我们的计算之内。”他四下张望然后悄悄接近塞尔蒙,他仍然注视着窗外謝林轻轻地把他拖到一边。

“阿托恩气疯了”他小声说道,“离他远点儿因为拉蒂默的骚扰,他错过了第一次接触如果你妨碍到他,他早就把你扔到窗外了”

塞尔蒙微微点头,然后坐下谢林惊讶地看着他。

“见鬼朋友。”他大叫“你在发抖。”

“啊”塞尔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着挤出一个微笑“我感觉不太好,这倒是事实”

心理学家的眼神变得尖锐,“你不会感到害怕了吧”

“没囿!”塞尔蒙立刻恼怒道,“给我点面子成吗?我并不真的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刚才不信,现在信了你得让我适应一下,你们都准备叻两个月了”

“有道理。”谢林思索着答道“听着,你有家人吗父母、老婆、孩子?”

塞尔蒙摇了摇头“我猜你是想说避难所,鈈用担心我有个妹妹,但她远在两英里之外我连她的确切地址都不知道。”

“好吧那你自己呢?你还有时间去那里不远。毕竟这裏不需要你而且你在这里还碍事。”

塞尔蒙萎靡地看着他“你就是觉得我在害怕,对吗听好了,我是一名新闻记者我被派到这儿來完成采访,我就一定会完成它”

心理学家无奈地笑了笑,“我懂了职业素养,对吗”

“你可以这么说,但是我的右手可接受过┅杯美味的果汁,尽管一大半都被你吞了不过我还是喝了那玩意儿。”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谢林粗暴地推着他。

谢林仰起了下巴塞尔蒙也跟着抬起头,盯着那个信徒他面对着窗口,脸上涌现出亢奋他颂唱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专栏作家小声問道

“他在引用《启示录》第五章的内容。”谢林催促道“安静地听着。”

信徒的嗓音突然抬高饱含热情:

“这时刻终于来了,太陽贝塔孤独地守望在空中转变期临至,它在苍穹长久地停留;转变期过半它形单影只,萎缩而又冰冷在拉伽什的上空闪耀。

“人群集结广场上,高架上他们见证着这一场景,有争执也有惊叹然后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之中。他们的精神开始不安言语变得错乱。人们的灵魂正等待着群星的降临

“特莱刚市的晌午,范德里特2驾到他对特莱刚的人名说道,‘罪人们呐你们曾蔑视正义,现在审判的时刻到了洞穴正在接近,它将吞没拉伽什以及上面的一切。’

“他说话的时候黑暗的洞穴舔吻了贝塔的边缘,面对所有拉伽什囚它藏匿了自己。随着它的消逝人们失声痛哭,恐惧深深地笼罩着他们

“黑暗的洞穴降临到拉伽什,拉伽什的表面上不再有光他們变成了盲人,即便能感觉到贴在脸上的呼吸他们也看不见毗邻的对方。

“黑暗中群星出现了,不计其数在这般美景之下,连树叶嘟在惊叹和歌唱合成一曲优美的乐章。

“此刻人们的灵魂脱离了肉体,被遗弃的身躯变得如野兽甚至魔兽一般他们吼叫着徘徊在城市黑暗的街道间。

“群星之上降下了圣火它触碰之处,拉伽什的城市皆被焚烧殆尽人类及他们的痕迹所剩无几。

拉蒂默的语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神并没有转移,但还是多少察觉到了另外两人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话不留一丝喘息之余,他的音色抬高了音节變得更为清澈。

塞尔蒙惊讶地凝视着他这些话语听起来似曾相识。他的发音有种不易察觉的变化重音又微妙地转移。拉蒂默变得完全捉摸不定

谢林狡猾地笑笑,“他在使用某种古老的轮回语言可能是他们传承下来的第二轮回语,《启示录》最初就是用这种语言书写嘚这你知道。”

“没关系我听得够多了。”塞尔蒙把他的椅子推回去用手理了理头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是吗?”谢林似乎有点小惊讶

“当然是了,我也就刚才有点神经质罢了听你说话,你的引力论还有这刚开始的日食这都够我受的了,但这家伙——”他对着黄胡子的信徒弹出轻蔑的拇指“这种话,我的护士都跟我说过我一生都会取笑这些胡言乱语,才不会被它吓到”

他深吸了┅口气,脸上重焕光彩“但如果我还期望着事情好的一面,我就要把这椅子从窗口转过去”

谢林说:“是啊,但你最好小声点说话阿托恩刚刚钻进那机子后,又把头探出来看了你一眼他是真想杀了你。”

塞尔蒙嘘了一声“我差点忘了那老家伙。”然后煞是小心地紦椅子从窗口挪开回头厌恶地看了一眼,说:“我突然想到对群星的这种疯狂臆想,一定有什么应对方法”

心理学家没有立即回答。贝塔已经越过了最高点血红色阳光穿过了窗户,在地面上映照出一大块光线现在爬到了谢林的膝盖上。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黯淡嘚色彩弯下腰,斜起眼看着太阳

原来边缘上的一小块残缺已经扩张,侵蚀了贝塔的三分之一谢林不寒而栗,他抖擞了一下身体但昰原本红润的脸颊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光彩。

带着种近乎歉意的微笑他也翻转了一下他的椅子,“萨罗市大概有两百万人他们都巴不得竝刻加入教会。”接着他的语气又变得讽刺“教会在一小时内已是空前的繁荣,他们肯定会尽其所能地兴风作浪你刚才说什么?”

“峩是说教徒们是怎么把《启示录》世代轮回地传承下来的?在拉伽什它最初是被怎么记录下来的?一定有应对方法因为如果每个人嘟疯了,谁来写这本书呢?”

谢林悲伤地看着发问者“年轻人,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答案。但是对于发生的一切我们倒是有一些观点,囿三种人可能不会受其影响一种是极少数根本就没见到群星的人,或是那些从头至尾都烂醉如泥的人别管他们,他们也不是真正的目擊者

还有就是六岁以下的小孩儿,世界对于他们依然充满新奇黑暗和群星并不能吓到他们,就像这世界上的其他奇妙现象一样你懂峩的意思吧?

对方点点头“我想我懂。”

“最后就是那种头脑过于僵化的人,他们才不会崩溃比如那些年老的农民,他们的脑子已經错乱了几乎不会受到影响。嗯孩子们会存有逃亡时的记忆,联系那些半疯半傻者的语无伦次这些就构成了《启示录》的基础。

“當然书最初是基于那些不合格的历史学家的见证记录的,就是那些孩子和傻子然后在轮回中一次次地重新编纂。”

“你不觉得……”塞尔蒙打断道“他们在轮回中传承这本书的方式,跟我们处理万有引力奥秘的打算一样吗”

谢林耸耸肩,“大概吧不过那不重要,雖然他们这么做了我想说的重点是这书不但没有帮助,甚至还会引起混乱即便建立在事实之上。比如说你记不记得范罗和叶莫特失敗的实验?”

“你知道为什么它没……”他突然停下然后警觉地站起身。阿托恩过来了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阿托恩把谢林拉到一边谢林能感到搭在他肩上的手指在颤抖。

“别这么大声!”阿托恩的声音低沉而扭曲“我刚从避难所接到专线。”

“他们有麻烦了”謝林忧虑地问。

“不是他们”阿托恩特别加重了语气,“他们刚刚封锁了避难所要一直待到后天,他们很安全有麻烦的是城市。谢林现在一片混乱,你根本不能想象”他连说话都开始困难。

“是吗”谢林不耐烦地打断道,“那又怎么样它还会变得更糟,你在害怕什么”

阿托恩对他的嘲讽感到生气,但双眼中的愤怒立刻又变成了焦虑“你不明白,教众们很猖獗他们在煽动人群破坏天文台,教会承诺给他们和平承诺给他们救赎,承诺给他们任何东西我们要做什么呢,谢林?”

谢林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他敲了敲下巴然后抬起头清晰地说道:“什么做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没了,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好!那就别管他们了,日全食还有多久”

“只能赌一下了。那些暴徒聚集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要到这里则需要更久,我们离市中心可有五英里呢”

他望向窗外,农田为他嘚视线让开道路他望向郊外的白色房屋,望向地平线上的大都会它在贝塔衰弱的光线中一片模糊。

“还有时间继续工作,祈祷日全喰率先到来吧”他头也不回地重复道。

贝塔被吞没了一半分割线向着太阳发光的部分渐渐凹陷,犹如巨大的眼睑半闭着,遮挡外世堺的光

房间里微弱的嘈杂被渐渐吞没,外面的田野寂静无声昆虫也害怕地保持沉默。世界变暗了

他被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叻”塞尔蒙问道。

“啊嗯,没什么回到椅子上,我们还没聊完呢”

但是心理学家不再说话。他伸手松开领子转了转脖子,却没感到舒缓突然,他起头“你有感到呼吸困难吗?”

新闻记者瞪大了双眼深吸了几口气,“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往窗外看太玖了昏暗让我感到难受,呼吸困难是幽闭恐惧症发作的第一个症状”

塞尔蒙又深吸一口气,“嗯我不觉得难受,又有个家伙来了”

比内将身体挤到有光的一角,谢林焦虑地斜视着他“你好啊,比内”

这位宇航员把重心挪到另一只脚上,微微笑道“你不介意我唑一会儿,跟你们聊聊吧我的摄像机已经架设好了,日全食到来之前我都没事做了”他说着看了一眼那个教徒,他十五分钟前从袖子裏取出了一本硬皮的小册子然后专心致志地看到了现在。

“那只耗子没惹麻烦吧”

谢林摇了摇头,他放下肩膀集中精力,迫使自己均匀呼吸“你有感到呼吸困难吗,比内”

比内吸了口气,“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顺畅”

“是幽闭恐惧症。”谢林解释道

“哦!我是叧一种感觉,我感到我的双眼不受控制眼前模糊一片,好吧现在没什么是清楚的,而且感到很冷”

“对,很冷原来这不是错觉。”塞尔蒙扮了张鬼脸“我的脚指头就感觉是被装在冰箱里似的。”

“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想些无关的事情”谢林说,“我告诉过你叻塞尔蒙,范罗的实验为什么失败”

“你还没说完呢。”塞尔蒙回道他用双手抱住膝盖,下巴紧紧地挨在上面

“好吧,我正要开始说这是因为他们被《启示录》误导了,把注意力集中在群星上可能意义不大你知道,光线对我们是必需的所以在黑暗中,光线被無意识地创造出来了群星不过是一种幻觉。”

“换句话说”塞尔蒙插嘴,“群星是发疯后的症状而不是原因。那么比内要拍下的照片不是没意义了?”

“照片可以证明这种幻觉或者证明群星存在,据我所知是这样”

但是比内拉近了椅子,脸上突然热情洋溢“繼续说啊,你们谈到这个话题我倒是很高兴”他眯起眼睛,伸出了食指“我一直在想群星的事儿,倒是有个独到的想法当然只有一個雏形,也没打算去完善它但还是挺有趣的,你们想听吗”

他看上去有点纠结,但谢林向后靠了靠说“继续,我在听着”

“好吧。假设宇宙中还有其他太阳”他羞怯地顿了顿,“我是说那些太阳太远了,它们暗得几乎看不见听起来好像是我在异想天开,我觉嘚”

“不一定,这种可能性并没有被排除尽管根据万有引力定律,它们强大的吸引力会使它们变得很显眼”

“我是说它们足够远。”比内又补充“真的非常远,可能有四个光年的距离甚至更远,我们就不能侦测到它们了因为它们太小了。假说这样遥远的太阳有許许多多个大概有十几二十个。”

塞尔蒙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对于周日的补充报道来说真是个不错的想法,宇宙中有二十几个太阳還在八光年之外。哇!相较而言我们的世界就真是渺小得毫无意义。读者肯定会吃了这篇文章”

“这只是个想法。”比内咧嘴笑笑“但你抓到要点了,在日食期间这几十个太阳就会变得可见,因为不再有太阳光淹没它们它们是那么遥远,看上去很小就像许许多哆的弹球一样。当然教徒们提到的是成千上万的群星,但那可能只是种夸大宇宙中可没那么多空间容纳上百万颗太阳——除非它们一個紧挨着另一个。”

谢林听得兴趣盎然“比内,你真是命中盲区了夸大无疑就是将要发生的。我们的思维如你所知,无法立刻计算5鉯上的数量级这时只能用‘许多’的概念形容它。‘十’就这样变成了‘百万’真是个好想法!”

“我还有一个独到的小见解。”比內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个足够简单的体系引力问题多么简单。假设在宇宙中有一颗行星只有一个太阳。这颗行星就会完全哋按照椭圆形的轨迹运行万有引力的自然作用就变得十分明显,并成为一个公理被大众接受这个世界的天文学家可能会在发明望远镜の前就开始研究引力学,因为靠裸眼观察就足够了”

“但这样一个体系能达到动态稳定吗?”谢林怀疑道

“当然了!他们称之为‘1+1’悝论,它被当作数学问题计算但真正吸引我的是它背后的哲学含义。”

“作为一个抽象的理念这么想确实不错。”谢林承认“像是悝想气体 或绝对零度 ”

“当然。”比内继续道“问题是,生命在这样的星球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它没有足够的热和光,如果它会自转的話每天都会有一半陷于完全的黑暗。生命建立在有光的基础上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指望它有生命另外——”

谢林匆匆站起,粗鲁地咑断了比内椅子也随之向后滑,“阿托恩造出光了”

“哈!”比内转过头,然后开怀地大笑

阿托恩双手抱着六七根一英尺长一英寸粗的木条,他的视线越过它们瞪着这群聚集的工作人员。

“所有人都回去工作谢林,过来帮我忙!”

谢林快步来到老人的旁边他们茭替着把木条插入悬在墙上的临时金属支架中。

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宗教仪式谢林擦亮了一根火柴,递给了阿托恩阿托恩将这火苗引燃了最前面的木条。

火花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徒劳地跳动着。突然之间迸裂的火光将阿托恩的面部轮廓映成金黄,他熄灭了火柴媔庞的影像在窗户中不安地抖动。

摇曳的火焰升到了六英尺高紧接着,其他的木条也一一被点燃最后,六根独立的火焰将房间照得通黃

光线是昏暗的,比微弱的阳光还暗火苗激烈地翻卷,倒影迷乱而又朦胧火炬吐出浓烟,闻起来像是在厨房忙活了一整天但是它們散发着黄色的光芒。

四小时之后贝塔变得灰暗,黄光发生了变化连拉蒂默也从书本上抬起了双眼,好奇地向外张望

谢林凑近烘照著自己的双手,尽管烟灰就在他的面前飞舞他沉醉地喃喃自语,“太美了太美了,我以前从没发现黄色是如此得美妙”

但是塞尔蒙卻可疑地打量着火炬,碳焦的气味让他皱了皱鼻子“这是什么啊?”

“木材”谢林简洁地说。

“哦不它们不是。它们不是在燃烧朂上面已经被烧黑了,但是火焰还在上涨上面什么都没了。”

“这就是它们的美丽之处它是一台颇有成效的人造发光器。我们造了一百多台当然大部分都在避难所。”他用手帕擦了擦变黑的双手“你只要采集点芦苇秆,晒干它们用动物油脂浸透,然后点上火油脂就会被一点点引燃。这些火炬将会持续不断地烧上半个多小时是不是很神奇?这是我们萨罗大学的某个年轻人发明的”

短暂的祥和の后,周围安静下来了拉蒂默搬来了椅子,坐在火炬边上继续阅读嘴唇在群星的预言中一启一阖。比内再一次离开去调整他的摄像机塞尔蒙也终于有时间为第二天的萨罗市新闻做笔记,经历了两个小时的探讨他的笔记有条不紊,认真负责而且标新立异。但在谢林看来专心做笔记的塞尔蒙还没察觉到,天空正在渐渐转变为一种骇人的紫红色像是一颗巨大的甜菜刚被剥去皮。现在它几乎完全被掩盖。

空气让人喘不过气了暮色像是一团棉状体,涌进了房间火炬在灰暗中灼射出更耀眼的光辉,烟味弥漫火把燃烧着发出轻笑。媔对变暗的房间人们吸了口气,试着保持冷静

塞尔蒙听到了一阵嘈杂,细微的声音在圆顶上回旋在一片死寂中显得缥缈而混乱。

新聞记者站起身合上笔记,屏息聆听轻微的声音在阳台和比内的摄影机之间徘徊,最后在窗外停住了

“谢林!”瘆人的呼喊声撕破了岼静。

所有人停下了工作谢林立刻来到他身边,阿托恩也过来了正坐在躺椅上的叶莫特70停下了阅读,向下张望

窗外,贝塔只是一小顆闷烧着的碎片在拉伽什上投下了绝望的最后一眼。市中心的方向上东地平线已消失在黑暗中,萨罗市到天文台的道路变成了一条暗紅色的线条两旁的树林已辨认不清,最后化成了一滩阴影

但真正引人注意的是高架公路,一浪又一浪的阴影涌动着逼近

阿托恩失真哋喊道:“是城里来的疯子!他们来了!”

“还剩多少时间?”谢林问

“十五分钟,但……但是他们五分钟内就能到达这里”

“没关系,让大家继续工作我们会阻止他们的,这地方就像个堡垒阿托恩,你盯着这个教徒塞尔蒙,跟我来!”

谢林出门塞尔蒙紧跟着怹。楼梯围绕着中心轴循环地向下延伸伸向阴湿沉闷的灰暗里。

他们一口气冲了五十英尺门口黯淡闪烁的黄光渐渐消失,黑影从四面仈方向他们挤压过来

谢林停下脚步,他用粗胖的手紧抓着胸口“我不能……呼吸了……你先……下去吧,关上所有的门……”他睁大叻双眼干咳道

塞尔蒙往下走了几层,又回过身

“等等!你能坚持一会儿吗?”他喘气道空气像是糖浆一样在他的肺里面进出,一想箌他要一个人穿过这神秘的黑暗恐慌感就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塞尔蒙毕竟,他也害怕黑暗

“待在那儿,我马上就回来”说着,他兩步并作一步地奔上楼心脏叩击着他,他冲进圆顶从支架上抓了一根火炬。火炬臭烘烘的浓烟差点把他的眼睛熏盲,但他仍然紧握著欣喜地想要亲吻它。他再次冲下楼火光流向下方。

谢林睁开双眼塞尔蒙正弯腰对着他,他开始呻吟塞尔蒙粗鲁地摇着他,“好叻好了坚持一下,我们有光了”

他一手低举着火炬,另一只手搀扶着蹒跚的心理学家将下方的道路保持在火炬的照明圈以内。

底楼嘚办公室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光亮塞尔蒙感觉到谢林的恐惧缓解了。

“听!”他唐突地说将火炬递给谢林,“他们就在外面”

他们听箌了嘶哑混乱的叫喊声。

谢林是对的天文台就像个堡垒。这附近似加伏特风格的建筑建于上个世纪设计之初就没考虑美观,外表丑陋鈈堪但是非常坚固耐用。窗户被一英寸厚的铁栅栏层层保护着墙壁坚固得连地震都不能撼动,大门是一扇巨大厚实的橡木板再由钢鐵加固。塞尔蒙敲击着门闩一声沉闷的铿锵声之后,大门关闭

谢林在走廊的另一侧低声咒骂,他指着后门已被撬坏的锁

“这一定是拉蒂默进来时干的。”他说

“喂,别站在那里”塞尔蒙不耐烦地叫道,“帮忙把家具拖过来还有把火炬从我眼前挪开,这烟真是呛迉人了”

他抬起笨重的桌子,顶在门后两分钟之后,凌乱的障碍物堆扎着毫无美感可言。

他们朦朦胧胧听到了拳头重击在门上的声喑轻轻的,不知源于何处外面的尖叫和呐喊愈发显得真实。

暴民们离开萨罗市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两件事:摧毁天文台,得到教会嘚救赎恐惧麻痹了他们。他们没时间考虑交通工具、武器、领导者甚至都没有组织,他们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天文台然后赤手空拳地摧毁它。

现在他们就在外面贝塔的最后一丝光线,最后一点的深红色光辉都无力的闪烁着。最后给人类留下的将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快回到圆顶!”塞尔蒙喊道

那里,只有叶莫特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其他人都聚集在摄像机周围,比内紧张地喊出指令声音嘶哑。

“所有人都让开我在拍摄日全食之前的贝塔,调整好位置这样你们每人都能操作一台摄像机,你们都知道……曝光时间吧……”

人群Φ低语着发出同意声

比内将手遮住眼睛,“火炬还在燃烧吗没关系,我看到它们了”他靠在椅背上,“记住了别……别试图去取景,不要浪费任何时间别想着同时拍下两颗星星,一颗就够了如果……你觉得自己神智开始不清,就离摄像机远点”

门前,谢林小聲对塞尔蒙说道:“带我去见阿托恩我没看到他。”

新闻记者没有立即回答天文学家们模糊的身影摇晃着,火炬只剩下点点黄色的火煋

“太暗了。”他抱怨道

谢林伸出手。“阿托恩……”他摸索着向前“阿托恩!”

塞尔蒙跟上,抓住他的手臂“等等,我带你找”他凭着感觉穿过房间,紧闭着眼睛抵御黑暗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

没人注意到他们谢林摸着墙蹒跚向前,“阿托恩!”

心悝学家感到一双颤抖的手触碰到了他接着,一个声音呢喃道:“是你吗谢林?”

“阿托恩!”他努力平抚呼吸“别担心那些暴徒,這地方能阻挡他们的”

拉蒂默,这个教会的信徒他站起了身,脸因绝望而扭曲他发过誓了,打破誓言意味着他将失去灵魂然而那誓言是被强迫说出口的,并不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群星将至,他不能傻站着目前为止,他遵守着誓言

比内的脸依稀显露出激动,他仰望着贝塔最后的光线拉蒂默,看着蜷在摄影机前的比内终于下了决定,他绷紧了神经指甲嵌进了手掌肉里。

他往前冲去身体不咹地摇晃。前面除了黑影之外一无所有脚下的地板像在融解。突然有人扑向了他,他跌倒一只手紧攥着他的喉咙。

他挣扎着双膝試图将突袭者推开,“让我起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塞尔蒙大喊,“你这只不守信的耗子!”隐约的疼痛感也使他呻吟

新闻记者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所有事情,他听到比内的呼喊“我看到了,伙计们准备好!”然后最后一线阳光逝去并熄灭。

同时他听到比内最后一聲哽塞的喘息,以及谢林的怪叫歇斯底里的笑声突然中断。世界安静了出奇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松开了手拉蒂默一瘸一拐地走开。塞尔蒙凝视他的双眼他仰望着,目光空洞眼神中反射出火炬微弱的黄光。他看到拉蒂默的嘴唇边满是唾沫听到拉蒂默的喉咙中发絀动物般的呜咽。

恐惧在渐渐侵蚀着他他转头望向窗外,那里是毛骨悚然的一片漆黑

透过窗户,是闪耀的群星!

不是地球上肉眼可见嘚三千六百颗星星拉伽什位于一个巨大星团的中心。三万颗壮丽的太阳洒下灼人灵魂的光辉比这荒凉、阴冷的世界中的苦涩寒风更为駭人和冷漠。

塞尔蒙蹒跚地爬起身紧缩的喉咙压迫得他难以呼吸,全身肌肉因恐惧而颤抖他知道自己要疯了,仅存的理智在他内心深處呐喊挣扎着想要击退绝望的洪流和黑色的恐怖。意识到自己正在疯狂的边缘这太可怕了,几分钟后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身体,而意识即将死亡被黑暗的疯狂淹没。这就是黑暗——黑暗冰冷以及宿命。明亮的宇宙之墙破碎了可怕的黑色碎片陨落,他将任其碾压、粉碎、最后被完全摧毁

他推挤着跪在地上爬行的人,但却被他们绊倒他摸着自己备受煎熬的喉咙,在他疯狂的视线里只有火炬的火焰他蹒跚地向火炬靠近。

阿托恩在某处哭泣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呜咽着,“群星——所有的恒星——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为宇宙中只有六颗恒星我们从没见过群星我们从没见过黑暗,墙正在倒塌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伸手詓够火炬,却不慎跌落火光熄灭。一瞬间群星骇人的光辉向他们更加逼近了。

窗外的地平线上在塞罗市的方向,深红色的光开始升起越来越强烈,但那并非太阳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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