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聪慧的树林一直看着人们来来往往李小冉摸咪,禁不住笑了,仿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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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死魂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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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死魂灵(下)
  ■《死魂灵(下)》  ■〔俄〕果戈理 著  ■第 二 卷  ■第 一 章  为什么非要从我国的偏远角落里塑造出穷乡僻壤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令人感伤的缺陷呢?有什么办法呢,作者就是这种秉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嘛;从偏远角落里除了从穷乡僻壤挖掘一些人物来表现我们生活中的陋习和缺陷,他别无他能嘛.瞧,现在我们又来到了穷乡僻壤,又来到了一个偏远的角落.  然而这是一个多么美的穷乡僻壤,偏远角落啊!  峰峦起伏,绵延万里,屹立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如同一道没有尽头的巨大城墙.有的地方是黄褐色的悬崖峭壁,被雨水冲刷出了一道道沟壑;有的地方是青青的绿草,从伐过的树墩上长出丛丛细嫩的枝桠,好象张张羊羔皮覆盖在山坡上;有的地方则是未遭斧斫的遮天蔽日的密林.河水呢,有时顺从着高耸的两岸,同两岸一起迂回曲折,有时偶尔离开河岸跑进草地,在阳光下闪烁几下,便躲进白杨.赤杨丛生的树林里,然后又从那里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伴随着小桥.水磨和河坝奔向远方,那小桥.水磨和河坝都好象要在每个拐弯的地方拦住它似的.  这绵延起伏的峰峦有一个地方山势陡峭,顶峰甚高,从山麓到顶峰密密匝匝地长满了葱郁的树木.有槭树,有梨树,有低矮的爆竹柳丛,有树锦鸡儿,有白桦,有云杉,有爬满蛇麻的花楸;......这里闪现出庄主宅第的红房盖.后边的农舍露出来的屋脊.脊饰以及庄主家的阁楼.一座古老教堂的五个金碧辉煌的圆顶高高矗立着.每个圆顶上都立着一个镂空的金色十字架,这些十字架都用一些镂空的金色链条固定在圆顶上,因此远远望去,好象一些悬浮在空中的金块闪闪发光.所有这一切......树梢.屋顶连同教堂,统统倒映在河水里,还有一些老态龙钟的柳树,有的站在岸边,有的干脆跑到水里去,垂下细长的枯臂,仿佛在欣赏着这幅倒影,欣赏了多少年也没欣赏够.  这景色是很不错的,但是居高临下,从庄主家的楼上极目远望,可就更美啦.任何一个客人或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会惊讶得喘不上气来,只能连声赞叹:"上帝,多么寥廓啊!"眼前大地一望无际:布满水磨的草地,小树林和后边是绿色和蓝色的密林,如海似雾,漫向远方.密林后边已开始云烟迷漫了,透过云烟看到的是一片黄沙.黄沙后边,是竖着几座白垩山,阴雨天也闪着耀眼的白光,好象任何时候都有阳光在照射着它们.白垩山麓影影绰绰有几个灰蒙蒙的小点.那是远处的村庄,只是肉眼已看不清楚了.只有在太阳照射下象火花一样闪光的教堂圆顶告诉人们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村落.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宁静之中,连空中密密匝匝的小鸟也未能打破这片宁静,反而它们的歌声也显得隐隐约约的.一句话,任何客人和来访者站在阳台上也不能无动于衷.他站在阳台上盯着一两个小时以后仍然要发出最初所发的那种惊讶:"上帝,多么寥廓啊!"  这个村子看上去象一个险关要塞,必须从另一边才能进去.从另一边上去开始是田野,庄稼地,最后是稀稀拉拉的槲树,美丽如画地长在绿草地上,直到农舍和主人的宅第前边.这个美丽的角落归属哪个有福气的地主呢?是个什么人住在这座村子里占有和主宰一切呢?  这座村子属于特列马拉汉县的地主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一个三十三岁的年轻绅士,目前尚无妻室,曾经当过十品官.  这位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怎样一个人物,有什么脾性和特点呢?  这自然要向他的邻居去打听罗.他的邻居中,有一位是曾在放火船上当上校的,他的评语言简意赅:"一个十足的畜生!"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住着的一位将军说:"这年轻人倒不蠢,可是太自大.我本来可以对他有些用处,因为我在彼得堡,甚至在宫......"将军没有把话说完.县警官的回答是:"我明天就去催讨他拖欠的税款,他是个小人物!"向他村里的农夫探听他们的主人如何呢,他们什么也不回答.总而言之,社会舆论对他贬多于褒.  可是,就其本质来说,坚捷特尼科夫只不过是个醉生梦死的人而已.既然世界上已有不少人醉生梦死,那么坚捷特尼科夫为什么不能醉生梦死呢?不过,当我简要谈谈他一天的生活后,读者自己就可以推断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早晨醒得很晚,起来以后就久久地坐在床上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长得很小,所以揉的时间就格外长.在他揉眼睛的时候,仆人米哈伊洛就端着脸盆和毛巾守在房门口.这个可怜的米哈伊洛站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来去厨房转一圈,然后再回来......老爷仍然在揉眼睛,待到磨蹭够了,他才下床,穿上便袍,洗漱完毕后,到客厅去喝茶.喝咖啡.喝可可乃至于刚挤出来的鲜奶,什么都抿一点儿,毫不怜惜地把面包揉成渣儿,漫不经心地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他这一顿茶喝了两个小时.这还不够,他还要拿着一杯放凉了的茶水慢慢腾腾地蹭到朝院开的窗前去.窗外每天都可以看到下边这样的场面.  先是侍候主人进餐的满脸胡茬子的格里戈里对管家婆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骂:  "你这个小气鬼,贱货!你不能闭上嘴吗,臭婆娘?"  "就是不听你的,馋鬼!"贱货,就是那个佩尔菲利耶夫娜,叫道.  "你跟谁都找别扭,跟总管也吵,你这个仓库里的小耗子!"格里戈里吼着.  "总管跟你一路货,都是贼!"贱货喊的声音那么大,全村都似乎听得到."你们俩都是酒鬼,败家子,头号笨蛋!你以为老爷不了解你们吗?他就在这里呢."  "老爷在哪儿?"  "就坐在窗前,他什么都看得见."  的确,老爷就坐在窗前,什么都看见了.  在争吵之中,一个仆人的孩子拼命地大哭,这孩子是被他妈打了一巴掌;加上一条狗坐到地上尖叫,它是被厨子从厨房里探出身来用开水泼了一下.人嚷狗叫,闹得令人受不了.老爷全都看到了.直等闹得使他实在清闲自在不下去.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才派人出来吩咐轻点儿闹.  等到只剩两小时要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进入书房,为的是要认真从事一件重要工作.这件工作的确是重要的,具体说就是要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要从民情.宗教.哲学.政治等各个角度来全面论述俄国,解决时代向俄国提出的难题,清楚地规划俄国的伟大未来.一句话,他要写一篇重要文章.不过,这篇大作目前还只是处于酝酿阶段:咬咬笔尖,在纸上画画圆圈,然后就把这一切推开,拿起一本书来,直到吃午饭也不肯放下.他一边读,一边吃菜汤.加调味汁.吃烤菜乃至甜点心,饭后是吸着烟斗喝咖啡,自己跟自己下跳棋.然后到晚饭前干了些什么......实在很难说.好象什么也没有干.  我认为这部小说的年轻人与世隔绝,孑然一身,穿着便服,不系领带,就是这样整天呆在家里消磨时间的.他不愿出门走走,不愿出去散步,甚至不愿登楼远眺,去观赏一下美景,连打开窗户往屋里放点新鲜空气也不愿意.那使任何一个来访者都不能无动于衷的乡间美景,在主人眼里根本就不存在.  从这里,读者可以看出: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在俄国很多,懒蛋.懒虫.懒坯等等就是这种人的名称.  这种性格是天生的,还是以后形成的,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呢?我想最好还是让我们讲讲他的童年和受教育的经历,从中我们可以找到答案.  小时候,他是个机灵.有天赋的孩子,有时活蹦乱跳,有时又沉思默想.幸还是不幸,他进了这样一所学校.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这所学校的当时校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尽管有些古怪.他颇有洞察俄国人本性的天赋,并且懂得如何同他们谈话.淘气包即使受到了他的严厉训斥,离开他的时候都感到精神振奋,决意弥补自己的过失.他的那帮学生猛看起来好象太淘气.太放肆.太顽皮了,会使人把他们看成一群不守规矩.不服管束的顽童.然而这是一种错觉:这群顽童是非常听校长的教导的.没有一个淘气包不主动去找他承认错误,不管做了什么错事.学生们的任何小的念头,他都了如指掌.他的一切做法都是不同寻常平常的.他说首先应唤起一个人的上进心.他说,他认为上进心是促使人前进的一种动力,否则就无法推动一个人去从事某种活动.对许多顽皮和淘气的表现,他根本不加制止,认为这是精神素质发展的开端.他说,为了准确判断一个孩子的内心蕴藏,孩子们的顽皮和淘气的行为是最好的表现.就象一个高明的医生看到病人身上突发的病情和出现的斑疹,并不急于去清除它们,而是仔细地加以观察,以便确诊人体内部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他的学校的教师并不多.大部分课程都由他亲自教.他既不用学究式的术语,也不靠年轻教授们喜爱卖弄的深奥观点,他善于用寥寥数语把学科的精髓教给学生,使得年幼的学生也能懂得这门学问对自己有用.他认为,人生的学问对一个人最有用的是,一旦掌握了这门学问,人就能够知道自己主要应当做什么.  这门人生的学问由他设了一个高级班专门传授.只有少数高材生才能进这个高级班.天赋平庸的学生,读完初级班,他就要他们毕业去做事了,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多折磨他们,他们只要成为能有耐心的办事人员,肯服贴的工作.不骄傲.安分守己也就行了.他经常说:"可是对聪明的学生,对有才能的学生,我定多下点儿功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到了这个班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一开始就宣称:迄今为止,他要求于其它人的是普通智慧,现在要求其它人是高级智慧.不是戏弄和耍笑傻瓜的那种智慧,而是能够忍受各种侮辱,不同傻瓜计较......不动气发火的那种才智.这时,他才向学生们提出别人向儿童们提出的要求.他称这种智慧为高级智慧.遇到任何悲伤事都能永远处之泰然,......这就是他说的智慧!在这个班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阐述了他的确精通人生的学问.他在所有的学科中只选择那些能把人造就成祖国公民的学科.他的讲义大多是讲解少年们毕业后到国家机关任职或为私人做事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一个人在前进路上所能碰到的苦恼和障碍.所能受到的蛊惑和引诱,他全搜集起来原原本本地展示给他们看,一点也不加掩饰.他什么都清楚,仿佛仕途艰辛宦海沉浮,他都经过.一句话,他给他们勾划的决不是一幅光辉灿烂的远景.然而奇怪!也许是因为学生的进取心大大地被激发了,也许是因为这位非凡的教师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在向少年们喊着"前进"这个对俄国人具有神奇力量的字眼,......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另有原因,相反地学生们从一开始就知难而进:哪儿困难,哪儿需要显示出巨大的毅力来,他们就在哪儿如饥似渴地磨砺自己.这个班的学生都有清醒的头脑.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对他们不时进行各种考验,有时亲自,有时通过他们的同学对他们进行一些令人不能忍受的侮辱.经过这种磨炼,他们更加坚定谨慎了.这个班毕业的学生不多,然而却一个个都是一些硬汉子,一些经过战阵的人才.任职后,在岌岌可危的地方他们都能站稳脚根,而许多比他们更有才智的人却忍受不了,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而弃职他去,或者不知不觉地被贪官污吏和骗子控制.然而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学生们却不仅没有动摇,由于他们洞察世故人情,甚至还感化了一些贪官污吏和坏人.  然而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却并未能到这个班来学习.正当作为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他要进入这个高级班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句话就足以使坚捷特尼科夫发奋忘食的这位伟大的教师,竟溘然长逝了!学校里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由一个叫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人接替了.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是个善良.诚恳的人,然而他对事物的看法却迥然不同.初级班孩子们的天真活泼他认为是一种违规行为.于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便立即用力整顿表面上的秩序,要求孩子们鸦雀无声,要求他们任何时候走路都要排成两列.他甚至亲自用尺来量列和列之间的距离.他不是按着才智,而是按着高矮划分了座位,结果蠢驴得到了珍馐美味,而高材生却只能吃残羹剩饭.这种做法引起了一片怨声,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位新校长好象故意同自己的前任作对一样,竟宣布才智和学习成绩在他看来一文不值,他只看重良好的德行,说他认为一个学生即使学习不好,只要操行好,那也比一个高材生强.可是学生们在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教导下却未能养成良好的德行.学生们都在暗中胡作非为起来,大家都知道,暗中胡作非为比公开的胡作非为更糟.白天一个个都循规蹈矩,晚间却聚到一起狂欢痛饮.  在课程讲授上,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也来了个改变.一切都出于最良好的愿望,采用了各种新花样......可是全都南辕北辙.聘来了一些新老师,他们带来了一些新观点.新学说.他们的讲授博大精深,许许多多新名词新术语倾泻到学生的头上.既紧跟学术上的新发展又有逻辑联系,可是,咳,科学本身的生命却没有了.所讲的一切在已开始懂事理的学生眼里变成了僵死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全都倒过来了.最糟糕的是尊敬师长的风气没有了:学生们嘲笑起老师来了.校长开始被叫作小费佳.小面包和其他外号.因为胡闹,有许多人被开除,被赶出了校门.  虽然学校管束很严格,可学生仍在外边找了一个情妇......八个人一起搞一个女人,他们还亵渎圣灵,嘲笑宗教(仅仅是因为校长要求大家经常到教堂去,而教堂的神父又不称职);坚捷特尼科夫为人文静,他没参加这些恶作剧,他都没参加.但是他却灰心丧气了.强烈的进取心被唤醒了,可是没有施展才能的地方.倒不如不叫醒好!他听着教授们慷慨激昂的讲授,不由得想起了原先的校长来,老校长讲得明白易懂,从不慷慨激昂.化学呀,法哲学呀,政治学精义呀,人类学史呀,他都听过.人类学史,卷帙如此浩繁,教授讲了三年,才讲完绪论和德国一些城市公社的发展.但是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印象.他靠了天资聪颖只感到了这一点:课不该这样讲;可是该怎样讲呢,他不知道.于是他时常怀念老校长,常常感到苦闷,苦闷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青年人是有未来.是成长的.快到毕业的时候,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了.他对自己说:"这还不是真正的人生嘛;这只是人生的准备;真正的人生在服务岗位上.在那儿才真能大展鸿图哩."毕业后,他没顾得向那使任何一个来访的客人惊叹不已的美丽家园望一眼,也没去父母的墓前辞行,便象一切有上进心的青年一样奔到彼得堡去.大家知道,我国有激情的青年都从四面八方奔向彼得堡,到那儿去做事,去崭露头角,去飞黄腾达,或者去从那苍白.冷酷.虚伪的社会教养中领司生活的技巧的一些皮毛.不过,坚捷特尼科夫的雄心壮志一开始便受到了他的叔叔.四品官奥努夫里.伊万诺维奇的遏制.他叔叔告诉他,最主要的是要写得一笔好字,别的全都没用;没有这种本领既当不了大臣,也当不了高级官员.可是坚捷特尼科夫的字呢,写得就象俗话说的:"是喜鹊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手写的."  找地方费了很大力气,学了两个月写字之后靠着叔叔的情面,他才在某局里找到了一份誊写公文的差事.他走进敞亮的办公大厅,一张张漆光闪闪的办公桌旁都有人坐在那里歪着头沙沙地起草文稿.当他自己也被安排到一张办公桌旁,要他立即誊写一份文稿时,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心里马上产生了.霎时间,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一所小学去重新学字母,好象犯了什么错误从高年级降到低年级一样.他觉得坐在他周围的那些先生们也很像一些小学生!有些先生把小说夹在交办的大张公文里,像办公那样偷偷地读,上司一露面,就吓得哆嗦一下.在他的印象中突然出现了他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个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呀.学校的学习在这种繁琐的抄抄写写面前突然变得崇高起来了.如今使他感到学习做事的过程比做事本身更伟大.他那个无人可企及,无人能替代的神奇的老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他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房间开始旋转,办公桌也晃动起来,官吏们搅成了一团,他两眼一黑险些昏倒.他清醒过来,暗自说道:"不能这样,不管这差事起初显得多么低下,我还得干!"他咬紧牙关,决心一定干下去.  可是哪儿没有乐趣呢?彼得堡也有乐趣,虽然它表面上严峻.阴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朔风怒号,飞雪肆虐,行人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人们的胡子和马匹的嘴脸上都象撒了盐粒.可是有个地方,尽管是四层楼上,有一扇窗户里仍然射出亲切的灯光:在那间舒适的斗室,烛光幽幽,茶炊声阵阵,人们正在交谈着令人心神感到温暖的话题,正在吟诵上帝赐给俄国的一个充满灵感的诗人的明丽诗篇,年轻的心正满怀崇高的激情在跳动着,即使在风光旖旎的南方也不会有这种情景.  坚捷特尼科夫对差事很快就上手了,可是差事并未能象他起初想象的那样变成他的首要事业和目标,而只是处于一种次要的位置.上班成了他区分时间的界限,使他更加珍惜下班以后的时间了.他那位四品官的叔叔本来已开始认为他的侄子会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却在这时捅了一个漏子.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坚捷特尼科夫结交的朋友中有两个是愤世疾俗之士.他们总是那么爱管闲事:不单是真正不公正的事,即便是那些在他们看来是不公平的事,他们也不能漠然置之.他们初衷固然是好的,言谈行事却欠考虑,对别人丝毫不肯宽饶.他们的偏激言词和愤世疾俗的仗义姿态对坚捷特尼科夫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们激起了他的愤懑心情,使他想到了一些从前根本没想到去留意的琐事.他供职的那个科的科长列尼岑是个仪表非常招人喜欢的人,坚捷特尼科夫却突然觉得他很可恶.坚捷特尼科夫在他身上找到了数不清的劣点.他觉得列尼岑同上司谈话时脸上表现出来的笑料太多,而在下属面前却一下子又全变成了醋.坚捷特尼科夫说:"我本来是可以宽容他的,假如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不是那么快;可当着我的面儿同时就又是糖又是醋,我看不下去!"从此,他便事事注意他.他觉得列尼岑的架子也太大了点,而且还有一般小官僚的各种坏毛病,例如说:恨那些节日未到他府上致贺的人,甚至于对他家门房来客名单上没有名字的人挟嫌报复;而且还有不论好人坏人都免不了的一些罪过.因此,坚捷特尼科夫便对他讨厌得要命.好象有一个恶魔在推动着他去给列尼岑制造一些不愉快.他以一种特别的乐趣寻找这样的机会,终于找到了机会.有一次,他狠狠地跟列尼岑吵了一场,结果上司对他宣布......要么请求原谅,要么提出辞呈.他提出了辞呈.他的叔叔,那位四品官,大吃一惊,赶来劝他.  "看在基督面上!得啦,安德烈,你这是干什么?仅仅因上司不理想就扔掉刚刚开始的美好工作......这怎么行?要是计较这个,肯做事的就一个人也不会有罗.放聪明些吧,放聪明些吧.还来得及!别执拗了,去找他说明一下吧!"  "问题不在这里,叔叔,"侄子说."我去求他宽容并不难,何况这事的确也怨我.他是上司,我无论如何不该跟他那么说话.可是问题在于:您怎么忘了别的事还要我去做呢?我有三百个农奴.混乱的家业,而总管却是个糊涂虫.办公厅里换另一个人替代我抄文稿,国家损失并不大;可是要有三百个人不纳税,对国家的损失可就大啦.我是个地主呀,地主这个称谓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要是我去好好照管.保护我的奴隶,给他们好的工作环境,使国家得到三百个最规矩.不酗酒.能作工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一点比列尼岑这个科长差呢?"  他叔叔惊呆了.他没想到侄子竟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末一通宏论.稍稍考虑了一下,他说:  "可是......可是......怎能使自己淹没在蒿莱之中呢?跟乡下佬在一起,能谈得上什么交游?在这里,你总能在路上碰到个公爵.将军什么的.只要愿意,自己也可以从一些好看的公共建筑物前边走走,可以到涅瓦河边去看看,而在乡下呢,你见到的不是庄稼汉就是蠢婆娘.何必要使自己一辈子的生活变得愚昧无知呢?"  叔叔,即那位四品官,话是这么说,可自己一辈子除了上班必经的那条没有任何漂亮公共建筑物的街道以外,始终没空去别的街逛逛;从来没注意迎面来的是不是个将军或公爵;从来没领略过那些使耽于享乐的京里人为之入迷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游乐,他甚至生来没走进过剧院.他的为了激发侄子的上进心和对未来的憧憬他才说了这番话.可是他的话并未生效:坚捷特尼科夫仍然固执己见.官署和京城已使他讨厌了.农村这时在他的心目中已变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潜心思考的好处所.进行有益活动的唯一天地.两个来星期之后,他来到了靠近他度过童年的故土的地方.当他感到已临近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的时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回忆起来,心便激烈地跳动起来了!他已忘了许多地方,他象一个新来初到的客人贪婪地看着周围的美景.当道路穿过狭谷,钻进了一大片密林,他看到上下左右全是三个人才抱得过来的三百年的老橡树,橡树中间偶尔夹杂着冷杉.榆树和比白杨还高的黑杨的时候,他问:"这林子是谁家的?"人家告诉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从树林里出来,穿过牧场,经过白杨林.柳树林.柳条丛,远处山边已遥遥在望,从两座在不同的地方桥上跨过同一条河流,一会儿把河水留在右边,一会儿又把河水留在左边的时候,他问:"这是谁的牧场和河滩?"人家答复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后来马车爬上了山,在空阔的山顶上走着,一边是尚未收割的小麦.黑麦和大麦,一边是刚才走过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现在美丽如画的远方,当光线越来越暗,头上浓荫似盖.路旁碧草如茵.村子渐次多起来的时候,当刨得光光的原木农舍.红色屋顶的主人宅第开始出现的时候,当跳动不已的心不问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坚捷特尼科夫心中的感受越来越多,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咳,以前我不是傻吗?命运安排我做人间乐园的主人.当王子,我何必强迫自己变成办公厅的抄写员去奴役自己!教育我受完了,必要的知识掌握了,本应为我治下的人们做些好事,改进一个地区的状况,履行一个地主作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种种责任,而我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一个胡涂总管,可自己挑选的是什么呢?抄写文件是一个什么学识也没有的丘八也会做得其好无比的呀!"坚捷特尼科夫又骂了自己一句"混蛋".  可是他却意外地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村民们听说老爷回来了,便把主人家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披肩.围巾.头巾.粗呢褂子.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山羊胡子.火红色的胡子.淡褐色的胡子.银白色的胡子挤满了门前空地.农夫们叫道:"养育我们的恩主,你终于回来了!"婆娘们激动得边流泪边叫着:"老爷,我们的老爷!"站在远处的人为了要挤过来,甚至打了起来.一个老太婆,皱巴得象一个风干的梨,在拥挤的人群中钻出来,来到他跟前,两手一拍,尖声细气地喊道:"你这个小鼻涕鬼儿,瞧瘦成什么样儿啦!可恨的德国婆娘把你累坏了!"那些八字胡子.络腮胡子和山羊胡子马上朝她叫道:"快滚,老东西!瞧你扯到哪儿去了,丑婆子!"这时又有人添加了一句,听了这句话,而俄国农夫却不会笑.老爷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他心里确实深深地受了感动.他想:"多深的情意啊!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从来没关心过他们!我发誓,今后你们的劳累和辛苦我一定会分担!我一定全心全意帮助你们过上应过的生活,使你们善良的本性得到应有的报答,决不辜负你们对我的真情,一定实实在在做一个养育你们的人!"  果然,坚捷特尼科夫开始认真管理起家业来.通过实地考察,他看出那混蛋总管太婆婆妈妈,具有混蛋总管的各种特点,也就是说,对农妇们交来的母鸡和鸡蛋.纱线和麻布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对收割和播种情况却一无所知,而且还总怀疑农夫们要谋害他.他把胡涂总管赶走,精明能干的新总管走马上任了.他丢开了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一心扑到主要大事上,减轻了劳役,减少了农奴给主人干活的天数,使农奴增加了给自己劳动的时间,以为今后情况一定会不可比拟地好起来.一切都由他自己过问;地里,打谷场上,烘干室里,磨房里,码头上,装船和发船的时候,处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瞧,他腿脚倒满勤快!"农夫们说着,甚至还挠了挠后脑勺,因为过去长期在原来那个总管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们都已懒散惯了.可是这种情形维持的时间并不久.俄国农夫是精明的,很快就看透了:老爷虽然机灵,也有心去抓许多事情,可是具体怎样抓,却还不懂,说话文绉绉的,满有趣,不絮叨,也不骂人.结果不知为什么老爷和农夫......不能说他们互相没有懂得对方的意思......不过他们没能唱到一起,没能互相适应着唱出一个调子来.坚捷特尼科夫开始发现自家地里的庄稼比农奴地里的长得差.下种早,可芽儿怎么也不肯抽.活计呢,好似干得还挺好......他自己曾亲临现场,为了对农夫们的热心劳动表示犒劳,甚至还吩咐过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农夫们的地里,黑麦早已抽穗,燕麦早已成熟,黍子早已分蘖了,而他的地里庄稼却还没抽穗,穗子还没有灌浆.一句话,老爷感觉,农夫们虽然得到了很多好处,却在骗他.他刚要张嘴责备他们,这样的声音传来:"老爷,我们怎么会不好好给东家干活呢!您亲眼看到耕种的时候我们多么卖力气呀,您还吩咐人赏过我们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呢."这种答复有什么可反驳的呢?"那为什么我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老爷逼着问."谁知道呢?下边准有虫子把根儿咬了.再说今年夏天吧,一点儿雨也没有下."可是老爷看到农奴地里下边没有虫子咬庄稼,而且说来也怪,雨也挑地方,只往农奴地里下,雨一滴也不落老爷的地里.他感到农妇们更难管理.她们常常抱怨劳役太重,请求少干些活计.奇怪!应当交的家织布.野果.蘑菇.榛子,他全给免了,其他活计,他也给减了一半,为的是想让她们空出时间用来搞家务.给丈夫缝缝补补.多种些菜园子把家里搞好些.可是结果呢,事与愿违!懒散.打架.调嘴学舌.争吵竟在这些女人中间传播起来,使得丈夫们不得不找老爷来请求说:"老爷,治治这些疯婆娘吧!简直是恶魔!搅得人没法儿干活了!"有几次,他本想狠狠心对她们严加管束.可是怎能管理得起来呢?瞧婆娘来见他时的那副样子吧:哼哼唧唧,病病歪歪的,一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令人望而生厌的破烂儿身上披着.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只好说:"走开,从我眼前走开!"可是随后他却有幸看到那个病病歪歪的婆娘一出大门便同女邻居为了一个芜菁交起手来,把那个女邻居的肋骨差点儿打折,一个健壮的农夫也未必能把人打成那样.他曾想给农夫办一所学校,结果却弄得焦头烂额,灰心丧气,没有这个念头倒要好些!所有这只会一切使他对管理家业.调解纠纷乃至一般活动的热情都大大地冷却下来了.农奴们干活时,他虽到场监工,却心不在焉:心飞到远处,眼睛则东张西望.割草时,他不看六十把大镰刀一齐迅速地摆动着,高高的牧草随着镰刀发出轻快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成排地扑在地上;而是朝弯弯曲曲的河边看,那儿有一只红鼻子.红腿的燕鸥在岸边逮住了一条鱼横叼在嘴里,一边好象在考虑吞还是不吞,一边顺着河向远处看着,另有一只燕鸥在远处,那只燕鸥还没有捉到鱼,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已经捉到了鱼的这只燕鸥.收割的时候,他不看庄稼是被码成了园垛.十字垛,还是胡乱堆成个尖堆.他全不在意,农奴们码庄稼垛是偷懒还是卖力.他把两眼眯缝起来,昂首向天,用鼻子去闻田野的芬芳,让耳朵去聆听鸟儿们的歌唱.鸟儿们的歌声从天空.从地上.从四面八方配合默契地汇合成了一个声调和谐的大合唱.嘎嘎叫着,长脚秧鸡在草丛中拖着长腔,一群赤胸红顶雀唧唧喳喳地飞过头顶,云雀沿着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撒着呖呖的啼啭.排成一队的白鹤在杳渺的空中发出吹银号般嘹亮的长唳.近处干活,他就躲得远远的;远处干活,他的眼睛就往近处找东西看.他就象一个精神溜号的学生,一边看着书本一边却在瞧着同学向他做的轻蔑手势.最后,干活的现场他干脆不去了,审判啊.惩办啊也完全扔开了,整天坐在家里,连总管有事禀报也不想听了.  从前,邻居中还有两个人偶尔来找他聊聊天.一个是带着满身烟斗味儿的退伍骠骑兵中尉,另一个是善于且愿意谈各种题目的放火船上校.他们的来访也逐渐使他感到厌烦了.他开始觉得他们的谈吐有些浅薄;他们的对他轻视的眼神,拍他的膝盖以及其他放肆的动作开始使他觉得太庸俗了.他决定不再同他们来往,他的做法简直可以说是相当不留情面的.经过是这样的.某一天,最善于闲扯的放火船上校维什涅波克罗莫夫来访,想同谈一谈谈一番政治.哲学.文学.道德乃至于英国财政状况,可是他却吩咐人出来说他不在家,而自己却在窗口看时显露了马脚.客人同主人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一个当然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畜生!"另一个呢,也随即回敬了一个"蠢猪"之类的词儿.这样,两人就不再交往了.从那以后,再没有谁来看望他.家里变得十分冷清.主人穿起便袍来,整天足不出户,身子无所事事,头脑则在构思讨论俄国问题的一篇大作.这篇文章的构思情况,读者已经看到了.时光日复一日地单调而地过去了.他逐渐从睡梦中醒来.每当邮差送来报纸.新书和杂志以后,他在上面看到熟悉的老同学担任国家要职步步高升或对科学和世界教育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时,在他的心头一种淡淡的惆怅便会上升.对自己的无所作为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淡淡的悲哀.这时,他的生活就会使他感到厌恶.逝去的学生时代会异常鲜明地再现在他的面前,老校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也会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涕泪俱下,几乎会痛哭上一整天.  这哭泣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痛苦的心灵发现了自己患病的可悲的根源了吧,......这根源就是他身上开始出现的伟大理想没有来得及形成和巩固就被摧残了;就是他小时候没有经受过战胜挫折的磨砺,因而没能达到在困难和障碍面前泰然自若的境地;就是他身上藏着的伟大感情象金属一样被烧红了,但却没有得到最后的锤炼,因而如今他已变得缺乏韧性,脆弱无力;就是那位伟大的老师对他来说去世太早,现在世界上没有一个能使不断受到动摇削弱的毅力和失去韧性的弱的意志坚强起来,能振聋发聩地对心灵喊出"前进"这个各个地方.各个阶层.各种等级.各行各业的俄国人都渴望听到的鼓舞人心的字眼的人了.  能用俄罗斯心灵感到亲切的语言对我们说出"前进!"这个万能字眼的人,素知我们秉性的力量.特点和全部奥秘并能振臂一呼让我们去追求伟大生活的人在哪儿呢?感恩图报的俄国人会用什么样的言词.什么样的爱戴来报答他啊!可是时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过去了,五十万笨蛋.觉迷仍然沉睡不醒,在俄国是很少见能说出这个全能字眼的伟人.  有一件事情差一些把坚捷特尼科夫从迷梦中叫醒,差一些引起他的性格的转变.这件事有些象爱情.可是结果他却依然故我.一位将军在离他村子十俄里远的地方住着.这位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评价不太好,我们已经看到了.将军家居仍有将军的派头,慷慨好客,喜欢邻居来吹捧,但从不回访别人,说话声音嘶哑,爱读书.他有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怪人.如其说她是一个闺秀,倒不如说她是一个生活在梦境中的幻影.人有时在梦中看到一个什么景象,到死也不会忘的,眼前总看到这现象,现实在他心目中再永远也不会存在了,这种人便会变得毫无用处.她的名字叫乌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古怪.是一个英国女家庭教师教育她的,一句俄语也不会.乌琳卡童年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没有时间管她.不过,他对女儿爱得要死,却只会惯她.描绘她的肖像很难.她象生活本身那么活泼,她比仙女还妩媚动人,比才女还聪明灵巧,比古典美人还婀娜多姿.无论如何也难说明白是哪个国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因为象她这样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腊罗马石雕上以外,在别的地方绝对找不到.象任何在放纵中长大的孩子一样,她是十分任性的.如果有谁看到她突然怒火中烧,美丽的额头上遽然蹙起严厉的皱纹,同父亲猛烈辩论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十分爱使性子的人.可是只有听到什么不公平的事或对什么人残忍的时候,她才发怒.而且一旦看到惹她发怒的人处境可爱,她的怒气就会立即烟消云散.即便那个人惹他发怒,只要张口求她帮助,她也会不假思索地把钱包扔给他,不管这样做是聪明还是愚蠢;假如那个人受了伤呢,她也会扯下身上的衣服来替他包扎!她总好象在追什么似的.每当她开始说话,她身上的一切......表情.神态.手势好象都在追赶着思路;连衣服上的褶子也好象朝那个方向皱着,好似她自己也追随着自己的话飞去.她的一切都是不加掩饰的.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讳;她要想谈论,没有什么能使她沉默.她走起路来步态独特优美,那种一往无前的样子使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给她让路.在她跟前,不善良的人会感到羞愧,变成哑吧;而善良的人呢,尽管最腼腆的人,同她谈话者不会觉得拘束,没谈过几分钟,他就会觉得......奇怪的错觉!......好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过她,那是遥远的童年时代一个欢快的夜晚一群孩子在家乡一幢宅子里兴高采烈地嬉戏的时候,她在这群孩子旁边,被他见到了;从此以后,他曾久久地感到生活在有理智的成年人中间枯燥无味.  坚捷特尼科夫无论如何也讲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认识她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好象已跟她结交了一辈子似的.在开始有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新的感情充溢他的心房.刹那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便袍被暂时放了起来.他也不在床上磨蹭那么久了.米哈伊洛也不用托着脸盆站在那儿等他那么久了.房间里的窗户也经常开了,他也经常到花园的绿荫深处久久地漫步了,远眺迷人的景色也经常使她感到流连忘返了.  起初,将军对坚捷特尼科夫的接待是相当亲热的,可是他们并没有能成为莫逆之交.他们的闲谈往往以争论结束,弄得双方都有些不愉快.将军喜欢人家尊重和服从,虽然他也喜欢谈一些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坚捷特尼科夫呢,也是一个颇爱挑剔的人.当然,看在女儿面上,对父亲的许多毛病都谅解了,到将军家里来了两位亲戚作客的时候他们的和睦关系.这两位亲戚是伯爵夫人博尔德列娃和郡主尤贾金娜,一位是寡妇,一位是老处女,都在先皇宫中充任过女官,都爱饶舌搬弄是非,都不十分可爱,但是都在彼得堡颇有些门路,因此将军对她们便有些巴结.坚捷特尼科夫觉得,她们一来,将军便好象对他冷淡了,眼里差不多没有他了,把他视为招来抄抄写写的品级最低级的小吏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谈话中称他一次竟对他称起"你"来.这终于把他气炸了.他尽管怒火中烧,脸色铁青,但是仍然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用非常客气温柔的口气说:  "将军,谢谢您对我的厚爱.您想用'你,这个字眼儿保持我们结交密友,责令我对您也称'你,.可是请允许我提醒您,我记得我们在年龄上的不 同,这种差别十分妨碍我们这样随便."  将军感到一阵难堪.马上搜索枯肠,为自己找理由,结结巴巴地说,他用"你"这个字眼儿并不是由于职位,一个老人对年轻人称"你"有时是容许的(关于自己的军衔,他只字未提).  不言而喻,这就中断了他们的交往,爱情也在刚一开始就结束了.光亮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随后降临的昏暗就更加昏暗.这个懒虫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着,无所事事.家里又脏又乱.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间.客厅里甚至会放裤子.沙发前边讲究的茶几上放着一根油污的背带,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终是那么单调,不仅下人开始不敬重他,就连家里养的母鸡也差一些要咬他了.他拿起笔来信手在纸上画木轭.小房.农舍.四轮马车.三套马车,几个小时地连续画,或者用各种字体和笔法反复写"尊敬的先生!".但主人画得出神的时候,笔偶尔也会擅自画出一个娇小的女郎来,那清秀的面庞.那从发卡下掉落出来的一绺微微翘起的秀发,那裸露的娇嫩的双臂,给人以要飞起来的感觉,主人会惊异地发现画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个画家也画不出来的.因此他便更加感到忧郁,相信尘世间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会闷闷不乐,一声不吭.  坚捷特尼科夫的情况就是这样.一天,他照常一手握着烟斗.一手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里有点儿干扰.厨房小厮和扫地女仆跑着争着去开大门.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马,跟凯旋门上塑的或画的一模一样:右边一个马头,左边一个马头,中间一个马头.在三个马头后边,车夫座上高高地坐着一个车夫一个亲随.那亲随穿一件肥大的旧外套,一条大手帕腰里别着.车夫和亲随身后坐着一位先生,头戴便帽,身穿大领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等车在台阶前磨过来以后,这才看清,原来是一辆带弹簧底盘的轻便马车.这位仪表堂堂的先生极其麻利而敏捷地从车上跳到台阶上,跟那麻利敏捷劲儿差不多赶得上一个军人差不多了.  坚捷特尼科夫吓了一跳.他把来人当成了政府官员.这里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轻的时候曾险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缠上身.那时有几个骠骑兵出身的哲学家.一个大学没毕业的青年和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筹办了一个慈善会,让一个老骗子担任最高主持人.这个老骗子是个共济会员,也是个赌棍和酒鬼,能言善辩.他们的宗旨......为从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类寻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从慷慨的会员手里募集了巨额捐款.这些捐款都到哪里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坚捷特尼科夫也混进慈善会的,他的这两个朋友是忧国忧民的好人,但是因为常常为科学.教育和进步干杯,结果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坚捷特尼科夫不久就发现不妙,便退出了这个团体.但是慈善会这时已经干了一些令贵族很尴尬的活动,因此后来警察局就找上门来......因此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同这些慈善家们断绝了一切来往,但是心里并不踏实,这是不足怪的.他总带着一点小气.如今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他仍不无惊慌之感.  客人头部微微歪向一边,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姿势非常潇洒地鞠躬致意之后,他的惊慌心情便烟消云散了.来人言简意赅地说明他早年为俗事和好奇心所驱使在俄国各地游历;说我国各种出色风物极多,关于景色之优美.物产之富饶.土壤之多样,那就不在话下了;说他对本村的景色极为艳羡;说要不是因为马车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铁匠和木匠帮忙修理,尽管此地风景如画,他也决不敢冒昧前来叨扰;说,尽管如此,既然他的马车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来一聆雅教.  客人说完,优雅地把两脚一磕,又往后轻巧地跳了一下,他尽管体貌丰盈,但是跳的那轻巧劲儿却象一个皮球.  坚捷特尼科夫断定来人一定是个勤奋的教授,他在俄国各地游历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搜集植物或矿物标本.坚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愿意尽力协助,让自己的手艺人.车轮匠和铁匠为他修车,在他家就像自己家里一样不必客气,把彬彬有礼的客人安置到一张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后,就准备听他高谈阔论.他无疑是要谈论自然界的问题了.  可是客人谈的更多的却是内心世界问题.他说命运多变,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不断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风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变换差事,为了廉洁奉公曾屡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险遭敌人毒手;他口若悬河,谈了许多别的事,这些话表明他很象一个官场中的人物.讲完之后,他掏出一条白麻纱手帕来擤了一下鼻子,那拧鼻子的声音非常响,是坚捷特尼科夫从来没听到过的.这样的鬼喇叭有些乐队里有,有时猛响一下,那声音好象不是在乐队里而是在你的耳朵里吹出来的.在这所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的早已苏醒了的几个房间里发出来的正是这样一声巨响;一阵香水的芬芳跟着这声巨响飘来,这是来客方才灵巧地颤抖白麻纱手帕时无形中飘散出来的.  读者也许已经想到,来客正是同我们暌别已久的可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他有些见老了;因此,在这期间,他未能幸免于惊涛骇浪的困扰.就连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旧了;马车,车夫,亲随,马匹,栀具也都好象磨损了,破旧了.看样子,就连财经状况也并不令人羡慕.但是表情.风度.待人接物的神态却依然如故.他潇洒地跷着二郎腿的举止言谈甚至比从前更加招人喜欢;他坐在圈椅上.他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和动听,言谈措辞更加审慎得当,他更善于抑制自己,在各方面更有分寸了.他的衣领和罩胸比雪还白净,他虽然刚才还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却始终那么干净,哪怕就这样去参加命名日宴会都可以!他的两腮和下巴刮得那么光,只有瞎子对这圆鼓鼓的惹人爱的脸蛋儿和下巴才会不加以欣赏.  一场改革在坚捷特尼科夫家里立即开始了.他家的一半房间在这以前是暗淡的,百叶窗本已都用木板钉死,现在也都打开,透进了亮光.人们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一切都开始往这几个变得明亮的房间里摆放,很快一切全都换了个样:一个房间规定做卧室,容纳了夜间盥洗必需的各种器物;另一个房间规定做书房......不过首先必须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三张桌子:一张是书桌......摆在沙发前边,另一张是摆在两个窗户之间靠墙的牌桌,第三张是角桌......摆在一个墙角,介于两扇门之间;这两扇门,一扇通往卧室,另一扇通往一个不住人的大厅,一套破旧的家具那里面放着.从皮箱里取出来的衣服即一条配燕尾服的裤子.一条配常礼服的裤子.一条灰裤子.两件天鹅绒坎肩.两件缎子坎肩.一件常礼服.两件燕尾服全都放在那张角桌上.(白凸纹布坎肩和夏季穿的裤子,放进了五斗橱).所有这些衣裳都一件一件地放在一起,象个小宝塔似的,上边蒙了一条丝绸手帕.在门窗之间另一个墙角里齐刷刷地摆了几双皮靴:一双全新,一双半新,一双新换的皮面,还有一双锃亮的漆皮短统皮靴.在这些皮靴上也蒙上了一条丝绸手帕,......看上去它们好象根本不在那里似的.两扇窗前边的那张牌桌,摆上了小红木箱.沙发前边的书桌,摆上一个公文包着.一瓶香水.一块封腊.几把牙刷.一本新台历和两本小说......两本全是第二卷.干净内衣放在五斗橱里,五斗橱已摆在卧室里;而需要让人洗的内衣呢,就包成一包,塞在床下.白皮箱里的东西用完之后,也扔到了床下.马刀挂在卧室离床不远的一颗钉子上.两间屋子都显得异常整齐.不管什么地方连一块碎纸.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连空气好象也变好了: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气味,只有健壮干净的男人才会有这种气味,来客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等内衣穿脏就换洗,经常洗澡,星期天还用湿海棉擦身子.亲随彼得鲁什卡的气味刚要在做穿堂儿的那间屋子里停下,但是按规矩彼得鲁什卡本人却很快安排到厨房去了.  开始几天,坚捷特尼科夫曾为自己的自由害怕,怕别人破坏客人会给他带来束缚,迫使他改变生活方式,怕自己非常合适的作息制度;但他的担心却是多余的.我们的奇奇科夫表现出了一种非常灵活的善于适应一切情况的能力.他赞扬了主人的哲学家般的沉着,说这种沉着预示着主人长寿百岁.说离群索居极好,他说离群索居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孕育出伟大思想来.他瞥了一下主人的藏书,就对书之为物大大赞扬了一番,说书能使人免于空虚.总之,话不多,但有分量.他的举止注重体面.他适时地出现,适时地离开;主人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决不勉强;他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闲谈.当主人吸着烟斗,喷出团团烟雾时,他不吸烟,却也想出了一种相应的事情来:例如,黑银鼻烟盒从衣袋里掏出来,用左手的两个手指捏着,用右手一个指头颤抖,使它快速旋转,象地球在轴心上旋转一样,或者用手指敲着鼻烟盒,用口哨吹着一些无名的曲调.总之,主人决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妨碍.坚捷特尼科夫心里说:"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人.一般说来,我们太缺少这种艺术了.我们中间聪明人.有教养的人.好人是相当多的,可是永远令人愉快的人,永远不会去争论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辈子而永不争吵的人,......我不知道这种人是否能找到许多!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这是坚捷特尼科夫对客人的评价.  奇奇科夫呢,也很高兴能在这样一个平和文静的主人家里暂住一段时间.现在他已很讨厌流浪生活了.在这个美丽的农村欣赏一下田野的早春风光,稍微休息,哪怕休息一个月呢,甚至对痔疮也有好处.这是最好的休息地方了.春天把这个角落打扮得无比美丽.多么鲜艳的嫩绿!多么清新的空气!花园里有多少鸟儿在鸣啭哪!简直是人间天堂,处处喜气洋洋,一片沸腾!全村都在欢叫.在歌唱,就象一个过生日的女孩子.  奇奇科夫常逐渐喜欢上了闲逛.他有时到平坦的山顶上去散步,从那儿看望山下展现的平原,那平原上春汛过后尚留有湖泊一般的大片大片的积水.他有时到山谷里走走,那儿树木刚开始抽芽,树梢被鸟巢筑满了;乌鸦叫,寒鸦吵,白嘴鸦嚷,震耳欲聋,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去,遮得天昏地暗.他也到山下的河漫滩和河坝附近去看看河水带着震天的响声冲到水磨的轮子上的情形.他也到更远一些的码头上去,那儿第一批装着豌豆.大麦和小麦的船正在离港启航,顺流而下.他也到地里去观察刚刚开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黑油油地一条一条地展现在绿色原野上,或者看播种的农夫用手均匀.准确地撒着种子,没有一粒落种子到旁边.他跟总管,跟农夫,与磨坊工人都谈过谈.他什么事情什么情况都打听,比如今年年成将如何啦,地用什么方式耕啦,粮食卖什么价钱啦,在春天和秋天该挑什么粮食磨面啦,每个农夫叫什么名字啦,谁跟谁沾亲带故啦,谁在什么地方买了一头母牛啦,谁用什么喂猪啦,......总之,什么都打听.他也打听过农夫死了多少.原来死的不多.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一眼就看出来坚捷特尼科夫庄园经管得并不令人羡慕.到处都可以看到疏忽.马虎.偷盗的行为,喝酒的情况也不少.他暗自思忖:"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畜生!这么有前途的庄园就这样糟!本来一年至少可以有五万卢布进款嘛!"他抑制不住胸中愤怒的时候就重复一句:"真像是个畜生!"当在这样闲逛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念头:有朝一日,也就是说,自然不是现在,而是当他身名显赫身缠万贯的时候,他自己也要买下这样一座庄园安闲度日.自然,这时他眼前通常会浮现出一个年轻.娇艳.白嫩的婆娘;她也许是商人阶层出身,那也可以,可是她要象一个贵族小姐那样有教养,还要懂一些音乐,当然啦,音乐并不是主要的,不过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为什么要去反对这个潮流呢?他眼前也会浮现出将使奇奇科夫这个姓氏万古长青的年轻一代: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个淘气的男孩,甚至于两个男孩,两个乃至三个姑娘也好,为的是让人人都知道他奇奇科夫实实在在地在天地间生活过.存在过,而不是象个黑影或幽灵似地无声无息地在世上白走一次,为的是能在祖国面前也问心无愧.这时他甚至也开始觉得官阶再稍有提升也不错:比方说,五品官就是一个荣耀和受人崇敬的官衔......他的脑袋里产生了许多幻想,这些梦想常常可以使人离开眼前枯燥的现实,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即使想象者本人确信这些幻想永远也不会实现,那他心里也会感到满意!  奇奇科夫的两个仆人也爱上了这个村子.他们也跟他一样,在这里住惯了.彼得鲁什卡很快就跟侍候坚捷特尼科夫进餐的侍仆格里戈里交上了朋友,尽管起初他俩都装腔作势,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来.彼得鲁什卡吹牛他到过科斯特罗马.雅罗斯拉夫里.下新城乃至莫斯科来压低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立即用到过彼得堡来降伏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没到过彼得堡,想用去过的地方之远来赢格里戈里,可是格里戈里却说出了他去过的一个地方,那地名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算起来离这儿足足有三万多俄里,彼得鲁什卡一听便彻底蔫了,目瞪口呆,立即被全体下人取笑了一番.不过,这件事情的结果却使他们结成了最友好的朋友.秃子皮缅大叔在村边开了一家远近驰名的酒馆,字号是"阿库利卡".他们时常全在这家酒馆里出现.他们成了那里的嘉宾,或者用民间的说法,常客.  谢利凡则别有乐趣.每天晚上,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在一起聚会唱歌,跳春天环舞.健壮标致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如今在别的地方已很难见到了......引得他两眼直勾勾地呆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很难说哪个更漂亮些:个个都是白胸脯,白脖颈,杏眼含情,如孔雀一般美丽,拖到腰的大辫子更另具有风味.他双手握着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们在环舞行列里缓慢移动,或者同小伙子们排成一堵墙向着姑娘们跳过去,殷红的晚霞渐渐消褪,周围静静地暗下来,忧郁的歌声在河的两岸,余音袅袅.这时他真是神魂颠倒了.过后,不管是在梦中还是醒来,不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他都觉得自己在拿着 一双白嫩的手,和美丽的姑娘一起翩翩起舞.这时他就挥一下手,说:"可恶的丫头们!"  奇奇科夫的三匹马也喜欢上了新住处.辕马也好,被叫为税务官的拉帮套的淡栗色马也好,被谢利凡骂为"坏马"的花斑马也好,他们因为坚捷特尼科夫庄里都会毫不寂寞,燕麦是一等的,马厩的格局也非常舒适:每匹马有自己的单栏.虽说是相互离隔的,但从隔板上边也还是可以看到别的马的,......因此不管哪匹马,即使是拴在最边远的单栏中的马,来了雅兴要嘶两声的话,别的马也可以立即相应.  一句话,不管是人是马,大家都在有了回家的感觉.读者也许会奇怪,奇奇科夫到目前为止关于那种农奴问题竟只字未提.当然不会提啦!奇奇科夫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变得非常小心了.即使是跟一个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敢含蓄委婉.况且坚捷特尼科夫,无论怎么说,总还是在读书,研究哲学,力求给自己弄清所有事物发生的各种原因......"不行,见他妈的鬼!大概只好设法从另一个角度入手罗?"奇奇科夫如此想着.他有机会就常跟下人聊天,无意中听下人说老爷从前常到邻近的将军家里去,将军家里有一位小姐,老爷对小姐,小姐对老爷都有意思......可是后来竟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再也没有什么来往了.奇奇科夫自己也发现坚捷特尼科夫总用铅笔或鹅毛笔画女人头像,这些头像个个都类似.一天午饭后,奇奇科夫照例用手指拨动黑银鼻烟食沿着轴心转动.他一边拨动鼻烟盒一边说: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不觉得自己还缺点什么吗?"  "缺什么呢?"坚捷特尼科夫喷了一口烟,问道.  "生活伴侣呀,"奇奇科夫说.  坚捷特尼科夫沉默了.这次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奇奇科夫并未感到难堪.他另找了一个机会,这次是晚饭前,天南海北闲扯的时候,他突然说:  "真的,安德烈.伊万诺维奇,你也该为自己结婚的事想想了."  坚捷特尼科夫对此未置一词,好象这个话题本身就使他感到不高兴.  奇奇科夫并没有灰心,也没有难堪.他第三次又找了个机会,这次是晚饭后,他这样说: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您的情况,我看您都应该结婚,否则会生出病来的."  不知是奇奇科夫的话这次特别有说服力呢,还是今天坚捷特尼科夫不知什么缘故特别希望一吐积愫,反正坚捷特尼科夫听完伸头吐了一口烟,短叹了一声,说:"这些是需要缘分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接着就把同将军如何结识如何绝交的过程从头到尾讲了一次.  奇奇科夫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事情的经过,看到为了一个"你"字竟闹成这样,未免大吃一惊.他凝视着坚捷特尼科夫的眼睛足有几分钟,暗下结论说:"他真是个十足的大笨蛋!"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算了吧!"他握着坚捷特尼科夫两手说,"'你,字儿有什么侮慢的想法呢?"  "这个字儿本身没有任何侮慢的想法,"坚捷特尼科夫说,"这个字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说这个字儿的声调有侮慢的意思.这个'你,字......言外之意就是说:'记住,你是个白丁,我接待你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像样的人了;如今尤贾金娜郡主来了,你应该识相点儿,给我站到门口去,.就是这个意思!"  文静和气的坚捷特尼科夫说这番话的时候,两眼闪光,一种受了侮慢的愤怒从声调里透了出来.  "就算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呢?"奇奇科夫说.  "怎么!"坚捷特尼科夫一边凝视着奇奇科无的眼睛,一边说."您想要我受到这种侮慢之后再到他家去吗?"  "可这算什么侮慢呢?简直是胡扯,"奇奇科夫说.  "这个奇奇科夫多怪呀!"坚捷特尼科夫心中想道.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心中想道.  "这不是侮慢,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将军的习惯都这样:他们对谁都称'你,.况且为什么不能容许一个德高望重的人这样称呼呢?......"  "假如他是个穷老头子,不傲慢.没有架子.不是个将军,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坚捷特尼科夫说,"那我就容许他对我称'你,,而且甚至还会恭恭敬敬地接受呢."  "他也真够笨的!"奇奇科夫心想,"能容许一个穷老头子这样做,竟不能容许一位将军这样做!"这样想过之后,他出声地反驳说:  "好吧,就算他侮慢了您,可您也没有买他的帐啊:大家都有些怠慢.可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就永远绝交,请原谅,这像什么话呢?刚刚开始的事业如何能放得下呢?既然目标已选定,那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去干.不要在乎别人小看嘛!人总是要小看人的;您如今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不小看人的人."  坚特尼科夫被这一顿话说得不知如何是好,吃惊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心想:"他未免太离谱了!"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可真是个怪人!"奇奇科夫这时想道.  "请允许我去设法斡旋一下."他出声地说.我可以到将军大人那里去,给他讲的事情的缘由,说此事从您这方面来看是因为误会.年轻.不通晓人情世故造成的."  "我不会向他低头的,"坚捷特尼科夫用力说.  "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们低三下四!"奇奇科夫说完,划了个十字."我是作为一个深明事理的中间人去用良言相劝,可是低三下四......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我的话完全出于好意和忠诚,我甚至没料到我的话会被您理解得那么令人痛心."  "请原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太激动了!"深受感动的坚捷特尼科夫感激地抓住他的两手说."我发誓,您的善意关怀,我深感可贵!不过让我们把这话放下吧.我们永远也不要谈这件事情了."  "那我想去将军那里随便走走."  "去干什么?"坚捷特尼科夫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表示敬意嘛,"奇奇科夫说.  "好奇怪的奇奇科夫呀!"坚捷特尼科夫想道.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想道.  "因为我的车尚未修好,所以请求您允许我借您的车用用.我想明天十点来钟动身去看望他."  "哪儿的话,何必请求呢?你也是这儿的主人,马车,随您挑,统统由您支配."  他们彼此道过晚安,各自回去就寝,他们自然不能不接着想一会儿对方行为的古怪.  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奇奇科夫换上新燕尾服.系上白领带.穿上白坎肩,以近于军人的敏捷登上借给他的马车去向将军致敬之后,坚捷特尼科夫却感到了心情不佳,这已是很久以前才会出现了事了.他的生了锈.昏昏欲睡的脑筋焦躁地开动起来.那些迄今为止沉没在无所事事的懒汉生活中的各种情感全翻腾起来了.他一会儿坐到沙发上,一会儿走到窗前,一会儿拿起书来,一会儿想思考问题......可这些都徒劳无益!......什么想法也不往他脑袋里去;一会儿想什么也不想......白费!......各种想法又断断续续.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地从四处直往他脑子里钻."怪事!"他说完就走到窗前去......看着从柞木林中穿过去的那条大路,轻尘还在这条路的尽头飘扬.不过,让我们按下坚捷特尼科夫不说,且跟着奇奇科夫去看个究竟吧.  ■第 二 章  骏马轻车只用了半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拉着奇奇科夫穿过了十俄里的空间:起先是穿过柞木林,接着便穿过了刚萌动生机的庄稼地,以后是登上村外的山岗,幅幅远景迎面展开.最终一条由枝杈茂密的椴树构成的宽阔的林荫路把他引进了将军的庄子.接着椴树林荫路变成了白杨林荫路,每棵白杨下边都圈着一个小篱笆,一个镂空的铁门在街的尽头,透过铁门可以看到将军府精雕细刻.极为豪华的正面三角门饰,这门饰与八根带科林斯风格柱头的圆柱支撑着.油漆味弥漫着整个空间,什么都不断被油漆刷得焕然一新,任何地方也不允许露出陈旧的痕迹来.院子里干净得跟镶木地板一样.马车到达大门口以后,奇奇科夫恭恭敬敬地跳下车来,吩咐人进去禀报将军,紧接着便来到了将军的书房.  将军仪表堂堂,使奇奇科夫感到不胜害怕.将军穿一件紫红色缎子便袍.目光开朗,面庞英武,颊须和唇须都有些花白,短短的头发,后脑勺上的头发剪得特别短,脖颈胖得叠成三层,中间有一道横纹,声音低沉中略带沙哑,言谈举止一副将军形象.别得里谢夫将军同我们全体凡人一样,有许多优点,可缺点也不少.优点和缺点,象在任何一个俄国人身上一样,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关键时刻能自我牺牲.豁达大度,为人勇敢.聪明.但在这些优点之中却混杂着自私.虚荣.爱面子.挑剔和一个人不能缺少的许多其他毛病.任何官运比他亨通的人他都不喜欢,挖苦他们,写诗尖刻辛辣地讽刺他们.最重要的是他昔日的一位同事,他认为这位同事无论是才智或能力都不如他,偏偏这位同事爬得比他快,现在已是统辖两省的总督了,而他的庄园偏巧就在这位总督的治下,因此他便好象成了这位总督的治下之民.为了发泄不满,他便利用一切机会讥讽他,对他所有的政令都大加指责,以为他所采取的一切措施和行动都是愚蠢透顶的.将军虽然心地善良,可是却爱嘲笑人.一般说来,他喜欢出风头,喜欢别人顶礼膜拜,喜欢卖弄和炫耀才智,喜欢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很自然便不喜欢别人比他知道得多了.他受的是半外国式的教育,但却喜欢扮演俄国式缙绅.他的性格既然这么不老成持重,而且优缺点又如此引人注目,所以也难怪他在官场中会不可避免地遇到许多不愉快的事,便早早赋闲在家了;他以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敌党所为,毫无气量来指责自己有什么不对.退休以后,他仍然保持着往日的派头.穿常礼服也好,穿燕尾服也好,穿便袍也好......他的派头丝毫不减.从说话的声音到最小的动作,他莫不气指颐使,如果不能令下级肃然起敬,那起码也要使他们望而生畏.  奇奇科夫尊敬和畏惧两种感情都体会到了.他温文尔雅地侧歪着头鞠了一躬,说:  "很荣幸能得到大人的接见.我素来敬仰曾在战场上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因此认为必须前来拜见大人."  看样子,将军很喜欢这个开头.他用头做了一个极其仁慈的姿态,说:  "欢迎.请坐.您在哪儿供职?"  "我供职的地方,"奇奇科夫没坐在椅子正中间,侧坐在椅子边儿上,用一只手拿着椅子靠手,说:"开始是在税务局,大人.后来却飘忽不定:在省法院去过,在建筑委员会呆过,在海关呆过.我的生活可以比作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大人.我可以说是靠忍受长大的,用忍耐养育起来的,可以说就是忍耐的化身......敌人的卑鄙,阴险,那就决非语言.色彩所能形容的了,因此晚年想找个角落度过残生.暂时居住在大人的一位近邻家里......"  "哦,是哪家?"  "坚捷特尼科夫家里,大人."  将军皱起了眉头.  "大人,他很后悔没能表现出应有的敬意来......"  "对什么?"  "对大人的丰功伟绩呗.他找不出话来表达心情.他说:'要是我能够用什么来......因为我懂得敬重拯救过祖国的英雄呀,."  "何必呢,他怎么啦?我没生气嘛!"将军心软下来说."我从心里喜欢他,相信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极有用的人."  "您说的完全正确,大人:他真是一个极有用的人,不仅辩才无双,而且下笔有神."  "大概是写些歪诗之类无病呻吟的东西吧?"  "不,大人,不是写那类无病呻吟的东西......"  "写什么呢?"  "他在写......一部历史,大人."  "写历史!写什么历史?"  "写......"奇奇科夫说完就停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面前坐的是一位将军,也许只不过是想给所谈的对象增加一些分量,便接着说:"写一部关于将军的历史,大人."  "怎么是关于将军的历史?关于什么样的将军的?"  "关于全体将军的,大人,全体将军.具体说呢,是关于我们祖国的将军的."  奇奇科夫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我这是胡诌什么呀?"  "请原谅,我不很明白......这是一部什么书呢:是一部某一时代将军的历史呢,还是各个将军的传记汇编?另外,是写所有的将军呢,还是只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将军?"  "不错,大人,是写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争的将军."说罢暗自思忖:"打死我也不明白在胡诌什么."  "那他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我可以为他搜集很多有趣的资料嘛."  "他不敢来,大人."  "何必呢!我们之间虽曾有过一次言语冲突......我决不是那样的人.还是我先去找他吧."  "他是不会让您这样做的,他会自己来,"奇奇科夫说罢,暗想:"将军们来的正好!本来完全是顺嘴胡诌的呀".  书房里发出一阵响动,雕花柜橱的胡桃木橱门自动开了.一个活泼的身影用一只纤纤玉手握着门上的铜把手站在推开的门旁.即使有一张透明的图画从后面用灯光照着突然出现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那它也不会象这个丰采夺人的身影的突然出现那么令人震惊.这个身影好象是专为照亮这个房间才出现的.宛如一缕阳光也随着她射了进来,突然照亮了天花板.窗檐和暗昏的角落.她周身上下好象放射着一种光彩.不过,这是幻觉.这是因为她的身材长得特别匀称,身上各部分,从头到脚,都非常和谐的缘故.一件色调素淡的衣服穿在身上那么合身,好象京城的裁缝们聚在一起商量过才把她打扮得这么漂亮似的.不过,这也是幻觉.她的衣着极其随便:一块没有剪裁的单色布料用针在两三个地方?D465?了几下,披到她身上襞褶就这样好看,使得雕塑家看到就会立即把她和这件合身的衣裳连同所有皱褶移到大理石上,那些时髦打扮的小姐相形之下就会变成一些丑八怪.奇奇科夫虽然根据坚捷特尼科夫的图画对她的面庞已相当熟悉,可是看到她时仍然象泥塑木雕一般,恢复常态之后才发现她有一个重要缺陷,那就是不够粗壮.  "介绍一下,这是被娇惯坏了的小女!"将军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说."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哩."  "一个碌碌无为之辈的姓名何足挂齿?"奇奇科夫说.  "不过,总还是需要知道......"  "我的名和父称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大人,"奇奇科夫说完,头侧歪着微微低了一下.  "乌琳卡!"将军对女儿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方才讲了一件极有趣的新闻.我们的邻居坚捷特尼科夫完全不象我们想象的那么蠢.他在从事一件相当重要的工作:在编写一部一八一二年将军史呢."  乌琳卡突然发起火来.  "可谁认为他蠢啦?"她连珠似地说道."只有维什涅波克罗莫夫那么认为,你相信他这个又无聊又卑鄙的人嘛!"  "为什么说人家卑鄙呢?他有些无聊倒是真的,"将军说.  "他卑鄙可恶,不止是有些无聊,"乌琳卡马上接过话茬说."谁那么欺侮自己的弟兄并把亲姊妹赶出家门,谁就可恶......"  "可这不过是传说啊."  "无缘无故是不会这么传的.爸爸,你心地那么高尚.善良,可做事却欠考虑,有的人会认为你完全是另一种人呢.你自己明知道他不好,只因为他能说会道,会在你跟前献殷勤,你就肯接待他."  "我的宝贝!我总不能赶他走吧?"将军说.  "为什么要赶他走?可是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姐,"奇奇科夫微微低了一下头,笑容可掬地对乌琳卡说."遵照基督的教义,我们正是应该爱这种人哪."  说罢,便立即在笑容中增加了几分狡黠的神色,转身对着将军说:  "大人,有个笑话说的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人人都喜爱,,大人听到过吧?"  "不,没有听到过."  "这笑话非常有趣,"奇奇科夫面带狡黠的微笑说."在古克佐夫斯基公爵的庄园里,......这个庄园,大人一定知道......"  "不知道."  "大人,这个庄园的管家是个年轻的德国人.为了送壮丁去当兵和办其他事情,他常常需要进城去给法官们浇浇油."说到这里,奇奇科夫眯缝起一只眼睛来,脸上表现出法官们被浇油的神情."不过,他们也喜欢他,请他.有一次,他在他们请的宴席上说:诸位先生,如有机会,请到公爵的庄园里来找我.,大家说:'一定去.,过了不久,法官们便需要到特列赫梅捷夫伯爵的领地里去调查一桩案子,......特列赫梅捷夫伯爵,大人无疑是知道的罗."  "不知道."  "法官们到那里没有调查案件,一去就到伯爵的老管家那里坐下打牌,三天三夜没合眼.茶炊和潘趣酒,桌上自然是没有断过.老管家厌烦透了.为了把他们支走,老管家便说:'先生们,你们该去看看公爵的管家......那个德国人:他离这里不远,在等着你们哩.,'的确该去,,他们说罢,便醉醺醺的,没刮脸,也没睡一觉,原模原样地坐上马车去找那个德国人去了......那个德国人呢,大人,这里要交代一下,此时刚刚结婚.娶的是一个贵族寄宿女中的毕业生,年轻轻.娇滴滴的(奇奇科夫脸上表现出了娇滴滴的神色).小两口正一心一意地坐着喝茶呢,突然门开了,闯进一群人来."  "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将军说完,笑了起来.  "那个管家一下愣住了,问道:'你们有何贵干?,'啊!你原来是这么个人!,说罢,他们就变了脸......'有事找你,你们庄园里酿了多少酒?把账拿来!,那管家就到处乱翻着找账本.'喂,找人来作证!,结果就把他绑起来,带到城里.这个德国人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半."  "瞧!"将军说.  乌琳卡拍了两手.  "老婆自然要去奔走罗!"奇奇科夫接着说."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女子能干成什么呢?多亏遇到了好人,劝他们讲和.那个管家拿出了两千卢布,并且请了他们一次,总算把这件事了办成了.在宴席上,大家都喝高兴了,他也喝高兴了,这时法官们就对他说:'你那么对待我们就不感到惭愧吗?你总想看到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刮了脸,穿着燕尾服.不,你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看了都喜爱.,"  将军哈哈大笑起来;乌琳卡痛苦地叹起气来.  "爸爸,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笑!"姑娘烦躁地说.怒色把她那美丽的额角笼罩了......"这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为了这种行为我不知道该把他们全部哄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我的朋友,我丝毫不认为他们对,"将军说."但是如果可笑,那又怎能不笑呢?怎么说来着:'要喜爱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说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样子,大人,"奇奇科夫接过话头说.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哈,哈,哈,哈!"  将军的身子笑得直摇.曾经戴过大肩章的两肩抖动着,如今好象仍然戴着大肩章.  奇奇科夫允许自己也使用了表示笑声的感叹词,不过出于对将军的敬重,他用的感叹词是以元音ei结尾的,即嘿,嘿,嘿,嘿!他的身子也笑得摇起来,不过两肩可一点儿没有抖动,因为他从来没戴过大肩章嘛.  "我能想象得出,没刮脸的法官们,那样子一定好看得很!"将军边说,边继续笑着.  "是的,大人,别管怎么说......不眠不休......奋战三昼夜,那也跟戒斋一样:都有些面黄饥瘦喽,面黄饥瘦喽!"奇奇科夫边说,边继续笑着.  乌琳卡坐到了椅子上,一只手捂着两只美丽的眼睛,好象为没人来分担她的义愤而感到恼怒,说: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可气."  交谈的三个人心中所产生的情感差别之大,的确是特别罕见的.一个人觉得那个德国人迂腐不懂事可笑.第二个人觉得那些坏蛋的手法可笑.第三个人由于这种非正义的行径没有受到惩处而感觉不快.可惜没有第四个人来想想这个使一些人感到可笑而使另一些人感到不快的笑话.一个堕落得不可救药的龌龊的人仍然要求人家爱自己,这又说明什么呢?这是动物的本能?还是被卑贱的欲望窒息得奄奄一息的心灵透过肮脏行为这一麻木不仁的外壳发出来的微弱的呼声:"兄弟,快来救救我!"没有第四个人来为兄弟心灵的毁灭而感到无比痛苦.  "我不知道,"乌琳卡把手从脸上移下来说,"我只感到可气."  "不过,可别生我们的气哟,"将军说."我们没有什么过错.吻我一下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吧.我立刻要换衣裳去吃午饭了.你,"将军突然转过身对着奇奇科夫说,"你留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只需大人......"  "不要客气.有菜汤给你喝!"  奇奇科夫优雅地把头低下去表示感谢,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乌琳卡已不在了.在她的位置上站着一个大胡子.高身材的侍仆,一手托银盆另一手拿盥洗壶.  "你允许我在眼前换衣服吗?"将军说完,就把便袍脱掉,把衬衫袖子挽到粗壮的胳膊上.  "大人在我跟前不但可以换衣服,而且可以随便做任何事情."  将军开始洗起脸来,呼噜呼噜地喷着水,象只鸭子.带香皂的水星子向四周飞溅着.  "怎么说来着?"他一边从各个方向擦着粗壮的脖子,一边问."要我们白白净净的模样?......"  "是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大人."  "要喜爱我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们白白净净的时候谁都喜爱.好,很好!"  奇奇科夫非常高兴.他猛然福至心灵起来.  "大人!"奇奇科夫叫了一声.  "怎么了?"  "还有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也是个可笑的故事,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甚至,如果大人......"  "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大人!......"说到这里,奇奇科夫扫了四周一下,看到侍仆端着脸盆出去以后,就开始说:"大人,我有一个年迈的伯父.他有三百个农奴,除我以外,没有别的继承人.他因为年迈已不能亲自管理庄园了,可是就是不肯交给我管.他有怪异的理由,他说:'我不了解我的侄儿,他可能是个败家子呢.让他先向我表明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吧,让他自己先搞到三百个农奴吧,然后我就把自己的三百个农奴交给他.,"  "真糊涂啊!"  "大人,您说的对.可是现在想想我的处境吧......"奇奇科夫压低了声音,好似讲一个秘密似地说:"大人,老头子家里有个管家婆,那管家婆有孩子.弄不好财产就会全送给他们."  "那家伙子不过是老糊涂了,"将军说."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我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现在还没有进行新的农奴注册,大庄园主除了活农奴,都有不少死农奴......比方说,要是您肯把庄上的死农奴作为活农奴全都给我而且签订契约,我就可以把文契给老头子看,那就不管他怎么转圈子,总得把遗产交给我啦."  听到这里,将军便放声大笑起来,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笑过:他笑着倒在圈椅上,头向后仰着,差一点儿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全家都惊动起来.仆人赶来了.女儿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地.  "爸爸,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哈,哈,哈,哈!回自己屋去吧,我们立刻就去吃午餐.哈,哈,哈!"  将军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断了几次,但每次都以新的力量爆发出来,从穿堂儿一直传到最后一个房间,响遍高大拢音的将军府邸.  奇奇科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场不平常的大笑结束.  "喂,老弟,请原谅:亏你想得出这种把戏,哈,哈,哈!老家伙可要受到款待罗,要把死农奴端给他罗;哈,哈,哈,哈!伯父啊伯父!这老家伙要受到怎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奇奇科夫感到十分尴尬:侍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大人,这笑是泪逼迫出来的呀,"他说.  "请谅解,老弟!哎,笑死我啦.我答应给你五十万看看你把死农奴的买契交给老头子的情形.喂,他怎样,很老了吗?他多大年纪啦?"  "八十岁啦,大人.可是此事是不能传出去的,我希望......以便......"奇奇科夫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将军的脸,又看了侍仆一眼.  "你先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再来,"将军对侍仆说.大胡子仆人出去了.  "大人......这种事情......大人,我想保密......"  "你不必多说,我很理解.这个老家伙!八十岁还会有这种糊涂想法!他外表怎样?精力旺盛吗?还可以走动吗?"  "可以走动,但很费力."  "真是糊涂!有没有牙呢?"  "总共还有两个,大人."  "真是蠢驴!老弟,你别生气......他真是头蠢驴呀!"  "是一头蠢驴,大人.尽管是我的亲人,并且意识到这一点很难受,可是真是一头蠢驴."  不过读者自己也能明白,奇奇科夫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难受,何况他生来也没有过什么伯父.  "那么,大人,如果您真的肯那么仁慈......"  "给你死农奴吗?为了你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我把他们连同他们住的地方都给你!把全部墓地也都拿去好了!哈,哈,哈,哈!老头子啊老头子!哈,哈,哈!要受到什么样的捉弄啊!哈,哈,哈,哈!"  将军的笑声又在他家的各个房间里响了起来.  ■第 三 章  "不,我决不会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奇奇科夫又乘车来到野外,自言自语地说,"不,决不这样安排生活.只要上帝保佑使我成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阔绰的富翁,我一定马上采取绝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厨师.公馆,应有尽有,而且经营管理也将井井有条.不仅仅会维持一家人的温饱,而且每年要稍稍存下一笔钱留给子孙后代,如果上帝保佑让我妻子生育的话......"他突然大声叫道:  "嘿,你这王八蛋!"  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回头望了一下.  "你想往哪儿去?"  "根据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答道.  "你知道路吗?"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看到过我一直在马车旁边忙来忙去,所以......我只看到过将军的马夫......彼得鲁什卡问了车夫."  "混蛋!我告诉过你,不要靠彼得鲁什卡呀;彼得鲁什卡是个木头疙瘩."  "这没有什么问题嘛!"彼得鲁什卡用眼看着主人说."除了下山照直走,也没有别的路啊."  "除了烧酒,我没有往嘴里放别的吧?大概目前还没有醒过来吧?"  彼得鲁什卡看清话题要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后,只是拧了拧鼻子.他本想说滴酒未喝,可是自己不知为什么也感到不好意思.  "坐这辆马车赶路很是舒服,"谢利凡转过头来说.  "什么?"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是说您坐这辆四轮弹簧马车赶路舒服,比起我们那辆轻便马车好......不颠的慌."  "快赶车走吧!没有人会问你这个."  谢利凡用鞭子轻轻抽了马的圆圆的肚皮几下,便对彼得鲁什卡说:  "喂,听说科什卡列夫老爷把农夫们打扮得跟德国人一样;从远处简直分不清,......走路也象仙鹤,跟德国人一样.婆娘们也不象通常那样用头巾包头,也不是北方妇女戴的那种盾形帽子,她们戴德国女人戴的那种风帽,晓得吗,戴风帽,那种帽子叫风帽.德国风帽."  "你也来一身德国打扮儿再戴上风帽多好!"彼得鲁什卡挖苦谢利凡说,说完笑了笑.可是笑的模样多难看哪!丝毫也不象笑,倒象一个患伤风的人想打喷嚏打不出来但又准备要打的模样.  奇奇科夫想把他脸上的表情看清,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好看极啦!还以为自己是美男子呢!"必须说明一句:奇奇科夫十分相信彼得鲁什卡欣赏自己的美貌,而彼得鲁什卡呢,却对于自己是否有一张脸甚至也经常忘到脑后去.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想到请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给一匹马来把花斑马换掉就行了,"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过身来说."他跟您有交情,是不会拒绝您的.花斑马实在不行,真碍事."  "赶路吧,别多嘴!"奇奇科夫说罢,心想:"真的,我从没想到这件事."  这时,轻快的马车轻松地飞奔着.它一会轻松地爬高,虽然有时道路是坎坷的;它一会轻松地下坡,虽然乡间土路下坡是不稳的.他们主仆三人乘车下了山,沿着牧场穿过河曲,又走过磨坊.远处出现了沙滩.如画般美丽的山杨林一片片地迎面而来.柳条丛.细赤杨和银白杨迅速地飞过他们身边,用树枝抽打着坐在车夫座上的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的帽子不断被枝条打掉.威严的亲随常从车夫座上跳下来,破口大骂蠢树和那栽树的人,但却不肯把帽带系上或者用手把帽子拽住,总以为大概再也不会被打掉了.树木越来越密:山杨和赤杨中间开始出现白桦,不久四周就变成了一片密林.阳光突然消失了.松树和云杉遮天蔽日.毫无边际的树林中一片昏暗,越来越暗,看来颇有要变成黑夜之势.可是突然树木后边露出了亮光,枝叶和树墩后边闪闪发亮,宛如一块块闪动的银子或镜片.树林里开始慢慢亮起来,树木越来越稀,传来了喊声,在他们面前猛然出现了一个湖......直径四俄里左右的一片浩淼烟波.湖四周是树木,树木后边是农舍.水里有二十多个人,有的没到腰,有的没到肩膀,有的没到脖子,在向对岸拉鱼网.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利索地游动着,喊着,指挥着所有的人,那人高粗相等,身材滚圆,活象一个西瓜.因为胖的原因,他是不会沉底的,即便他想扎个猛子,不管他怎么往下扎,也会被水托起来;即使他的后背坐上两人,他也会象不沉的气袋一样驮着他们飘在水上,他最多会在下边轻轻呼哧两声,用鼻子和嘴呼出几个气泡.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那肯定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爷啦,"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头说.  "为什么呢?"  "因为,您瞧,他的身子比他人都白,长得也富态,象个老爷."  这时喊声更大了.西瓜老爷连珠似地响亮地喊着:  "丹尼斯,交给科济马,快点!科济马快接住丹尼斯给的绳头!大福马往小福马那边用劲!从右边过去,从右边过去!站住,站住,你们这两个笨猪!把我裹到网里啦!挂住肚脐啦,可恶的玩意,听着,挂住肚脐啦!"  在右边拽网的人看到果然发生了意外,老爷被裹进网里去了,就停下了.  "你看,"谢利凡对彼得鲁什卡说,"把老爷当鱼捞起来啦."  老爷挣扎着,想挣脱出来,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依然裹在网里.为了怕把网拽破了,他跟着被捕的鱼一起游动着,吩咐只用一根绳子横着拉他.用绳把他系住以后,绳头就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二十来个人就拣起绳头小心谨慎地拽他.到了浅地方,他就在水中站了起来.他罩在鱼网里,看上去就象夏天太太们戴着网状手套的纤手一样.他向岸上一看,看到一位客人坐着马车直奔大坝而来.一看到客人,他便点了一下头.奇奇科夫摘下帽子,在车上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吃午饭了吗?"那位老爷一边问着,一边同网里的鱼一起往岸边走着,一手变成凉篷遮在眼上挡着阳光,一手护着下身,那姿势特象美第奇收藏的浴罢出水的维纳斯雕像.  "还没呢,"奇奇科夫道.  "那就感激上帝吧!"  "为什么呢?"奇奇科夫把帽子举在脑袋上方惊奇地问道.  "为这个!"老爷说.老爷跟鲤鱼和鲫鱼一起来到岸上,那些鲤鱼和鲫鱼在他脚旁边跳着,蹦起一俄尺多高."这不算什么,不要看这些,瞧,大家伙在哪儿!大福马,拿来鲟鱼瞧瞧,"两个健壮的农夫从小木桶里提出了一个大怪物."这位公爵怎样?从河里来的!"  "这的确是一位个头十足的公爵!"奇奇科夫道.  "说的不错.现在你们先走,我马上就来.车夫,老弟,你赶车从下边走,从菜园子穿过去.傻子小福马,快跑去把栏杆挪开!我随后就来,不等你们眨眼就到."  "上校有些古怪,"奇奇科夫心想.马车终于走完了没有尽头的河坝,走到了农舍附近.部分农舍分散在斜坡上好象一群鸭子,另外有一些农舍座落在山坡下面的木桩上,好象一群鹭鸶.到处挂着鱼网和鱼签.小福马拿掉了栏杆,马车穿过菜园子来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广场.教堂后边的远些地方可以瞧到主人家的房盖.  "瞧,我来啦!"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奇奇科夫回头瞧了一下.那位老爷已穿上衣裳坐着轻便马车走在他旁边.他身穿一件草绿色粗布常礼服上衣,黄裤子,脖子上没戴领带,颇象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丘比特!他侧身坐在车上,把车座塞得满满的.奇奇科夫刚想同他谈些什么,可是这个胖子已经无影无踪了.轻便马车又出现在另一边,只听他叫道:"把那条狗鱼和七条鲫鱼给傻厨子送去,那条鲟鱼拿到这儿来,我要把它放到车上亲自带走."又传来了他的叫声:"大福马和小福马,科济马和丹尼斯!"使奇奇科夫大为惊奇的是,等奇奇科夫车到主人家大门口的时候,胖主人却已在门口等着拥抱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快,不可想象.他们互相拥抱着吻了两次.  "我给您带来了大人的问候,"奇奇科夫道.  "哪位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呀."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是哪位?"  "别得里谢夫将军,"奇奇科夫有些惊奇地答道.  "我不知道."  奇奇科夫更加惊奇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希望我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谈话吧?"  "我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彼图赫,彼得.彼得罗维奇!"主人接过话头说.  奇奇科夫呆住了.  "糟糕!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弄的?"奇奇科夫转身问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他俩也是目瞪口呆,一个坐在车夫座上,一个站在车门旁."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搞的?告诉过你们要去找科什卡列夫上校......可这位却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  "伙计们干得不错嘛!"彼图赫说,"赏你们每人一杯酒,再加一个大烤饼.把马卸了就回下房去吧!"  "真惭愧,"奇奇科夫鞠着躬说,"竟犯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失误......"  "不是错误,"彼图赫活泼地说."不是错误,您先尝尝午饭滋味,然后再评价是不是错误吧.请吧,"他拉着奇奇科夫的手,带他进屋.  奇奇科夫谦让着,进门时偏着身子,为的是使主人能跟他一起进去;这真是多此一举:主人想进也进不去,而且主人也不在了.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福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到现在仍没来?迷糊叶梅利扬,往傻厨子那儿跑一趟,告诉他快点把鲟鱼收拾出来.鱼的精液.鱼子.内脏和鳊鱼做汤,鲫鱼要带汁.啊,虾.虾!呆子小福马,虾放在哪呢?我问你,虾,虾呢?!"院里久久地响着"虾,虾"的叫声.  "哎,主人忙乎得不可开交,"奇奇科夫坐到圈椅上打量着墙角儿和墙壁说.  "瞧,我来啦,"主人说罢,进了屋,带来了两个穿着夏季常礼服的少年.这两个少年长得跟柳条一般细挑,比他们的父亲高出足足有一俄尺.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正在市里念中学,回来过节......尼古拉沙,你陪客人.亚历萨沙,你和我来."说罢,主人就又不见了.  奇奇科夫跟尼古拉沙谈起来.尼古拉沙很善谈.他告诉奇奇科夫,说他们学校老师教得不很好,谁的妈妈寄来的礼物多,谁就受到偏爱;说有个因格曼兰骠骑兵团驻扎在市区;说骑兵大尉韦特维茨基的马比团长的马还好,虽然少尉弗兹叶姆采夫的马术比他好得多.  "令尊的庄园情况怎样?"  "押出去了,"爸爸自己说道,这时他又回到客厅里."押出去了."  奇奇科夫只象人们看到事情成功没有希望,即将毫无所获时那样动了一下嘴唇.  "为什么要押出去呢?"他继续问道.  "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去抵押,我怎能落在别人后边呢?都说合算嘛.并且我一直住在这里,这次让我到莫斯科去住住看."  "混蛋,混蛋!"奇奇科夫心中暗自想道:"自己败了家,把孩子也培养成败家子.土包子,在乡下住着多好."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呢."彼图赫说.  "想什么呢?"奇奇科夫不好意思地说道.  "您在想:'这个彼图赫真混,叫人来吃午饭,可午饭到现在看不见影儿.,马上就好,我最尊敬的客人.就象俗话说的,不等剪短头发的丫头梳上辫儿就会好."  "爸爸,普拉东.米哈雷奇来了."亚历萨沙看了看窗外说.  "骑着一匹枣红马,"尼古拉沙将身子探到窗上接着说."亚历萨沙,你以为我们的深灰马比它差吗?"  "差倒一点儿不差,不过步态可比不上它."  他们兄弟俩争论起枣红马同深灰马的优劣问题来.这时一个美男子进了屋,他身体匀称,金黄色漂亮的卷发,乌黑的眼睛.一只模样吓人的狮子狗丁丁当当地摇动着脖子上的铜铃跟了进来.  "吃午餐啦?"主人问道.  "刚刚吃过了."客人回答.  "那么您是来耍笑我罗?"彼图赫生气地说."您吃过午饭来对我有什么作用?"  "不过,彼得.彼得罗维奇,"客人笑了笑说,"有一点可以让您感到高兴,那就是我午饭什么都没有吃:根本没有食欲."  "捞了多少鱼啊,您看到就好呀!多大的一条鲟鱼光临啦!鲫鱼多得数不胜数."  "听您讲话都令人艳羡,"客人说."教会我象您那么快活吧."  "有多少可烦闷的呢?算了吧!"主人说.  "有多少可烦闷的?因为烦闷呗!"  "您吃的少,这就是所有原因.您好好吃上一顿午饭试试.烦闷是人们近来发现的.从前谁也不烦闷."  "别吹牛啦!您好象从来没烦闷过似的."  "从来没烦闷过!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是烦闷,甚至也没有时间烦闷.早晨一醒来......就得喝茶,然后管家来找,随后去捞鱼,紧接着就吃午饭.午饭后还没有打个呼噜,就该吃晚饭了.吃过晚饭,厨子又来了......须吩咐明天午饭吃什么.请问什么时候烦闷呢!"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奇奇科夫一直观察着来客.  普拉东.米哈雷奇.普拉托诺夫一身兼备阿喀琉斯和帕里斯这和世界文学史上都有较高的地位.我认为这部小说的优点:匀称.魁梧.俊美.略带讥讽神情的优雅的微笑好象更增添了他的美貌.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显得有些呆板和困倦.欢乐.悲伤和激动未能在他那处女般娇嫩的脸上掀起皱纹,但也未能使这张脸增添生机.  "说实话,恕我直言,"奇奇科夫说,"我也不能明白,象您这样一表人材怎么会烦闷呢.当然倘若缺钱花或受坏人排挤自当别论,有些坏人有时甚至想置人于死地呢."  "问题就出在这类事情一件也没有,"普拉托诺夫说,"您相信吗,我有时真希望能发生一件这类事情,发生一件令人惶惶不安的事情.咳,哪怕有谁来惹我发怒呢!可是没有!结果就只好烦闷了."  "我不明白.不过假如地不够种.农奴少呢?"  "这一点丝毫没有问题.我跟家兄有一万俄亩地.一千多农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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