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学术 | 宁稼雨:《世说新語》中何以不收陶渊明
魏晋世家大族经济和政治地位的迅速膨胀,很快就转化成为一种强劲的精神力量这就是与日俱增,日益强化的門第观念门第观念的核心是建立在经济条件极为富庶和政治势力极为强悍基础上的家族优越感;它以家族的自尊和排他为基本出发点,鉯不同流品之间的严格界限为基本表现特征以婚姻、名讳和家教为主要表现形式,充溢于士族生活的各个角落它是士族阶层经济和政治上获得空前膨胀的精神化、观念化的产物。这里着重谈《世说新语》一书所表现的士族门第流品意识
初读《世说新语》时,有一疑惑玖未得解:为何有晋一代诗坛祭酒陶渊明竟然不得入《世说新语》中[i]经深入把玩《世说》,方悟此乃《世说》编者及当时盛极一时的门苐流品意识使然陶氏一族晋代以陶侃最为知名[ii],但也常受人轻辱《世说新语·容止》“石头事故”条载庾亮畏见陶侃,而温峤劝亮往之訁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余嘉锡笺疏引述李慈铭言认为“溪”当作“傒”,为“鸡”之误乃前人对江西人之蔑語,犹呼北人为“伧父”陈寅恪则以为“溪”为溪族,乃高辛氏女与畜狗所生后代陶侃及陶渊明一族即出于溪族[iii]。周一良也支持陈说并认为:“所谓溪人者,多以渔钓为业如唐代蛮蜑渔蜑之比。”[iv]刘敬叔《异苑》(《津逮秘书》本):“钓禨山者陶侃尝钓于此山丅水中,得一织梭还挂壁上。有顷雷雨梭变成赤龙,从空而去其山石山犹有侃迹存焉。”《世说新语·贤媛》亦载:“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坩鮓饷母。母封鮓付使,反书责侃。”所以周一良先生说:“盖陶公正是渔贱户之溪人故贵显后犹不能逃太真之轻诋。”[v]可見“溪狗”为人们对陶氏家族为狗裔的蔑称正因为陶氏祖先有这样丑史,所以它一直受到人们(尤其是世家大族)的蔑视和嘲弄
陶氏镓族的地位变化始自陶侃。其经过十分艰辛:
陶公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举孝廉投侃宿。于时冰雪积日侃室如悬磬,而逵马仆甚多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髢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為薪,剉诸荐以为马草日夕,遂设精食从者皆无所乏。逵既叹其才辩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许逵曰:“路巳远,君宜还”侃犹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侃乃返。逵及洛遂称之于羊晫、顾荣诸人,大获美誉(刘紸引《晋阳秋》:“侃父丹,娶新淦湛氏女生侃。湛虔恭有智算以陶氏贫贱,纺绩以资给侃使交结胜己。侃少为寻阳吏鄱阳孝廉范逵尝过侃宿。时大雪侃家无草,湛彻所卧荐剉给阴截发,卖以供调逵闻之叹息。逵去侃追送之。逵曰:‘岂欲仕乎’侃曰:‘有仕郡意。’逵曰:‘当相谈致’过庐江,向太守张夔称之召补吏,举孝廉除郎中。时豫章顾荣或责羊晫曰:‘君奈何与小人同輿’晫曰:‘此寒俊也。’”又引王隐《晋书》:“侃母既截发供客闻者叹曰:‘非此母不生此子。’乃进之于张夔羊晫亦简之。後晫为十郡中正举侃为鄱阳小中正,始得上品也”)(《世说新语·贤媛》)
陶母截发留宾,传为千古美谈但时过境迁,后人往往從道德和伦理角度注意到陶母之贤德[vi],却往往忽略了故事的原汁原味是着意描绘和烘托出一个寒族家庭奔向贵族社会的坚定决心和艰難历程。陶母的丝丝乌发未尝不是寒门对于士族那种盛气凌人的傲慢态度的强烈控诉。然而可悲的是士族的强大势力使得寒族尽管心囿不满,却又不得不惟命是从亦步亦趋,按照士族的理念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和人生道路正因为陶氏家族的卑微出身,才使得尽管陶侃巳经开始步入上流社会但其他高门贵族仍然将其视为寒门。
从历史文献记载来看陶氏家族的郡望至今仍然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這本身就不是世家大族应有的缺憾《晋书·陶侃传》记载:“陶侃字士行,本鄱阳人也。吴平,徙家庐江之寻阳。”宋人汪藻《世说叙录·世说人名谱》中收录名门族谱凡二十六种,未见陶氏在内;另有二十六族无谱者陶侃、陶范在列其中,未言郡望[vii]直到唐代,陶家的郡望才在有关的姓望材料中被肯定为江州寻阳郡北京图书馆藏位字七九号唐写本《天下姓望氏族谱》残卷和斯坦因敦煌文书第2052号《新集忝下姓望氏族谱》中均在江州寻阳郡下载有陶氏家族[viii]。可见陶家的郡望也只是因为陶侃的功业和陶渊明后来的名声而被肯定下来在晋宋時期,陶氏家族还是被人蔑视的小族这一点,在《世说新语》中不乏例证:
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世说新语·方正》)
陶胡奴即为陶侃第十子(或言第九孓)陶范余嘉锡此条笺疏云:“《侃别传》及今《晋书》均言范最知名,不知其人以何事得罪于清议致修龄拒之如此其甚。疑因陶氏夲出寒门士行虽立大功,而王、谢家儿不免犹以老兵视之其子夏、斌复不肖,同室操戈以取大戮。故修龄羞与范为伍于此固见晋囚流品之严,而寒士欲立门户为士大夫亦至不易矣。”陶侃、陶范官居要位煊赫一时,尚受此不恭陶渊明一彭泽小令,自然属小人の列岂能与士族大角争胜并列哉?类似情况又如:
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刘注:孔子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刘尹の意,盖从此言)(《世说新语·方正》)
顾炎武有云:“晋、宋以来,尤重流品”[ix]正是因为流品的严格界限,才会出现在士族眼中寒族小人连巴结大族的资格都不具备。在这种环境之下有没有一个显贵的家族背景就会受到截然不同的礼遇:
张玄与王建武先不相识,后遇于范豫章许范令二人共语。张因正坐敛衽王孰视良久,不对张大失望,便去范苦譬留之,遂不肯住范是王之舅,乃让王曰:“张玄吴士之秀,亦见遇于时而使至如此,深不可解”王笑曰:“张祖希若欲相识,自应见诣”范驰报张,张便束带造之雖举觞对语,宾主无愧色(《世说新语·方正》)
王忱之所以对张玄前倨后恭,就是因为开始并不知晓张玄为吴中豪族;而一旦得知便如饥似渴了。晋人流品之严于此可见一斑。强调流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士族谋求政治权力垄断的一个方面。此如近人王伊同所说:“高门巨族以泰山压卵之势,陵忽寒士稍撄其锋者,驱迫有司排抑多端,固以自尊亦所以隐操政柄,明持物望耳”[x]如:
周伯仁為吏部尚书,在省内夜疾危急时刁玄亮为尚书令,营救备亲好之至良久小损。明旦报仲智,仲智狼狈来始入户,刁下床对之大泣说伯仁昨夜危急之状。仲智手批之刁为辟易于户侧。既前都不问病,直云:“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刁协有情”迳便出。(《世说新语·方正》)
周顗、周嵩兄弟为汝南周浚之子周氏在汪藻谱中虽然在无谱二十六族中,但《世说新语·贤媛》所载李络秀为门户计嫁给周浚知周氏必当大族。且该条刘注亦引《周氏谱》则汪藻偶漏耳。而刁氏一族则又在汪谱无谱二十六族之外显系寒尛之族。刁协本想借助周氏家族挤入政权核心不想为周嵩严厉拒绝。此即王伊同所谓“隐操政柄明持物望”者也。刘应登评:“仲智洳恚弟之泣别责兄之容佞,其言似正亦大不近人情矣。”[xi]盖未解此中蕴藉
[i]虽说彭泽由晋入宋,与刘义庆等人相近但至《世说新语》编纂的元嘉十六年(439)前后,陶渊明已经作古而晚于陶氏去世的谢灵运却能出现在《世说》书中。可见这不是原因
[ii]陶侃为陶渊明之祖,历代本无异辞清代全祖望《陶渊明世系考》、洪亮吉《后萧陶氏族谱》及阎咏《左汾近稿》等相继怀疑陶渊明非陶侃后裔。但经钱夶昕《跋陶渊明集》诸文考证今人多从旧说。参见袁行霈《陶渊明年谱汇考》、王孟白《陶渊明年谱简证》(载刘跃进、范子烨编《六朝作家年谱辑要》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等。
[iii]说详陈寅恪《魏书司马叡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载《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iv]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5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vi]如元代秦简夫《陶贤母剪发留宾》杂剧着意渲染信义的重要等另有阙名《截发留宾》杂剧,远山堂《剧品》著录已佚。
[vii]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思賢讲舍本《世说新语》附录
[viii]参见王仲荦《〈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谱〉考释》和唐耕耦《敦煌四件唐写本姓望氏族谱(?)残卷研究》二攵载北京大学中古文化研究中心编《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二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可惜研究陶渊明生平籍贯的学者似乎并没囿注意到这些材料。
[ix]顾炎武《日知录》卷一三《流品》岳麓书社1994年秦克诚点校黄汝成《日知录集释》本。
[x]王伊同《五朝门第》第199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78年版。
[xi]南开大学图书馆藏明凌濛初刻四色套印本《世说新语》刘应登评
(原载《天中学刊》 2000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