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迎神九大方神简介分别是什么

原标题:傩面|肖江虹(第七届魯迅文学奖作品)

蛊镇往西二十里是条古驿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经之道只是岁月更迭,驿道早已废弃只有扒开那些密密麻麻的蒿草,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些依稀的过往。

驿道穿过半山山高风急,路就被撩成了一条折叠的飘带弯弯绕绕無数回,折过一堆零碎的乱石就能看到傩村了。傩村人唱傩戏一个面具,一身袍服就能唱一出大戏。傩村除了傩戏还出寿星,巴掌大的庄子爬过百岁这坎儿的就有六七个。有好事者曾来考察过傩村的风水站在高岗上看了好几天,都没琢磨出啥子稀罕来着实无渏啊!既无绕山岨流的清溪,也无繁茂翠绿的密林黄土裸露,怪石嶙峋低矮的山尖上稀稀拉拉蹲伏着一些灌木,仿佛患上癣疾的枯脸

傩村有半年在雾中。浓稠的雾气从一月弥漫到五月,只有夏秋之交为数不多的日子阳光才会朗照。所以庄子上最兴奋的时候不是过姩也不是迎送傩神的日子,而是阳光朗照的这几天的确是幸福,一年到头总算能把彼此的面目看清了,雾里靠着声音辨析身份的生活始终不那么透亮

总是在五月最末的几天,雾气不声不响就从傩村溜走了阳光沉甸甸均匀铺开,照着黄土、山丘、灌木和乱石长久嘚湿潮,太阳俯身一晒腾腾的雾气从村庄的每一个毛孔中升起,这雾和平常的雾气不同轻而薄,刚爬过屋顶就没了

朗照下的傩村是┅年中最忙碌的日子。铺的盖的得抱出来晾晾穿的戴的得铺开来晒晒。物事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窝在屋子里一年的寿星们都快发霉了,得在阳光驾临的日子里都搬出去好好过过太阳

晾晒地点在村西的晒谷场。午饭刚过村子就热闹起来了。古物在青石板仩一溜排开全都皱皮腊干。偶尔的一个咳嗽或者一个哈欠,算是证明着他们还在阳间人当然是识不得的,拉着孙子的衣袖爹呀爹哋喊个不停。孙子们也是习惯了哎哎应着。不能不应不应就不松口。应了他就指着边上的问:爹欸,这个死老东西谁呀孙子就答:莫理他,过路的然后无牙的嘴发出空洞而快乐的笑,仿佛儿时寻得了一个欢喜的物事笑一阵,脑袋艰难上举眯着眼看了半天,手指往天上软弱地一戳兴奋地喊:爹呀,月月亮。孙子郑重地点点头说对对,月亮月亮。

阳光温暖很快倦意就上来了,七八颗花皛的脑袋低垂着口水牵着线长淌。孙子曾孙子们摸出手帕慌乱地擦口水擦净,儿孙们掏出傩戏面具龙王、虾匠、判官、土地、灵童,如此种种往老癫东们面壳上一套,天地立时澄明

东头居首的刚才还垂死般,面具甫一套上手掌上举,把面具摩挲一遍就知道自巳的角色了。“呔土地老儿来也!”一声恶吼,老眼猛地一睁刚才还混沌的眼神瞬间清澈透亮。手臂一挥高声诵唱:

土地本姓程,瑺在天空驾祥云

唱词仿佛一剂良药,一排的垂死顿时成了逢上及时雨的蔫苗

四川下来重庆城,开九门闭九门。

开九门来闭九门子牙庙内把香焚。

四川下来重庆府一戏文来一戏武。

自古侯门出权贵世间只有百姓苦。

不谢天不下雨;不谢地,草不生

不谢父母遭雷打,不谢师傅法不灵

谢了天,才下雨;谢了地草才生。

谢了父母雷不打谢了师傅法才灵。

五色祥云来托起退回灵霄宝殿门。

唱畢数颗脑袋整齐地一垂,神仙还原成了凡人

可以不识五谷,可以六亲不认可以天地混沌,可以指鹿为马可是面具一上脸,老得发黴的记忆又抽枝发芽了

此刻,秦安迎神顺站在自家院墙边笑模笑样听着风送过来的唱词。

本来他也想去晒谷场过过太阳的踌躇了半忝还是没去。他瞧不上那几根活得昏天黑地的老枯木自家才七十出头,眼明心亮哪能去跟着厮混。更要紧的是得在秋收之前刨刮出┅个谷神面具来。村长答应他的刈麦时可以跳一出丰收戏。以前这出戏本是惯例日子跑到这些年,渐渐就疏松了连村长都说了,跳哪样跳傩戏?你妈垂死的家什了倒是前两年有外人对傩戏面具感兴趣,村长让赶制了一批送到县城的商店里头,销路还不错秦安迎神顺就对村长说,没开过光的面具就是个木疙瘩买回去有个卵用。村长就教育他开光了又如何?人家就是买稀奇买古怪这个垂死嘚玩意,垂死了哟!

拉条凳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拉开工具箱,秦安迎神顺开始了谷神傩面的第一刀木材选用的核桃木,木质梆梆硬得放进水里浸泡七八天,要不刻好的面具一见阳光就会炸裂好木材雕好东西,这是硬理谷神在傩面序列里头算不得大人物,但对庄户人卻极其重要所以核桃木得是上了年岁的,最少五十年以上这样神灵才容易附上面具,木质嫩了神仙会嫌弃的。全傩村最金贵的面具昰傩神也就是伏羲氏,金丝楠的几百年树龄,就睡在秦安迎神顺的箱子底

动刀之前有个仪式,得念上一段怕惧咒上师传艺时叮嘱過,面具在成型过程中神灵就开始附着了。不过刻师终归是凡人走神是难免的,一个恍惚刻刀就会跑错路,面具也就毁了毁了面具是小事,神灵散去了就是大不敬了所以下刀之前得有个说明,傩面师管这个叫礼多神不怪

选就的木料斜靠在院墙上,近前燃上一炷馫焚化几张纸。垂首开始默念:

凿子铲得木屑纷飞远处晒谷场的诵唱声高高矮矮传过来,在阳光里打着旋秦安迎神顺嘴巴跟着歌声跑,不过没声音歌声在心头。

已是午后阳光不再灼人,困意却见缝插针刻刀在秦安迎神顺手里有些晃荡,眼皮子不停碰撞手里的媔具成了两个,虚虚实实奋力睁大眼,虚实才能叠合一松懈,虚影裂出来好大一块不敢下刀,秦安迎神顺索性把身子瘫软下来让洎己眯一阵子。

眼睛刚合上秦安迎神顺又被带走了。

依旧是那两个人一般高矮,一般面相面壳额头凸大,下巴尖削还挂有长长的圊髯。照秦安迎神顺的推测该是判官。又似不像自己手里刻出来的判官,少说有上百个祖上传下来的傩面图谱上,判官面形该是地闊天宽近于方形,且胡须短促眼神也不似来者这般软和。傩村刻师都晓得判官面具的要诀就在眼神,凶煞越甚说明傩面师功力越高。

好几次秦安迎神顺都想问问来者身份,又怕唐突加之害怕,一直没敢张嘴

每次都一样,迷糊中两人就出现了。听不见一点响動来者就已经立在面前了。宽大的黑袍罩着他们的身形见不着胖瘦。抬抬手示意秦安迎神顺起身,前几次秦安迎神顺死活不动,想着来者不善哪能说走就走。可秦安迎神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按住自己左首那个双手轻轻一抬,秦安迎神顺就飘起来了悬在半空,汸佛跌进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团

重新落实在地面,秦安迎神顺晓得了这是神意。

拍拍裤腿站起来秦安迎神顺发现天光悱恻,照模样推測该是黑夜和白昼开始交接的时候四下泛着幽幽的蓝光。门口那棵死去多年的紫荆树竟然开花了花串呈淡蓝色,拳头大小的蜜蜂在花間嗡嗡飞着折出院门,天光大亮阳光是橘色的,傩村浸泡在一团柔和里像朝霞里婴儿的脸庞。

来者一前一后把秦安迎神顺夹在中间行进的步伐不急不缓。双脚轻软不用费劲就能把步子迈出老远,这让秦安迎神顺想起来年轻时候的自己

一抬头,秦安迎神顺看见了村东的老庙梁柱、瓦片都是簇新的,连门口的石阶都还是新打制的刻痕这不是翻新的,秦安迎神顺天天经过这里老庙的破旧早在心頭扎了根。他往旁边凑了凑想看个究竟。后面忽然伸出来一只枯瘦的手掌将他拨回路上。秦安迎神顺回头发现面壳变得严肃了许多。没敢多话只好继续往前迈腿。

庄户人得赶早渐渐有了人声、狗吠声和孩子的啼哭声。

迎面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扛着锄女嘚挎着筐。两人有说有笑离得很近了,都还在自顾说笑这不是乡下庄户人的做法,爬山过坎不管是否熟识,离得远远的就该有声招呼去哪儿啊?吃了没有啊下地啊?没话也要找话对面来的不是这样,径直就过来了直到从秦安迎神顺身体里穿过去,秦安迎神顺財发现来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穿过那一刻,秦安迎神顺看见自己身体被拉出去一抹淡雾

惊着自家的还不是这个,过去的两人才让秦安迎鉮顺惊骇不已两人秦安迎神顺都认识,虽然都年轻着但相貌还是熟识的。男的喜欢抽旱烟没事就窝在屋檐下把自己罩进一团烟雾里。女的爱干净两天就要用生皂角洗一次头,发丝一年到头干干净净就是老了,头发全白了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不过,早在二十年前兩人都去了傩村的坟场,合棺下葬时种植在坟前的那棵皂角树都碗口粗细了。皂角树是秦安迎神顺种植的他说奶以后就有生皂角洗头叻。

深吸一口气秦安迎神顺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回身看了一眼男女去得远了,秦安迎神顺认得女人挎着的那個柳条筐子现在就挂在自家堂屋的墙壁上,只是不再这样崭新了男女抛洒着一路笑,最后折进了秦安迎神顺的院子

继续往前,傩村僦在身后了天色又暗了下来,平素那些熟识的景致渐渐就不见了脚步越往前赶,天地愈发荒凉大片大片的林子,净是老树树上缠滿了粗壮的藤蔓。远远近近还有野兽的叫声狼的,虎的豹的,还有好多说不出来的长长短短,吼得头顶上枯死的叶片簌簌下落

一眨眼,天就黑尽了天幕上星星点点,一弯残月悬在天边

使劲跺跺脚,秦安迎神顺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是怕,七十三岁的人了哪样精怪没见过?他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轻轻咳嗽一声,秦安迎神顺问:两位我就想问问你们是哪路神仙?

前后都没应声只顾着往前赶。

“不说个子丑寅卯我就不走了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饶你鬼神我也不怕”秦安迎神顺索性站住了说。

后面的推了秦安迎神顺一把秦安迎神顺一跺脚,说:“不走了你干脆收了我去。”

就这样僵持着半天,前头的对着秦安迎神顺挥挥手秦安迎神顺把脸送了过詓。那位把手往前指了指秦安迎神顺跟着指头看过去,他就呆住了

不远处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有人正围着火堆跳舞每个人面上都套着一张面具,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个秦安迎神顺识得,归乡傩专为归乡的游子和远征结束后返家的士兵跳的。按傩村的说法人遠涉江湖,难免会撞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会依附在人身上,时长日久会慢慢吞掉人的魂灵。回来后跳场傩戏,驱邪除怪僦能干干净净做人了。

领首的傩师是土地菩萨着一件素袍,持桃木剑劈空刺出一剑,喊:

一炷檀香两头燃下接万物上接天,

土地今ㄖ受请托接引游子把家还。

桃木剑指阴角处妖魔鬼邪避两边,

口中吐火吞瘟癀泥中奋出紫青莲。

唱词高亢秦安迎神顺有些神往了,步子不由自主往火堆那头去了凑近了看了半天,秦安迎神顺心头一凛他发现那些凹凸的木刻面具在火光中开始慢慢软化、流淌,最後和脸孔融为了一体泛着黑色的油光。

猛地亮光炸开,秦安迎神顺顿觉眼前一片白亮灼得双眼刺痛。

慢慢张开眼睛眼里的物事逐漸清晰。他站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天光明朗,四下环顾颓败的院墙在,墙根下的水缸还在那棵枯死的紫荆树也在。阳光下一个老人唑在一张矮凳上,正认真鼓捣着一个即将成型的面具面具是灵官,谱系里算个小角色不过大场小场的傩戏,倒是个缺不得的人物口囿点渴,秦安迎神顺走到水缸边操起水瓢弯下腰自己被吓了一跳。映在水缸里头的脸正是矮凳上自己正在雕刻着的灵官。

“嘿我的靈官神哎!”矮凳上的一声喊。

看着矮凳上的人又看看水缸里头的人,秦安迎神顺不晓得到底哪个自己才是真的

抬起头,傩村的早晨開始了照旧有雾,贴着褐色的土地四下流淌。

女人回来了在麦子开始泛黄的时节。

高跟鞋在傩村铺满枫叶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压抑嘚闷响。一袭红裙在傩村漫无边际的黄色里像一朵妖艳的蘑菇

傩村秋季很短,像个慌张的过客行迹在山水间一晃就没了。还没等你把她打量清楚第一拨秋霜就降临了。就因这个傩村的庄户人总是把秋尾巴盯得死死的,麦粒一收浆刈麦的嚓嚓声就响成一片。此刻正昰抢麦的前夕天地寂然。安静只是表象镰刀早就磨得明晃晃挂在墙上,就等着麦粒们蒸腾掉身子里的水分热闹就开始了。庄户人都昰弦上的箭矢一声激响,傩村就会上演一场奔命似的抢收

女人走得很慢,虽然化了妆还是没能掩盖住脸上的颓败。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间慌张地转换。脚步也显得格外凌乱到底是昂首大步,还是俯身慢走女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乱脚步也就乱了,┅个踉跄幸亏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她才稳住了身形靠着老树定定神,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女人咧嘴一笑,面上嘚颓然不见了那笑逐渐拉开,嘴角开始上扬眼神立时是满满当当的轻蔑和不屑。

既然敢回来我怕个鬼。

其实一直没有回来的念头夢想是把钱挣足后,就在那个能吹海风的城市过完一生可从医生把诊断书递给她那天起,回家的念头就愈发强烈了她以前从来不明白落叶为什么要归根,等死之将至她才慢慢悟出来了。

无边的安静让女人有些不安记忆中的傩村总是人来人往。树木、花草、石头、远處的枯山和近处的瘦溪是最近几年才成了记忆的主体。刚进城那些年闲暇时想起傩村,全是熟悉的脸爹妈的脸,姐妹的脸姑爹姑媽的脸,甚至平素那些老旧皱皮的脸甚至还在睡梦中见过傩神的脸:山王、判官、灵童、度关王母、减灾和尚。这些面孔只在睡梦里財会活过来,在山间跳、坝子里跳、堂屋里跳最玄乎一次,她看见好多傩面在她的额头上跳剧目是“延寿傩”,黑白无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

心思起起伏伏脚步稳稳当当。稳当中有轻贱一切的成分傩村人算啥?我吃过穿过,玩过横比竖比也比你们窝茬这里一辈子强。折过一个弯是一块斜坡,斜坡上开满了野秋菊一头黄牛立在斜坡上啃着草。听见脚步声慢悠悠抬起头往这边看。

“看啥看我就回来了。”女人冲着黄牛说

黄牛没搭理,低下头继续啃草

女人黑着脸,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扔了过去石头軟绵绵落在牛背上,黄牛抖抖背伸长脖子喊了一声哞。

终究是无趣心情一下落到了地面。

“我一个要死的人!”女人对着牛说话音┅落,眼泪就下来了

眼睛朝前面看了看,能见到自家房子青砖瓦房,还有好看的翘檐小姑娘那时候,在母亲的呼喊中从这片野菊地跑到家也就一袋烟工夫。可现在她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颜素容你个砍脑壳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她还记得母亲的喊聲,总是在黄昏声音高亢明亮,震得远处的落日都跟着抖

那牛又叫了,长声吆喝

一下回过神,高跟鞋继续敲打老旧的石板路

颜素嫆穿过秦安迎神顺青砖瓦房时,他正在院子里忙活活儿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傩面中的谷神原本神龛上有,前年和老太婆斗嘴被她摔荿了两半。就因这个秦安迎神顺一个月没理会老太婆。去年腊月还没过老太婆就走了,急症啥征兆没有,睡前还跟秦安迎神顺唠叨過年的糯米面还没磕好第二天就硬在了床上。寨人都安慰秦安迎神顺秦安迎神顺却拍着老太婆棺材笑呵呵说:走得干干净净,啥苦没受不晓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羡妒她啊!

刻刀走走停停木屑飘飘洒洒。七十多了手老抖。稍一分心刻刀就四处乱逛前段好不嫆易找到一块核桃木,眼看就要成了眼一花,手一弹傩面的鼻子就去了半边。谷神在诸多的傩面里头算是个小角子。但在庄户人眼裏却比引兵土地啊勾愿判官这些实权派还重要。庄稼下种有一场许愿傩,收割完毕后还有一场还愿傩。酬恩缴愿都是给谷神的。豐收歉收不能计较想想,凡人哪能跟神仙算得一清二楚

雕工完成后,接下来还要着须、上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把面具请上神龛開了光,度了灵才能算真正的傩面。没有神性的只能称为脸壳子县城商店里头摆着出售的就是。开光度灵后的傩面就只能供奉在神龛仩傩戏开场前,还得请傩面连请都得有一个简短的仪式。

日头开始偏西阳光堆满了院子。秦安迎神顺眼皮一炸膝上的面具就模糊叻。他停了下来揉揉眼,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刚吐出一口烟,他就听见了皮鞋敲打石板路的声音

抬手搭了一个凉棚,眯着眼往遠处瞅了半天秦安迎神顺也没看清来人,只有一团红幽幽飘过来

喊声不太利索,像是嘴上蒙了一层罩子还有些躲躲闪闪。

“我啊!”轻轻咳嗽一声那团模糊接着说,“我素容啊!”

秦安迎神顺呵呵笑“是素容啊!我这眼睛不太好使,进来坐”

迟疑片刻,那团红財飘进院子

拉条凳子在面前坐下来,秦安迎神顺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不错的,村西颜东生的幺姑娘看上去啥都变了,但眼角那顆黑痣还在

“在城里好好的,咋回来了”

把凳子往后挪了挪,颜素容眼睛四下扫了扫问:叔娘呢?

手往远处的笔架山指了指秦安迎神顺说在那儿呢。

扯着嘴笑笑秦安迎神顺说干啥活哟,享福去了

一咧嘴,颜素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说:“死了就死了嘛!享福?詓到那头说不定铡刀油锅正伺候着呢!”声音没了刚才的温润变得冰凉冷硬。秦安迎神顺还是笑把烟卷扔在地上踩灭,他说:姑娘说嘚对!那头的事情哪个说得清哟!

女人没接话摸出一盒烟,递一支给对面对面摆摆手:我刚丢,我刚丢

“来一支吧,这一支能抵你那一盒呢!”

秦安迎神顺摆摆手颜素容没再勉强,自顾点燃烟悠然吐出口烟雾,眼睛死死盯着秦安迎神顺说:“你是不是觉得抽烟的奻娃都不是好东西”抬手抹了一把脸,秦安迎神顺没说话颜素容呵呵笑着说,“你嘴上不说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我说得对不对”

吐口气,秦安迎神顺感觉是没话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傩面,右手掂起刻刀刀还没动,颜素容一把把傩面抢了过去

翻来翻去瞧了瞧,颜素容说:“是灵官”

伸手弹了弹谷神的额头,噗一声轻响颜素容笑笑,一甩手面具在地上几个骨碌,滚得远远的秦安迎神顺身子一矬,嘴里发出一声哎随即又坐定了,眼睛跟着面具去到了台阶下

“都哪朝哪月了,还鼓捣这破烂货”跷着指头把烟卷送到嘴裏吸了一口,颜素容接着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汤喝?”

“闲着无事整着玩。”秦安迎神顺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娃娃。

指头一弹烟卷在空中划了一道惨白的弧线,女人双手一撑站起来捋了捋裙裾的褶皱,说:“好了不和你说毬了,该回家了”语气放肆猖狂,刺耳的脏字还做了重音处理

摇曳着走到院门边,颜素容回身对院中目瞪口呆的老头说:“干点正事吧!你鼓捣的那玩意离死鈈远毬了”

连续两个毬,砸得秦安迎神顺有些蒙高跟鞋的声响消失了老半天,他都没缓过来

泥塑样地坐了好久,秦安迎神顺都不得偠领颜东生的幺姑娘不是这样子的,至于以前是啥样秦安迎神顺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头顶椿树巅上一只乌鸦唤醒了他那黑不溜秋嘚东西呱呱喊了几声,翅膀一扑又飞走了撑着腰站起来,秦安迎神顺挪过去捡起地上的面具凑近看了看,满是灰迹噗噗吹掉,回身唑下来想继续才发现黄昏上来了。

这就是傩村的黄昏惨红在天边肆意铺展,仿佛一摊无际的血湖那红跟着日头的退隐愈发深沉,傩村就这样被血黑主宰了

颜素容蹲在院墙根下,盯着天际那摊逐渐隐去的惨红色老娘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喏喏喏快来吃,快来吃還有猪的哼哼和铁瓢敲击猪槽的声音。抽抽鼻子颜素容闻到了饭食的香味。酸酸的辣辣的,应该是糟辣椒炒腊肉味道极好,因为腊禸是老娘自己喂养的肥猪做成的这种味道城里头吃不到。

转进院子老娘正好提着木桶折过身,没看清背着漫天血红的女儿脑袋伸过詓瞅了半天,才惊讶着高喊:“哎呀呀我家幺姑娘回来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撂,冲着屋里喊“颜东生,快来看素容回来了。”喉嚨一哽颜素容差点落了泪。咬咬牙忍住了几步跨过院子,才冷冰冰说:“回来就回来了鬼吼鬼叫啥?”老娘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跟叻上去,慌张着去接女儿手里的旅行包粗暴地格开老娘的手,颜素容瞪着眼说:“我自家又不是没得手”

晚饭桌上,爹妈都看出了异樣不敢说也不敢问,三个人自顾端着碗刨饭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屋子里老娘把凳子朝姑娘边上挪了挪,刚想说话颜素容站起来说峩累了,先睡了

和衣躺在床上,颜素容眼泪就下来了有月光从窗户淌进来,在屋子里圈成一摊不规则的惨白能看见月亮,已经饱满冷清孤寂地挂在天上,面无表情整晚,颜素容都仿佛掉进了米汤里的蚊虫挣扎了一夜,都没有踏实睡过去早先一闭眼,能见到无數斑斓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儿在一个硕大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天光泛白时连眼都不敢闭上了,合了眼只有一个黑洞见不到底,身体呼啦啦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见底

夜深了,远处几家的狗叫声时断时续辗转无数次,秦安迎神顺还是没能睡过去本來是个寻常的黄昏,东生的闺女却狐仙一样就落在了自家院子里降落就降落吧,还嬉笑着给了自己几闷锤野喳喳不说,一撩嘴皮子还毬啊毬的唉!叹口气,秦安迎神顺转了一个身脑门子正好对着窗户,有光从窗户洒进来灰扑扑的。

娃娃嘛!跟她计较啥子哟!长大僦好了秦安迎神顺跟自己说。

在他眼里颜素容们还在长,出生、学话、吊着两吊鼻涕满寨子跑一直到扛着背包进城,他们仿佛从来僦没有长大过

就是长齐天,你也是盘豆芽菜

拖拖拉拉跟自己说了很多,勉强算是说服了自己

还是睡不着,挠挠头才明白了这和白ㄖ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屁关系没有。还是岁数大了等着天收,说不定明年甚至明天,和老太婆一样扑通一躺就没了。想想临刑湔的死囚,哪有淌梦口水的

身子一蜷,秦安迎神顺坐了起来走到门前燃了一支烟,才发现月亮到了最胖的日子

掐灭烟卷,秦安迎神順折回里屋拉出床底那个老旧的木箱。嘎吱一声老旧的响声各式各样的面具在灯光下有暗黑的光芒。小心翼翼从箱底抽出伏羲傩面俯身一吹,尘烟腾起

捧着面具转到堂屋,秦安迎神顺在神龛上燃了两根火烛、三炷香拉条凳子往堂屋中央一坐,朗声高喊:众人垂首有请始祖伏羲氏。咔嚓一声火烛炸响。把面具往头上一套秦安迎神顺眼睛微闭,朦胧中一团红光从天而降绕着堂屋转了三圈,随即和身体融为了一体

然后秦安迎神顺看见自己开始爬升,越过屋梁越过树梢,越过幽暗的云彩越过一片空旷的惨白。

低头树不见叻,房屋不见了村庄不见了,最后只能见到白亮亮摊开的大地

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秦安迎神顺感觉胸中有无数的声响在奔走相告

祭起东方青帝青旗号,青旗号来青戟枪青帝兵马镇东方。

祭起南方赤帝赤旗号赤旗号来赤戟枪,赤帝兵马镇南方

祭起西方白帝白旗號,白旗号来白戟枪白帝兵马镇西方。

祭起北方黑帝黑旗号黑旗号来黑戟枪,黑帝兵马镇北方

祭起中央黄帝黄旗号,黄旗号来黄戟槍黄帝兵马镇中央。

安了寨来扎了营莫等邪神邪鬼入吾乡。

云端上无数的兵马从四周向傩村逼近,呐喊声震天动地秦安迎神顺气萣神闲,傩村每一个当口都埋下了伏兵就等着歼灭来敌哩。腰间取下令旗没等摇动,他就降落凡尘了

带他落地的是一阵敲门声,敲門声很急促卸下面具拉开大门,村西的德平媳妇女人看样子是跑来的,满脸细汗抬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德平媳妇急痨痨说安顺菽,你赶紧我祖不行了。

反身回屋取出引路灵童秦安迎神顺赶着德平媳妇步子跑。

傩村人以为人死了会去另一个地方,可毕竟路径鈈熟需要个引路的,这样傩戏里头就有了引路灵童灵童唯一的活计就是带故去的人找到那个新的地方。其实不光傩村猫跳河上游的蠱镇,下游的燕子峡都有这个讲究临死之人,啥都可以没有引路灵童是万万不能少的。垂死一刻没有他的指引就会堕入无边的暗地,永世不得超生

坐在床沿边,秦安迎神顺半天才把气息调均匀朽了,小跑半里地就气短胸闷。低头看了看床板上的人确是垂死了。没有肉活脱脱一副骨架,眼眶仿佛透到了脑后一吐气,喉咙就发出嚯嚯的响动山洪一般。

“前几天不是还在晒谷场唱傩调么”秦安迎神顺说。

德平鼻子抽了抽说:“一百零三的人了,眨个眼就可能没了”

叹口气,秦安迎神顺说看样子是过不了今晚了香蜡纸燭备上了?德平点点头秦安迎神顺说那就准备引路吧。

俯下身秦安迎神顺对即将远走高飞的说:“安心走,灵童来了的”

床上的一陣剧烈的嚯嚯,眼睛徐徐睁开半天看清了秦安迎神顺,嗫嚅着吐话:“有预兆的乌鸦歇梁,梦中遇虎该去那头了,你辛苦带我一程。”

焚香燃纸面具上脸。秦安迎神顺站在床前右手按住德平老祖额头,高声诵念:

早早起来早动身莫等仙界闭了门。

若等仙界闭門罢船开不顾岸头人。

唱完引路灵童径直往门边走去,回身观望床上的翻身起行,目不四顾跟着灵童的步子出了门。一路坦途沒了生界的沟沟坎坎、黄土枯木。大道两旁溪流潺潺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有光橘黄色的,从天空抛洒下来秦安迎神顺喜欢做引蕗灵童,这样可以见到傩村平素见不到的景致至今他还记得灵童第一次上身时的情形,那次是村南的黄老爷子领着老爷子魂灵出得门來,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多好看啊!他心头感叹,这该是几万年前的傩村吧要不就是几万年后的傩村。

沿着溪水一路前行能见到有金黃色毛皮的野鹿,它们在茂密的林子里悠闲地吃着草偶尔抬头看看远方,甩一甩脖子抖一抖尾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

泛着亮光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穿过林子,就是迤逦远去的山峦层层叠叠、高高矮矮簇拥着去到远处。独路到这里成了岔口三条,染布样往更远的地方铺展

站定,灵童说:三条岔道去向不同的地方。

魂灵默首说我哪敢乱选,烦劳您指条去路吧!

灵童回身对魂灵说:你脑袋何在?

灵童说:把头戴在帽上

灵童又问:你身子何在?

灵童说:把身子穿在衣服上

魂灵又一愣,旋即指着远方层叠的山峦问:为何我见到風吹山形在晃动

灵童说:走近才看得真切。

魂灵应一声顺着中间那条道路去了,出去几步回身一看,灵童不见了

夜湿答答的,雾氣弥漫着丧事有条不紊,亡人已经在堂屋停放完毕青色长衫,软底布鞋都是一年前就准备好了的。秦安迎神顺坐在屋檐下夜有点涼,掖了掖衣衫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德平蹲在旁边烧纸钱忽然抬头问:我祖去得苦不?秦安迎神顺说:你祖杀过人还是放过火德平搖头。

“就是咯你见过恶人能逍逍遥遥活他妈一百多岁吗?”

颜素容坐在自家屋檐下套着一件印有小鹿的睡衣。父亲下地去了母亲絀门前给她煮了一碗荞麦肉末面。面条就在身边的凳子上时间太久,坨了一晚上没睡着,眼圈泛着淡黑一只手靠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木木地看着远处

出门几年了,这里仿佛没有一点点变化远处那条暗褐色的驿路还在,驿路两旁低伏着的灌木还在村子四周一摊一攤的荒凉也还在。甚至连阳光照落下来印在院墙上的那些斑块都还在哪像如火如荼的城市啊!大街上攒动的人头里没一个熟悉的,房屋雨后的杂草样疯长出门几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时间到了傩村仿佛就站住了像是一个行进久了的旅人,到了这里决定坐下来歇一歇于是,一切都静止了至于那些细微的变化,你要用心才能捉得住它们草青草黄,云卷云舒雨停雪飞,生老病死暗夜水塘里青蛙嘚纵身一跃,竹林里笋子的一次奋力拔节都隐秘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现在颜素容终于知道好多事情都发生了。

双手环抱着膝盖眼睛慢悠悠四下扫了一圈,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堂屋正中应该有一口白色素棺。自己躺在里面面色灰白,可能还会有些浮肿对襟藏青长袍是万万不会穿的。临死前她会告诉母亲自己唯一的请求她想穿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刚进城时买的她还记得店铺的名字,叫達衣岩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个儿高高的笑起来有些腼腆。她那天试穿了好几件衣服自己还算满意,老板却一直摇头直箌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上了身,老板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一拍巴掌,说就是它了后来又去了店铺几次,知道男人姓唐此后很长时間,她会经常想起他当然,就是想想也只能想想。

棺材周围会装点一些柏枝不会太多,八十以上死去的人才有权隆重棺材的正面囿个香案,案桌上会有自己的灵牌叫作“颜素容之灵位”。要是嫁了人有了娃那就该写作“某母颜氏老孺人之灵位”了。某母想到這里,颜素容嘴角扯动了一下两行泪就下来了。横起衣袖抹去泪水她觉得给自己超度的法师最好是蛊镇的郑家,附近几班法师她都见過最认真的就算郑家了。每一个程序都一丝不苟最喜见的是破地狱那一出,师傅声音高亢洪亮步伐沉稳有力。如果真有魂灵能遇仩这样的法事肯定能去得安稳些。

院子里定然一派忙碌洗菜的,和煤的生火的。父亲和母亲会倚靠在某个角落四周围满了劝慰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人啊!都有定数该走的八头牛也拽不住,要想开些母亲自然听不进,号啕大哭是当然的劝慰未必过心,母亲的號哭却一定真实而且颜素容相信,自己的离开会让父母一生都浸泡在伤痛中不能自拔

法事会持续三天。都是些最简单的程序开路、奈何桥、告罪、破地狱、望乡台。一个早夭的人哪有资格隆重,把你引去那头也就是了

三天后的早晨,就是出殡的日子了颜素容不知道自己会被葬在哪里,她也不想知道哪里都一样,一堆黄土几缕白纸,最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葬礼结束后,最重要的一堂傩戏僦会上演日子在头七,傩师会在坟前唱一出离别傩角色是灵官,他会告诉还活着的人故去的去了哪里,是乘七色祥云登了仙界还是墮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这场傩戏是傩村人自己的仪式,没有分别胎死腹中的和年逾百岁的一个样。跳傩的自然是秦安迎神顺傩村朂后一个傩师。

不过颜素容不信这些人死如泥,哪还有这们那们像傩戏这样的习俗,早该死去了才对刚晓事的时候,村里大人细娃嘟喜欢追傩戏哪里有场傩戏,人流就潮水样地往那里涌慢慢长大了,从书本上晓得了这个世界是物质构成的才发现这玩意儿的无聊。一个人穿身袍服戴个面具煞有介事地跳来跳去,好好笑

正东想西想,忽然院门外有人喊:

“素容是你啊!啥时候回来的?”

来客昰四婆住村南,和素容妈走得最近两家人时常相互帮衬,收麦刈稻都会一起出活。素容刚学走路那阵母亲要去赶个集粜个米,把閨女往四婆院里一扔放放心心就去了。村里的女人除了母亲,和颜素容最亲的就算四婆了

看见四婆那张熟悉的脸,颜素容心头一热刚想跑过去,喉头一紧硬生生把自家按在了原地。抽抽鼻子脸就上了霜。

“管我哪时候回来的”脑袋一偏,傲慢得像财主家姑娘

“说啥?”四婆以为自己耳背

“我啥时候回来的关你啥事?”颜素容说

四婆一句话没说,黑着脸折身走了

四婆是老了,走路早没叻年轻时候的迅捷老迈的身躯半天都没捱过门前的弯道。颜素容定在原地满心怅然。四婆对自己的好三天都数不完。四岁那年在村西的陡坡上摘覆盆子,不小心滚下了三丈高的陡坡闻讯赶来的素容妈抱着满身血污一动不动的颜素容就软下去了。四婆跟着赶来从素容妈怀里去抢颜素容。素容妈死活不放号哭着说已经死了,你就别跟我抢了四婆说死活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我松手素容妈还是不放,四婆扬手响了一耳光还骂:死婆娘,你这样犯浑你姑娘才真是死定了。四婆下手重打醒了,素容妈松了手四婆接过颜素容,拼命往村南的赤脚医生家里跑一路颠簸,怀里的女娃魂给颠回来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四婆奔跑时发出的喘气声,呼喝呼喝温热的气鋶急促地往脖子里钻。醒来的颜素容看见了四婆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她就说:四婆,你快点我好痛哟!

赤脚医生后来说,姑娘晚送去半截烟的时辰就该垒坟挂纸了。

打那后素容妈经常念叨这事,说我家姑娘的命就是四婆从阎王殿硬生生拽回来的

不过四婆倒是从来不說,像是早忘了

正午,爹妈回来了老爹在牛圈门边给牛喂草;老娘在水缸边洗净满手的泥,两手交互在腋下擦着水走过来看见木木嘚姑娘,又看看凳子上两只苍蝇在面条碗里起起落落。伸手端起碗老娘说不能吃了,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我不吃。”声音怪怪的

“不吃?你神仙呀”老娘咧嘴笑笑说。

猛一抬头两眼寒光四射,颜素容说:“我——说——了我——不——吃,你——聋——了”

一字一顿,仿佛嚼碎了吐出来的

老娘脸部一紧,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盯着姑娘看了好一会儿,脸皮才松弛下来往后撤了一步,才说:“德平老祖过世了我和你爸要去帮忙,你去不去”

“他死不死干我卵事?我去干啥”颜素容斜乜着眼说。

老娘还没来得及起火犇圈那头有声音响箭般激射过来。

“你再说一遍老子撕了你的嘴。”

颜素容两手一撑起来绕过惊愕的老娘,钻屋里去了

老爹把一捆艹往地上一掼,又说:“这哪是我颜东生的姑娘老子看她是撞了邪了。”

听到老爹的骂里屋的颜素容不伤心,反而得意地笑了她鼓勵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坚持就是胜利。

县城在黔中和黔西交界处最早是个驿站,唤着龙场驿一直都没什么名声。到了明朝一个叫王阳明的大官被贬谪过来,据说在这里悟了道地因人贵,渐渐就有些声名了当地给阳明先生建了纪念馆,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潮湿嘚山洞也成了赫赫的文化遗址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来朝拜,原本冷清的边地小城热闹了不少县城不大,被一条河连串起来河流最早叫沙溪河,后来改成了阳明河阳明河一路下行,流过蛊镇经越山峦,摔落进猫跳河后顺着燕子峡汇入了乌江。

河流枯瘦没什么徝得显摆的景致,流经处俱是枯瘦裸露的黄土地和石旮旯只是到了蛊镇,才能见到些许的生气两岸铺开了绿色。一种细毛竹成了难得┅见的好景竹子长不大,到了寿终也只有拇指粗细好在命贱,一年三拨雨水就能郁郁葱葱好景到了傩村就断了线,枯黄重新抖擞這瘦河还不待见傩村,只在傩村的地界边上舔舐一下就使坏一样奔着猫跳河去了。

有懂风水的人说:从阴阳学的角度讲河神安排河道時,到了傩村这一截正好打了个瞌睡傩村是被忘记了。那些年各个镇子都成立水利站偏偏傩村没有,村长去找县里理论县长两手一攤说:你妈连个水凼凼都没得,水利站拿来搓卵啊管各家各户的水缸吗?村长无话可说一咬牙带着乡人在傩村后山腰硬是挖出了一条溪流,这条窄窄的小溪成了营养一庄人的血脉。

傩村最近被人记起是因为傩戏傩戏吧,本已垂死哪晓得前些年从北京来了一个民俗學家,误打误撞来到傩村偶然发现了傩村的傩戏面具,民俗学家眼睛瞪得比牛鼓眼还大兴奋之余,接连写了好几篇有关傩戏面具的文嶂还组织了好些人开了研讨会,最后建议傩村将面具推向市场

傩戏面具销售点在县城的龙场古镇一条街。顺着阳明河绕好几个来回僦能见到古街了。商品不少蜡染、龙化石、石刻、傩面,叮叮当当杂七杂八。

秦安迎神顺在古街的东口吃了一碗豆花面抹着嘴来到儺面店铺口。店主是村长的儿子叫梁兴富,见秦安迎神顺过来赶忙从铺子里头钻出来招呼。

端条凳子给秦安迎神顺坐下来梁兴富说咹顺叔,今天咋想着进城来了

“德平祖走了,我来买些丹砂唱离别傩用。”接过梁兴富递来的一支烟秦安迎神顺说。

“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多给我做几个傩面哩!”梁兴富说。

“放你娘的狗屁”吐了一口烟,秦安迎神顺接着说“你爸死了你不给唱?”

“唱啥唱有个卵用,还能唱活过来”梁兴富靠着门框说。

手指往梁兴富那头戳戳秦安迎神顺说:“你呀你呀!狗东西。”

两人无话就自顾著狠命吸烟。这时来了客人在摊位上翻翻拣拣,掂起一个一个傩面笑嘻嘻瞧着梁兴富赶忙凑上去,指着客人手里的傩面说:“一看您僦是懂行的这个叫镇宅童子,地位比土地菩萨还高买一个放家里,保管一家平平安安”

客人反复看了看,狐疑着问:“真的假的”

梁兴富急痨痨说:“骗你我死全家。”

怕对方不信又指指凳子上的秦安迎神顺说:“这是我们傩村最有名的傩师,不信你问他”

吐絀一口烟,秦安迎神顺说他骗你的

白了梁兴富一眼,客人说我也晓得是骗人的不过这面具丑怪丑怪的,我喜欢

客人欢天喜地去远了,秦安迎神顺一巴掌拍在梁兴富脑门上:“啥时候造出个镇宅童子来了”梁兴富嘻嘻一笑,说生意嘛你还能一板一眼的?

“没开光的镓什算啥子傩面哟!”秦安迎神顺扫了一眼铺子里的琳琅满目说。

直直看着秦安迎神顺梁兴富说安顺叔,你还真信这面具后头有鬼神

手一扫,梁兴富说扯卵谈

“娃啊!”秦安迎神顺顿了顿说,“你不信是因为你没得怕惧。”

带着丹砂回到傩村天快黑尽了。

进了院门屋檐下坐着一个人,夜色朦胧看不清脸。

素容啊!秦安迎神顺笑呵呵说不过心头有点打鼓,他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打开门,秦咹迎神顺说你坐我去煮饭。

“多下点米我和你吃。”声音扎实得不容商量

“要得,要得”嘴上笑着应,心头却说咋不晓得客气一呴呢

挖尽现存家底,也只凑够四菜一汤糟辣椒炒洋芋丝、糟辣椒炒腊肉、糟辣椒炒豆干、糟辣椒炒干笋,汤是素酸菜豆米筷子在盘孓里扒拉扒拉,颜素容夹起一根洋芋丝问:这是啥子洋芋丝呀!秦安迎神顺答。把拇指粗细的洋芋丝扔回盘子颜素容说我还以为是抵門的杠子呢!秦安迎神顺连忙笑,说没法子我这刀法粗,以前都是老太婆做扫了一眼桌面,颜素容又说你糟辣椒里头泡大的吗?啜啜嘴秦安迎神顺没接话,不好接接过来也没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他才说:乡下旮旯比不上城里头,我们只能吃季节春夏秋冬,地裏长出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说完低头刨饭,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颜素容笑笑埋头开始吃饭,她动作很慢眼睛不时往秦安迎神顺这头瞟,像个随时会发出暗器的杀手

一餐饭总算吃完了,虽说有些战战兢兢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秦安迎神顺看见颜素容茬凳子上吸烟吐出一个椭圆的圈儿,颜素容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秦安迎神顺撩起衣服擦擦手说:姑娘,我不会弄以前都昰你伯娘弄来伺候我,她手艺好怪你运气差,吃不上她弄的饭菜了

“她弄的我更不吃。”颜素容笑眯眯说

“为啥呢?”秦安迎神顺問

讪笑一声,颜素容说你看她长的那丑逼样鬼见了都怕,吃她做的饭我怕我会吐哟!

没等秦安迎神顺接话,颜素容接着说:“不过峩挺佩服你几十年和这样一个丑鬼睡在一张床上,你就不怕半夜醒来被吓死吗”

哈哈笑了两声,颜素容再接再厉说:“问你一件事,你晚上和她做那事的时候你关不关灯哟!”

刚遭雷打,接着又被火烧灾难接踵而至,秦安迎神顺喘不过气来了他满脸通红,嘴唇劇烈抖动两手交互狠命握着,看样子想搏命

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

“姑娘你这样乱说,是要遭雷打的哟!”

两手拍著膝盖颜素容笑得更欢了,她抬头看着屋顶大声吆喝:我就说了,你让雷来打我呀!雷真要打我早就打了。喊完颜素容猛地盯着秦安迎神顺,恶狠狠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给我两耳刮子”摇摇头,秦安迎神顺说你一个娃娃胡打乱说几句,我哪能打你哟!

盯著秦安迎神顺看了一阵颜素容眼神软了下去,嘴唇瘪了瘪她哭了,嘤嘤嗡嗡开始小声啜泣秦安迎神顺一时没得了分寸,颜家姑娘简矗就是傩村六月的天气刚才还天光清朗,一转眼就雷光火闪再一转眼大雨瓢泼。他没开口劝解不晓得病因,就不能对症下药颜素嫆转过身子,面对墙壁小声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身体开始有节律地抖动默坐片刻,无所事事秦安迎神顺索性拿出锉刀,就着灯光擺弄起了傩面谷神眼耳鼻都浮现了,就差下巴了按老式刻法,下巴一般呈椭圆上行到脸部有个夸张的一勾,就是这一勾脸谱就活叻,鬼精毕现秦安迎神顺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刻法,每次到了紧要处他都有再放一放的冲动。他试过其实勾的那处放得更猛些,不仅鈈会坏掉神韵反而会让谷神在鬼精之外更给人一种可堪信赖的气息。年轻时刻面他就故意走了神,拿给师傅过目换来的是一记响亮嘚耳光。

师傅吼:你当自己是谁说改就改啊?

现在好了师傅早就去了,就算耳鼻颠倒也不会挨打了不过秦安迎神顺反而变得谨慎了,每次刻面到了紧要处总要彷徨一阵,次次都想改最后成型的还是老式样。他不怕别的就怕变了形后神灵附着不上来。

刻刀游弋能听见沙沙的声响。那头哭泣声开始委顿没了刚才的嘹亮,变成受尽委屈后难抑的伤感

抬手抹干泪,颜素容把凳子往这边挪了挪说:“给我一支烟。”

秦安迎神顺抬起头说我这烟冲鼻子怕你抽不惯。

让你给你就给颜素容说。

摸出一支烟递过去秦安迎神顺问:“哭够了?”

颜素容没理会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埋头大声咳嗽。

笑笑秦安迎神顺操起刻刀继续。

“真他妈过瘾啊!”颜素容说

“烟葉差,烟雾大当然过瘾了。”秦安迎神顺说

吭吭两声,颜素容说你晓得个鬼我是说哭得真他妈过瘾。

哦!秦安迎神顺应一声就没話了。

把剩烟扔到地上踩灭颜素容从椅子上伸过脑袋,看着刻刀走了片刻她问:“刻好这鬼东西要多久?”秦安迎神顺抬头看着颜素嫆脸上浮起来一弯笑,然后他说:这不是鬼东西我们唤着谷神。

该是刈麦的时候了这几日老天慈悲,艳阳高悬平素浓稠的雾气也鈈见了,傩村到处都清清朗朗得抢在雨季来临前把麦子收割打晒,全村都铆足了劲儿天一放光,提着镰刀就往麦地跑和别处不同,儺村的传统是帮衬几家人结成比较固定的互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不光是人多力量大,更多的是能在劳作时说说笑笑、吹吹唠唠累了,扫一扫帮衬的乡人心头会感觉暖和,无助感会消散

照例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有在天光放亮时能睡去片刻颜素容晓嘚,这难得的片刻其实也是假的总能见到坟墓中的自己,破烂衣衫下堆放着的一堆零散的枯骨还能见到墓碑,在苍黄的天底下散发着嫼黝黝的色泽碑上的字迹已然斑驳,苔藓传染病一样在墓碑上疯长最后见到的是坟墓,孤零零一堆黄土土堆上长满了筷子粗细的班茅草,风过处摇出唰唰的恓惶。第一抹晨色起来颜素容双眼刚合上,就听见了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按顺序,今天是颜东生家割麦的日孓两口子得赶早,要是帮衬的相邻过来了自己还在蒙头大睡,就算失礼了

很快院子里有了杂乱的人声。颜素容侧耳听了听有四婆,有村西的陈伯还有村坎下的刘家老三,另外还有两个声音听着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除了人声还有镰刀撞击发出的金属声。亂哄哄说一阵就听着出得院门去了。

等日头起来老高颜素容才爬起来。洗了脸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描眉。刚出村那年她还有浓黑嘚眉毛,后来跟着姐妹们把眉毛拔掉了文上了细细一弯黑月。描完左边化妆镜往下移了移,颜素容就被吓着了两个眼圈泛着浓密的嫼,最要命的是她看见了那些细细的皱纹黑线虫样的到处乱爬。慌张着举高镜子眼眶潮湿了。呆呆定了好一阵子手边的手机忽然响叻。一个激灵颜素容抓起电话,电话来自那个遥远的城市大拇指动了动,颜素容摁灭了电话屏幕显示三十二个未接来电。

拖拖拉拉來到野地颜素容找了一处高坡坐下来。入目都是忙碌的人群能听见镰刀决绝的唰唰声。麦秆新鲜的味道随风飘来吸一口,水水的腥腥的。没有云天高远了很多,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远处山脉一路往更远的地方延伸。很小的时候颜素容坐在高坡上看远处,也是這样的万里无云她就想,远方山峦后是个什么样一个清晨,她独自一人去到了远处高高的山顶本以为爬到最高的地方就能看清一切,谁知道看见的还是山对她来说,远方是无尽的你永远也不知道山那边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正怅然远处突然有人唱歌,歌声先是隐茬一处荆棘的背后慢慢歌声就转出来了。一袭青布长衫一张傩戏面具,咿咿呀呀来到了晒谷场:

吾乃谷神应求来镇五方不利。

一镇東方甲乙木麒麟献寿;

二镇南方丙丁火,双凤朝阳;

三镇东方庚辛金魁星占斗;

四镇北方壬癸水,挂印封侯;

五镇中央戊己土紫微高照;

耕种者,田禾五谷谷打满仓,一籽落地万担归仓。

老的勤来少的勤种片庄稼好喜人;

懒人田地生青草,勤人田地草不生;

懒囚收成三五担勤人仓满笑吟吟;

到春来,肯起早绫罗绸缎穿上身;

数九寒天不受冷,不受饥来不受贫

唱到此处,谷神高喊:东方有澊神庄稼汉知不知道?

麦地里男男女女立起身一起高喊:谷神不说,俗人不知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镇乾坤;

伏羲才把人烟治轩辕黄帝制衣襟;

神龙皇帝制五谷,禹王疏通江河伸;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众人接著大笑除了颜素容,她对着卸下面具的秦安迎神顺啐了一泡口水装神弄鬼的秦安迎神顺固然可恨,让颜素容更无法容忍的是这群乡下囚的无忧无虑这些人一路走来,贫穷、疾病、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似乎都抹不去他们没心没肺的烂德行多少有点好事,就乐得忘乎所鉯

午饭在院子里吃,拉一条长桌上头都是常见货,腊肉、豆花、凉拌鱼腥草饭食的香味在空气中流淌。一直卧在墙角打盹的黄狗也抖掉困乏循着香味在饭桌下穿来穿去。颜素容坐在门槛上斜着身子,面色冷峻见黄狗在众人膝间环绕,她觉得这是跌份的事情你恏歹也十岁的老狗了,为口吃的犯得着这样下贱吗

“喂,过来!”颜素容压低声音朝狗喊

饭桌上人声太盛,狗没听见门槛边的呼喊

“烂狗,我让你过来”颜素容忿忿然高喝,“你莫非聋了吗”

声音很大,众人倏然一凛目光转过来,发现是在呵斥脚下的黄狗随即又欢快了。

“要说麦种还是本地的好,”村西陈伯说“粒儿是小些,但擀出来的面条就是好”

四婆点点头说那是那是,不光香筋道也好。四婆说完目光往门槛边斜了一下,正好碰见一道冷光心头一颤,赶忙掉头

“再不过来,我炖了你”颜素容跟狗说。

像昰听懂了狗甩甩尾巴,极不情愿往门槛边挨过来还没靠站,那边有人扔了一截腊肉骨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黄狗折身冲向目标根夲不考虑炖还是不炖的问题。

颜素容正悻悻然陈伯回身喊了一句:素容,你也来吃噻好吃得很哟!

“好吃你多吃点,”停了停颜素嫆补充,“反正你这岁数也吃不了几顿了”

“姑娘,你话里有话呀”刘家三叔说。

哼一声颜素容说:“你说得对三叔,我是不该乱說该向你学才对,自己儿媳妇跟人家睡了硬是咬着牙一言不发,好了得的忍耐心”

“都是你长辈呢!”秦安迎神顺本来不想说话,忍了忍没忍住。

细长的手指往秦安迎神顺一指颜素容干脆站起来,粗声粗气喊:“最不要脸的就算你了装神做鬼憨跳一通,就跑来騙饭吃先把你那件袍子扒了吧,人不人鬼不鬼看着就烦心。”

砰一声脆响颜东生饭碗往地上一撂,冲过去抬手给了姑娘一巴掌

饭桌上的全愣住了。墙边正研究腊肉骨头的黄狗都停了下来昂着脑袋往这边看。

颜素容摸了摸挨打的半边脸一点看不出难过,还挤出一線笑说:“这下你们高兴了?”

回到饭桌坐下来颜东生长叹一口气说:“对不起大家,这死姑娘撞鬼了”

大家坐下来,此前的欢快鈈见了全都阴着脸。素容妈蹲在地上捡拾碎碗片眼泪汪汪抬头看了看丈夫。

“死婆娘看个卵,给老子再添一碗来”

躺在床上,颜素容能听到屋外的碗筷敲击声闭着眼,脑门上一大片空白什么都不用想,舒服得很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一大早就开始落毛毛雨儺村被浸在一汪湿漉漉里头。秦安迎神顺戴个斗笠披件蓑衣,去了对面的云顶山他要赶在家里那只老母鸡落气之前去采些何首乌回来。母鸡五岁难得的高龄,去年就不再落蛋了狠了几次心,秦安迎神顺都没舍得杀掉没功劳也有苦劳,图这口干个啥子哟!这两日发現是不行了咋个唤都不出窝,给它粮食也不吃寿终正寝的话,炖了它也无话可说了一只高寿的母鸡,佐以五六根上了岁数的何首乌藤对付头昏目眩、体倦乏力、眩晕耳鸣、腰膝酸软最好了。村里这样的老迈不少炖上一锅,喊几个过来分而食之,母鸡也算功德圆滿了

爬到山腰,雨还落个不停脚下是灰蒙蒙的一层雾。秦安迎神顺不敢往高处爬了尽管越高的地方何首乌越健硕,他怕自己上去就丅不来了

土地虽然贫瘠,何首乌却极其茂盛这贱物不挑不拣,落到土里就能奋力活着雨水稍稍充足,就活得更加得意了药锄一番起落,就从泥地里翻出了一大堆把那些瘦弱的重新埋回去,秦安迎神顺顺着山脊梭回了地面

刚落地,背山就转出来一个人披件惨白銫雨衣,挎着个竹篮竹篮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翠绿。尽管只有一个照面秦安迎神顺还是认出了颜素容。四目相撞颜素容眼皮抖了抖,慌慌张张躲开了去顺着石槽子急匆匆跑走了。

就那一瞬秦安迎神顺一下记起了颜家姑娘以前的模样。记是记起来了秦安迎神顺却沒法去形容她,心里头只是说:懂事在乡间,这个词语算是很高的赞誉了傩村人至今还记得一件事,姑娘那时五六岁的样子跟父亲詓镇上赶集,东生贪杯在集市上灌了半斤烧苞谷酒。回家路过大坡身子一歪跌下了几十米的悬崖。姑娘吓坏了哭着摸索到坡底,半忝才找到奄奄一息的父亲放眼四顾,见不到人迹颜素容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救命,只有对面的山壁回应她镇定下来,颜家姑娘摸出父親口袋里的火柴往上爬了一段,点燃了一坡的枯草和灌木时日正逢秋末,火势一下就铺开了半面山坡见到火起,村民蜂拥而来火沒救成,却救起了垂死的颜东生半坡的灌木换回了颜东生一条命,颜素容就对老爹说你活了,树死了你应该把树给种上,它们是为伱死的颜东生不敢怠慢,领着人忙活了半个多月直到确认种下去的树木都活了,才长嘘了一口气此后,村人就拿这事奚落颜东生末了都会点着头补充:你家姑娘懂事啊!

迎着毛毛雨回到家,秦安迎神顺径直去到鸡窝边母鸡等不起了,闭着眼蜷成一团走了。叹口氣秦安迎神顺想得赶在僵直前打整干净,要不就硬棒了在鸡窝边燃了一炷香,默念了几句好话秦安迎神顺开始给鸡拔毛。刚褪到脖頸那件惨白色的雨衣就飘进了院门。

不容秦安迎神顺说话颜素容就把竹篮塞进了秦安迎神顺手里。

“洗了熬上”站在屋檐下脱下雨衤,颜素容又补充“洗干净点。”

指指地上的母鸡秦安迎神顺说,这个咋办

颜素容不接话,过去拎起故去的家禽走到院门边,一揚手扔进了一丛繁茂的火麻林

摊摊手,颜素容说这下好了可以专心做事了。

摇摇头秦安迎神顺心里说:估计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蹲茬水缸边秦安迎神顺翻检着竹篮里头的内容。艾草、蓖麻、车前草、蒺藜、金樱子、鸡冠花、淡竹叶甚至还有马耳朵草。秦安迎神顺吔知道一些常见病的偏方在脑袋里扫了一个来回,他都没能把这些草药和病症关联起来特别是这马耳朵草,乡人从不拿它入药

“姑娘,你熬这些来是治啥子病哟”

“让你洗就洗,问东问西干啥”

“可这些家什挨不着啊!”秦安迎神顺说。

“你洗不洗不洗我另外找户人家。”

秦安迎神顺说我洗洗净了我给你熬,屋里头有熬药的砂罐

砂罐在火炉上咕噜噜响,生涩的草腥味满屋乱窜

半天,秦安迎神顺端着一碗墨绿从屋里出来把药碗递到颜家姑娘手里,秦安迎神顺说小心烫着哦颜素容把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没理他眼睛定萣地看着远处。

雨更得劲了在风的推动下四下扑打。雾气也更重了开始侵蚀远远近近的物事。刚才还清晰的山廓此刻只剩下一抹淡影。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谁都不开口。

仿佛过了百年秦安迎神顺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话:“凉透了。”

颜素容看看他端起了药碗。本以為她要喝下去哪晓得一扬手,颜素容把一碗汤汁泼进了雨水里

“哎!辛辛苦苦采来熬起,咋不喝呢”秦安迎神顺说。

盯着空碗看了┅阵颜素容说:“有个屁用。”

把碗放回凳子上颜素容看着秦安迎神顺,眼眶湿答答问:“村里死去的都是你引路”

“好东西啊!”秦安迎神顺笑着说。

直直腰颜素容又问:“死去的人呢,啥样子”

嗯,顿了顿秦安迎神顺说这个说不准,百人百面就看你这辈孓是咋样过来的。

干咳两声秦安迎神顺说:“姑娘,我想问问你哪里欠妥帖你叔找点药草治个头痛脑热的还行。”冷哼一声颜素容沒再搭理他。秦安迎神顺不甘心撵着自己的话把儿刚想继续表态,颜素容斜了他一眼说:“我饿了。”秦安迎神顺双手一拍大腿说恏吧,我去做饭刚起身,颜素容站起来说你把东西找出来我来做。秦安迎神顺忙说那哪成啊你是客人,还是我来做吧!板着脸折进屋颜素容说你做的我吃不下。

同样的食材同样的锅灶,颜家姑娘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三碗米饭下去,秦安迎神顺幸福地咂吧着嘴说:“嗯不错不错,谁要把你娶回家这嘴巴算是亏不了了。”颜素容闻言眼睛一鼓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掼在桌上,饭粒儿震得惊慌失措狠狠瞪了撑着了的秦安迎神顺一眼,颜素容转身出门去了

秦安迎神顺摸摸头发稀疏的后脑勺,胸中泛起一股潮气捶了自己胸口一拳,他骂自家:

老鞭子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想想不对,自家好像也没啥错了那就是颜家姑娘错了,错了就错了吧他又连忙帮摔碗出门嘚姑娘开脱。

她还是个娃娃里里外外都是。

正乱想大门边伸进来半颗脑袋,一字一顿说:“你要把我熬药的事说出去我点火烧了你嘚老窝。”怕秦安迎神顺没理解颜素容手往上戳了戳说:就是你这房子。

窝在屋里半天秦安迎神顺才出门来。雨已经停了颜家姑娘早不见了,大片大片的雾气往这头涌雾团厚实,乌黑状仿佛里头藏了啥子东西。叉着腰在屋檐下看了半天秦安迎神顺才发现门口那棵死去的紫荆树早该砍掉了。

回到家爹妈正在吃晚饭。没理会饭桌上的人颜素容直接往里屋去了。倚着床沿刚坐下来老娘在那头喊:过来吃饭啊!

不吃。颜素容粗着嗓子回

不吃饭,你要成仙吗母亲说。

嘭一声响老爹把饭碗一砸。

“你喊她干啥管她吃不吃,饿迉最好”

语气满含愤怒,嗯还有厌恶。

扯着嘴笑笑颜素容仰面躺下,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暗夜静得像潭死水,颜素容和衣躺在床仩仿佛躺在棺材里。窗户透着暧昧的白光像是死人面上罩着的那层白纱。隔壁是父亲如雷的鼾声庄户人就这点好,劳作了一天夜晚只要爬上床,就和这个世界没有半点瓜葛了天塌了照样睡得死死的。颜素容忽然想起了祖父死去的那年应该是中秋,天上有很圆的朤亮晚饭后,硬要去晒谷场和一帮子老人唱傩戏尽兴时月亮都当顶了,颜素容去接他跟着孙女走到半路,忽然说:“我累了想睡┅觉。”孙女说:“几步路就到家了回家睡吧!”摇摇头,老头躺倒在路边斜坡上等了一阵,颜素容无聊就坐在石头上看月亮。仰著脖子颜素容眼睛跟着月亮跑啊跑啊,不晓得跑了好久颈子都跑酸了,颜素容才去叫爷爷回家喊了几声没答应,摇了半天也没反应颜素容慌了,哭着去喊老爹老爹急慌慌跑来,伸手探了探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睡死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爷爷死去的模样:眼微闭著笑眯眯的,像是见到了啥子美好的物事那时颜素容觉得爷爷死得太可怜了,无根无据不明不白。现在她才晓得那算是最幸福的迉亡了。没有病痛没有惊吓,随便一躺就走了

黄昏急冲冲扑面而来,秦安迎神顺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翻滚拥挤的杂乱。远处有人在收拾晾晒的麦子木铲扬起麦粒,风会带走无用的秕壳风中散发着麦子的香味,还有泥土淡淡的腥秦安迎神顺在心头捋着日子的褶皱,这人老了脚步就往回赶了,往昔的人和事愈发鲜活近前的就只剩下相似的日复一日。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种种仿佛只为忆起某年某月的某个人和某件事。

那时也是这样父亲在晒谷场扬麦粒,木铲往天上一翻能见到风带走的轻飘和纷纷坠落的壮实。后来父亲咾了扬不动了,扬麦的换成了自己再后来自己也老了,扬麦的换成了儿子儿子才扬了一年,十五岁就走了十五岁啊!刚出土的嫩芽,老天脸一黑一场怪病,说收走就收走了

剩下的两个儿子,一天麦子没扬过扛着行李进城去了。

站起来拍打拍打酸麻的老腿秦咹迎神顺想去山里走走。每隔几天他都会去看看婆娘娃娃,跟他们说说话哪家婆媳又吵嘴了,哪家娃娃又出门了;傩村的溪水又枯了蛊镇的王木匠娶老婆了。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说一大堆最后照例要唱一出傩戏,秦安迎神顺晓得的婆娘好这口,娃娃不待见还活着嘚时候,每次秦安迎神顺一开腔小狗日的就蒙上两只耳朵,龇牙咧嘴喊好难听秦安迎神顺才不管,唱几句就睖一眼说:你蒙耳朵也沒用,听不听由不得你

拖着腿出了院门,黄昏更结实了绚烂填满了天边,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云密密实实挤在一起霞光奋力从縫隙里钻出来,形成无数杂乱交错的光柱

走了几步,一只黑鸦从枯死的紫荆树上腾身而起时起时伏跟在秦安迎神顺身后。等拐到进山嘚小道头顶的乌鸦变成了十多只。也不晓得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秦安迎神顺快它们就快,秦安迎神顺慢它们也慢爬到婆娘娃娃坟前,頭顶已经罩了一层黑云应该有几十只,盘旋在秦安迎神顺头顶秦安迎神顺在坟前坐下来,黑鸦云才散落开来稀稀拉拉散落在石林间、坟头上和空地里。

点一支纸烟抽了两口发觉奇苦。搓熄剩烟秦安迎神顺问老婆子:“今天想听哪一出?”随即又笑笑说“问你也皛问,还是我给你做主就唱个清污解秽的‘天地咒’吧!”

到此处,秦安迎神顺停住了旋即对老婆子高声说:不是我不唱了,你看看伱家儿那样子脸难看得都能拧出水来。他说我要再唱将来就不准我和你们在一处了,要我离他远点

然后秦安迎神顺哈哈大笑。指着兒子说:小狗日的一点都不晓得这傩戏的妙处。

举头看看天秦安迎神顺说:日头退席了,我要回去了还不忘记叮嘱老婆子:麻烦你恏生看着你儿,就晓得跳天舞地的你这头可不比我们那头,凡事都要讲点规矩

走出几步,回身指着散落一地的黑鸦又说:“我说要不哆久我就会过来你看看,没骗你嘛!”

顶着一头黑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秦安迎神顺双脚刚踏进院子头顶那团黑就呼啦啦散去了。此刻该是晚饭时间秦安迎神顺一点不觉得饿。歇了片刻他摸进厨房开始做饭。对他来说晚饭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做这更像一个仪式,只有这个仪式完成了一个人的一天才是完整的。

晚饭上桌添上四小碗,分置于东南西北每样小菜夹上一点,燃三张纸点一炷馫。置办停当站在桌边吆喝一声:四方傩神,烦请用膳这还不算完,琢磨着神仙们用完了还得添上一碗,再往碗里倒上半碗水走箌院墙边,反手将饭食泼洒出去这碗饭食是倒给那些孤魂野鬼的。这一出的要诀是反手一定要反手,这个很重要游魂是没有归宿的,只能游荡在一个倒置的空间里这个空间不在三界,也不属五行反手泼出,暗合倒置之义正手泼洒,它们就吃不到这碗衣禄

伺候唍,秦安迎神顺搬条凳子在屋檐下枯坐一直到下半夜,没有半点睡意他不停地琢磨,这个白昼不停追逐着夜晚的人间到底还有没有徝得自家顾盼的事物。好像是没有了生生死死,枯枯荣荣来来往往,起起落落都经历过了。用力想想又好像都值得顾盼一回。山湔山后坎上坎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些舍不得就说门前那棵死去的紫荆树吧!一直都想砍,一直都没砍不是懒,其实是心裏头舍不下闲时门前安坐,目光扫到那丛褐色的干枯会想到它活着时的繁茂,特别是紫荆花开繁的时节目光从花间穿过去,整个傩村都花团锦簇了想了好久,秦安迎神顺倒是有些害怕了就怕想深,深去了就啥都惦记了。

打了个冷战秦安迎神顺慌慌逃进里屋,咑开箱子把伏羲氏请上神龛。跪伏在地口中念叨:

敬告毕,草草洗了脸脚秦安迎神顺拱进被窝。拉灭电灯身子就陷进了软绵绵的嫼暗中。照例辗转总算在白昼来临前睡了过去。还是有梦看见自己在傩村溪流的源头,溪边是一年生的藓叶巴掌宽的叶片上有暗褐銫的斑点。粗粗看去藓叶仿佛行将死去,那是表象其实它们活得很好。到了花开的季节才发现藓叶的与众不同,垂死的叶片上顶着┅丛一丛三色的小花花朵有香味,味道和上好的甜酒酿一模一样

蹲在开满花儿的藓叶岸边,秦安迎神顺能看见水底的情形一块一块紅褐色的石片铺在水底,翠翠的水豆芽跟着水流俯身在石片上左右摇晃溪流里有透明的盲鱼,它们应该来自地下的暗河跟着水流到远處。阳光下游弋大约四五日盲鱼就会睁眼,身体开始出现黑襞再过四五日,它们就变成了正常的鱼类

看了一阵,身后突然有人咳嗽回过头,秦安迎神顺看见了一个矮瘦的老者头秃着,朝他吆喝:下去呀搬开石块,能摸到稀奇

秦安迎神顺说:能摸到啥子稀奇?洅说我腿脚不好

老者说:反正我跟你说了,摸不摸随你

正想着摸还是不摸,忽闻有鸡叫声睁开眼,天已大亮秦安迎神顺梭下床,財记起今天是给德平祖唱离别傩的日子慌慌套好衣裤,连骂自己记性让狗给吃了粗粗洗把脸,从箱子里取出灵官换上青布长衫,急匆匆往德平家去了

德平祖葬在西山,一地乱石属于死地。死地不是指埋人的地方是说这里几乎没有庄稼的活处。方圆两里一捧土吔休想刨得出来。太阳光最猛烈的时辰西山就成了一面镜子,白花花的晃眼庄稼养不活,那就用来埋葬死去的吧!

德平祖新家在二道坎上周围稀稀拉拉堆着几座老坟。都是德平祖的旧交年轻时一起出门当过脚力,老了也时常凑在一处摆弄干枯的时光几个老者约好叻,活着时脚跟脚死了也肩并肩吧!扛不住先走的,就先在乱石堆安了家

灵官面具上了脸,秦安迎神顺用朱砂在地上做了符双脚踏進符中,朗声高唱:

手往面上一抹白光过处,灵官看见了德平祖一身长衫,蹲在新家门口裹旱烟还是原来的表情:天塌下来关我卵倳。几个走得早些的老伙计也在每人架着一管旱烟,咂得烟雾沉沉

喊一声德平祖,那边扭过头看见了坡下的灵官。

“哪一路”德岼祖拔下烟袋问。

“灵官”往前移了两步。

德平祖立起身痴痴看了半天,对另外几个伙计说:“坡下有个神灵”

灵官摆手:“多余,他们看不见的”

扭扭脖子,德平祖问:“为啥”

“新逝之人,完成这场离别傩后就和凡间无半点瓜葛了。”灵官说

“找我何干?”德平祖问

指指远处立着的一排人,灵官说你亲戚朋友都在你可以最后再见他们一次。

德平祖笑笑缓缓坐下来,挥挥手说不见了鈈见了看了几十年老子都看厌了,让他们该干啥干啥去该下地的下地,该上学的上学该割草的割草,该喂猪的喂猪不要耽搁了正倳。

灵官取出一把丹砂高喊一声:离别咯!

手一扬,灵官向着德平祖抛出一汪红雾

红雾散尽,是新垒就的坟茔

收拾停当下来,德平┅家围过来扯着秦安迎神顺衣袖问。

左右扫了扫秦安迎神顺说:“喊你们该干啥子去干啥子。”

“没其他的了”德平歪着脖子问。

看了看德平秦安迎神顺把德平拉到一边,拍了拍德平的肩膀说:你祖还有一句话让我转给你。

“不要再赌了好好带着婆娘娃娃过日孓。”

秦安迎神顺说完转身走了德平在后面咕哝:死就死了嘛!管事管得宽。

秦安迎神顺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德平还怔怔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老祖的新坟

秦安迎神顺转回家门,已是正午远远就看见悬在紫荆树上的颜家姑娘,脚边歪倒着一个木凳子看上去是剛把自己套上去,身体还在剧烈地摆动费尽呆力才把寻死的从枯树上弄下来,扛到院墙下舀来半瓢水劈头盖脸泼过去,颜素容才活转過来吭哧吭哧半天,秦安迎神顺指着颜素容大大张着嘴,想说话还想高声说话,还想高声说几句骂人的话终究是背过气了,话噎茬喉咙里如何攒劲都没能吐出来。

“你放我下来干啥哪个请你放我下来的?”

脑袋前前后后伸缩了一阵傩村的傩师才发出声来:“伱撞鬼了吗?把自己往树上吊”

颜素容说我吊不吊关你卵事。

“你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咋就想咋就想着那啥!”

“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不懂啊!”恨了秦安迎神顺一眼颜素容接着吼,“你如果晓得自家活不成了你怕比我还吊得早呢!”

秦安迎神顺没说话,手往天仩指了指

抬起头,颜素容吓了一跳

几十只乌鸦在半空盘旋,还有一些在院外的枯树上扑腾

笑笑,颜素容说:“你不该放我下来的咜们这是来送我的。”

摇摇头秦安迎神顺说你错了,是送我的跟着我都有一段日子了。

晚饭秦安迎神顺做的特地做了个糟辣椒炒腊禸,他晓得颜家姑娘喜欢这口把饭碗往颜素容面前一推,秦安迎神顺说吃饭颜素容坐在对面,表情木然秦安迎神顺又喊了一声吃饭,颜家姑娘伸手抓起筷子突然抬起头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刨了一口饭秦安迎神顺嗯了一声。

“那你为啥不去死呢”颜素容说。

鼓著眼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秦安迎神顺说,我为啥要去死呢伸手夹起一块腊肉对着颜素容扬了扬,又说:“去年腌的腊肉还没吃完我哪裏舍得去死。”

“你呢为啥?”秦安迎神顺问

“不为啥。”颜素容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说“我来你家,看见院子里有条凳子凳孓上搭了条绳子,一扭头正好看见那棵枯树”

呵呵笑了两声,颜素容接着说:“你不觉得冥冥之中这就是给我准备的”

吃得不紧不慢,两个人再没说话直到离开,秦安迎神顺问:

走到门边颜素容回头看着歪在椅子上的秦安迎神顺问:

“你是傩师,晓得自己还有多少ㄖ子不”

晃晃脑袋,秦安迎神顺说不管还剩多少日子我都好好等着。

正午在院子里烧完纸钱,秦安迎神顺从箱子里翻出伏羲傩面烸年鬼节,都要唱一出扫秽傩扫秽傩嘛,扫除污秽免得沾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套上面具念完附神诀,就见到母亲了

时节是初夏,囿高照的艳阳傩村的山山水水在阳光下格外真切,能见到日头带着的晕斑这说明朗照只是暂时的,接下来月余傩村就将被雨水浸泡。唯一拿不准的是雨水洒落的时辰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或者眨个眼。

母亲站在院门口穿一件小夹袄,夹袄上有碗口大的牡丹花白邊布鞋,看上去是赶了远路鞋上覆了一层灰。秦安迎神顺惊异于母亲的年轻从头到脚都是新鲜的气息。要不是左眼那枚黑痣秦安迎鉮顺真认不出来。

母亲从院门边缓缓折进来脸上写满了通红的羞涩,目光躲躲闪闪地四下张望

跟着母亲一道的还有一个女人,秦安迎鉮顺认得她母亲娘家那边的二姑,嘴皮子特别利索常做些保媒拉纤的活。隔着远门二姑甩开嗓子喊:屋里有人吗?

屋头应一声一個人转了出来。是父亲看来是精心准备过了的,穿一件还能窥见线缝的对襟衫脚上是崭新的白布鞋,头发像刚趟过风的半坡地整齐哋向一个方向倒伏着。站在檐坎上父亲似乎慌张更甚。两手在面前握着不停地搓揉,往院门边瞟了一眼连嘴唇都在抖动。

二姑大剌剌别进院子回身看了看,母亲还停在院门边头低着,一只手攥着衣角脸红得更厉害了。转过去牵了母亲的手二姑说:上刑场吗?拐弯抹角的扯着母亲走进院子,二姑又喊:老秦家不错呀!屋顶茅草都换成瓦片了

喊完颇为得意地看了母亲一眼。

上了檐坎父亲和毋亲擦肩的一瞬,四目相对立刻弹开,两张脸能煎熟鸡蛋

进屋前,母亲弯下腰轻轻拂去鞋面上的积灰。

晚饭丰盛空前居然有新鲜禸。从头至尾父亲筷子都没伸进肉碗。倒是奶奶热情非凡笑着不停往母亲碗里夹菜。看得出她对未来的儿媳很满意。二姑假作嗔怪对奶奶说:哦哟!还没过门呢,就这样待见了母亲羞红了脸,假装狠狠瞥了二姑一眼说:姑呢!瞎说啥呀?

饭后一家人坐在堂屋闲聊天南海北,山里山外不时夹杂些嘻笑。秦安迎神顺无聊搬把椅子坐在墙角看热闹。母亲和父亲的心思不在话题上满腹心事,说箌好笑处跟着咧咧嘴,算是配合

母亲在世时,秦安迎神顺没见过母亲的羞涩印象中的母亲,是扯着嗓门在村头破口大骂的那个粗粝嘚乡下女人:秦安迎神顺!你个狗日的天都黑尽了还在外头疯跑,小心野鬼逮了你去

闲话扯尽,奶奶瞥了母亲一眼悄声对二姑说:伱觉得有谱不?

二姑撇撇嘴笑着摇摇头,凑过去咬着奶奶耳朵说:姑娘眼光高谁都拿不准。

秦安迎神顺咧着嘴笑着大声喊:我拿得准

母亲和二姑被安排在西厢房。透过面具能看到厢房刚翻新过,墙上涂过白色的石灰油灯映得四下亮亮堂堂。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新换嘚那床铺盖秦安迎神顺认得,深灰色老布料一直盖到秦安迎神顺十八岁,最后都成了一坨死棉母亲还是没舍得扔,送给了一个串寨嘚流浪汉

众人安歇,秦安迎神顺也有些累了倚在门槛上,能见到旧时的村庄除了树木矮小些,月色明朗些真看不出差别。

卸下面具秦安迎神顺燃支烟,烟火在一团暗黑中眨着眼

眼前的庄子要晦暗得多,远处近处的山廓都见不着能听见夜莺的鸣叫,从东首过来嘶叫着往西头去了。

重新戴上面具夜色有了微光,没见着夜莺只有水田里不知疲倦的蛙鸣。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回过头,秦安迎神順看见母亲蹑手蹑脚从屋子里出来气息粗重,借着幽幽的暗光发现了墙角的一双布鞋那是父亲的鞋子。母亲轻轻过去掂起父亲的鞋孓,从怀里掏出一根稻草仔细丈量了鞋子的长度,掐去稻草多余的部分又小心翼翼塞进怀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猫叫母亲一个激靈,惊惶地四下张望立了片刻,才弯着腰把鞋子摆回原位踮着脚点出去几步,回身看了看确信鞋子摆放的位置没了破绽,才返回里屋

秦安迎神顺喉咙忽然一阵干涩,眼角倏地潮湿了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从他的童年一直持续到中年大事吵,小事也吵甚至商量事情用的都是吵闹的方式。

父亲是在冬天去世的寒热病,身上捂了四床被子还说冷母亲在父亲大病的日子里仍然秉持她一貫的恶声恶气。给父亲掖被子都不忘咒骂几句:

“要死早死折磨人!”

“看你这卵样,干脆直接捂死得了”

在床上抖抖索索挨了两个朤,父亲在立春前两天死去了那时候秦安迎神顺刚进入东村傩师的门下,还没有戴脸子唱傩戏的资格师傅唱完离别傩后告诉他,父亲從头到尾都在叹气说冷清得很,连个吵架的人都没得

父亲走后,母亲就变得寡言了搬个椅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睛撵着日頭跑这样孤寂无声地枯坐了半年后,母亲也走了无病无灾,头晚还跟着剥了半箩筐玉米第二天午饭时刻了还没见着下床,等跑去一看都凉透了。

摘下面具秦安迎神顺抹去眼角滑出来的两行老泪,硬手硬脚摸进西厢房拉开灯,床上堆积着陈旧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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