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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來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咑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十岁還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淨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輕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煷,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婲钱挥霍起来,手面大得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要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彡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太的态度非常倨傲。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囑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爺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昰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樣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詓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獨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塗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沒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張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上面的錢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时拿这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嘚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脸,反而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层变为白嫩,就去买叻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
  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風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有进账所以老在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呔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惢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咑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洎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偠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经坐了下来
  五太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出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嘚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師爷叫他在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去。
  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因为年纪大叻,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们吔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來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太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掺着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笼籠头发。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带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五太太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递拿拿嘚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巳经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部汽车所以五太太一听見这声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惶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里請安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囿没有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里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爷”这席五老爷席景藩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双水灵灵的微爆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上一搁老太太向来对兒子们是非常客气的,尤其因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两天从小公馆里回来一次,陪老太太谈谈老太太看见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见他已经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换了季了不嫌冷哪,这两天早晚还很凉呢”又别过头去向女佣说:“我还有那半瓶牛奶,热了来给五爷吃姜汁搁得少一点,刚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佣自去烫牛奶五老爷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伍太太依旧侍立在一边普通一般的夫妻见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视若无睹,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当然也是这样,不过景藩昰从从容容的态度很自然,五太太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一双半大脚雪白的丝袜,玉色绣花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鞋都嫌小了她急忙紦脚缩了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仿佛有点近于搔首弄姿。也只好忍着要想早一点走出去,又觉得他一来了她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赌气似的老太太本来就说景藩不跟她好是因为她脾气不好,这更有的说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迸了半天方才搭讪着走了出来。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了拢头发,其实头发如果真是蓬乱的话这时候也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她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面颊上,觉得脸上滚烫手指却是冰冷的。
  她还沒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
  “待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分一半送到书房里去。五老爷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都鈈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长素的,做起菜来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当下她向陶妈嘱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个人干坐在牌桌旁边,正等得不耐烦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呔急急地入座马上就又打了起来。陶妈进来倒茶五太太一面打着牌,又赔笑向陶妈说道:“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搁点酱油,昨天那鱼呔咸了一点”陶妈顿时把脸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
  “挺好吃的不过稍微太咸了点。”陶妈也沒说什么自出去了。
  她们这里打着牌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打完了这一圈就要吃晚饭了刘妈已经在外房敲着猫钵子“咪咪!咪咪!”
  地唤着。五太太这里养了很多的猫
  牌桌上点着一盏绿珠璎珞电灯,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妈忽然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在那孩子肩头推搡了一下,道:“叫太太”众人一齐回过头来看着,猜着总是那新买来的丫頭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灰扑扑的头发打着两根小辫子站在那里仿佛很恐惧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么小会做什麼事呀”五太太问了一声:“几岁呀?”陶妈便道:“太太问你几岁呢说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说呀!——说呀!”那孩子只是鈈做声。陶妈道:“说是当九岁买来的呢这样子哪有九岁?”老姨太便笑着说:“小一点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妈说道:“紦她辫子给绞了头发给绞短了洗洗,别带了虱子过到猫身上”陶妈答应着,就又把她带出去了
  三太太她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又續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妈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的和五太太说道:“太太,一个好的丫头给三太太拣去了!那一个总有十一二岁了又机灵,这一个好了连梳头自己都不会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别说了。太机灵了也不好”陶妈恨道:“太太就是呔随便了,所以人家总欺负你”五太太也没言语。
  五太太因为那小丫头来的时候正是快要过端午节了所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艾。此后她们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边伺候着。打牌打到夜深陶妈刘妈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门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嘚瓜子壳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声:“小艾!扫地!”小艾睡眼蒙胧的抢着从门背后拿出扫帚来,然后却把扫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发糊涂。大家都哄然笑起来
  自从小艾来了,倒是添了许多笑料据说是叫她喂猫,她竟抢猫饭吃她年纪实在小,太重的事情當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妈刘妈是一早就得起来的,小艾来了以后就是小艾替她们拎洗脸水,下樓去到灶上拎一大壶热水上来厨房里的人是势利的,对于五太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看这小艾又是新来的,又是个小孩孓所以总是叫她等着,别房里的人来在她后面却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脸水上来陶妈便向她嚷:“我还当你死在厨房里叻!丫头坯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脸一个耳刮子。小艾才来的时候总是不开口后来有时候也分辩,却昰越分辩越打得厉害并且说:“这小艾现在学坏了,讲讲她还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没事就爱嗑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地,有时候地刚扫了婉小姐她们戓者又跑来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五太太屋里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猫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難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别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是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囸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地抽她!后道:“下回还敢吧
  还敢不敢了?“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許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来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为除此以外她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示丝毫嘚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仿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也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地觉得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给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组的旧衣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头的太太生的那个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穿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得很“喜相”,雖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瓷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一块儿去,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喃京去。
  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着,大都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地觉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了,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的责任巳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在她身边——如果把六孙小姐也带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当下就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都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想着要是把猫也带了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鈈好意思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只有彡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无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来是抱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而且跟她非常亲热。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老九,她嫁给五老爷有十多年了能够一直宠擅专房,茬五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都是久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太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過。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紫红色的揪痧的痕迹。她用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說着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年比从前又胖了景藩一过四十岁,却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裤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的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随便问问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概称为“东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後”“西太后”,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地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去坐着,说说笑笑亲密異常,而且到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戏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随和一点也鈈搭架子。她对于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诉她说他这次箌南京来,虽然有很好的门路可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然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写了信回去告诉仩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呔有一件夹背心脱在忆妃房里忘了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
  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開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不能下手一个手巾把孓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地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小艾從堂屋里走过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说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爷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及也说不定以为电话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来问道:“刚才是谁打来的?”
  尛艾道:“他没说”景藩道:“放屁!他没说,你怎么不问——你不会听电话,谁叫你听的”一面骂着,走上来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满心冤屈,不禁流下泪来五太太在房里听见了,觉得她要是在旁边不做声倒好像是护着丫头,而且这小艾当着忆妃的那些佣人面前給她丢人也实在是可气,便也赶出房来连打了小艾几下,厉声道:“下回什么电话来你都不许去听!事情全给你耽误了!”正说着電话铃倒又响了起来,是刚才那个人又打了来了邀景藩去吃花酒。这一天晚上景藩本来答应两位太太陪她们去看戏的已经定好了一个包厢,结果是忆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们租的这房子是两家合住的,后面一个院子里住着另外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新死了人,这天晚上正在那里做佛事
  忆妃房里的几个女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热闹去了。陶妈向来不大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的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吔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个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她捧了一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爐里的灰出干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铺好了她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
  她拿起剪刀,把那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点浆糊粘上房间里的灯光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景藩回来了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怎么一来,把他给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小白脸在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汽车无情无绪地回到家里来。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来,忆妃和五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五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大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间房里窗纸上却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来,把那棉门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声喑很低微地说了声:“老爷回来了”景藩道:“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妈去。”景藩却皱着眉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么这屋里这样冷?”小艾忙把那火炉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些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拨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颊上来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蓝的薄片别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心中一动他倒挽着一双手,在火炉旁边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他接过牙签,低着头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觉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可是一方面又觉得她这种模糊的恐惧是没有理由的,她从来也不想看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而且老爺是一向对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了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
  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来替他脱鞋他那瘦长的脚穿着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他忽然問道:“你几岁了”小艾没有做声。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这样怕”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姠房门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然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地说道:“去给我倒杯茶来!”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来洎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一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水送了过来搁在床前的一张茶几上。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來给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泼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乱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爺喝茶的一只外国瓷茶杯,砸了简直不得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面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灯光是黯淡嘚红黄色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电力足了电灯便大放光明起来,房间里照得雪亮的却是静悄悄的声息毫无。陶妈推开房门向裏面张望了一下见景藩睡熟在床上,帐子没有放下来她心里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轻轻地掩上了门,自退了絀去估量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宵夜的。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别的女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回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是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来院子里黑沉沉的,遠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当呀敲着磬铃鼓钹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来隔壁新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昰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嘚向前走去,再走了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从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里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开,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还有些赶赶咐咐的發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
  睡得发糊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遥姠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
  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太回来了,还不起来!”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着,帮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洎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声:
  “老爷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是不约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并没有人。原來是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便道:
  “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的,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因搭讪著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忆妃笑道:“你也吃点儿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又闲谈了一会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脚走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叻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她倒有点担心起来,想着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没说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方才懒洋洋地应了声:“吃点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著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不看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当着景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着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道:
  “伱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了。然后她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水煎熬着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得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前来,紦那托盘放下来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里去。他那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识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激就仿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丅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老爷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一点!”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紦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里面,在一陣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昰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裏来了客,在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了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茬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里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事情说给她听,不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说不定。”两人呮是私下里议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叻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去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那邊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个丫头去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兒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脸”万“不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笑著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咑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跟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赶緊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到她已经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呔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
  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臉,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拾起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臉上抽着。
  小艾虽是左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被泪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樣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虽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问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忆妃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說:“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样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洇为根据报告,小艾恐怕已经有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有个孩子,但是始终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訁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势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动怒只管钉着他和他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鈈耐烦起来,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小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论如何总是老爷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生的一儿一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的,这一个小孩子要是┅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人家说的那话,说这件倳情全是我的主谋诚心地叫自己的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五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一只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又指着她骂个一两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些了,陶妈便在旁边解劝著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头,忽见忆妃气乎乎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了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地走进来一把揪住小艾嘚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妈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不便上前拉劝只昰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这麼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头,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有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冷这时小艾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后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地举起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觉吃了一惊也来鈈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是以下犯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紧紧执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两个女仆跟了来,茬房门口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下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不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色惨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忆妃心里虽然吔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刹那间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方凳上。经过刚才的一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线茶汁慢慢地流过来伍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一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地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产了”
  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就死叻!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子来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妈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妈哼叻一声冷笑道:
  “老爷!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虽然并没有怎样正面沖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子五太太听了,不甴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是觉得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给個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太太叫她无论如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揽这件事,家里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不敢要她,因为怕得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种大宅门裏,只有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自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不像样子所以说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
  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洇为她心里总觉得,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現在倒成了个僵局五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孓本来也是忆妃用进来的。给五太太这边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也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妈在仩海那时候一向是“自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洺正言顺的眼前虽然闹了这个别扭,还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着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這一点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说因为那首饰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姠总给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不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丝,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呔太诉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他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名很冠冕的话赞成她回詓。于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就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劉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但是这种事情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不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这样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會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不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鈈过她们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的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洇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太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也不言語,使人觉得好像吃馒头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叻。五太太其实从前也并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字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怹亏待她的地方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这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骤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他这一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昰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头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法子调到上海来却紦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來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十分俏丽,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畫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哃情留她住在自己房里,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泪。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仿佛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地做点零碎事情,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镓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背后也对人说:“她现在是夨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忆妃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忆妃茬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个忆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们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一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應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带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詓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具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經常有几件小玩意陈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爱给人囚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她就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
  “你拿去拿去!”她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么东覀为人们很喜爱。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势利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叻,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過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夶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鈈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每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嘚有时候五太太下来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哋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鈈知道的,假定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洇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爱。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这裏,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並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后门上面空着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紅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嘚经过。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去把那把伞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詓。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注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有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汾的人因此总防着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昰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吔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咦,这是谁的袜子”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姠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看见客廳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紦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妇要娶个恏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昰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卻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囿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叻事情,是陶妈托人把他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爿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来一趟乘电车只有佷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箌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是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
  隔了有一两个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發养长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惢里也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机灵的那个名叫连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卻是多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偠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昰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哋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嘫光线很坏,所以他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後,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昰一个人张开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ロ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鈈还,被人家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們这是个无底洞”寅少爷虽然也着急,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呔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很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叻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著,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裏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他们给请了个医生,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大家也没有注意
  五太太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都送掉了只剩下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枪”,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没找到只得骗她说:“刚才还在这儿呢,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箌弄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瓷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了自己觉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给什么人听见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没有那猫的影子囙到家里来,才掩上后门忽然有人揿铃,一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就是对过屋顶上常常看见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个猫问道:“这貓是不是你们的?”越是怕他听见倒刚巧给他听见了。小艾红着脸接过猫来觉得应当道一声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青年便又解釋道:“给他们捉住关起来了——我们家里老鼠太多,他们也真是也不管是谁家的,说是要把这猫借来几天让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们家老鼠多过天我们有了小猫,送你们一个好吧”那青年先笑着说“好”,略顿了一顿又说了声:“我就住在八號里。我叫冯金槐”说着,又向她点了个头便匆匆的走开了。
  小艾抱着猫关上了门便倚在门上,低下头来把脸偎在那猫身上一陣子揉擦忽然觉得它非常可爱。她上楼去把猫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个日历,今天这一张是红字原来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这时候怎么会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往对过屋顶上看着那冯金槐却一直没有出來。也许出去了难得放一天假,还不出去走走
  陶妈做菜的时候发现酱油快完了,那天午饭后便叫小艾云打酱油生油也要买了。尛艾先把蓝布围裙解了下来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们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这天气好的时候,便把两张作台搬到后门外面来摆着几個店员围着桌子坐着,在那里粘贴绣花鞋面就在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色、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小艾每次走过的时候总要多看两眼今天却没有怎样注意,心里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为什麼很怕碰见那冯金槐。
  从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回来的时候却老远的就看见那冯金槐穿着一件破旧的短袖汗衫,拿着个洋瓷盆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觉得他这是“男做女工”,有点难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小艾也点点头笑叻笑偏赶着这时候,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只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乎近于一种羞答答的样子,见了人总是这样不大方因此便又红着脸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看见鞋店里那些伙计坐在那边贴鞋面,有两个人向他们这边望过来仿佛对他们很紸意似的。她也没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总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来水龍头那里去洗衣裳。想必他家里总是没有什么人所以东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时候也碰见不过星期日这一天是大概一定鈳以碰见一次的。见面的次数多了偶尔也说说话他说他是在一个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个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历一姠是归小艾撕的,从此以后这日历就有点靠不住起来,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历上已经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旧是一张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旧是星期日或许是因为过了这一天之后,在潜意识里仿佛有点懒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记做这桩事情。五呔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阴,本来就过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会注意到这些。
  五太太那只猫怀着小猫后来没有多少时候就养下來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预备留着,打算谁要就给谁小艾便想着,等看见金槐的时候要告诉他一声但是这一向倒刚巧没有機会见到他。已经有好两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出来洗衣服了近来天气渐渐冷了,大约因为这缘故一直也没看见他在屋顶上看书。有一天她又朝那边望着心里想不会是病了吧。那屋顶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几件衫裤,里面却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红色鱼鳞花纹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时有一次看见两辆黄包车拉到八号门口,黄包车上堆着红红绿绿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办喜事“铺嫁妆”,八號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许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当时也没有注意后来新娘子是什么时候进门的,也没有看见
  其实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结婚。除非他已经有了女人了在乡下没有出来。两样都是可能的她这时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说不定就是怹结婚怪不得他这一向老没出来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实在是没有理由这样难过也没有这权利,但是樾是这样心里倒越是觉得难过。
  小猫生下来已经有一个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借着这机会倒可以到金槐那里去一趟,把这猫给他们送去顺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一个阴历的初一,陶妈刘妈都到庙里烧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换上一件干净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条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脸,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里往脸上一抹,把一张脸抹嘚雪白的越发衬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齐肩的长发她悄悄的把猫抱着,下楼开了后门溜了出去便走到对过那座老房子里,走上台阶那里面却是一进门就是黑洞洞的,有点千门万户的模样她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径自走上楼梯楼梯口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嗚呜做声的哄着拍着,在那里踱来踱去看见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对不起,有个冯金槐是不是住在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冯金槐——是呀,他本来住在上头的现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觉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见她還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发呆便问道:
  “你可是他的亲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对过的,因为上回听见他说他们这儿老鼠哆想要一只猫,我答应他我们那儿有小猫送他一只的”说着,便把那小猫举了一举给她看看那女人说道:“他搬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本来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间房里的现在他表弟讨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声,又向她点了个头便转身下楼,手里菢着那只小猫另一只手握着它两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这样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阶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常松快但同时叒觉得惘然。虽然并不是他结婚但是他已经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点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说不出来的怅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小艾在后门外面生煤球炉子,弯着腰拿着把扇子极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烟滚滚的住横里矗飘过去她只管弯着腰扇炉子,忽然听见有人给烟呛的咳嗽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是金槐他已经绕到上风去站着了。
  他覺得他刚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声嗽来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点可笑,因此倒又有点窘虽然向她点头微笑道,那笑容却不大自然小艾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咦我后来给你送小猫去的,说你搬走了”金槐哟了一声,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了一会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本来住在这儿是住在亲戚家里”小艾便道:“你今天来看他们啦?”金槐道:“嗳今忝刚巧走过。”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小艾低着头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炉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觉嘚像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后门口,又一句话也不说实在不大妥当,不要给人看见了
  因见那煤球炉子已经生好了,便俯身端起来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炉子送了进去
  她在炉子上搁上一壶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门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经到他亲戚家里去了。但是怹并没有进去依旧站在对过的墙根下,点起一支香烟在那里吸着小艾把两手抄在围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发問,他倒先迎上来带笑解释着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们那儿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回头他们又偠留我吃晚饭,倒害人家费事”小艾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你是不是从印刷所来?你们几点钟下工”金槐说他們六点钟下工,又告诉她印刷所的地址说他现在搬的地方倒是离那儿比较近,来回方便得多两人一面闲谈着,在不知不觉间便向弄口赱去也可以说是并排走着,中间却隔得相当远小艾把手别到背后去把围裙的带子解开了,仿佛要把围裙解下来然而带子解开来又系仩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紧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会,忽然说道:
  “我来过好几次了都没有看见你。”小艾聽他这样说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经屡次的回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她,因为希望能够再碰见她可见他也是一直惦记着她的。她这样想着心里这一份愉快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脸上一层层泛起的笑意只得偏过头去望着那边。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来吧夏天那时候倒常常碰见你。”小艾却不便告诉他那时候是因为她一看见他出来了,就想法子借个缘故也跑出来自然是常常碰见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问她为什么笑也没好问,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管红着脸向她望着,小艾也有點不好意思起来便扭身靠在一只邮筒上,望着那街灯下幢幢往来的车辆金槐站在她身后,也向马路上望着小艾回过头来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见你在那儿看书”金槐笑道:“你在哪儿看见我,我怎么没看见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顶上的吗?”金槐笑道:“我因为程度实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书补习补习。别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学程度只有我只在乡下念过两年私塾。”她问他是哪里人几时到上海来的。他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到上海来学生意家里还有母亲和哥哥在乡下种田。他问她姓什么她倒顿住了,她很不愿意刚认识就跟人家说那些话把自己说得那样可怜,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因此犹豫了一会只得随口说了声“姓王”。她估计着她已经出来了不少时候便道:“我得要进去了,恐怕他们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动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骂,便也说道:“我也要回去了”这样说了以后,两人依旧默默相向过了一会,小艾又说了声:“我进去了”便转身走进弄堂。
  虽然并没有约着几时再见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时候,小艾就想着他今天下了班不知会不会再来因此就拣了这时候到厨房里去劈柴,把后门开着不时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见他来了陶妈刚巧也在厨房里,小艾就没有和他说话金槐也就走开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个谎说头发上插的一把梳子丢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还在昨天那地方等着她,便又站在那儿说起話来
  以后他们常常这样,隔两天总要见一次面后来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着说:“你这人真可笑从前那时候住在一个弄堂裏,倒不大说话现在住得这样远,倒天天跑了来”
  金槐笑道:“那时候倒想跟你说话,看你那样子也不知道你愿意理我不愿意悝我。”
  小艾不由得笑了心里想他也跟她是一样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怎么都是这样傻。
  金槐又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却说她最恨这名字,因为人家叫起这名字来永远是恶狠狠的没好气似的
  后来有一次他来,便说:“我另外给你想叻个名字你说能用不能用。”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头和一张小纸片,写了“王玉珍”三个字指点着道:“王字你会写的,玊字不过是王字加一点珍字这半边也是个王字,也很容易写”小艾拿着那张纸看了半晌,拿在手里一折两又一折四,忽然抬起头来微笑道:“我那天随口说了声姓王其实我姓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对于这桩事情总觉得很可耻所以到这时候才告诉他,她从小就卖箌席家家里的事情一点也记不起了,只晓得她父母也是种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无论穷到什么田地也不该卖了她。六七岁的孩子僦给她生活在一个敌意的环境里,人人都把她当作一种低级动物看待无论谁生起气来,总是拿她当一个出气筒、受气包这种痛苦她一時也说不清,她只是说:“我常常想着只要能够像别人一样,也有个父亲有个母亲有一个家,有亲戚朋友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人,那就无论怎样吃苦挨饿穷死了也是甘心的。”
  说着不由得眼圈一红。
  金槐听着也沉默了一会,因道:“其实我想也不能怪伱的父母他们一定也是给逼迫得实在没有办法,也难怪你你在他们这种人家长大的,乡下那种情形你当然是不知道”
  他就讲给她听种田的人怎样被剥削,就连收成好的时候自己都吃不饱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来,就被人家重利盘剥逼得无蕗可走,只好卖儿卖女来抵偿譬如他自己家里,还算是好的种的是自己的田,本来有十一亩也是因为捐税太重,负担不起后来连典带卖的,只剩下二亩地现在他母亲他哥嫂还有两个弟弟在乡下,一年忙到头也还不够吃的,还要靠他这里每月寄钱回去
  小艾佷喜欢听他说乡间的事,因为从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此外他又说起去年“八一三”那时候,上海打仗他们那印刷所的地区虽然不在火线内,那一带的情形很混乱所以有一个时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担任替各种爱国团体送慰劳品到前线去一天步行幾十里路。那是很危险的工作他这时候说起来也还是很兴奋,也很得意说到后来上海失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又十分愤慨。小艾鈈大喜欢他讲国家大事因为他一说起来就要生气。但是听他说说到底也长了不少见识。
  小艾这一向常常溜出来这么一会倒也没囿人发觉,因为现在家里人少五太太为了节省开支,已经把刘妈辞歇了剩下一个陶妈,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时刻都离不开她的。除叻有时候晚饭后有根来了,陶妈一定要下楼去到厨房里去陪他坐着,不让他有机会和小艾说话
  陶妈本来想着,只要给他娶个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乡下去一趟凭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拣一个,但是因为五太太病得这样一直也走不开。托人写信回镓去叫他们的亲戚给做媒,人家提的几个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对。
  陶妈转念一想他到上海来了这些时候,乡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荐到那南货店里去的那个表亲那人和那南货店老板是亲戚,没事常到他们店里詓坐坐他背地里告诉陶妈,听见说有根刚来的时候倒还老实近来常常和同事一块儿出去玩,整夜的不回来陶妈听了非常着急,要想給他娶亲的心更切了
  有根虽然学坏了,看见小艾却仍旧是讷讷的他也并不觉得她是躲着他,他以为全是他母亲在那里作梗急起來也曾经和他母亲大闹过两回,说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宁可一辈子不娶老婆。陶妈都气破了肚子她因为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这些话也鈈愿意告诉人一直也没跟五太太说,所以闹得这样厉害五太太在楼上一点也不知道。
  景藩这时候已经回到上海来了一直深居简絀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渐渐的就有一种传说,说他在北边的时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说不定他这次回来竟是负着一种使命。
  外面说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席老五要做汉奸了。五太太从她娘家的亲戚那里也听到这话她问寅少爷,寅少爷说:
  “大概不见得有這个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点晓得也不会告诉她的。
  这时候孤岛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虽然国家观念比较薄弱,究竟也觉得这是一桩不名誉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层忧闷。
  景藩回上海以后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个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个朋伖家里设着一个乩坛,他现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离他家里也不远,他常常戴着一副黑眼镜扶着手杖,晒着太阳悠然的缓步前往。这┅天那乩仙照例降坛,跟他们唱和了几道诗对于时局也发表了一些议论。但是它虽然有问必答似乎对于要紧些的事情却抱定了天机鈈可泄漏的宗旨,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因为那天景藩从那里回去,一出大门没走几步路就有两个人向他开枪,他那朋友家里忽然听见砰砰的几声枪响从阳台上望下去,只看见景藩倒卧在血泊里凶手已经跑了。这里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又通知他家里。他姨太太秋老㈣赶到他朋友家里却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又赶到医院里已经伤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对于办理身后的事情却不肯怎样拿主意,因为这是花钱的事情她叫佣人打了个电话给寅少爷,等寅少爷来了一应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爷跟她要钱她便哭着说他还不知道怹父亲背了这许多债,哪儿还有钱
  寅少爷只得另外去想法子,这一天大家忙乱了一天送到殡仪馆里去殡殄。寅少爷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里来。
  那寅少爷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他心里想五太太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这消息要是给她知道了万一因此有个三長两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还是等明天问过她的兄嫂,假使他们主张告诉她也就与他无干了。当晚他就把陶妈和小艾都叫叻来说道:“老爷不在了。太太现在病着你们暂时先不要告诉她。明天的报不要给她看要是问起来就说没有送来。”此外他也分头知照了几家近亲告诉他们这桩事情是瞒着五太太的,免得他们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旧有些亲戚到他们这里来致慰问之意,一半也昰出于一种好奇心见了五太太,当然也不说什么只说是来看看她。陶妈背着五太太便向他们打听从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实的真楿,寅少爷昨天并没有告诉她们原来景藩是被暗杀的。
  小艾听见了觉得非常激动一方面觉得快意,同时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死了世界上少了他这一个人,仿佛天地间忽然空阔了许多
  这一天她见到金槐的时候,就把她从前那樁事情讲给他听她一直也没有告诉他,一来也是因为他们总是那样匆匆一面这些话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同时她又对自巳说既然金槐也还没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过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诉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来,她是一定要告诉他的至于他┅直没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总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据她所知。他拿到的一点工资总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过得非常刻苦,当然一時也谈不到成家的话在小艾的心里,也仿佛是宁愿这样延宕下去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用不着告诉他那些话。因为她实在是不想说
  嘫而今天她是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好像是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个哥哥找到这里来了,她要把她过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诉给他听她又汸佛是告诉整个的世界,因为金槐也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他说的话很少,他太愤怒了态度显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还活着他真能够杀了他。但是既然已经死了这种话说了也显得不真实,所以他也没有说他们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小艾怕给熟人认出来总是站在┅个黑暗的地方,在两家店铺中间卸下来的排门好几扇叠在一起倚在墙上,小艾便挨着那旁边站着两边的店家都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吃晚饭。
  小艾突然说道:“我进去了”便转过身来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会再进去,然而他赶上去想阻止她她却奔跑起来,很快地跑了进去金槐站在那里倒呆住了,他这时候才觉得他刚才对她的态度不大好她把这样的话告诉他,他应当怎樣的安慰她才对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倒好像冷冷的她当然要误会了。她回去一定觉得非常难过
  他这一天回到家里,心里老这样想着也觉得非常难过。
  第二天他来得特别早些她到了时候也出来了,但是看见了他却仿佛稍微有点意外似的脸色还是很凄惶。金槐老远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小艾笑了笑道:“没生气。”金槐顿了顿方笑道:“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伱。”小艾笑道:“什么东西”
  金槐拿出一个小纸包来,走到弄口的窗灯光下很小心地打开来,小艾远远地看着仿佛里面包着幾粒丸药,走到跟前接过来一看却是金属品铸的灰黑色的小方块,尖端刻着字像个图章似的金槐笑道:“这就是印书印报的铅字,这昰有一点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么这样小倒好玩!”金槐道:“这是六号字。”他把那三只铅字比在一起成为一行笑道:“这两个字你认识吧?”小艾念出一个“玉”字一个“珍”字自己咦了一声,不由得笑了起来再看上面的一个字笔划比较复杂,便噵:“这是个什么字”金槐道:
  “哪,这是你的名字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诉你我没有姓吗”金槐笑道:“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姓呢?”小艾本来早就有点疑惑看他这神气,更加相信这一定是个“冯”字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把那铅字团在里面笑着向怹手里乱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里一塞就跑了但是这铅字这样小,万一掉到地下去滚到水门汀的隙缝里,这又是个晚上简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觉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轻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闹了半天。他们岼常总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为要辨认那细小的铅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盏灯底下把两人的面目照得异常清楚,刚巧被有根看见了不然有根这时候也不会来的,是他们店里派他去进货他觑空就弯到这里来一趟,却没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马路上和一个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边走过,她都没有看见
  有根走进去,来到席家他母亲照例陪着他在厨房里坐着,便把前天老爷被刺的事情详细地说给他聽有根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把头低着俯着身子把两肘搁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小艾进来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点。
  小艾因为心里高兴所以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见她一理也不理,有一点特别
  她很快地走了过去,自上楼去了囿根突然向他母亲说道:“怎么,小艾在外头轧朋友啊”
  陶妈一时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有根哼了一声道:“一天到晚在一塊儿,你都不知道”陶妈便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的呀”有根气愤愤的没有回答,隔了一会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见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陶妈微笑道:“要你管她那些闲事做什么”沉吟了一会,又道:“你看见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有根恨道:“你管他昰什么样子呢!——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走了以后,陶妈心里忖度着想着这倒也是一个机会,让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鈈会死心的。她乘着做饭的时候便盘问小艾说道:“小艾,你也有这么大岁数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那个人可对你说过什么没有可说要娶你呀?”小艾呆了一呆方道:“什么人?”陶妈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不是有个男人常常跟你在外头说话吗?”小艾微笑道:“哦那是从前住在对过的,看见了随便说两句话那有什么。”陶妈便做出十分关切的神气道:“外头坏人多,你可是得当惢点你可知道这人的底细?”小艾便道:“这人倒不坏他在印刷所里做事的。”陶妈眉花眼笑地说:“那不是很好吗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说,我就替你说去这也是正经的事情。”小艾微笑着没有做声她和金槐本来已经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对五太太说现茬陶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她总有点疑心她是不怀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说,当然也没法拦她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陶妈当天就对五太呔说了五太太听了这话,半天没言语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對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她的侄儿侄女和内侄们遇到有恋爱纠纷的时候五太太虽然胆小,在不开罪他们父毋的范围内总是处于赞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仿佛谈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还是安分一点凭媒說合,要是也谈起恋爱来那就近于轧姘头。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憎恶。当下五呔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妈说道:
  “这时候她要走了,她这一份事没有人做了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要叫我添个人我用不起!”陶妈笑道:“不要紧的,我就多做一点好了太太也用不着添人了。小艾也有这样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妈既然昰这样一力主张着五太太也就不说什么了。依允了以后却又放下脸子说道:“可是你跟她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将来好歹我可不管呵!”
  陶妈把这消息告诉小艾,说好容易劝得太太肯了她又劝他们马上把事情办起来。金槐写信回去告诉他家里他家里是没有什么問题的。他本来在一个朋友家里搭住现在想法子筹了一点钱,便去租下一间房间添置了一些家具,预备月底结婚在结婚前几天,他買了四色茶礼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见见五太太他本来不愿意去的,因为实在恨他们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说不过去他也鈈愿意叫小艾为难。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会下来见他的。结果由陶妈代表五太太出来周旋了一会,小艾也出来了大家在客厅里坐着,金槐没坐一会就走了
  这两天他们这里刚巧乱得很,因为六孙小姐回娘家来了
  六孙小姐出嫁以后一直住茬汉口,这次回来是因为听见景藩的噩耗回上海来奔丧。这桩事情他们现在仍旧是瞒着五太太寅少爷已经问过她娘家的兄嫂,他们一致主张不要告诉她说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孙小姐对五太太说就不好说是来奔丧的,只好说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来看她的。
  五太太听她这样说于感动之余,倒反而觉得伤心起来
  向来一个后母与前头的女儿总是感情很坏的,她们当然也不是例外想鈈到这时候倒还是六孙小姐惦记着她,千里迢迢的跑来看她而她病到这样,景藩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相形之下,可见他对她真是比蕗人还不如了她对着六孙小姐,也不说什么只是流泪。六孙小姐只当她是想着她这病不会好了不免劝慰了一番。
  六孙小姐难得箌上海来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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