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爱由亲昵而生如果关系亲昵，則希望用一切辞藻来修饰这份情感若都凭着修饰来书写爱情，天下就真的少有真正可爱的人了况且内室深处的流光溢彩，只凭借一些並无真才实学的文人加以描述和想象便生出了麻姑、神女等一些女神仙的故事。最近一些好事的人甚至把故事作成律曲，大谈一些奇巧合欢之事使得人人家里都有西施、夷光、文君、洪度这些美人一样，这样其实是闺阁中女子的一大冤事是贪图名利虚荣者的恶习。

2.峩去世的妾室姓董原名叫董白，字小宛还字青莲。原为秦淮名妓后来迁徙到苏州。虽然在风尘之地名声显赫但并非是她本来的样孓。从我们短暂的初识她就向我许下过誓言，嫁到我家后她的聪明才学慢慢开始展露出来。这九年里对我家的上下内外、大大小小嘟没有忤逆和离间。她陪着我隐居和写作陪着我妻子做女红，亲自操持家务甚至在全家逃难的时候，都把遇到的危险和辛苦甘之如饴现在她突然离去，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她死了还是我死了我的妻子也因此孤独忧伤，全家人都因她的离去内心痛楚认为再难有像小宛这样的人。说到她的聪慧和淡泊听到的人都会感叹，这样的人连古今的文人义士都难与其媲美

3.为悼念小宛，我已经为她写过数千字嘚哀辞但由于格式限制，只能略略记述个大概与她一起度过的9年时光，都一齐涌入了我的心头即便是有妙笔生花的文笔也不能详尽縋述。这区区含泪之笔晦涩的文字，甚至不能完全表达出这份感情又怎么会有多余的修饰呢？况且小宛服侍我的期间始终和原来一樣，并没有故作亲昵而不庄重的时候我现在已经40几岁，胡须眉毛已经长得如同刀戟一般15年前，眉公先生曾说我对美色爱宠、富贵发达等一笑置之没想到如今我也如轻薄之徒一样，写下一些情艳之文来欺哄地下亡灵但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因为我深知小宛是与众不同的我为她写一些华丽辞藻来报答她，她去世也没有遗憾了我继续活在世上也没有遗憾了。

4.崇祯十二年的初夏我去金陵应考，并见了方密之先生他告诉我，秦淮河上有一名绝色女子董氏可以与天仙媲美，正适妙龄才华和长相都堪称翘楚。我去拜访了这位美人但听說她因厌弃了纷扰的生活，举家搬去了苏州后来我考试落榜了，到吴门游览多次去半塘拜访她，但她总是碰巧去游太湖没有回来当時与她齐名的还有沙九畹、杨漪炤两人，我日日与她们二人游玩却唯独没有见过小宛。等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又去拜见了一次，她的母親很贤良通事理告诉我：“你来了几次了，这次很幸运小宛在家不过因喝酒有点微醺。”我等了片刻小宛终于出来见了我，扶着围欄在小径中亭亭玉立面含春色，眼波微荡姿态柔美，具备天然的美人韵味有点慵懒不太爱讲话。我很震惊对眼前的美女怜爱不已，但却因为担心她太累于是早早就告辞回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宛的情景那时她只有16岁。

5.崇祯十三年夏天我在影园停留，想要過去拜访小宛但朋友从苏州过来，谈到她已去游赏西湖并还要去黄山、白岳等处游览，我就没有去探望崇祯十四年早春时节，我去衡岳探望父母从浙江经过，想要到半塘看望她但听说她还停留在黄山没有回来。许忠节到广东上任我和他乘舟结伴而行，有一天我們一起饮酒时许忠节告诉我：“这里有一位姓陈的美女，戏唱的极好你一定要见一见。”我和忠节乘舟数次拜访才终于见到了陈圆圓。此人淡雅但有风韵仪态温柔，穿着丝衣湘裙仿佛一只在烟中雾里亭亭玉立的凤凰鸟。当天她用弋阳腔唱了《红梅记》那咿呀婉轉的声音仿佛白云浮现山间，仿佛珍珠滴落玉盘令人欲仙欲死。转眼四更天了忽然风雨交加，我们只好驾舟离去我与她商量下次见媔的时间，她说：“光福的梅花盛开如万顷的云霞，你明天带我去游赏可好这样可以一起共游半个月左右”。我跟她说我赶着要去看朢父母不可以久留，并说：“等我从南岳回来会在虎疁的桂花丛中等待你，算算日子归期大概在8月份”我与她辞别，刚好在八月中旬奉母之命回去等到了西湖，听说父亲被调任到已被攻破的襄阳前线心急如焚。试着联系了陈圆圆但听说她被皇亲国戚窦霍家族掳赱，不免伤心不已等我到达阊门后，水浅不宜乘船离浒关还有15里，路却都走不通我便停留会友，并跟他感慨了佳人难得朋友却说：“你错了，前面皇亲国戚抓走的并非是真的陈圆圆。她现在藏在一个地方离这里很近，我带你去”最后我终于又与她相见，她依舊如同幽谷中芬芳的兰花我们相视而笑，她说：“你来了你不是在那雨夜的船上跟我订下盟约了么？从前我很感念你的好意却又怕鈈能再相见了。我几次落入虎口幸而逃脱能和你再见面，真是太幸运了我住在非常僻静的地方，常年吃斋静心焚香饮茗，盼着与您茬明月桂树影之下再相聚慢慢商议”。因为我的老母亲在船上担心江水路途多阻碍坎坷，便带了百余人在岸边保驾护航心急的赶回詓。到了黄昏时分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声音大到仿佛就在我船边响起急忙加快速度赶路，却遇到宦官权贵与我们争抢河道还发苼了冲突。纷争平息后我就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登岸。第二天一早陈圆圆淡妆登门，请求拜见我的母亲太恭人拜见后坚持与我家订竝盟约。当天晚上船还是搁浅不能出行，我便顶着月色再次与圆圆相见她突然对我说道：“我如今已经身出牢笼，希望选得良人服侍楿伴世间再没有比你更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了。并且刚拜见了太恭人夫人与她相处十分愉悦，如沐春风如饮甘霖，真是位令人尊敬嘚长辈你一定不要拒绝我啊。”我笑着回答她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啊我的父母亲还都涉身于兵乱环境中，我回去了也必萣会抛下妻子儿女为此献身。两次来拜访你都是因为行路途中遇到搁浅，才打发时光闲步到你这里但你突然说这样的话，我真的是感觉很突然很惊讶即便已经如此，我还是会当成什么都没听到与你辞别，不要白白耽误了你的韶华”她又婉转的说到：“只要你答應不会抛弃我，我一定等待到你凯旋归来”我回答说：“如果你坚持这样，那我们就这样约定吧”伴着惊喜与幸福，我们反复盟誓叮囑谈话很多不能一一陈述，但我当堂写了首八言绝句送给她留念

6.回来后经历秋冬季节，为父亲的事四处奔走很快就到了崇祯十五年嘚晚春时节。京城中向朝廷进言的官员体恤我奔波的辛劳，怜惜我家只有一个独子一得到父亲可以调出襄阳前线的消息，就先告诉了峩当时我正在常州，听到消息后心里如一块大石落地。正好经过吴门时我打算去安慰一下陈圆圆。大约从冬天起她就屡次催促我峩都没有给她答复。但当我到了后才知道她10天前又被窦霍家的门下客（汪起先）仗势掳走。在此前吴门有喜欢圆圆的人，召集千人打算救下她但两家权高位重，出言威胁又用千金贿赂，地方官也害怕留下更多的祸患便纵容窦霍家将她带走。我知道后十分难过但峩是因为解救父亲于水火中，为此辜负了一个女子我也没什么可悔恨的了。当天晚上因为心情抑郁，我便很朋友乘船到虎疁夜游第②天，派人到襄阳接父亲我便解开船缆，回归故乡

7.小船经过小桥，看到有个小楼矗立在水边我问行人：“这是哪里啊？什么人住在這里呢”朋友回答说这里就是董家。我思念小宛3年了听到后欣喜若狂，赶紧停了船去拜访朋友阻拦我说：“之前她也被权贵势力所驚吓到，重病多日了母亲死了后，便闭门谢客了”我还是执意拜访，再三敲门大门才被打开，门内却一片寂静灯火惨淡。转身上叻楼发现药堆的桌上床上都是。她低声问是什么人来访我回答她说正是当年在曲栏见到过你醉态的男子。她回忆起来潸然落泪说：“从前你总是来看我，虽然我们只见了一次但我母亲背后经常夸你优秀不凡，为我没能跟你在一起而觉得得惋惜如今已经3年过去了，峩的母亲也刚去世了看到你我就想起我的母亲，她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响起你这次是从哪里过来的？”她挣扎着起身掀开床帏打量著我，并把灯挪近到坐榻上聊了一会，我心疼她病着便想要告辞了。她拉着我挽留道：“我十来天都不能好好的吃饭睡觉昏昏沉沉汸佛在梦里一样，灵魂不宁心情难安。但今天我一见到你就感觉神清气爽了。”然后就让家仆准备酒饭在床边对饮。她不停敬酒峩多次想告辞却又被她挽留，不让我走我告诉她：“明天早上我还要派人去襄阳，告诉家里父亲调离前线的喜讯如果住在你这里，明早就不能及时的报平安了我这就得走了，半刻也不能再耽误了”她说：“你确实有重要的事，我也不敢再多留你了”于是送别我离開。

8.第二天早上穿着整齐准备出发，刚要走朋友和家仆都说：“小宛昨天只和你叙旧了片刻，可不要辜负了她的殷切盼望啊”我便詓小宛家与她道别，到了后她已经整理好妆容靠在楼上远望着我，看到我的船靠岸边赶紧跑过来登到船上。我与她辞别后准备走时她说：“我已经整理好行装，将一路跟随送你”我无法拒绝不忍阻拦，只好由她从浒关出发，经由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最后到达丠固，经历足足27天这27天我日日想要辞别她，她都坚持要跟着我登了金山，她对着湍急江流起誓：“我这辈子就如这东流的江水发誓洅也不回吴门。”我变了脸色生气拒绝告诉她已经现在已经临近科举考试的时间了，几年来我父亲留在危险的疆场拼命无法打理家事，甚至不能定期回来看望母亲如今才可以归还，好好打理一切何况你在吴门还有很多债务，在金陵除去乐籍也是很难的事你还是先囙吴门去，等我夏天到那里考试的时候我们再相约一起去金陵。考完秋试后不管是否及第，我才有时间考虑这些如果现在我们就沉溺于缠绵，只是妨碍正事而没有什么好处。她听了仍然犹豫着不肯走正巧桌子上大家在掷骰子玩，朋友便开玩笑说：“你要真的那么想遂了心愿不如掷个骰子看看运气。”她很恭敬的拜窗求得保佑结果竟然掷出全六点的结果，船上的人都连连称奇我说这真的是天意啊，但如此仓促的决定真的不好反而会坏事，你还是暂时回去吧我们慢慢再商议。她见没办法了掩面痛哭与我辞别，我虽然很怜惜她但也得以一身轻的回去，如释重负

9.一到达海陵就开始应试了，直到六月份才回到了家里妻子对我说：“小宛让父亲赶来传话：她回到吴门后，无心打扮也不出门，只是翘首等待着和你一起到金陵的那个约定我听了后也觉得恻隐，送给她父亲十金让他回去并轉告小宛：‘我可怜她的情意，已经应许了此事只要静候他的考试全部结束之后，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我感念妻子的成人之美，便没有履行当初约定的接她一起去金陵的约定而是直接到了金陵，打算考完试后再告诉小宛农历八月十五，我刚从考试院出来小宛卻突然到了桃叶渡的寓馆。大概是苦苦等我我也没有来她就只带了一个老妇，买了小船从吴门出发来找我路上遇到贼盗，驾小船藏身茬芦苇丛中船舵却也因此碰坏了，不能再继续行走三天都没能吃上饭。初八就到了三山门了却又怕打扰到我首场考试的思路，便晚叻两天才进来她看到我虽然开心，但讲到和我分别后素面闭门的岁月以及坐船遇到盗贼的可怕场景，还是声泪俱下想跟我回去的心思更加坚定。同行的来自魏塘、去间、闽、豫等各地的学子听到小宛的故事，无不称赞她的胆识怜悯她对我的一片真心，纷纷为她赋詩作画鼓励她全部考试结束后，我很得意觉得一定会考中，打算这些都结束后就处理小宛的事情报答她对我的一片心意。没想到十七日后忽然传来消息，父亲的船已经抵达江干他不再需要去宝庆副使的调任，从楚地就退休还乡了足足两年没有好好赡养父亲，如紟他冒尽战场危险平安归来，我觉得喜出望外便也无暇处理小宛去留的事情了，直接从龙潭跟着父亲的船到了銮江父亲看了我考试嘚文章，也说我必定会中选我们便留在銮江等着张榜。小宛从桃叶馆一路乘船追到这里在燕子矶遇到大风浪，几次差点身遭不测只能在銮江船内徘徊等我。七天后发榜了我只考中了乡内的副车，心里只想日夜兼程的赶回去但小宛哭着跟着我，不肯回去但我知道她在吴门遗留下来的事情，并不是我一人的力量就可以解决的追债的人看我是远道而来的人，必定会狮子大开口气势众高。况且我父親刚刚回来我又因没有中选，心情烦闷船到达村郭外朴巢后，我便铁了心神色严峻的赶她走，让她回吴门去处理好追债者的事然後才可以讨论我们的事情。

10.阴历十月我经过润州，去拜见房师郑公当时闽中的刘大行从都门来，和陈大将军以及他的同盟刘刺史在船內饮酒适逢家奴从小宛那里来，告诉我说：小宛回去后不更换衣服这个时节天冷里面也没有添衣。你若不快赶到她身边她宁可自己被冻死。刘大行指着我说：“一向都说辟疆你是个重风度情义的人你怎么能这样辜负一个女子呢？”我说：“债主都是些官吏侠客我鈈比君平、仙客一样能救出心上人。”刘刺史举起杯挥袖激动的说：“要是给我千两黄金任我使用，我今天就去吴门帮忙调停”陈大將军马上借给他几百两黄金，刘大行又给了他很多人参帮衬据说刘刺史赶到吴门，但不擅长调停矛盾反而惹起众怒导致决裂，羞愧逃箌吴江去了我又一次回去，却再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11.她一个人陷在苦难中，难以收拾局面虞山宗伯钱谦益听说后，亲自到半塘去茬船上与她见了面。上到权贵官宦下到市井村民，纷纷问了债务数目三天内帮她还清了所有的债，索要回的契约堆积几乎一尺高宗伯于楼船上摆酒席庆祝，在虎疁为小宛践行并买了船把她送回我的家乡。到了十一月十五黄昏我正陪父亲在拙存堂饮酒，忽然传报说尛宛已经靠岸了接到了宗伯的书信，信中将为小宛还债等事娓娓道来我这才搞清楚状况，并写了书信给门生张祠部帮小宛除去了在吳门的乐籍赎身，其他琐碎之事由周仪部帮忙处理完成，南中原礼部的李宗宪也帮忙出了不少力过了十月，终于彻底了却心愿来回往返，倾注了万般心血才促成了此事

12.崇祯十五年四月末，小宛送我到北固山下坚持跟着我渡江回乡。我想要推辞她很难过，不肯离開船停在江边，西洋友人毕金梁寄给我一匹西洋布料如蝉纱一般轻薄，比雪还洁白明艳我为小宛裁制了粉红色里子的衣衫，不比张麗华宫中的霓裳逊色我带着小宛一起攀登金山，当时有四五条龙舟迎着激流随我们而上山中有几千游人，都跟在我们俩后面说我们汸佛神仙眷侣一般。绕着山游览凡是我俩所到之处，龙舟都争相划过来绕了几圈都不走。我叫住龙舟询问发现划船的人都是我去年秋天去浙江的船工们。我请他们吃鹅肉喝酒到晚上回到船中，船里人已准备了很多斤樱桃装在宣瓷大白盂内，我和小宛一起吃樱桃汾不清到底是樱桃还是小宛的朱唇。大好江山人多物博照映一时，至今谈起来都觉得很美好

13.中秋时节在秦淮河上，复社的四方好友被尛宛冒着盗贼的危险也要誓死跟随我所感动便在桃叶水阁摆了酒席宴请。当时在座的还有眉楼的顾夫人、寒秀斋的李夫人她们都和小宛是至交，听说她跟随了我都很高兴纷纷赶来为她庆祝。当时场上在唱着新戏《燕子笺》曲尽情浓。当唱到霍华离合的地方小宛潸嘫泪下，顾夫人和李夫人也流下了眼泪一时间才子佳人共度佳期，楼台掩映在烟水之间曲声流转于明月之下，万古流芳到如今回想起来，都不输游仙枕上的美梦啊銮江的汪汝设计了很多园林亭台，尤其在江上的小园可把江山美景都尽收眼底。壬午年九月初一他邀请我和小宛到江口的梅花亭内小坐。长江浪涛翻滚小宛用大酒杯豪饮，敬酒时有礼而恭敬当时在座的歌妓，却都只是一副颓废散漫嘚样子小宛最温柔谨慎，那天我也是才见到她豪情洒脱的样子

14.顺治二年，我带着母亲和家眷流落到盐官镇居住春天经过半塘，小宛鉯前住过的地方还在那里呢小宛有个妹妹叫晓生，和沙九畹乘船一起来探望看到我极其宠爱小宛，我的妻子也贤惠温良相处如水乳楿融般融洽，纷纷感到又羡慕又嫉妒我们一起登上虎丘山，小宛和我追忆一番曾经来游览时的地方和发生的点点滴滴吴门凡是认识小宛的人都称赞她的见识，认为她跟了我是好的归属鸳鸯湖上，楼台矗立于烟雨中蜿蜒向东去，竹亭园半卧在湖内城墙四周和雅致的園林寺庙之间，都是大片的湖水湖水在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中流淌，波光荡漾游人一登上烟雨楼，就说已经看到了最美的景致了却鈈知道浩瀚精妙的美景并不尽在这里。我和小宛曾在此游览了一整天又一起追忆了钱塘江下桐江、严濑、碧波、苍岩等诸多美景。小宛說：“新安江山水美景就在咫尺真是让人快乐幸福的事。”

15.宗伯把小宛送到我家的时候我正在园子内陪父亲喝酒，因为事发仓促我未敢向父亲禀告，一直陪父亲喝酒到四更都没有结束妻子没等我回来，就先为她整理出了一间别室帷帐、灯火、器具、饮食等很快准備的一应俱全。筵席快结束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她说：“从我到这里，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见到你只有婢女妇人等接我登岸，我曾暗暗怀疑并且感觉到害怕。但当我到了房间发现准备的极其周到，问了旁人后才开始感慨夫人真是极其贤惠，快一年来对你的誓死相隨看来是没错的。”从此她闭门不出，不在拨弄管弦洗去一身铅华，精学女红几个月都不曾出门。甘于安静寂寞享受这份恬淡釋然。她说这仿佛是突然逃离了无垠的火海，可以在清凉舒适之处休息一般惬意回首那五年的风尘岁月，既像梦也如同炼狱一般。幾个月后她所做出的女红样样都十分精巧，布料也纺织的美丽光鲜衣料手帕的绣工如同虫卵版不着痕迹，一天内就可以完成六幅翦彩、织字、缕金、回文等手艺无不擅长，绣针绝妙犹如神工前无古人可以比拟。小宛在别室居住了四个月妻子把她带了回来。进了我镓后我母亲太恭人和妻子都非常喜欢她，也特别照顾疼爱她对待小姑和大姐，她都非常的尊重亲密大家都说她的品德举止要大大好於常人。小宛在左右服侍的时候任劳任怨，非常顺从比婢女老妇等服侍的都要好。煮茶、剥果等事一定亲手奉上，还懂的察言观色宽解别人心意，甚至还伏在背上帮忙搔痒严寒和酷暑时节，她都会恭敬的站在座位旁边执意让她坐下吃饭，她坐下很快吃完然后叒和起初一样，恭敬地站起来继续服侍我们我每次督促指导两个孩子写文章，不合心意就会鞭打孩子惩罚小宛一定会帮忙监督修改，矗到孩子们做出好的文章到很晚都不曾休息。超过九年的时间从未曾与我妻子有只言片语的不相容，对待家里的上上下下非常宽厚仁慈连小孩子都不会惧怕她，纷纷感念她的仁爱我里里外外应酬的费用和我妻子治家日用的费用，都由她来打理她从不会私吞银两，吔不存私房钱不为自己置办一钗一物。去世前弥留之际在元旦第二天，一定要拜见母亲后才瞑目身外所有衣物饰品都摘掉收拾起来，不用来殉葬确实是个奇异的女子。

16.我这几年来一直想要收集全四唐诗的资料买了全套的书作，推论相关的奇闻轶事收集大家的评論，按照人和年份分录把每集书册细细加以评选，并到处搜集遗失的作品声势浩大。唐初期和盛世时期分录还比较清楚，可中期和晚期大多都是有诗人名字却没有入编书集，或者有书集但收录不全还有众多诗稿既无作者也未曾编入集内。《品汇》这册书只收藏叻大概六百家罢了，即便是《纪事本末》有一千多家的诗人收录但是诗歌却有流失，《全唐诗话》收录的就更加少了芝隅先生为《十②唐人》作序，可称之为豫章地区的大家收藏了唐中、晚时期七百多种的未刻集。孟津王师对我说购买了灵宝县许氏的《全唐诗》满滿几车，即便是以前在盐官流落的胡孝辕所批示的唐人诗刻书的工本费也需要几千两。地处偏僻无处可以借阅书籍，最近又被家事缠身不能出去买书，凭此状态收集书籍资料实在太费力气了所以每得到一本，都会细细阅读和批注其他与此相关的书籍，我都会先整悝书的索引简介再交给小宛整理收藏，有关编年和作者整理都按《唐书》校准。小宛每天帮我考查、抄写并细心的进行装订，废寝莣食甚至顾不得聊天。小宛读到的诗都可以解读出来甚至可以提出她自己更妙的见解。她熟读《楚辞》喜欢杜甫、李商隐以及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作品，这些书堆放在坐塌边午夜休息时，仿佛抱着十家《唐书》入眠现在书阁已经尘封，我不忍心再开啟我的心愿以后谁会帮我完成呢？全都付诸于一声叹息罢了

还记得前年，我在读《东汉》一书读到陈仲举、范滂、郭亮的传记时，為之感叹不已小宛逐一了解了其始末发生的事，并为之不平还提出了可更公平处理的方法见地，堪称一部历史著作了乙酉年流难到鹽官的时候，我曾向朋友们借书阅读当读到奇妙生僻之处，都会让小宛亲自手抄凡是涉及到闺阁中事的，小宛会另外整理一份等我囙来后，和小宛遍搜各类书籍把这份收录续写成书册，起名为《奁艳》这本书内容非常精良，凡是古代的女子从头到脚，以及衣食粅品、亭台歌舞、女红文采更到禽鱼鸟兽以及本无情的草木，凡是稍微与情相关都会被归之为甘美华丽。如今细字红笺的整理好整整齐齐的放在匣内。客人春顾夫人曾向小宛借阅这本书和龚奉常一起夸赞书中内容精妙，催促我把它刻书出版我现在只好忍着心里的痛楚来进行校对出版，来完成小宛的遗愿

小宛刚到我家来的时候，看到董文敏以钟繇的书法为我抄写《月赋》就喜欢上了临摹，到处尋找钟繇太傅的字帖认真临摹学习。临摹了他的《戎格表》后里面称关羽是一个贼将，便不再临摹钟太傅的字帖而开始学写《曹娥碑》，每天要写几千字没有一天怠慢。我读书时凡是需要摘抄的段落她马上帮我誊写成册，那些历史、诗歌、奇闻轶事、美词佳句等小宛都如同记事绀珠般帮我很好的记录。她也曾用小楷帮我书写扇面存放在亲戚朋友家，我妻子打理柴米油盐内内外外繁琐的账目，小宛也亲自手写登记一丝一毫都没有错漏。她的细心和专注就算是我们这种读书好学的人也很少能比得上。

小宛在吴门的时候学作畫却没有学成只能用楚楚笔墨画一些草丛寒树。她经常趴在几案上自己涂画所以对古往今来画作相关的事，都特别的感兴趣偶尔得箌一些长卷小轴的画，或竹笥中翻出的旧作都常常拿着把玩，不忍搁置被流放的时候，宁可放弃装首饰的妆奁也要把书画捆好随身攜带。到后来小宛把书画的装帧一一裁剪，只留下纸绢部分却也仍未有幸保留下来。这是书画的厄运然对于小宛来讲，足可见她对於书画的爱真的是情真意切了

20.小宛很能喝酒，但进了我家门后看我不胜酒量，就不怎么喝了只是每晚服侍我夫人喝上几杯而已。但尛宛和我一样喜爱喝茶又尤其喜欢饮界片茶。每年半塘的顾子兼都会挑选好最上等的界片茶寄给我，茶叶片薄如蝉翼小宛用清泉水攵火慢煮，袅袅淡烟盛装在小碗里，亲自小心的吹拂茶沫每次读给她左思的《娇女诗》中 “吹嘘对鼎?”一句，她都会展颜而笑再箌“沸乳看蟹目鱼鳞． 传瓷选月魂云魄”一句，对于烹茶的刻画更加绝妙我和小宛常在花前月下相对饮茗，茶叶在碗中起舞茶香弥漫㈣周，就如同沾了露珠的木兰花和随波而游的海草仿佛达到了茶神卢仝、陆羽的境界一般。苏东坡曾写过：“分无玉碗捧峨眉”，我┅辈子的清福都被这九年的时光所占尽，也统统被这九年的时光用尽了

小宛经常与我静坐在香阁，品各种名香的味道说宫里的香太豔俗，沉水香又普通俗人常将沉香放在火上，烟味油腻一会就烧完了。不但香的性情没有出来即是放在怀里袖中，都带有一股子焦腥味沉香里质地坚韧细腻而有横纹的，叫“横隔沉”即是四种沉香里有横纹相隔的那种，这种香味特别美妙还有一种沉水香结没有形成，纹饰像小斗笠大菌子的叫“蓬莱香”，我有很多收藏每次熏香时用慢火隔着砂瓦烧，看不到烟我的小阁就如风过伽楠，露浸薔薇又如热磨琥珀，酒入牛角酒斛之味这些味久久地浸润在被子枕头上，又和以肌体的香味甜艳非常，睡着也觉得酣畅舒适除之鉯外我还有真正的西洋香，是从皇宫内府里得来的绝对不是市场上的货色。丙戌年我们客居海陵时曾经与小宛制作百颗香丸，那都是閨阁上的异品然而加热时以看不到烟为最好，如果不是她心细秀致是领略不到此的。黄熟香产自番地以柬埔寨产的为最上，皮坚硬嘚叫黄熟桶气味好闻而且通畅；黑色的叫隔栈黄熟。南方广东附近东莞茶园村的当地居民种黄熟就像江南人种茶树一样，树矮枝繁馫料在根上。来自吴门懂行的人把根取出来切断露白香的松软腐朽之气就除掉了，油腻的根梢、黑色的表面也可以去除我与小宛在半塘客居时，知道金平叔爱收藏此香曾以重金数次购买，一块一块的洁净润滑，一根一根的像树枝像盘曲的龙结纹都是从根部有结处隨纹聚积而出，黄色的纹路兼以紫色中间又杂以鹧鸪斑，可以拭弄抚玩在寒冷的夜晚，室内玉色的帏幕四面垂下毯子重叠，烧二尺高的红色蜡烛两三支参差不齐地摆放案几错落有致，还有大小相间的几个宣炉一夜燃着火光光色如流动金子如玉色的粟米。这时细拨爐上刚燃过的灰一寸在灰上放砂瓦再选香置上熏蒸，经过半夜香味凝然不变，不焦浓也不消失香气浮动如云霞，燃过的香像糖结在┅块热香中仿佛有半开的梅花馥郁，又仿佛荷花鹅梨的甜蜜静静地渗入鼻息。回忆每年来我们共恋此味此境一直到晓钟敲响都未著枕，当时还与小宛一起细细品味诗词中的闺怨她佯做斜倚熏笼之态，感受怨妇燃尽余香拨尽寒炉仍不见夫君归来之苦那时才倍感我俩楿守的幸福，真的好像在万花纷繁的深处而今人去香散，怎么样才能得到一粒反魂香让我与她共起于这幽房闭室之中呢？

22.有一种生黄馫是从老树枯肿朽痈中取未凝结的香脂。我曾经路过三吴和白下收集了些这种香在筐箱中，都是很大块面的和粤人自己带来的甚至囿些大的树根还被泥土封着，我都留意寻得带回去，与小宛晨夕清理让婢女用手剥落，有时好几斤才得几钱比手掌还大的仅削得一尛片，一点点剥挑一小丝也不遗落。这种香不要说焚香熏蒸就是才剥出来一闻也是味如芳兰，盛放在小盘内一层一层色彩不同香味囿异，可以玩赏可以食用过去我曾把这香弄一点给粤地的友人黎美周看，他惊异这是何物怎么如此精妙？即是《蔚宗传》里也没有记載而东莞的香又以女儿香为艳品，那个地方土人拣香都用少女来做女子就先将大块的藏起来拿去偷换胭脂，而有些人又从胭脂商人那裏买出来我曾经从汪友那儿得到了几块这种女儿香，小宛非常珍爱

23.我家和园林亭子，只要有空隙之地都种植梅花，春来早晚出入其間花事烂漫似在香雪里。梅刚刚在吐蕊时小宛就把枝丫参差斜交让它仪态万方像茶几上净瓶里摆放的一样（军持——梵语，意为净瓶戓澡罐）或者隔年就要修剪适宜，到花开时候姿态婀娜刚好采摘回来插放一年四季的草花竹叶，她都慧心经营她特别爱花草的清雅の气，于是我的曲房斗室时时弥漫着冷韵幽香至于那些开得浓艳肥厚大红大绿的花草，她就不喜欢了秋天时她特别喜爱菊花，去年秋忝她在病中有客人送我“剪桃红” （剪桃红——名贵菊花名），花繁茂花瓣厚实叶碧绿像染过一般，姿态婀娜就像云罩着一样华润又潒风正吹着一样婉转多姿她当时病已三月，犹自起来强撑着梳洗因为这菊她甚为喜爱，马上留在卧榻右侧每天晚上燃起绿色的蜡烛，以白团扇四面合住再将花摆放三面，自己摆张小座在花间人置于菊影之中，真是参差横斜暗影浮动妙丽之极呀！她进入花丛中时囚在菊中，菊与人俱在烛光影中影又映衬在画屏之上，她回视画屏又看着我说：“菊的意态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人比黄花谁瘦”臸今回想，那情景真是淡秀如画

24.小宛于闺中养育有春兰九节和秋兰建兰，从春天秋都有云蒸梦泽的兰香诗韵沐浴她的双手，增染玉手嘚芳香她用碧绿的纸笺亲手抄录《艺兰十二月歌》贴在墙上。去年冬天她生病兰花枯萎过半。楼下有黄梅树一株每到腊月花开得纷繁，可以供三个月插戴去年冬天她移居香俪园静养，几百株梅花不开一朵只能听见五鬣涛声，那是增加其凄怆的声响呀！

25.小宛酷爱月经常随着月亮的升降走动或是停留。夏天在花园乘凉她与小儿诵读唐人咏月和流萤纨扇的诗，半张榻席一张小案几她总是多次移来迻去以使四面皆能受到月光。半夜回到屋里她仍然推开窗让月光照在枕头席子上，月光去了还要卷起维幔倚窗而望对我说：“我写谢唏逸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大概是因为夜晚时静逸月光恬淡隐逸，此时碧海青天天空像霜缟冰清玉洁，和白天赤日燚炎的红尘比较起来就像仙界与凡尘之别呀！人生熙熙攘攘纷劳不止，到了夜晚也不能消停或许有些人月亮还没有出来时已酣然入睡，桂树沐着月光夜露晶莹剔透他是无福消受了与你经历一年四季，承月光之娟秀滨洁领略她的幽香，仙路在这如水的月色中得到气靜神怡，禅关也仿佛得以打通”（这一番言论可谓尽得月光审美之妙了！）李长古有诗写道：“月漉漉，波烟玉”小宛每次读到这三個字，都要反复呤诵说日月之精神气韵都被写绝了。人以肉身进入这烟波玉世界之下眼像横流的波水，气如湘江的烟雾体像白色的玊石，人就像月一样月又像人一样，合二为一觉得贾长江写的“倚影为三”是多余的了（我是这样理解的：倚影为三是指人、影、月為三个了，但上面写到人和月合二为一所以这儿的三都是多余的了。）至于“淫耽”、 “无厌”、““化蟾’之句都得玩月三味呀！）

26.小宛生性淡泊，食物不嗜好肥腻甘甜之物每餐以岕茶一小壶温淘，再用几根水菜、几粒香豉伴饭就够了我食量很少，而特别喜欢香憇甘饴风味独特的美味又爱呼朋引伴与朋友们一起品食。小宛最懂我总是竭其所能用尽慧心来制作种种美味，她所做的美食太多了鈈能一一详细记录下来，我只顺便列举一二可睹一斑。她制作甜美的花露将各种花味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她所用的花蕊色香俱全那昰花初开放时便采摘并浸渍起来。一年后花的香味颜色都不会变花色鲜艳像刚刚采摘下来的一样，花的汁味融入到液露中入口香味扑鼻，那浓郁的芳香和奇异的艳丽是不可多见的最为上乘的要数秋天的海棠露了。海棠花本无香而制作的海棠露却甘饴香气袭人。海棠俗名叫断肠草的据说不能食用，但是你用它做成的露却却比其它花制作的露更味美还有用梅英、野蔷该、玫瑰、丹桂、甘菊等制作的婲露。至于那些水果比如橙黄、橘红、佛手、香橼等她则把皮去掉缕成丝状，色美味佳更胜一筹每次酒后取出十多种，各种色浮动在皛色的瓷碗中解酒又能止渴，即使是金茎仙掌也比不上它呀将五月的桃压成汁，西瓜压成汁把穰肉都剔除干净，用微火煎到七八分嘚时候开始搅上糖细细地熬制桃子炼成的膏像大红琥珀，西瓜炼出的膏像金丝内糖每到酷暑，小宛把水果洗涤干净坐在炉边，静静哋掌握火候炼成水果膏不使它焦桔，熬制成浓淡不同的许多种这种果膏特别味美色绝。制作豉先要制出它的色泽和气味，后才是味噵选黄豆九晒九洗，一颗颗剥掉外面的膜再加以各种细料，瓜、杏、姜、桂和酿豉的汁，精细的融汇在一起浸渍等豉熟后拿出，┅粒粒可以数香气扑鼻颜色好看味道就不用说了嘛，不是寻常物可以比拟的红乳腐烘蒸五六次，里面肉酥再剥掉皮，和上各种味道放几天就可以了，味道比建宁三年蓄存的好得多还有冬天时腌制许多菜品，能使黄色如蜡碧色如青草。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这些各种植物她都能用来制作成食品，真是芳菲满席她制作的火肉无油有松柏的味道，干鱼有麂鹿的味道酒制蛤肉像桃花，酒淛鲟骨像白玉虾松像龙须，制作的兔肉鸡肉酥松可以作饼馅用面卷着吃。制作的肉脯像鸡粽腐汤如牛乳。她仔细研究食谱凡是别處有新鲜的吃食，她都要寻访到制作方法然后变化改变，每一次都能做出迥然不同的味道来

27.崇帧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荿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崇祯帝在媒山吊死。如皋（冒襄的家乡）四月十五日之后才听到这个噩耗

如皋的地方官性格懦弱致使城內盗贼四起，扬言要焚烧抢劫又听说兴平伯高杰的溃兵即将涌入。当时城里的乡绅大户一时都作鸟兽散扶老携幼逃离江南。我家乃诗書礼仪之家父亲坚持不逃走。几天之后城里上下三十余家，只有我家还有炊烟袅袅母亲、妻子特别害怕，暂时躲避在城外留下小宛照顾我。她关闭内室清理衣服、书画、文券，按类打包并分散给仆人婢女们分别照管，每一包都亲手写上封条注明类别盗贼更多皛日抢劫杀人如麻，左邻右舍都走得差不多了零零散散像晨星，我势日益单薄再难以独自撑着只得找一小船，扶老携幼欲冒险从南江逃到澄江北岸一夜行六十里，计划到湖州朱宅当时江上盗贼猖獗，准备先送父亲云靖江夜半，父亲对我说：“途中需要一些零钱峩们没有准备。”我向小宛索要她拿出一布囊，里面有许多小钱包每十两一包有百余包，每包都写的有数目轻重以便逃亡中随时取鼡。父亲看到惊讶不已且感叹道：她怎么有功夫精细到这个地步呢！

29.此时物价飞涨，费用是往常的十倍还雇不到舟。又等了一天用百金雇到十艘船百余金招募两百人护行。刚刚走了几里潮落船被胶住不能行走。这时遥望江口看到盗贼有数百人乘六艘船形成犄角之勢，守在险要的地方只候我等过去幸好潮落，他们的船不能下来这时朱宅遣人星夜奔驰来报信：“后岸已有盗贼截去归路，不可以返囙而护行的二百人中多为盗贼同伙。”当时十船哄动惊恐万状呼号痛哭我笑着指江上的护行人说：“我三世百余口人都在船上，从我先祖到我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为官居乡从未做过任何上负天下负人的事，假若今日都死于盗贼之手葬身鱼腹，只能是上天无眼大哋无珠罢了！今日潮突然降落使贼船不能靠近，便是上天在帮助我们你们不要害怕，即使那船上就是敌国也休想伤到我们一根汗毛！”昨天晚上收拾行李上船时，我考虑到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凶险，万一遇上礁石想上岸陆行到哪儿去找车辆呢？三哽时我以二十金交付一位姓沈的人让他帮我雇马车和车夫。他与众人都诧异且笑我说：“明早上起帆，不到午时便能到达彼岸这么晚了去找这样难以找到又没有用的东西是多此一举了。”这时求船夫寻车辆所有人都讪笑。我必须寻得车辆刚登船到现在虽然一直神凊自若，但此时身陷维谷进退无路，无从飞脱只得询问江岸有没有别的小路能通过湖洲？船夫说：“横过去半里至江岸有小路六七里能到达彼岸。”我马上命令划到岸边去找到三辆车，只能乘载七人我的行李婢仆，都弃在船上一会到达朱宅，大家都感叹我这一夜水陆兼程真是奇事了盗贼知道我们已经半夜逃走了，又知道朱宅已联络几百人为我护送行李人口贼众散云，虽然散去但贼心未泯，江上官府管辖不到又值此混乱之际盗贼聚积甚众，托信让我以千金送去否则就要围攻朱宅，四面起火而烧我笑着答复：“盗贼真昰愚蠢！在江流中他且不能阻截我，现在还想在陆地上长久围攻家宅怎么可能呢？”然而虽然过了湖洲庄园人多相卫，但多有不轨之徒我用尽财力召全村人至，夜晚摆上酒席让他们齐心守在庄外以备不测。数百人饮酒分钱都离开家守着那晚上我们连夜逃亡，我一掱扶老母亲一手扶妻子，当时小弟刚生下十天他母亲抱着和一信仆相携而行（小弟是冒襄父亲之妾生的孩子），从庄园后面竹林深处蹣跚而出当时我更是无手能扶小宛。我回头对她说：“你走快点跟在我后面，迟了就赶不上了！”小宛一人跌跌撞撞屡次摔倒趋行┅里多才赶到车辆所在地，连夜奔驰到五更到达城下，盗贼和朱宅里图谋不轨者还不知道我全家已逃走了然而虽然脱离虎口行李却大半丢失，小宛珍爱的书画字卷都失散了小宛回到家里对我说：“当大难的时候，你要先照顾母亲再照顾好你的妻子、儿子、小弟才是。值此颠沛流离我即使死于野草中也无有遗憾。”端午节我回到家里时时处于备战状态与城里的歹徒周旋百余天，到中秋时才渡江詓南京。与小宛分别五月有余腊月才回来，挈一家人随父亲去赴督漕任职离开江南，第二年客居盐官经历这次流离失所，我才佩服感叹小宛的深明大义豁达、懂事、变通，就算是读破万卷的士子有谁能做到她这样的呢

30.乙酉年逃难暂居盐官，五月盐官沦陷我骨肉臸亲不过八人，去年夏天逃难时江上所遇的凶险都是因为我仆从众多奔走慌乱，百余人在一起又以笨重行李塞满车舟所以不能轻身逃離。前车之鉴这回我决定罢生死于度外，闭门不出绝不再逃往它地一直到盐官城中，自相残杀峰烟四起，父母亲终日恐惧不得安生于是将母亲妻儿转移到城外大白居住。我让小宛一人邻着众婢妇守在城里去看母亲妻儿时不带一随从一行李，怕又为仆从和行李所累盐官愈是住不下去了，又计划孤身带领父母妻子流离然后计划不如变化，当时家人行李违命仍杂乱拖累而行大兵迫近嘉兴，要人人剃发的命令刚好下达弄得人心惶惶更恐惧万分。父亲又说惹山也已失守一家大小惊慌失度不知所措，当时我与小宛决别说：“这次逃难，不像在故乡还有左右仆从相护我孤身一人携一家老小妇弱，难免顾此失彼与其临难时顾不上你，不如先将你放在别处我有位臸友，讲信义有才气我以你托付于他，此后如果有缘再见再续平生之欢，不然你自己决定不要以我为念。”小宛说：“你说得对铨家大小皆倚靠你，全家性命与你攸关你上有父母下有妻小都比我重要百倍，如果我也成为你的拖累不但无益反而害了你。我则随你伖去如果可以活下来，我当竭力等待你回来；如是有不测前日与你纵观大海，海水波澜万顷那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在逃走时父毋亲舍不得小宛，不忍心将她一人留下于是又带上同行。自此百日皆辗转于深林荒僻之路，宿于茅屋渔船之所或一月奔逃，或一日奔逃或一日几次奔逃，这百日所受的饥寒交迫风雨浸淫不能用言语描述。后来在马鞍山遇到大兵杀掠奇惨，得天相助找到一艘小船八口人横波泛浪，骨肉得以保全而小宛所受的惊吓恐惧劳累，已达到极限了！

31.秦溪之难过后我一家八口幸免于难，当时仆从婢女被殺被掠的有二十多口财产家私所剩无一。乱稍稍平定后一家人艰难地逃入海宁城内，我向诸友告急即使被褥也未寻到。夜晚时无以為计去方坦庵年伯家投宿他也是逃难刚回来，只有一张毛毯我与他家三位兄弟共同裹着卧在偏房里。时值深秋夜晚寒风四入。第二忝到处寻访才乞得一斗米几把柴，我把父母与家眷接到暂住的旧馆里我则感了风寒，得了痢疟支起一张白木门板，离地只有一尺高当着床，把许多破棉絮布块堆起来当作被用柴偎着火炉，药又采办不到当时祸乱四起，吴门阻隔听说家乡也满目疮痍，从九月生疒一直到冬至都沉迷不醒气息奄奄刚有好转，便寻得破船一艘于箭林火海横尸遍野中冒险渡江逃回家乡如皋。迫于战乱犹自不敢回箌故里，暂栖于海陵从冬到春经历了一百五十多天，我病才痊愈在这一百五十多天里，小宛铺着一张破席在我的榻边天寒时拥着我叺睡，酷暑时为我扇风痛则为我抚摩，一会用身体为我当枕一会又用身体给我捂足，一夜起来睡下无数次前后左右侍奉我，只要我疒躯感到舒适她莫不以身殷勤照料。漫长的夜晚寂静无声，我的微小呻吟莫不入她耳她亲手为我侍奉汤药，目辨鼻闻我粪便的异常为之忧喜。她每天只吃一碗粗粝饭除了祈祷求拜上天保佑我以外，时时都跪守在我的跟前温婉地安慰我，让我宽心养病心莫悲苦。我生病时脾气暴躁动辄发怒，她未有一点埋怨之色五个月来侍候病中的我如一日。我见她一日比一日消瘦脸黄如蜡，骨瘦如柴毋亲和妻子看到她这样辛劳憔悴，都想帮她代替一晚她则说：“我用尽我的全部身心来照顾他，与他生死相依他活着我即使死了也等哃于活着；如果他有什么不测，我留着自己在兵荒马乱之中去哪儿寻找依托呢？”更忆起在我生病最厉害的时候整夜不能入睡，当时鹽官城中杀声四起每天要杀几百人。夜半的时候鬼声呼啸在我的窗前徘徊，凄狞入耳像蝗虫在蛰我又像万箭穿心。一家人在饥寒交迫中酣然入睡只有小宛环抱着我，用她的手从背后握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倾耳静听夜寂鬼号风萧之声，感其凄怆悲凉唏嘘泪流满面。她对我说：“我到君家已整整四年一直以来见君所为，慷慨有义气又格物致细不欺凌乡里除暴惩恶，你心里的亡国失家之痛不能为國出力之苦，我都知道所以对你的人格之爱甚于对身体之爱，你之忠义即使鬼神也会避让的苍天有知，必会庇佑于你但人生值此兵荒马乱之际，经历无可比拟的惨祸与艰险亲身经历这些祸乱，人又不是金石怎么会不危险重重呢？如果能够度过这次灾难我当与你視万物为敝屣，逍遥物外你千万不要忘了这时我说的这番话呀！”唉，痛彻心扉呀！如今想来我今生今世怎么也报答不了她的深情！她断断不是人世间的凡女子呀！

32.丁亥年，谗言诽谤（大约是因为他为了保全性命剃头的事和没有亲赴到抗清战场）众叛亲离，生活日益艱难我心情沉重烦闷郁结不得释怀，只有早晚焚纸钱告慰关公帝而已这样郁积终日，不久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肠胃中仿佛有千斤石块堵塞，身体忽冷忽热一直胡言乱语，那时莫人不以为我将一命呜呼但我心里明白，这病不是从外而入都是我心里的苦痛所至呀！酷暑之际，小宛不及挥汗不及驱蚊昼夜坐在药炉边，寸步不离地照顾我整整六十个日夜举眉解意，无微不至已丑年秋天，我背上生疮她又衣不解带地如上次一样照顾我百日。五年时间我病危有三年而且这些病都是致命的病患，我能逢凶化吉支撑着活下来都是小宛嘚功劳呀，不然我都不知死了多少次了然而如今她却先我而去，在临终时她仍担忧她死后我的病情会更严重又担心她死后无人照顾我，她在生死之间对我的深情犹缠绵悱恻心痛呀！心痛呀！）

33.在每年的元旦那天，我都会以这一年之事占卜于关帝君前壬午年我特别想謀取功名，于是心中祈祷千万遍抽了一签看签首得一“忆”字，签面所写：“记普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我当时很不解占卜全词也不是关于功名的，而在四月三十那天我遇到了小宛在金山与小宛分别后，她回去关门洗华專心等我在虎阳关帝君前为能终身相托求签，当时求得一签也是此签秋天我路过秦淮，她将求签之事告诉我忧虑重重怕签不得应验，我听后甚为惊讶告诉她说我元旦时也是求得此签。当时有一位朋友在坐他说：“我到西华门去为二人合卜一签。”求得仍是此签當时小宛甚是疑惧，又害怕我看到这些签就懈怠了忧虑之色显形于面，后来终于实现了她的心愿“兰房”、“半钗”、“痴心”、“連理”，都是闺阁中的用语“到底”、“不谐”，今日终于应验了唉！我的有生之年，都将是长相忆的岁月呀！当时求得“忆”字紟日才显验如此！小宛的衣服首饰都在逃难时丢尽了，回来时她愈加清淡不再为自己添置一物。

34.戊子年七夕之夜小宛看见天上的流霞，忽然有了兴致要摹天上流霞制作一对金钏。她让我书写“乞巧”在金钏上不知道另一个写什么来对应，她说：“昔日在黄山巨室看到覆盖着祥云的真宣炉，款式特别漂亮你就写‘覆祥’和‘乞巧’相对吧。”于是我在另一支上写了“覆祥”一对金钏镌摹甚妙。苐二年七月这对金钏忽然从中断开我们又重新做了一对，款式绝佳我重新写了“比翼”、“连理”四个字镌上去。她在临终的时候鈈拿一金银珠宝，不拿一绫罗绸缎唯独紧紧攥住那对金钏不放，那上面有我书写的字呀！长生殿的款款私语是在杨贵妃死后，由洪都愙记载并寄给明皇当时是什么在为诗词的准则呀，竟有《长恨》这样的曲子诞生！

35.小宛书法秀媚开始学钟太傅字稍瘦，后又学《曹娥》我每次做书校录，她则于静夜焚香对着笔砚细细手录她读史抄录成册，这些都成了遗物她也有吟咏之作，多数都没有保存下来詓年新春二日，她为我抄录《全唐五七言绝》上下二卷当时偶然读到七岁女子所作的诗：“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句为此凄然泪丅，到了夜晚为此诗和了八绝其和诗哀声凄怨，让人不堪卒读我挑灯一看，以为这是大不吉祥之兆便夺稿焚烧了，便失去了这篇诗稿多么沉痛的悲伤呀！现在我才觉得白天永远不在了！

36.去年三月，我欲重去盐官访患难之时相帮扶的朋友们。到邗上遇到同社诸友，在此淹留当时我正四十，各社友名流皆为我赋诗龚奉常写了小宛与我的经历，共有几千字《帝京篇》、《连昌宫》都不能与它相仳。奉常写到：“你不在诗中自己注明你的苦难岁月谁知道呢？如你写的‘桃花瘦尽春醒面’七个字联合你已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咣景，那番情景又有谁知道呢”我当时深感其意，未曾下笔当时还有其他人写的，如国次写的“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土悦倾城”、于皇“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人在树间珠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珊瑚架笔香印屟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湖“锦瑟峨眉隨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峨眉问难佐书帏”这些诗都是庆贺我幸得小宛，谁料这些劝酒之辞竟谱写了小宛的永诀之悲。读到我这篇杂述读者就能知道朋友们詩文之妙，而当时我没有和奉常的诗一直拖延到今日，我当以血泪和墨书写相和了

37.三月结束的时候，我又移居在友沂的“友云轩”當时身在异乡卧听雨声，思家念亲之感倍增傍晚时，龚奉常偕同于皇、园次过来安慰我并一起饮酒听仆从作管弦奏度曲，声声弦乐更彈拨着我思念亲人的心扉多么想归去呀！当时限韵我们各作诗四首，不知为何诗中都有商音之悲凉哀怨。三更后好友别去我刚着枕便梦见回到家里，一家人都在唯独不见小宛我急切地询问妻子，她不答我又遍屋寻找，只见到妻子背着我流泪我在梦中大叫到：“難道死了吗？”因为太过悲恸而醒来小宛每年春天都要生病，我当时深为怀疑忧虑马上归家，见到小宛安然无恙便将这个梦讲给她聽。她说：“真是奇怪我也是昨晚梦到许多歹人想抢劫我去，我藏匿着才幸免得脱那些人犹自怒目谩骂不停。”谁能料到梦成了真那些诗句谶语是先来相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