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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我的评论严沁《流星的眼泪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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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沁《流星的眼泪在飞》
 第一章早上十时,顾希仁已坐在他那气派稳健的办公室里,阅读秘书为他预备好的财经资料。他,五十六岁,永昌投资及地产公司的最大股东兼董事长,是个勤俭而低调的生意人,跟那些新兴富豪的夸张、高调,完全不同,他只默默地经营着越来越好的事业。他看来不像生意人,反而更像读书人,那天生的书卷味令文质彬彬的他更具气质。房门轻响,进来的是人事总监,跟在他后面的是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顾希仁眼前一亮,对年轻人的印象十分好,他恍如看见自己当年的影子。“殷传宗,”人事总监介绍,“新聘请的会计经理。”希仁再一次从头到脚打量一下殷传宗。很现代的年轻精英,却有个传统的名字。希仁不自觉的微笑起来。“好,好,非常好,”他由衷的,“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做老板的很少这么客气谦虚,殷传宗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带新职员给老板认识也不过是循例工作,他们离开后,希仁很感兴趣的找出殷传宗的资料来看。殷传宗,二十七岁,一九六五年生,父母资料俱不详。香港大学毕业,出身于保良局。希仁有些怀疑,人事部怎会请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做会计经理?他们公司进出的账目很巨大,如果—-他的眉心松开。不会有如果,连他一看就喜欢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必有优胜于他人的特殊才能。他该相信人事总监的能力。二十七岁,和家杰——他的独子同年,莫名的好感令他放弃追问殷传宗的来历。用人不疑,这是他的宗旨。中午,他的私人厨子替他烧了清淡的小菜,就在办公室后面的私人小饭厅用餐。家杰有时来陪他,但今天家杰去投标一幅地,赶不及回来,他便独自用膳。膳后,与妻子李曼宁在电话里闲聊几句家常,便又回到办公室里。他年纪不老,正当壮年,却有一种上一代人处事的作风,他是个不追赶时代潮流的人。三点过一些,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顾家杰回来。“我赢了。”家杰喜形于色,“我以原定的价钱顺利的投到那幅地,值得庆祝。”希仁点头微笑。对财富,他已下再那么热衷,多几亿,少几亿,完全不影响他的生活。他的目的是培养家杰——他的独子,能完全独当一面的继承他的事业。“整个发展的计划书已弄好,现在各部门正分头进行,我一定要它成为香港最新型、最现代化的社区。”希仁很满意。家杰在史丹佛建筑系毕业,又修了两年商业管理,是真材实料的接棒人。儿子虽然有点浮躁,有点自视过高,但他始终年轻。他们这样富裕的家世,家杰难免有点骄傲。然而,家杰是能干的,学成回来后的三年内,有几单生意都做得不错。经验虽略嫌下足,但有的是时间。整盘生意将来都会交给他。家杰并没有跟他一起回家,带着自己一班手下去庆功了。活泼好动的家杰与他个性并不相同,甚至不像曼宁,或者新一代的年轻人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对家杰是宠——一种慈父对儿子的骄纵。他骄纵得起,他有这条件、背景。每年,香港都选出百名富豪,他虽然没有上榜,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财富比许多上榜的人殷实许多。他的低调保守,就是这样。深水湾的独立花园洋房并不惹人注目,就算室内布置,他也选朴实而清雅的,这才适合他与曼宁的个性。他们的晚餐是吃斋,这是曼宁的习惯。三十年来,曼宁专心向佛,茹素已久。本来希仁并不习惯,渐渐的也爱上素食。素食能令他征战商场后,内心得到宁静。“家杰又不回来吃晚餐。”母亲曼宁抱怨。“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不可能永远在我们身边。”希仁笑。“家杰就是不爱回家,也不亲近我,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别抱怨。裙脚仔不会有出息。”“只好等家仪留学回来,”曼宁摇头,“希望家仪别像哥哥,只重事业。”“家仪从小就是你的乖女儿、好女儿,放心,她跟你最贴心。”曼宁笑了。她比希仁小一岁,脸上依然有着昔日的清秀美丽。她是个心肠好、又仁慈、又温婉的女人,思想保守,唯一的希望只不过是父慈子孝,她是个满足的快乐妇人。“新请了个会计经理,和家杰同年。”不知为甚么他突然提起来。“哦——很特别?”曼宁意外。他们在家中绝少谈公事,谈生意。“不知道为甚么——”希仁抚弄着眉心,“很有好感,觉得他像当年的自己。”“如果真材实料,就不妨提拔一下。”曼宁说,“难得有一见令你生好感的人。”管家把一具无线电话送过来。“大小姐长途电话。”管家轻声说。家仪,母亲心头最疼惜的宝贝女儿。曼宁已沉醉于与家仪聊天的快乐中,她问女儿的上课情形,问女儿的生活细节,又怕她吃不好,又怕她穿不暖,更担心她的安危。“妈咪,如果我学校还不安全的话,美国再也找不到安全的校园了。”家仪就读的,是曼宁亲自去美国各大学校园巡视一周后,千挑万选出来的卫斯理女子大学。这是当年蒋介石夫人宋美龄,也是当今美国总统夫人喜拉莉克林顿的母校,更是许多美国及世界各国“名门望族”的千金们最爱进的贵族学校,连香港船王的孙女也是家仪同学。“真想让管家卢太去陪你。”“千万不可。我不想变成波上顿电视台访问的对象。”“甚么意思?”“今年有个一年级生的父亲是韩国首富,她家派了管家、司机、厨子来陪她,在学校旁边买间大屋住,轰动整个波士顿校园区,电视台访问了她。”“这——也没甚么,我们也做得到。”“千万不可,千万不可。那韩国同学在学校变成生人勿近的异类人物,我才不要。”“你这孩子。”“我会自己保重。你不是说要我在美国学习独立吗?我很好,也学会开车。妈咪,暑假回来带你游车河。”放下家仪的电话,看见希仁已上楼回卧室了。他是个生活极规律的人,每天按时上床,从来不在晚间应酬。正预备上楼,管家卢太带来希仁的弟媳妇江心月,她提着一个食物篮。“大嫂,给你们送宵夜来。”江心月满脸笑容,“我亲自弄干净的燕窝。”“下次别这样,哪能劳烦你亲自动手?”“没关系,反正我总是闲着。”她四处张望一下,“大倌呢?”大倌是江心月对家杰的昵称。“还没回来,找他有事?”“不不不,大倌爱吃我做的鲍鱼,特地送来给他吃。”“你太客气了,大家自己人,不必这样。”“大嫂,这么多年,大哥和你们对我的照顾,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自德仁去世后——”“别提不开心的事了。”曼宁永远菩萨心肠,虽然她并不喜欢江心月这弟媳妇,但念在一场亲戚,她总是有求必应。“心月,是不是你……有甚么事?”“是这样的,我住的那区环境越来越杂,治安日差,我想—-”“好吧。你去找适合的房子,找到便告诉我,这是小事。”谢谢大嫂,谢谢大嫂。旧房子卖了的钱我会还给你们。“不用了,你留着做家用。”曼宁上楼休息,留下江心月独自等候家杰。她和家杰的感情特别好,因为曼宁生下家杰后,身体一度极差,是心月把家杰带大的。那时心月住在这儿,每天从早到晚,非常专心的服侍和照顾家杰,把家杰当成亲生儿子般。曼宁很感激,对心月也就有求必应了。她不知道心月等到多晚,家杰也没有提及。反正心月送东西来已是惯常事,谁也没放在心上。顾家自然下缺任何进补食品,然心月也是一番心意。家杰正在开会,突接心月的电话。“家杰,我是心月婶。”心月低声下气,“我急需要一笔钱,不是很多,十五至二十万——”“我叫人给你送去。”家杰二话不说就收线。但他皱紧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会后,他吩咐秘书:“心月婶的电话不要再接给找,尤其开会时。她要什么,酝情办理。”秘书只好点头。顾家杰虽然只是副总经理,有时比大老板顾希仁还凶还严。顾家杰,并不习惯江心月的婆婆妈妈和刻意的巴结讨好。他知道心说心月很疼他,真心对他好,却嫌她烦。无端端的随时来个电话,又不是甚么重要事,他难以忍受。他让秘书替他送二十万给心月,并吩咐“别让老爸知道”。他很明白,父亲每月送给心月的家用实在也不少。心月自己倒没什么,她那同居男人魏孝全总给人烦厌的感觉。那男人好赌,心月要额外的钱怕也是让那男人赌掉了。那魏孝全整整比心月小十岁。回到公事上,家杰是快乐的。他那新型的社区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消息才在报纸上发表,许多好的反应已热烈的从电话传回来。他对自己满怀信心。正准备打电话给艾灵——他的现任女朋友,一个高大轩昂、神色诚恳、正派的年轻人轻叩他房门。“请进。”他呆怔一下,“甚么人?”“我是新来的会计经理殷传宗。”陌生人说。“哦——有事?”家杰望着他。“在新社区发展计划的预算中,我发现有一点不妥,如用另一种方式计算,可替公司节省至少一亿。请过目。”家杰眼睛一亮,立刻对这新会计经理另眼相看。他看过殷传宗送上的新资料,想了一阵,点点头。“我会再研究研究。”他十分满意。刚上班就替公司省钱,这种伙计难求。“你先回去,我会把结果通知你—你是……”“殷传宗。”他含笑而退。家杰记住了这名字,对他极有好感。第二天,会计师把殷传宗建议的计算方式研究过后,大为赞赏。“家杰,公司里有这样的人材是你们的福气。”会计师笑,“要撬他跳槽呢。”家杰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希仁又意外又高兴,谁说这不是公司的福气?“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会弄错?是谁做的预算?”希仁问。全组人做的。算了,也不必追究,反正殷传宗已替我们纠正。”“这么说来,以前可能花了许多冤枉钱。”“我们总在赚钱,就算是少赚些好了。”家杰笑,“我想给他一笔奖金。”“对对,这样的人材,我们要好好留下来!”希仁沉思,“真想知道他是甚么人介绍来的。”只是心血来潮,希仁真的召来人事总监问个明白。“没有人介绍。”人事总监有点惶恐,“我见他是个人材—是否有问题?三个月试用期还没满,可以解雇。”“没有问题,”希仁把殷传宗替公司节省了大笔钱的事说了一遍,“只是好奇。”“我见他一表人材,又沉实可靠,再加上他大学敦授给他最好的推荐信,才大胆用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很好,很好。做得好。”希仁靠在椅背上微笑。真是个难得的年轻人,家仪能找到这样一个男朋友就好了。家仪?怎么想到家仪身上呢?家仪,还有一个月就放暑假回来。这孩子活泼热情,她在,家里热闹多了。家杰的内线电话接进来。“爸,中午不陪你吃饭,我约了殷传宗,想跟他谈谈。”他说。“约他为甚么不约我?”希仁问。“你从不吃外面的东西—你也想见他?”“为何不来我这儿吃家常菜?”希仁提议。“好—太好。”家杰半开玩笑,“只是怕他受宠若惊。”从来没有任何职员被邀请进希仁的私人小餐厅,连英国人总经理连能都不曾。家杰把殷传宗带进来,他保持着适度的微笑,不亢不卑的斯文有礼。三个人坐在小圆枱上。“你做得很好,传宗。”希仁说。他很自然的唤他名字。“只是分内的事。”他笑答。在两个老板面前,他挥洒自如,完全没有半丝勉强、紧张。他自然得就好像和自己家人进膳一般。“以前你在哪里工作?”家杰问。“银行。”他说了一间美资银行的名字,“也是做会计方面的工作。”“怎么会来我们这儿?“传宗坦然笑起来,那笑容真像阳光满天。“薪金好的多,”他说,“而且我想这儿工作会比银行灵活些,我喜欢挑战。”希仁不说话,一直用欣赏的眼光望着他。“满意新工作吗?”家杰问。“很好。”他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以后能做些非会计方面的工作,譬如跟你学习怎样投标,怎样计划,怎样做生意。”“有机会,一定有机会。”希仁先点头。家杰有点意外。希仁的作风一向保守稳健,不会轻易答应人任何事。“这次你替公司立了大功,希望能继续保持紧密美好的合作。”家杰说。传宗只是点头,没有任何话语。他是个不多话而积极工作的人,生活非常健康,不烟不酒,没有不良嗜好,逢星期天去教堂。女朋友李嘉文,是大学同学,没有如火烧般的激情,却如小溪中的两尾鱼,自然融洽的相伴而行。该属于现代年轻人中的“罕见动物”类,该受保护。下班回家,在他那层五百尺的公寓里,他为自己弄晚餐,很简单的食物,蒸一条鱼或煎片牛扒,再炒碟菜,已是他丰富的晚餐。对于生活,他从下挑剔,也不讲究。自食其力,活得自然就是了。自小长大的环境令他没有太大野心。对目前,他已相当满意。开始懂人事后,他一直在保良局长大,能温饱,也有受教育的机会,但温情亲情却欠奉。他有一位认领的养母,是个哑巴,每个月见一次,感情不是很密切,却也颇牵挂,到底从小见到大的。他还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养母最近身体不好,回汕头乡下休养,他每个月总寄点钱去以表心意。香港人嘛!钱可以代表很多事。哑巴养母是打住家工的,是那种白衫黑裤梳起不嫁的。他没问过养母领养他的原因(问了她也不能答),不外是古老女人想有点精神寄托。养母不识字,只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殷传宗。但那个殷字,也许笔划太多,她总写不好,看来像另一个字。又是月尾,也该寄钱给养母了。养母有个很乡下的名字,叫陈冬妹,大概因为她是冬天出世的女儿吧。在看信报,门铃响起。嘉文,只有她,这小屋的唯一客人。嘉文在洋行里做行政主任,很现代化的女孩子,却有一张十分秀气的古典脸孔,尤其笑起来右边面颊上的梨涡,十分引人。“给你送水鱼汤,妈妈炖的。”她愉快的说。“叫我去就行了,不敢劳烦。”“人都来了,想赶我走?”“哪儿敢?”他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他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替公司改正一个预算上的错误,公司给我十万元奖金,有没有兴趣去旅行?”她眼光一亮,随即摇头。“还是把钱存起来,以后换幢大些的房子。”“我诚意邀请。”“不—还是等以后。”她犹豫着。她保守,不愿单独与男朋友出远门。“请伯母一起去。”他胸有成竹,“伯母不是说过想去日本吗?”“那——我问她。”她欣喜。传宗真难得,爱屋及乌。现在就打电话。母亲大人当然欣然同意,她早把传宗看成准女婿,如今好男人难求。“明天我订机票、酒店,我们不参加旅行团,不要伯母太辛苦。”他是个细心周到之人,替每个人设想。“难怪妈咪疼你。”嘉文说。“能力范围所及,何必小器?”传宗很守本分,三个月试用期满后,他才向公司申请放假。人事总监知道老板甚器重他,挪四天假小事而已,便一口答应。他离开香港的那天,刚巧顾家仪从美国回来。顾太李曼宁亲自接机,后面还跟着近身工人和司机。传宗认得希仁的司机,立刻知道那位优雅的妇人必是曼宁,他点头微笑而去。“是谁?”曼宁诧异的望着传宗的背影。“公司新请的会计经理。”司机答。“殷传宗?”曼宁记起了这名字。她只看了传宗一眼,是张斯文沉实又充满阳光的笑脸,只是一眼,她立刻喜欢这年轻人。若家仪能有这样的男朋友――“大小姐出来了。”工人叫着迎上去。家仪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件T恤、一条牛仔短裤,就这么跳跳蹦蹦的出来。看见母亲,紧紧的一把抱住。曼宁忍不住喜悦的眼泪。家仪是她最贴心的女儿,也许从小由她自己照料,感情比江心月照料的家杰浓许多。不过,家仪和家杰两者比较,家杰较亲希仁。在车上,母女手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家仪放暑假后并没有立刻回来,她在哈佛大学选了一科暑假班来读,又趁机会游遍了美国东部的名城,倦了才打道回家。“美国有甚么妤玩?不早点回来陪我。”曼宁紧紧盯着女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家仪好像母亲,非常美丽但却现代,和母亲的古典气质完全相反。“而且我在哈佛选课。”“为甚么不在自己学校选?”“卫斯理大学没有暑假班。”家仪笑,“学校很有钱,才不赚暑假班这种小钱。”“不成理由。”“真的。我看见已毕业的老同学捐钱给学校的纪录,五十万美金,一百万美金,至少也是二十五万这么捐的。卫斯理毕业的学生都很富有。”“大概是吧。”曼宁对这没兴趣,“是不是认识了男朋友才不肯早回?”“甚么话?”家仪呆怔一下,“在我们波士顿附近的名校男生,MlT(麻省理工)的太书呆子,哈佛的太自豪,读MBA的人又太油滑,他们都有几年工作经验,我才不理他们。”“其他学校呢?”“和我们卫斯理不门当户对。”家仪憨憨的笑着。“你这孩子也懂势利呢。”“是这样的啊!甚么学校跟甚么学校的人来往,大家都有默契的。”不知道为甚么,曼宁心中又浮上那张斯文沉实的笑脸。殷传宗,漂亮的男孩。晚上,大家刚吃完饭,江心月又提着食物篮到来。“我知道今天家仪回来,特别墩了冰糖燕窝,家仪最爱的。”心月一味的讨好。“谢谢婶婶,下次不用送来,我已经不爱吃燕窝了。”家仪直肠直肚。“你爱吃甚么?婶婶替你做。”“不必麻烦,我吃麦当奴最方便。”家仪从小不喜欢心月,这很难解释。家杰对心月就很容忍。“大嫂,上次说的房子,我已经在九龙塘看中了一幢。”心月一下子转向曼宁,“贵是贵了一点,但地点好,又够大—-”“告诉我多少钱就行。”曼宁淡淡的。“八百万,十三年旧楼,一千五百尺。”“明天我通知公司的会计经理。”曼宁说,“希望这次换了楼可以住长久些。”“是的,以后我都不换了,一定不换。”江心月显得诚惶诚恐。“你还跟那个姓魏的男人一起?”家仪老实不客气的问。“这——”心月回答不出话。“家仪,小孩子不许多嘴。”曼宁瞪女儿一眼。家仪扁扁嘴,走开。“大嫂,我——”她仿佛满腔委屈。“我不管你的私事,这么大的人,你自己晓得该怎样处理。赌,最害人。”“不不,老魏最近改了很多,不再去澳门,”心月说,“我会再管他严些。”“这样就好。”“家杰呢?没回来?”心月四周望望。“他到北京谈生意。”曼宁淡淡的,“你找他有事?”“不不,只是问问。”心月再张望一阵,“我回去了,大嫂。“管家卢太默默的把她送出门。“死要钱。”卢太也看不起这江心月。“算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幸好良心不坏,她对家杰真是尽心尽力的。”曼宁说。“妈咪,她有没有带姓魏的来过这儿?那种下三滥男人不许他进门。”家仪不高兴。“她聪明,不敢带来。”曼宁心胸宽大,不以为意,“她知道甚么该做,甚么不能做。算了,她总是你婶婶。”“也不知二叔当年为甚么要娶她,爸爸怎么也同意他娶个舞女。““不许胡说。”曼宁制止女儿,“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是否真心向上。”“烂泥扶不上壁。”“家仪——”母亲拖长了声音。女儿伸伸舌头,立刻住口。“把燕窝吃了,是人家一番心意。”家仪听话的立刻坐在一边吃起来。温馨、平静、安宁和快乐的家庭,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境界,但能拥有的人能有多少?家仪回来,家中就热闹了。她的同学朋友都来聚会,屋子里充满了年轻女孩快乐的笑声,她们那种无忧无虑的声浪,也感染了屋中每一个人,仿佛大家都年轻起来。“妈咪,我想在泳池边开烧烤晚会。”“妈咪,我要开园游会,游泳跳舞。”“妈咪,我要开大食会。”“妈咪——”一个接一个的要求,曼宁从不拒绝,在女儿的笑脸上,她看到不同于自己当年的模样。女儿强壮健康,她却身体不好,总是有病,总是落落寡欢,直到生下了她,奇迹似的,身体竟然好起来,直到如今。家仪是她命中的福星,难怪父母特别宝贝、特别爱惜、特别恩宠,难得的是,她完全没有被宠坏。家杰从不参加妹妹的晚会,他比家仪大七岁,觉得有些代沟。何况他那新型社区的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茶,他更没有时间参与其他活动。他和家仪也不太接近。他事业心重,以前在学校念书也很用功,家仪在他的心目中,是个爱娇的小女孩,与他格格不入。但他极爱家仪,看到甚么适合她而她又喜欢的东西,不论多贵也会买回来。一生人就只得这么一个妹妹嘛。他还决定,以后父亲传下来的公司和产业,一定和家仪平分。他是个公平大方的大哥哥。公司有个晚会,招待大陆的高官,那些都是他们将在北京投资的一个三合一建筑物的有关人员。(所谓三合一建筑,就是酒店,办公室和住宅合而为一的建筑物。)晚会场面豪华热闹,请了不少商界名人、政府高官和影艺界人物出席。“家仪,你也出席,见见世面。”希仁吩咐,“顺便陪妈咪。”二十岁的家仪只穿一套仙奴白色短裙套装,配上她古铜色的皮肤,就非常出众、加上出自贵族名校的街头,气质风度自是下凡,应对又大方,立刻成为全场焦贴。曼宁看在眼里,喜不自胜。将来家仪学成归来,必然是希仁的好助手。儿女都如此出色和生性,真是难得修来的福气。突然间,她看到家仪正跟一个高大出众的男孩子讲话,心中一动,那不是殷传宗?那个新来的会计经理。他们就这么认识了,总算有缘。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丝微笑。家仪和传宗那边,是她主动的自我介绍。“嗨。我是顾家仪。”“你好。”传宗展开阳光般的笑脸,眼眸又深又黑,非常好看。“我是殷传宗。”“是哥哥的客人?我哥哥是顾家杰。”“不。是公司的会计经理。”他坦然。“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她惊喜,公司裹有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才来不到四个月。”他望着地,“你刚从美国回来的那天,我正去日本旅行,在机场碰见顾夫人。”“是吗?是吗?”她眉开眼笑。对这高大的男孩子,她第一眼就有好感,可能这就叫眼缘,觉得他亲切又英俊,他极像几十年前的老电影“青春梦里人”中年轻的华伦比提。“谁还能令顾夫人亲自去接机呢?”他望着她,开朗又有教养的女孩子,总令人赏心悦目。“你刚大学毕业?”她感兴趣。“五年了。我在美资银行工作过。”“愿不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她很自然就说出来,“我们一班旧同学常在家开烧烤会、大食会,很好玩的。”“有机会我会来。”他随口说。并不真想去,二十岁的大男孩大女孩,他觉得有代沟。“一言为定。”她伸出手跟他握一握,“我会打电话找你。放心,我们都是好人。”看着她的背影,他暗自摇摇头。好家庭好环境的孩子毕竟都天真幼稚些。看来她已当他是朋友,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公司的一个职员,也不想攀龙附凤。如果他真参加她家的甚么会,公司里的人不知道会讲成怎样。他不会自找麻烦的。这种酒会他并不喜欢,大家只是努力做“热烈又无聊的应酬”。他也不抗拒,只把它看成工作的一部分。他宁愿回家看一张好的影碟。既然家杰让他出席,那么他也该好好的替公司招待客人。他再次把自己投进人群里。生存在这个社会里,就该努力扮好自己的角色,尽责尽力。他没有想过报酬的事,只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话。直到酒会结束,他没有再看到顾家仪,活泼热情又开朗漂亮的女孩必然到处受欢迎,何况她是顾家千金。他也没把她放在心上。回到家裹,意外的看到把他门扫得一尘不染,还傲了晚饭。“冬姨。”他很不安,“你刚回来,不该做这么多事,怎么不通知我去接你?”陈冬妹比手划脚的讲了一轮,脸上尽是慈爱的神色。“就算身体已经好了,也该多休息。”他很不好意思,“你不必替我做任何事,真的。”冬妹拍拍他肩,开出晚膳。传宗从来没问过她有多大年纪,但他看得出她并下很老,肯定没有六十岁,和顾太李曼宁差不多。然曼宁养尊处优,看起来年轻得很,冬妹可能因为长年辛劳,显得苍老许多。“这次回来,你可以住我这儿。”他诚心的,“也不必工作了,我可以养你。”冬妹双手乱摇,又比划了一大堆手语。“不要客气。”他微笑,“自懂事以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就只有你对我好。虽然你不许我叫妈妈,我心里早把你看作妈妈。现在我工作很好,我一定会养你终老,这是我从小发的誓。”冬妹涨红了脸,双手摇得更厉害,眼中却浮现了眼泪。她用双手表示:“我不是妈妈,我不配。你良心好,但我目前仍可自食其力,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先吃饭。”他握住她的双手,心底泛起温暖的感觉。小时候,每次冬妹来探他,总是这么握住他的小手,带他吃一顿西餐,又带他玩半天才送他回去。这种感情,怎能说不像母子?他甚至怀疑过,她就是他亲生母亲,为了某种理由而不肯认他。要不然工作辛苦的她仍风雨不辞的每星期来看他,二十多年来,不离下弃的默默在他四周。冬妹是那种老式人物,善良忠心又重感情,目前的社会再也难找到了。十点多钟,她坚持回家,殷传宗只好送她回去。那是在九龙城嘉林边道的一幢旧公寓,她年轻时和几个同行姐妹一起供的所谓“姑婆屋”,她们都是梳起不嫁的,这是她们养老的居所。她拒绝给送上楼,传宗只能独自回家。冬妹与他绝无血缘关系,却是他一生中最亲的人,比嘉文还亲。家杰果然守诺言,谈生意或投标土地时,只要传宗有空,他们总一起去。传宗想学更多做生意的知识,家杰也给予机会。和大陆一些合资伙伴开完会后,家杰和传宗同车返公司。“我想在年底升你做财务总监,你的资历虽然还浅,爸爸说你绝对可以当大任。”家杰突然说,“而且我觉得你能帮到我,这几次和你开会,你提出的意见很中肯,很有建设性。”“谢谢。”他喜悦但节制,“我会努力工作。”“我对你有信心。”家杰拍拍他,“哦,差点忘了,家仪请你周末参加她的派对,叫你一定要去,她会等你。”“这——”他好为难。且已和嘉文约好看电影,何况参加女孩子的聚会,他没兴趣。“我妹妹是很不错的女孩。帮帮忙,一定要出席,否则她会怪我。”“好——吧。”传宗实在勉为其难。“她很骄傲,眼光极高,不会随便看得起人。”家杰说,“传宗,你真了不起。”传宗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估不到家仪真的会请他,那只不过是应酬话而已。看来,只能推却嘉文了。星期六黄昏,他带着礼物到顾家在深水湾的大屋。家杰告诉他六点要到,工人带他穿过清雅的花园,进入客厅。他看见很多人都比他先到,并不像那些富家千金、公子的豪华派对,家仪和朋友都穿着便装,随便、自然又亲切。“嗨,你来了。”家仪奔向他,喜悦的捉住他的手,转向大家,“我来介绍,他是殷传宗,我们的新朋友。”一张张亲切开朗的笑脸对着他,表示他们真心的欢迎。“你有做明星的光彩。”有女孩子叫。“我是做会计的。”他笑。“哇!香港最英俊的会计。”大家起哄。欢笑声、拍手声把他淹没了,他立刻融入了这群年轻人之中。并没有所谓的代沟,相处并不难啊!他们一起吃自助餐,一起唱歌、跳舞,都是正派又有教养的男女孩子,也看得出他们多半在外国读书,回港度暑假的。他们的言谈举止与时下一些香港的年轻人有点不同,说不出是甚么,或者只是些味道,只是些感觉。传宗很喜欢他们。十一点钟,他告辞。“多玩一阵,”家仪挽留,“是不是怪我没有特别招呼你?”“不。很好,很舒服,我喜欢你的派对,”他诚心说,“我也喜欢你的朋友。”“明天一起游泳好不好?”她眼睛发亮,“不许说NO,OK?”他怎能拒绝这张无邪的笑脸呢?整个周末都在深水湾道顾家别墅度过了。从最初的颇不习惯,变得十分投入,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和一群大孩子竞玩得这么开心、这么融洽,完全没有人当他”异类“。只是,他自觉冷落了嘉文。星期一下班,他约她出来晚餐。“不需要补偿喔。”她笑。“不是补偿,我想见你。”他拍拍她,“与你一起已成习惯。”“只是习惯?”她瞪他一眼。他含蓄的笑,尽在不言中。“为甚么顾家杰请你度周末?”“半工半私。”他说“善意”的谎话,“顺便谈谈公司未来的计划。”“那半私呢?”嘉文毕竟是女孩子。“你不会以为他们有个女儿看中我吧?”他说得颇为夸张,以进为退。她笑了,也绝对相信。传宗不想骗她,但说出来倒像个笑话。即使家仪真的看上他,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改变对嘉文的感情。他不是那种机会主义者,他希望的只是一个平稳的、充满爱的世界。他不讲是对自己有绝对的把握。他爱嘉文,那是种平凡的,像每个爱自己的女人般,是由岁月、生活编织出来的感情,那才是一生一世的。他只是个平凡人,他知道,“冬姨回来了。”他栘开话题。“为甚么不请她一起出来?”“今夜我只想跟你一起。”他认真的,“整个周末也见不到你,十分想念你。”“下次可以把我带到顾家。”“不——不大好。”他摇头,“那不是我们的阶层——”嘉文凝视他一阵,秀气的脸上是满意的笑容。“我喜欢你的态度。”谁说不是,男人最重要的是骨气。他们又投入了生活中。家仪陪曼宁去君悦饮下午茶,母女俩优哉悠哉,完全享受暑假的气氛。“家杰说你把殷传宗请回家?”曼宁问。“你不喜欢?妈咪,他不同一般的公司职员,他很特别,很出色。”家仪连忙解释,“我知道你会不喜欢,但你先看看他才说。”“我说过不喜欢吗?”曼宁笑,“你喜欢殷传宗,是不是?”“有好感。”在母亲面前,家仪坦白,“只是好感。即使不做朋友,他也会是个大哥哥。”曼宁点点头,非常满意。“你真有眼光。”“好男生真少。”家仪的话还带着稚气,“在我们波士顿附近那么多好的大学,如MIT 、哈佛,男生不是书呆子,就是奸奸的,还自以为了下起。我对他们全无兴趣。”“眼光不能太高。”“不是眼光高,真的。”家仪振振有词,“我们卫斯理的经济系在全美是第一流的,毕业后申请入HBS (哈佛工业管理研究院)不难,就算进MIT 读经济PHD也不是问题。在学业上我们一样好,甚至此他们更好,人品、背景他们比不上我,我怎么看得起他们?”“还说眼光不高。”曼宁笑着摇头,“看你将来怎样嫁出去?”“不一定要嫁啊!念完PHD 后,我将和哥哥一起继承色爸的事业,做个真真正正的女强人。”“难道还有假女强人?”“在香港,台风吹跌一个招牌,打死十个人中,至少有五个女强人。”“刻薄。”曼宁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但她极享受和女儿共处的时光。“我只是直话直说,或者夸张些。”家仪孩子气的向母亲扮个怪脸,“但是,香港下是有句话叫‘凡会提笔写字的都是才女’吗?”“你这孩子。”“妈咪——你说我现在可不可以把殷传宗找出来喝杯茶呢?”曼宁呆怔一下,小女孩真是动了心呢。“你说呢?”“不大好,是不是?”家仪伸伸舌头,“爸爸和哥哥都会不高兴,其他同事会讲闲话,但是——我真的很想见他。”“那么,试试晚上叫他来家里晚餐。”“我打电话。”家仪立刻拨通手上的无线电话。曼宁没有细听家仪说些甚么,刚巧一个朋友经过,跟她聊了几句,转回头,家仪失望的坐着。“怎么?”“他没有空,约了阿姨有事。”家仪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女孩。“是阿姨还是女朋友?”“他说阿姨,他不需要骗我。”家仪很肯定,“他说得很诚恳。”“又没有看到他,怎知诚恳?”“我知道,听得出,也感觉到。”家仪认真的,“他就是那种人。”“那种人?”曼宁故意的。家仪没出声,只静静的想了一会。“要不要爸爸或家杰帮忙?”“甚么话?”家仪笑起来,“我的事要自己做,谁也不许帮忙。”突然间,她变得兴致勃勃,彷佛面临挑战。第二天,家仪又打电话到传宗的办公室。“很想你帮我一个忙。”家仪开门见山,“爸爸说你的数学十分好,可否替我补习一个月?只是一个月。”传宗十分为难。他开始隐隐感到小女孩的意图。“我怕没有时间。”“一下班时我来公司,从五点到六点,并不会耽搁你太久。”“家仪——”“这点小忙都不帮,你是不是朋友?”她又软又硬,“我念经济,数学很重要,打好基础才可申请入研究院。”“那么——好吧。”他知道不能拒人万里之外,反正只是一个月,家仪总要离开。“明天开始?”“后天。”他说,“要给我时间预备。”“我已买好书,明天让哥哥带给你。”她愉快的,“请相信,我是个很乖、很听话、很用功的好学生。”传宗的工作其实并不那么忙,现在一切电脑化,比以前用人手工作不知简单了多少。他负责的是公司所有大账目的审核、检查,也为公司做预算。他只是间中忙碌。这阵子他比较轻松,下半年的预算已做好。他把希仁让人送过来的数学书翻了翻。相当简单的程式,完全难不倒他。美国大学、中学的数学,比亚洲的浅许多。明天就要上课,这事大概希仁和曼宁也同意,书本是他交下来的,家仪也大大方方来公司上课,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是不?又要去投标土地,家杰通知他同去。殷传宗有点怀疑,最近公司买进下少地盘,还没有完全发展,买这么多地消化得了吗?“这是生意之道。”家杰笑,“买了地不一定要自己发展,自会有人找我们合作,或者转卖出去,总能赚钱。只要眼光准,价钱不是问题。香港这地方,房产土地的价格只会高升。”“大概已到饱和点吧?”传宗认真的,“我刚看过一份报告,说房屋被炒得太高,一般居民买不起,空屋就有不少。”“你做生意太保守,要多跟我学习。”家杰颇自豪,“如今的香港就像以前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要赢,就要冒险。”“也许我欠缺的就是气魄。”传宗很老实,直话直说,“我输下起,所以我会胆怯。”“慢慢来,慢慢来。”家杰哈哈大笑,他喜欢传宗的坦率,没有下属会跟他说这种话,奉迎唯恐不及。“有很多机会让你学习。”“气魄是学不来的,你有你的生长环境,这也许是天生的。”“不。相信我,只要有信心,你一定做得好,我看好你。”“那么——是否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意见呢?如果价钱太高,我们也不必投标那幅地,那地——我看过,环境并非那么理想。”“你看过?”家杰惊讶。“反正没事,星期天当郊游去看过。”“还有甚么意见?”家杰认真起来。“那幅地太偏僻,接驳水电、电话都比一般地方费事:交通也不方便,即使有巴士到附近,也要走大段路,除非巴士公司愿意新开一条巴士线。而将来的治安问题也要考虑考虑。”“我的确没想到那么多。”“如果我们真的费尽心思把那地方发展起来,万一治安不好,就有损公司的名誉。”家杰沉思着,没再言语。这幅他们原本要竞投的土地比预期中竞争更激烈,几家公司抢得价钱已高得不合情理,家杰看传宗一眼,放弃再举手。回到公司,谁也没再提这件事,却在家杰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他会一直注意这幅土地的情形,看看将来会否如传宗所言,也许,算是一个考验吧。家仪第一次来补习,穿着一条牛仔短裤,一件白T 恤,头发随便的束在脑后,普通得像校园中的女孩。“这是束修。”她送上一盒巧克力,顽皮的笑意布满了小脸儿。“束修?”传宗颇意外,小女孩竟懂得这两个字。“古时候学生给老师的报酬,一块肉甚么的。”她笑,“妈咪说的。”“那为甚么不是一块肉?”她摇摇头,翻开书本。“天气太热,肉会变臭。”果然像她自己所说,她是个很乖、很听话、很受教的学生。她很聪明,对书上的一切,一点即明,也能触类旁通。传宗感觉得到她补习数学的诚意,那并不完全为想接近他而来的,上课时,她一句废话都不说。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六点了,传宗的案头大响起来。“殷传宗。”他接听。“很冒昧,我是家仪的妈咪——顾太,家仪还在你那儿吗?”“是。我让她听电话。”“不,跟你讲也一样。”曼宁十分客气,“第一天上课,想请你一起回来吃便饭,没有其他人,希望你别拒绝。”传宗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何况那天在机场碰面,一开始对这古典秀丽又有教养的妇人已有极好的印象。晚餐桌上只有希仁、曼宁和家仪,传宗看不见家杰的影子。“他应酬多。”曼宁很得体的说,“希仁不去的场合,他就做代表。““家仪是不是笨学生?”希仁笑呵呵的。“她极聪明,又专心。”传宗照实答,“其实她用不着补习。”“补习可以绑一绑她的心,”曼宁望着女儿,“要不然整个暑假就玩疯了。”家仪只是笑,甚么话也不说,一副听话听教的乖女儿模样。“听家杰说,前天投标土地的事,你给了他极宝贵的意见。”希仁说。“只是个人的看法,现在还不知道是对是错,还担心会否令公司失去一次赚钱的机会。”“这不是问题,”希仁全不介意得失,“因为我的看法与你一样。而家杰太逞一时之勇。”“不,顾先生有魄力,那是公认的。”“叫他家杰吧,否则两个顾先生还真分不清叫谁呢。”曼宁笑着纠正说。她对传宗的好感与日俱增,觉得他有无比的亲切感,这或许就是缘,在她眼中,传宗和家仪再匹配也没有了。“你沉着,很有思想。”希仁直视着他,“以你的谋才配合家杰的勇,嗯,应大有作为。”传宗微笑不语,这种情形下他不知道该说甚么,内心自然是高兴的。对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有机会,有人赏识和提携。“慢慢来,慢慢来,我看好你。”希仁说。回到家里已十点多,立刻用电话找到嘉文,他的情人知己。“顾太请我去吃饭,抱歉,来不及通知你。”他带着歉意。“我知道你有事,”嘉文不以为意,“你们又谈公司大计?”“我劝阻顾家杰投标一幅底价过高又不值的土地,他父亲知道后很高兴。”“我看你与顾家有缘,他们那么重视你。”“我努力又诚恳,到哪里都一样。”“妈妈明天炖汤,晚上你来。”“要晚一些——我是说最近比较忙。”他不想说出补习的事。“我们等你。”地甜甜的,善解人意。“你们对我真好,我终身感激。”他由衷的。“我不是要你感激。”她说。“我加倍对你好。”他一直含蓄。他从未对她说过“我爱你”,两人相处融洽,固然快乐,感情尽在不言中。他喜欢、满意这种形式,那才隽永,那才能天长地久。他看过电影和小说中那种燃烧的激情,像火花一样,不是烧完就没有了吗?他喜欢细水长流,慢慢的、慢慢的永不间断。感情,没有落伍或前卫这回事,根本上应该永远一样。那天,上完课后,家仪神神秘秘的递上一张请帖,她说“一定要来-一”转身就走。他打开请帖,原来是小女孩二十岁生日,在星期六有个派对。“一定要来”,以他既是她老师又是顾家职员的身分,他不能拒绝。他只能再对嘉文说“善意”的谎话,他说是希仁的生日,请所有的高级职员一起庆祝。 
 第二章嘉文从来不是那种要男朋友永远陪在身边的女人,她十分独立,像所有的时代女性一样,她有自己的世界和天地,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除了传宗,她能妥善的安排自己的时间。这是传宗最欣赏她的地方。买了份礼物——那是个水晶摆设,他便单身赴会。寿星女家仪在门边接待他,她穿一件非常简单清爽的小礼服,青春活泼。“正在等你,来得太迟。”她自然的挽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会场中。一刹那间,他感觉到每—对眼睛都集中在他脸上,露出了既羡慕又好奇的神情。他心中一动,知道惨了。家仪这么对他,使其他人对他产生误会。怎样的误会?猜测他是家仪的男朋友。幸好只有顾家子女的朋友,没有公司同事,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应付。整个晚上,家仪陪伴在他旁边,他益发窘迫,这事总不能弄假成真,他对家仪完全当小妹妹般对待,尴尬之色一直挂在脸上。“等会儿能否陪我切蛋糕?”家仪的脸色红扑扑的,眼中尽是希冀的神色。“家仪,”他为难极了,“我极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而且——陪你切蛋糕的该是你父亲或哥哥,我不合适。”她看见传宗的困窘和为难,她也善解人意。“好,我找爸爸,”她不以为意的笑,“只是我心里很希望陪自己切蛋糕的是你。”他不置可否的笑。是否越弄越糟?看样子他得找个机会好好对家仪解释一下,要很婉转,很小心,因为他绝对不想伤害她,那怕只是一丝一毫。离开顾家时,他觉得全身都轻松下来。不只家仪对他特别好,连希仁、曼宁、家杰都对他另眼相看。这——简直是飞来横“祸”,对他来说那绝对是祸而不是幅。他知道,许多人连发梦都向往这样的事,对他们这样无家又无财富的人来说,无疑可省三十年的辛苦努力,但不是他。他从来不想有一天变成顾家杰那样,他踏实,绝对安于自己的身分、环境。上完课,家仪并不像平日般立刻回家,她用一种期待的眼光望着传宗。“还有甚么不明白?”他温和的间。“爸、妈咪、哥哥都有应酬,家里只剩下我,能下能陪我吃饭?”她问得像个小妹妹。“好。”他心软的答应,连考虑都没有。他喜欢有这样的小妹妹。“还有——你这么高大健康,如果能晒成古铜色,一定更漂亮。”她天真的说。“男人不讲究漂不漂亮。”“你不能否认自己是英俊的大男人,我同学公认你是。”“外表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实力。”“爸爸和哥哥常常赞你是天上有地下无,你的实力还用说吗?”“我有很多缺点、弱点,你还未发现。”“谁没有缺点呢?”她说。传宗带她到普通的餐馆,她完全不介意,大方自然的像来惯了似的。“可以说说你的家人吗?”她充满好奇。他犹豫一下。“其实我可以说没有家人。”他慢慢的,“或者说我不知道家人是谁,我出自保良局。”“哦!”她大为意外,“对下起,我并非有意的。”“这是事实,我不觉有甚么不好。”他微笑,深深黑眸中仿佛有很多东西,“自我懂人事后,我只有一个阿姨,她是个哑巴。”“哦——”她仿佛听到一个传奇故事般诧异,“怎么——好像电视剧。”“哑巴阿姨助养我,直到我读完大学。”他的声音充满真情,“她不但给我实质的帮助,还给我爱心和亲情,我当她是亲人。”“她在香港?”“是。她是个打住家工的老式女人,梳起不嫁的那种。但她对我很好,自己省吃俭用,无论如何也鼓励我读大学。不是她,我没有今天。”家仪眼眶红了,她的善良和心肠柔软令她对这件事感动不已。“我能见她吗?”她吸吸鼻子。“有机会一定让你见冬姨。”“冬姨?”“她叫陈冬妹。”他在思想着,是否趁机会把嘉文也一起告诉她?“现在仍在打住家工?”“我劝她不要做,我养她,可是她不肯。”他摇头笑,“她有她的固执和骨气。”“好像电影里才有的人物。”“小人物很多是有血有肉的。”第二天,传宗接到曼宁的电话。“听说你有个哑巴阿姨在打住家工?”她温柔又善意的问。“是。”传宗直认不讳,冬姨是他的骄傲,“顾太有甚么事要我办呢?”“叫我安悌。”曼宁笑,“家仪跟我提起,我想,问问冬姨介不介意到我们家做卢太的助手?卢太是我们的管家。”“这——”传宗意外得不知该怎样回答。“卢太助手的工作是不必打理家头细务,不做粗活的。只要管管家里的工人、花木和司机,帮我看着家。”“我不知道。”传宗深深吸一口气。虽知道曼宁是好意的,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有点不舒服。“我可以问问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阿姨很难得。与其在外面打工,不如来我家帮忙,我们会待她如自己人般。”“谢谢你。只是我不能替她回答。”“那么问了她再告诉我。”传宗去看冬姨,说出了这件事。冬姨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完全不懂她想表达甚么。“我不会勉强你,你自己决定所有的事。”冬姨突然抓起一枝笔,在报纸的边缘空白地方歪歪斜斜的写一个“顾”字,笔划并不正确,但那确是“顾”字。“是。他们姓顾,你怎么知道?”冬姨摇摇头,又立刻点点头。“你不想去?你愿意去?”她用手比划一下,传宗明白她表示愿意先去看看再作决定。“那我约好时间再来接你。”传宗约的是星期天,因为冬姨星期天才能放假。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住自己的地方。传宗带她坐的士前往。的士停在顾家大门外,另一辆私家车也驶至,大门缓缓而开,车上坐的是曼宁和家仪。家仪也看见他们,正以笑脸打招呼。突然间,冬姨脸色大变,抚着胸口仿佛非常痛苦,脸上肌肉也微微抽搐着,她用力拍着的士司机的背部二叩令他开车离开。“怎么了?冬姨,你怎么了?”传宗大吃一惊,是突发甚么急病吗?她不理传宗,示意司机快些开车。司机看传宗一眼,传宗不忍冬姨那么痛苦,便点点头。的士一个大转弯迅速离开。传宗回望,正奔出来的家仪一张错愕的脸儿逐渐远去。“冬姨,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她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人也坐直了。她用手势表示要回家。“冬姨——”传宗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摇摇头,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回到她的住处,传宗不敢立刻离开,刚才她明明是很痛苦的样子。冬姨默默的挪出一张纸,她彷佛幼稚园学生拼凑着写字一般,勉强写出三个字。传宗看了半天,吃惊的张大了口。“你写的是顾希仁?你认得他?”冬姨点点头,又再点点头,并用手比划了半天。“你——以前在他们家工作过?”她再点点头,咬着唇不再有表示。“你不喜欢他们?”冬姨不出声。“他们对你下好?”她仍不说话。“那——我打电话取消今天的约会。”她终于点头同意。接电话的是家仪,连珠炮似的把所有问题、话语全轰出来。“怎么回事?怎么来了又走?走得这么急,连话也不留一句。那个冬姨在车上吗?你现在在哪里?”“冬姨——很不舒服,我送她往急症室。”他不得不这么说,“今天的约会要取消。”“啊——她怎样?严不严重?”善良的女孩立刻同情心大起。“还好。我现在送她回家。”他吸一口气。近来与说谎结上不了缘,“今天不能来了。”“冬姨不能来,你也不来?妈妈在等你。”她不说自己在等他。“对不起,我要陪冬姨。”家仪在电话里非常失望的样子。“那—明天补习时再见。”她收线。冬姨已完全恢复正常,她示意传宗可以离开,但他不放心,不肯走。“顾家——是下是曾亏待你?”他试探问。冬姨缓缓地摇头,眼圈儿有些发红。传宗心里暗暗诧异,顾家的成员看来个个都很好,不该是薄待工人之类。“为甚么你下愿见他们?”冬姨犹豫一下,写下两个似是而非的字:“弟妇”。“弟妇?”传宗意外,“我没见过这样的人。”她皱起眉,思索半晌,又写下“儿子”两字。“儿子?是顾家杰,是我顶头上司,”他笑起来,“很好的一个人。”冬姨默不作声,陷入深深的沉思。传宗陪冬姨吃完晚饭才离开。心理上,他的确当她类似母亲的长辈。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曼宁又再问一次,传宗婉转的拒绝了,于是谁都不再提。他还是天天见家仪,越接触得多,越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有好气质、好教养外,就算谁都看得出她喜欢传宗,却表现得甚有分寸。虽然她相当主动,这大概是在美国读书的关系,但她还是相当矜持,不像那些鬼妹,大胆得全无顾虑。“我想看出港产片,能否陪我去?”这样的要求决不过分,传宗怎能拒绝?因为传宗,她竟疏远了她那些同学、朋友,家里的烧烤会、大食会都减少了。除了陪曼宁逛逛街,喝暍下午茶外,地都留在家里,彷佛全心全意等待黄昏时候的补习。人约黄昏后?在她年轻的心灵裹,的确当它是一个约会,一个充满喜悦与憧憬的约会。又在上课,传宗很专心地讲解一题比较复杂的数学,这个乖学生今天却反常的失神,只呆呆的望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偶尔抬起头,看见了她的异样。“想甚么?”他聦明的不说看甚么。心中坦然,小女孩望着他,他并没有不自在。“你知道你有对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好像年轻时的妈咪。”他摇头笑。小女孩的思想真是天马行空。“我一直想不起像谁,只觉得好熟悉,好熟悉,后来想到妈咪——小时候我看妈咪的眼睫毛也是这样,真的。”“你不像吗?”“睫毛我像爸爸。”她摇头,“妈妈也渐渐老去,睫毛疏落了很多。”“顾太并不老。”他不想以“安悌”来拉近距离。“你去告诉她,她一定高兴。”“外貌真是那么重要?”“你不明白,妈咪年轻时身体不好,生哥哥时几乎送掉性命,幸好——要不然现在就没有我。”“吉人天相。顾太那么好人。”“为甚么你冬姨不肯来我们家?”突然间,她就提起来。“她做惯了中等小家庭,或者不习惯你们这样的豪门。”“我们家最随和不过了。妈妈人又温柔,你看卢太多喜欢我们,把我们家当她自己的。妈咪最没有阶级观念。”“你们家是否有位弟妇?”“弟妇?”家仪疑惑,“啊!江心月,你是不是说江心月?”他不置可否的笑。“妈咪不许我批评她,但是——她是电影电视里那种又势利、又巴喳,见高拜,见低踩,还贪财好色的女人。”“好色?”“喜欢小白脸。”她扮个鬼脸,“叔叔死后她不三不四,本来住在我们家,爸爸不喜欢,买了房子让她搬出去住。”传宗觉得意外,怎会有这样的人?“为甚么问?你怎么知道她?”“听人说起过。”“谁?谁会说起她?她不算我们家的人,现在她有个同居男人,比她小很多的。”“不记得了。”他立刻转变话题,“甚么时候回美国上学?”“九月初。我们九月八号才开学。”她很快就说,“圣诞节我会回来。”“不喜欢白色圣诞?”“唉。领教过雪的人,没有人会喜欢白色圣诞。交通停顿啦,脏啦,不能外出购物啦,冷得令人受不了。与我们没见过雪时幻想的宁静、美丽,完全是两回事。”“被你一讲,白色圣诞立刻就失去颜色。”“如果你来波士顿,我可以留在那儿陪你玩,以报答你教我数学。”“有机会让我去探一探这个著名大学城,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不要期望太高,”她立刻叫,“哈佛广场和MIT 的剑桥区都很多人,又杂、又多醉鬼流浪汉。剑桥区有一条街,入黑以后,连男生都不敢走,真的。”“这么可怕,出过事吗?”“当然有。两名MIT 男生慢跑时被杀,又一阵子——就是一阵子而已,下午一个女生取车时被人拖去小巷侮辱。你知道那边都是黑人,我从不敢去。”传宗没有再接下去,小女孩不知道又要扯到多远去。“如果没有问题,我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他总是温文有礼。“好,不过——”她小脸儿上全是可爱又俏皮的笑意,“可不可以带我去吃大排档?”“很有兴趣?”“从来没有人带我去过,”她眼睛发亮,很有兴趣,“我知道味道比大餐厅还好,而且可以探险。”“别被夸张的电影电视骗倒了,大排档上并没有那么多见义勇为的英雄,也不是每次都有打架的热闹场面看。”“但是那儿龙蛇混杂。”“如果你换个地方,或者我会带你去。”他不想负那么大的责任。“你不敢去?”她天真。“我自己一个人常去,可是你,”他摇头,“顾生顾太会不高兴。”“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她颇不满意,“你甚么都好,就是太温驯了。”“个性天生。”他全不介意,“我在事业上够进取就行了。”“你会吗?你会跟别人争吗?”“我只要我应得的。”“太守本分,太守本分。在美国啊,如果不积极进取,不具侵略性,不争,你会永远争不到,即使是你应得的。”“会下会造成不公平?”“绝对会。真材实料的永远斗不过能言善辩、吹牛拍马的——嘻,也许不是吹牛拍马,但说起来真是滔滔不绝,做起来却下行的那种,我看过。”“你只不过是学生,有甚么机会看到?”“我认识很多哈佛工商研究院的男生,那些比HBS 仔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我旁听过他们的课,个个辩才一流,没道理也说得通。听真了,内容很空洞,但能说啊!他们毕业后找工作容易,但哥哥说,他们做事能力差,又甚么经验都没有。”“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所以哥哥宁愿请香港务大学的学生工作,他说踏实些。”传宗微笑不语。“你提议有甚么好去处。”她仰望着他。她仿佛不只喜欢他,还崇拜他。“我是个不懂玩乐的人,甚么地方都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家、工作和教会。”“你信教的,是基督徒?”她大喜,一厢情愿的,“礼拜天一起做礼拜。”“好。”他随口回答。“我们去酒廊——不,你一定不喜欢,难道又看电影?”“看电影,好。”这最省时、省力又最正经的娱乐。电影并不精采。事实上,近年港产片是千篇一律的,哪出戏卖座就跟风。离开戏院,她恍似意犹未尽。“肚子饿。”她扮了个可爱的鬼脸。很自然的,他像个大哥哥,尤其家仪这么可爱单纯。“带你去跑马地吃粥。”“不喜欢。一吃就饱,去一次洗手间又开始肚饿,不喜欢。”“那么台湾式的清粥,有各式各样的小菜,很特别的风味。”“怎么有这么好的地方而我却不知道?”他带她去那家台式餐馆,地方不很大,但消夜的客人真多、“真好。你带我见世面,我以为自己是香港通,原来只是小圈子里的井底蛙。”“是大学的女同学带我来的。”想起嘉文,他很自然就这么说。“女朋友?”她眼睛发亮。“是。”很坦诚。“很高兴你说是。”她全无介蒂,“如果你说不是,那一定是说谎。你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没有理由说谎。”他心中舒服多了。“我欣赏你的态度,也有少许妒忌你的女朋友。她一定极出色。”“她有她的优点和缺点,我们合得来。”“我能认识她吗?”“可以。”“很可笑,我并没想到这一点。我占用了你这么多时间,她一定怪我这下懂事的女孩。”“她会喜欢你,肯定的。”他友爱的拍拍她肩膀。“她知道我吗?”她突然问。“我们相互间容许对方有自己的空间、时间和朋友,不必事事相告。”“能这样相处吗?”家仪怀疑,“若我有男友,我要占有他的一切,包括时间、空间和朋友,我必须确知他所有的一切才行。”“不怕他会窒息吗?”“有妒忌才是真爱情。”“忘了吗?圣经里说:‘爱是不妒忌。’”那天回家,嘉文在等他。“最近很忙?连电话都少了。”她微笑。“替顾家小女儿补习数学,又带她去看电影。”他坦率说。她很意外,嘴唇变成O 型。“怕你误会,所以不说。”他淡淡的,“她就要回美国读书。”“多大?”“二十岁吧。很稚气的一个小妹妹。”“怎么会找你补习?”语气相当好,并不咄咄逼人。“我也不知道,很难拒绝,想想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事,就答应下来。”“你和顾家真有缘。”她下再说下去。嘉文很有分寸,也知道传宗是怎样的人,他这么说她就这么信。若男人存心刻意去骗你,再追问也没有用。家仪赴美的前一天,特意请传宗吃晚饭,她在电话里这么说:“原本也想请你女朋友的,后来觉得还是不认识好些,你一个人来哦。下班的时候,他自己搭的士去顾家。当然,他可以坐顾希仁或家杰的车,但后来还是决定自己走。他和家仪的师生关系应该是独立的。不知道为甚么,他很介意这些。仍然是四个人,家杰有应酬。但饭后来了一个不速客——江心月。那个弟妇。一看那江心月,他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女人彷佛不该生在这个时代,她像二十年代大家庭中的奸狡分子,坏字写在脸上似的。说起话来又虚伪、又作状,像在演戏。“我来给你们送燕窝,还特别买了金枕头榴裢,是家仪爱吃的。”江心月笑得很夸张。“不要这么辛苦送来送去。”曼宁说,“我让工人做也一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对我这么好。”她四周张望,“家杰又不在?”“你有甚么事?”“没有没有。”江心月陪笑,把视线转向传宗,“这位少爷是家仪的男朋友吧。”“是我的老师。”家仪叫,脸都涨红了。“对不起,对不起。”江心月又作揖又鞠躬,“大哥,我——有点小要求。”希仁这才把脸转向她,微微点头。“我——大哥,前些日子我跟人合作做些小生意,谁知道受骗了,血本无归。”她露出一脸可怜相,她的表情转变得真快。“我的生活都是靠大哥的,这一下子就惨了,我——我——”“你蚀了多少?”希仁问。江心月的眸子迅速在眼睛里转着,似乎在考虑着数目。“五十万。”她狠狠的说了出来。希仁和曼宁互看一眼,终于点头。“对普通人来说,五十万不是小数且,这次我给你,希望下次别再做生意了,我每月给你的钱已足够生活。”“是是,这次教训很大,以后也不敢了。”她一脸的诚惶诚恐。“那个姓魏的还赌吗?”希仁忍不住问。江心月脸色大变,连忙说:“他早已戒赌,哪儿有那么多钱让他赌呢?早就不敢了。”希仁回到书房,签张支票出来交给她,她仿佛意犹未尽,仍坐在那儿。“这位老师是在公司做事吗?我彷佛在哪儿见过你?或者——你像个明星,像——像——”“在你眼里谁都像个明星。”家仪忍不住笑。江心月过分讨好令人受不了。“不不,这位老师真像明星。啊!如年轻时的周润发,真的。”这回连曼宁都笑起来。“我和传宗去看电影。”家仪站起来,她实在受不了江心月的那一套。他们并没有看电影,家仪带他去游泳池。“这个江心月贪得无厌,千方百计的向爸、蚂咪和哥哥要钱,好像欠了她似的、妈咪说她刚买了幢房子,现在又说生意失败。其实啊!全让姓魏的赌输了。”“姓魏的是谁?”“她的同居男人魏孝全,那男人一眼看去就像是电影里标准的坏人。”“那和她不是天生一对?”“也不知道叔叔是怎么看上她的。据说她以前也有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也是可怜人,儿子丈夫相继去世。”“哎呀!她并不可怜,你不知道!”家仪自知失言,自动住口,“对下起,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传宗轻拍她肩,只是微笑。“你的女朋友叫甚么名字?”“李嘉文。”“很漂亮?”“很普通。”“女强人?”“上班族。”“你喜欢她甚么?”她忍不住问。“我们很合得来,兴趣相同。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能在人生道路上相扶助、相依靠的人,那种感觉很好。我只是普通人。”“你绝对不普通!”她叫,“爸爸曾告诉妈咪,你有大将之材,他会重用你。”“谢谢。希望他没有看错。”“不能把自己看高一点?”“评语是人家给的。”“你这人——真的没可能去波士顿?”她问。“除非出差。”他只是开玩笑。“那好办——你知道哥哥最近在干甚么吗?我回香港见不了他十次。”她的话题一下子又在十万八千里外。“他有忙不完的公事。”“妈咪不高兴。有人告诉她说哥哥在外面认识了一位女明星。”家仪压低了声音。传宗笑。“有甚么不对?”“不许笑,你坏了。我们家是不允许娶这种人的,爸爸妈咪都很保守。”“成见。女明星也是人,只要她本身好就行了。”“有好的女明星吗?”家仪仰高了头。“不要一竹竿打一船人,主观太强并不好,要用点时间观察和了解。”“爸还不知道,否则会很生气。”“如果你将来认识一个男明星呢?”“我不会。”她立刻斩钉截铁的说,“我对自己有信心。”“任何行业的人都有好和坏,相信我。”“妈咪还说哥哥很怪,既不像爸也不像妈咪,更不像我,怪不得会做这种事。”“公子配女明星,潮流兴。”“你刻薄。”“我对嘉文提起了你。”“她怎样?会生气吗?妒忌吗?”“怎会呢?你是我们最可爱的小妹妹。”“她真是这么想?”她俏皮的。他想一想,倒真不知道,嘉文并没表示。“她是个讲道理的人。”他说,“她很明白我和你之间的友谊。”“你自己呢?明白吗?”她反问。他呆怔一下,不懂。“目前你可能只当我小妹妹,但你忘记了我会长大、成熟的,大家相差不远。而且,我心裹是喜欢你的,很喜欢。”传宗大窘,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你将会遇到很多比我奸十倍百倍的人。”“当然会。可是我仍喜欢你,从第一次看见你开始。爸和嫣咪都知道,他们也喜欢你,所以将来你会很麻烦。”“家仪,请不要开玩笑。”“我像开玩笑吗?”她虽在笑,可是倒也认真和正经,“我在说真话。”“你会为难我?”“不会。但你将越来越发现我的好处和优点,你将难以取舍。”“我是很固执的。”“感情的事哦。”她挥一挥拳头,“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样?”“我学贾宝玉,逃情去世。”“没出息。这是敢爱敢恨的年代,我不会让你做和尚,记住我的话。”家仪并未要求他送飞机。第二天她就飞往美国,圣诞节才回来。她一走,传宗立刻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也许只是无形,他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再度投入繁忙的工作。家杰让他参加实际的地产工作,从计划开始,每一部分和细节都让他沾手。这是很令人奇怪的,他的职位没理由涉及这些。家杰不说,也不解释。这些工作令传宗得到许多宝贵经验,他能全面性地了解公司的全盘作业。原本他在公司中就像人体里的某个器官,现在他像血液一样,贯穿全身,成了极重要的东西。别的同事自然也觉得奇怪,他为何如此得宠?但他沉默踏实,工作效率一流,又不趋炎附势,吹牛拍马,却也没甚么闲话。他是个没有侵略性的人,所以各人与他相处融洽。重阳节,公众假期,他约了嘉文到郊外走走,又致电冬姨,希望她一起出来玩“冬姨吗?你也放假?十点钟我来接你,你先预备好。”他单方面说。冬姨那边只有哑哑的“嗯嗯”表示同意。他很高兴,冬姨并非常常愿意跟他们一起出去,她似乎——只是似乎并不喜欢嘉文。嘉文来到,他们一起去九龙城接冬姨。冬姨在厨房忙着,并没有预备好跟他们出门的模样。她表示自己弄好了几个菜,想留他们在这儿午餐。传宗从不拂逆她的意思,欣然答允。嘉文没表示甚么。吃饭的时候,冬姨一直用手势和传宗谈着。也许从小见惯,传宗能明白她的意思。“是。我还在公司做,做得很好。”“是。顾家的儿子是我上司,他人不错,难得有钱子弟还这么能干。”“顾太太?我很少接触,不过她很有教养,很斯文又客气,人非常好。”“啊!我见到那个弟妇,像坏字写在脸上,做戏般的上一代人。”“甚么?要注意她?”传宗摇头笑,“没这必要,我根本见不到她,全无关系的人。”“是啊!她并不住在顾家。”“我知道一些有关她的事,家仪说的。江心月拼命取顾家的钱,她还有一个年轻的同居男人叫魏孝全,十分嗜赌。”嘉文在一边轻轻揑揑他手臂,扮个鬼脸。他一脸愕然,不知道是甚么意思。“那个江心月以前欺负你?”他又转向冬姨。冬姨脸上有奇异的神情。上次讲到这里,她也有同样的表情。“其实我与顾家并不熟,家仪走后,我没有再到他们家。”他说。冬姨放下筷子,陷入一种沉思的状态。“刚才为甚么揑我?”他轻声间嘉文。“怎知顾家那么多事?”她间,又瞪他一眼。“全是家仪说的。”“你们上课时到底是敦数学,还是在聊天?”“你说呢?”他笑。看见那充满阳光的笑容,最后一丝疑惑也消失了。传宗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冬姨突然间又做了连串的手语,传宗意外又吃惊,失声说:“你愿意去顾家工作?你——想清楚了。”冬姨神情坚决的点点头。她眼光竟有一丝悲伤,仿佛前去赴死一般。但——怎么可能?“但是,为甚么?”传宗忍不住问。冬姨摇摇头,又做了连串手语。传宗并没有完全了解,她好像在说:“年纪大了,想找份轻松的工作。”“好。明天我打电话问一问顾太。”午饭后辞别冬姨,他和嘉文走在街上。秋天天气比夏天还热,他们已没有往郊外一游的心。街上人头涌涌令人心烦,便决定回家。“冬姨和顾家有甚么纠葛?”嘉文问。“不知道。年轻时替顾家或江心月工作过,大概是这样。”“我看——不那么简单。”晚上,将近就寝,突接到家仪的电话。“是我啊!”家仪愉快可爱的声音,“今天上午没课,所以打电话给你。”“你好吗?”意外之余又找不出话题。“忙,真忙。三年级是最忙的一年。我选了五科,比别人多一科,更忙得透下过气。”“那就下该花时间打电话。”“不喜欢听我电话?”“不不——其实我们都很挂念你。”“真的,真的!”惊喜过望的声音,“妈咪说你没有再到我们家去。”“没有理由去嘛。”“去探探妈咪不行吗?非要我们出声邀你才肯去?这么大牌。”“不是。”他很窘,小女孩纠缠不清,“家仪,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说。”“冬姨——愿意去你家工作。”“啊——很好,我告诉妈妈,让妈妈联络你,好不好?”“太好了。谢谢你帮忙。”“口头说谢是不行的,我回港时,你要实质报答我。”“一定。”他吁了一口气。要他找曼宁说冬姨的事令他甚为难,这样正好。“很高兴你打电话来。”“这么快就想收线?不行。”小女孩很敏感。“这是长途电话。”他笑,”真正的花钱如流水。”“上次我跟BELLA 通话,讲了两小时四十分钟呢。”BELLA 是她在香港的好朋友。“一切好吗?”真觉得没甚么话讲。“你知道,学期一开始就有很多晚会。上星期六我们去哈佛参加一个又赌又跳舞的派对,全场我赢得最多,玩到三点多才回宿舍。”“学校可以赌吗?”“我们赌假钱,赢礼物的。”她哈哈大笑,“我赢了一个跟我一样高的米奇老鼠。”“读书的日子最快乐。”“还想不想读书?我可以让爸爸保送你来读。你工作了那么多年,丰富经验,申请进哈佛MBA 不难,要不要?”她天真的。“谢谢你的好意。”他摇头,“我宁愿工作。”“到波士顿读书可以陪我嘛。”“但是没有理由请顾先生保送我。”“我讲错了。公司保送,以前试过这么做,不过保送的没良心,挪到学位就不回香港,令爸爸失望,便不再做了。”“想我同公司打一世工?”他开玩笑。“那——有甚么不好?”她语塞。甚至可以想像到,她脸红了。“我从来没想过留学,真的,因为环境不许可。我是个实在的人,不作无谓空想令自己不快乐。说真话,你刚才提起,我还真有点心动。”他很诚实的回答,“值得考虑。心动是一回事,实际情形是另一回事。多谢你的好意。”“怎么今天尽是‘多谢’。”“由衷的。”“问你一句话,下许骗人。”她突然说,很神秘的,“我走了之后,有没有想起我?”他大窘,该怎么回答才不伤她。“吃晚饭的时候会想起你,因为以往这个时候都在教你数学。”“一点趣味都没有,”她十分不满,“说话死死板板的,不好玩。”“其实,没有刻意想起你,可是每当想到你:心里便很温馨,我喜欢你这样的妹妹。”她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这是真话,家仪。”他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会长大,”她有点像爆发般,“我一定要长大给你看。”“家仪——”她已收线。他开始感到事情并未因她离去而结束,不由得不心烦意乱。早晨,才到办公室,便接到曼宁电话。“家仪跟我说过了,请冬姨随时过来,我们一定好好待她。”她说。心中涌上无限温馨,家仪这孩子真可爱。周末的晚上,传宗带冬姨去顾家。希仁和曼宁都在等他们。在小客厅温柔的伞形灯光下,传宗看见曼宁脸上的惊讶。“我们——见过?”她凝望着冬姨。冬姨摇摇头,眼光肯定无比。再摇头。“有点面善。”曼宁笑,也不再追问,“欢迎你加入我们家成为一份子,大家以后就是自己人。我们四口之家很简单,你下必做任何粗重工夫,只帮卢太管管家务和工人,至于薪水方面—-”传宗下意识的轻轻咳嗽,他觉得尴尬,冬姨成了他们受薪的助理管家,他——不知道为甚么就不自在了。“总之我们一定答应你任何要求。”曼宁非常了解情形似的转了口气,“绝对不会亏待你。而且你不喜欢可以随时提出离开。”冬姨双手合十朝曼宁鞠一个躬,在低头的那一刹那,传宗捕捉到她眼角的泪影。她高兴?感动?或是不?“不要客气,不必客气。”曼宁双手乱摇,“我们十分欢迎你来帮我们忙。”她按铃,卢太太进来。“卢太,她是冬姨,我为你请的助手。现在请带她到卧室看看,有甚么欠缺的,就麻烦你替她加添。”卢太温和亲切的拍拍冬姨的肩,双双退出。传宗看着冬姨的背影,心中有难以解释的感觉。他早已劝止冬姨工作,因为目前他有足够的能力养她,她却说甚么也不答应,非常固执。他视她如母,她却坚持划清界限,怕占了他甚么便宜似的。冬姨有极传统,上一辈人的思想,她大概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却不明白。“看你像不放心似的。”希仁打趣。“不不,我当然放心。只是——”他决定说实话,“她一直拒绝我养她,她说不必报恩。”“我明白你的感受。”曼宁欣赏的点点头,“在我们家其实像进了养老院,她没有甚么实际工作,有工人服侍她。”“谢谢你们。”传宗十分感动。他只不过是公司里的一个职员,因缘际会的认识了家仪,顾家上上下下都对他那么好,上天其实并没有薄待他。“哦,家杰说下个星期要带你去纽约看一幢商业大厦,收购后看看是否有利可图。”希仁突然说,“你去过美国吗?”“没有,只去过日本。”“星期一让公司出公文信,你立刻去领事馆办签证。”希仁说,“家杰太急进,往往沉不住气,有你陪他就放心了。”“我不懂纽约地产。”“看看资料,补习一下。”希仁说得很轻松,“你行的,我保证。”“谢谢你给我机会。”“年轻人应该多看看世面。”他说,“我有一个小小的附带条件。”传宗很认真又尊敬的望着他,这位长辈上司不停的提携他,他觉得无以为报,一个小小的附带条件算甚么呢?“顺便到波士顿探探家仪,我们有点东西想请你送给她。”希仁慈祥的笑着。提起这个宝贝女儿,他就喜不自胜。“本来家杰也可以送,但离开纽约之后,他要立刻赶去西德,谈一件合作的事,所以只好托你。”讲得这么委婉,这么有理由,传宗心中却隐隐感到其中有小小“阴谋”。他们故意让他去波士顿,为家仪制造机会。只是——他是否该说出嘉文?“放心,虽然这里面有少少私心,因为家仪想见你,但我们不会逼你做女婿。”希仁开心得哈哈大笑。传宗大窘,脸涨红得像柿子。回到家里,他脸上那阵滚热还未褪去。人家摆明车马,他不能就此因循下去,或者,哪天找曼宁谈一谈。往美国的日子真紧逼,今天才签证,明天启程的机票已送到手。“预备一下,明天一早公司车来接你去机场,所有细节在飞机上谈。”家杰说。传宗不担心生意,他担心的只是手上那一小盒不知道是甚么的东西,彷佛千斤重,而他更要亲自把这盒子送交家仪。机票上,连他飞往波土顿的机位都订好。下班后,他立刻赶到嘉文处。“你在公司到底做甚么职位?怎么甚么事都有你份?”“总管家婆。”他笑。“走得这么急。”嘉文颇为遗憾,“否则我挪几天假跟你去纽约,一定很有意思。”“为工作哦。”“偷偷跟着,等顾家杰离开后才露面。”“下次,下次我们一起去旅行,伯母也一起。”传宗有点心虚。想到要专程去波士顿见家仪,他很不安。“下次度蜜月去,”嘉文母亲说,“我去做最大的灯胆。”传宗释然。是啊!他该计划结婚,等喜帖送到顾氏夫妇面前,他们便下会再让他做这样的任务吧。“从美国回来后,我们谈谈结婚问题。”他凝视嘉文。“想好了才说,”嘉文笑,“不要事后后悔。”“这是甚么话。”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明白嘉文已有怀疑之心。在上飞机时,他已计划好,到纽约后去买一枚精致的戒指回来送给嘉文,让一切先成定局才说。无论顾家对他怎么好,他也不会改变宗旨,他不让任何人有机会说他是攀龙附凤之辈,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怕人讲他,那么深心处——抚心自问,他对家仪真是一点也不心动?心怦怦的加速跳动起来,不安的感觉加深。他不是神,面对家仪这样的女孩子主动的表示好感,他竟无动于衷?不敢往下想。人性——唉。纽约甘乃迪机场有气派豪华的长礼宾车,穿制服的司机在等候家杰,这是顾家的派头。顾家,无处不在的顾家。传宗对纽约的印象很普通,虽然出入的都在曼克顿最高级的地方,又住在第五街和五十九街交界的PLAZA 酒店,没有看到任何贫穷的一面,却强烈地感觉到这城市的势利,那种大都会里尖酸刻薄的势利。白天跟随家杰工作,时间紧凑;晚上却闷得很,家杰总扔下他,有私人的应酬。家杰在美国读过书,必然有许多朋友、同学。他总在窗口往下望。白天车水马龙(的确在路边有让旅客租用的马车),游人如鲫的地方,现在却冷清清,不现人迹。纽约和香港不同,午夜的香港,街道上还挤满了人群。早晨,被电话铃吵醒,原本没有公事约会的上午,谁会那么早打来?地产公司的经纪找家杰不遂,转而找他,要急交一份重要的资料来。家杰不在?清晨七点?反正也醒了,他起床梳洗,再给隔壁房间的家杰打个电话,仍没人接听。下楼吃早餐。刚出电梯却看见迎面而来的家杰。家杰的领带没拉好,头发不整齐,下额是没清理的胡须根,含着一枝烟,睡眼惺忪的,与平日的他完全是两个样子。互相错愕的怔一怔。“这么早?上午没事哦。”家杰先开口。“刚才地产公司送来一份紧急资料,现在在我房间,我立刻拿给你过目。”“不。午餐时再讨论。”家杰全不介意,和平日积极进取的模样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午餐在餐厅见。”他挥挥手,迳自走进电梯。传宗下意识的回头望望,又再摇头。资料说明紧急,家杰也不看?吃完早餐,在酒店前的马路散步。八点半,行人渐多,他买了一份华尔街日报上楼。报纸看完仍没到中午,清闲得令人受不了。他习惯工作,停下来时觉得人也失去价值,便再度走出酒店。在第五大道上闲逛,这一段第五街(从五十街到五十九街)是名店名牌云集的地方。走了十多分钟,竟然停在世界最出名的珠宝店“铁凡尼”的外面。他毫不犹豫的推门走进去。虽说这“铁凡尼”出名昂贵,然一枚小小的白金指环,他还是负担得起。他买下了给嘉文的礼物。原来“铁凡尼”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贵的,几百元一枚的纯银戒指也有交易,还有些线条很美,设计简单而明朗的戒指、吊坠等,最适合年轻人佩带。他又买了小小的银耳环预备送给家仪。明天就去波七顿,总该有点小礼物,纯粹是朋友间的礼貌。十二点,他回酒店。等了十几分钟,拿着紧急资料先到楼下餐厅等。家杰一点钟才下楼,有点宿醉未醒状。昨夜他暍了一夜酒?“昨夜和一班同学朋友见面,竟然没有一个人结婚,我们闹了一夜。”他轻描淡写的说。紧急资料递过去,他不以为意的拆开看,看了一半,脸色大变。“怎么不早拿给我?”他竟然这样说。传宗呆住了。他原本一早就要交给家杰,是家杰说午餐时才说的。再看几行,砰然把资料放在枱上。“岂有此理,分明在玩我。”家杰脸色很坏,“原本没有对手,现在我们想买的商业大厦,居然有人半途来抢,今午十二时他们便签草约了。”传宗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明白,他们公司想买的那幢大厦被别人中途抢去,就在刚过去的十二点。难怪地产公司的资料来得这么急。本来他们还有机会,可惜家杰一个疏忽——是家杰没有及时抓住那四小时,从八点到十二点间的四小时。商场如战场。传宗一声不发,错不在他,他问心无愧。看过资料,看过那幢商业大厦,昨天他已判断是绝好的投资。纽约地产已跌到谷底,是进货的时候。可惜。“你没看这份资料?”家杰问。“资料是给你的。”他说。“唉——”家杰极不服气的用拳头拍桌子,“打听一下对手是谁,看谁这么可恶。”传宗点点头。家杰皱着眉头在思索。传宗完全不明白,既然被别人买去,怎么想也没有用。“或者我们告诉爸爸,这并不是一项好投资?”他似在自问,又似问传宗。传宗不便说甚么,这是顾家父子的事。“不要说出来,”家杰笑起来,“说出这事,大家都不好。问问地产公司,可还有好介绍?”传宗再点头。这都是他下午要办的事。 
 第三章“你办事,我打电话给爸爸,”家杰脑筋动得很快,“分工合作,明天我去西德。”“好。”传宗做应做的事,有应有的反应。“那我们不再见了。”他挥一挥手,“你去家仪那儿,到了法兰克福,我再给你电话。”传宗只是点头,这件事完全轮下到他出主意,失去那幢商厦,他心里很不舒服。原本可以替公司赚钱的事,只因一个小疏忽——他是否该坚持让家杰一早看资料呢?和地产公司联络过,原来跟他们竞争的是另一个香港集团。“我们并没有泄漏消息,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地产公司的人表明立场,“而且那集团一到就表明要‘抢’。家杰得罪过人?”传宗不便说甚么,也不知道是否得罪人,他只觉得在时间上巧合得太厉害,对方不仅抢他们生意,而且明明白白摆出一副“抢”的样子,难怪地产公司也怀疑。“如再有好的买卖,再通知你们。”地产公司的人说。当天黄昏,传宗就坐上往波士顿的飞机,果真没有再见到家杰。坐在往波上顿的“小”飞机上,传宗一直觉得不妥。飞机那么小,只能坐二十至三十个人,仿佛在空中飘呀飘的,没有安全感。只是一个小时,他便到波上顿“罗根”机场。坐的士到曼宁给他的地址去。四十五分钟车程,把他带往卫斯理市。这个美丽、精致的小城市以著名的女子大学而命名。傍晚的天色下,家家户户都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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