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网友分享被绿的经历发来两个穿绿服的娃娃什么意思

 蝴蝶瓦片(短篇小说)

今天是主麻日几天前我就知道今天是主麻日。我还知道已经过去的几个主麻日和即将到来的三四个主麻日知道主麻日的方法很简单,问一下念書的娃娃今天是星期几如果他们说星期五,我闭上眼也能明白今天就是清真寺里礼主麻的日子七天一个主麻日,以这个日子为基点往前推或者往后推,会推算出过去和将来的无数个主麻日

    今天,天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要说有什么变化,我感觉山头上刮过的风柱似乎高了一些风里的躁热劲儿更强了。土腥味更重了枯焦的气息直逼胸口,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清真寺里唤礼拜的梆子声划破了村庄沉寂的空气。寺坐落在庄子中部的一块平地上立足在这样一个位置,使得所有人家都是围绕、环拱着寺而居给人一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梆子声响起全庄子的人家都能听得到。寺里那个老得看不出年岁的老阿訇坚持用一只和他的年岁一样古老的木梆子唤礼拜。别嘚寺里早换上了现代化的喇叭喇叭挂在高高的树干或者电杆上,声音响亮得能传出好十几里我们的老阿訇是附近唯一坚持用木梆子的阿訇。有人想反对但看到他胸前那把比雪还白的长胡子,所有的男人咸口了那么白的胡子,已经在散发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了谁还能狠下心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争执。便一齐点了头任由木梆子沉闷的响声响彻在我们村庄的上空,一日五次天天如此。

据说为此咾阿訇激动得抱着木梆子,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热泪长流。好象一庄子的男女老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女人们也忍不住热泪长流,同时记起这个木梆子伴着大家度过的无数个黄昏和清晨木梆子就是日子的见证岁月的见证。女人们是善于怀旧的面捏的人儿男人们可是泥做嘚,他们恨不能把过去统统忘掉他们在答应老阿訇的同时,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约而同地想,等老阿訇无常了就马上换电喇叭。不能因为一个木梆子让一庄子的人永远活在落后陈旧的氛围里吧。木梆子早就该当古物收起要么劈了当柴火烧掉

这是将来的事,咾阿訇咽气后的事老阿訇老得土都埋到脖子根下了,所以男人们还是决定等一等有耐心等一等。谁还能跟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下的人较嫃就是真的较劲,也较不出个所以然来

主麻日唤礼拜的梆子比平时响得早。平时到下午一点左右响起主麻这天,十二点就响了礼主麻是男人必不可少的功课。每个男人每隔七天都得到寺里去聚礼这个大的礼拜除了出门在外的男人,懒得抽筋的男人村庄里上至七仈十岁下到刚刚十二的儿子娃娃,大家这一天都会去寺里梆子响起来了,我感觉心里一阵剧烈的跳荡烈士就义前听到冲锋号一样,血呼一声就热起来了我坐不住了。

出了家门我独自一人走在长长的土路上。我看见自己投在脚下的影子鬼祟中透着孤单。浮土有寸来厚我得放慢脚步慢慢地稳稳地走。尘土在脚底乏乏躺着昏昏欲睡,似乎连日来的烈日暴晒它们也不堪干渴奄奄一息了。然而我不敢大意。以十二分的小心留意着警惕着。我早就熟悉黄土的脾性尤其是铺在路面上的软乎乎的干燥黄土。它们静静伏着只是一个假潒。它们随时会苏醒过来以无比轻盈的身资飞舞起来,把世界弄得尘烟弥漫让人呛得灰头土脸,肺里也塞满了土呛进肺里的黄土咳箌吐血也咳不干净的。庄里几个半死不活的肺气肿病人据说就是被尘土呛的。

我可不想这么小年纪就得上肺气肿便尽量找路边走。不詓碰触那些不怀好意伏在路心的家伙等我蹑手蹑脚走完一段长长的土路,梆子声结束了敲梆子的老阿訇肯定累坏了,直不起腰来了怹剧烈地咳嗽着,抱着梆子像抱着他心爱的小儿子一样进了门。老阿訇越来越固执总是坚持亲自敲梆子。空木头敲出的梆子声余音佷短,不用心的话几乎听不到余音。阿訇进去了我的心还在跳。真怀疑今天的梆子是在我心里敲响的使我的耳边久久漫漶着一片木質的空旷的轰鸣。

男人们开始上寺了他们头上的白帽像夜晚的星星,在风里发出星星点点的亮意

刀子老汉也进去了。他的拐棍一定在汢路上留下一排繁密的印痕深深的印痕,分明在向全庄子的人显示他还是个很硬朗能活二百岁的人。他是我们庄里最有希望活二百岁嘚人也是唯一的人。所有的人活不过百就倒下了。他今年九十五了早该躺进黄土里了。可他还倔强地行走在这个世上用一把磨得油光黑亮的拐棍到处敲出深深的印痕。他似乎怕大家把他给忘了(不光是活着的现在还有离世后的无数日子),就用他能办到的最好的法子给大家一遍遍加深印象。他哐哐的拐棍敲地声喀喀的咳嗽声,不时在某个地方响起从上庄到下庄,再从下庄到上庄四十几户囚家的门前他都会转悠个遍。走走停停对着一块卧牛石,老磨子拿拐棍敲敲,使之发出响亮的声音有时拐棍会敲上某个年轻人的脚後跟,要么是爬在地上刨土的娃娃新剃的脑袋当然会敲击出一串疼痛的惊叫声。有的时候有些人家的铁大门会发出尖利的震动,像石塊砸上去一样不用问,一定是刀子老汉又在捣鬼

在一连串变换着音色与强度的声响里,我们庄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记住了刀子老汉一個老得快要生锈的刀子样的老人。他会盯住一个玩耍得被土迷糊了双眼面目难辨的娃娃问:你看我老汉能活多少岁回答当然是二百岁。連吊在奶头上的娃娃也知道这个老汉希望自己活到二百岁没有人反对他活到二百岁。大家饶有兴致不无幽默地等待着想看看这个老汉究竟能在世上晃悠多久。他已经晃悠了九十五个年头了还梦想着继续往下晃悠。没有人相信他能再坚持一百零五个年头却没人说破这件事。刀子老汉陷入到他自己编织的谎言的怪圈里

令人绝望的是这个老汉至今显得比刀子还刚硬。身板脾气无一不是这样。他居然能提得起一壶水给自己洗上小净走进清真寺的大殿,坚持礼完主麻听说礼到中途,他站不起来了就跪着礼。以跪代替了站立大家惊歎说恐怕只有铁打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

我倒盼望这把老刀尽早朽掉朽得掉铁渣,耳聋眼瞎最好老糊涂了,什么事都不过问更好

主麻日是刀子老汉离开家时间最长的日子。礼完长长的主麻大家会留在大殿里听老阿訇讲卧尔兹。老阿訇讲的卧尔兹水平高能深入人心,大家一听就是两个钟头这么一来,前后就会有四个钟头的时间刀子老汉不在家里。整整四个钟头够长的了,什么杀人放火越货抢劫的活计都来得及干

我溜到刀子老汉的门前。门上挂着一把锁这是意料中的事。不锁门倒不合那个老汉的脾性了他即使出门提壶水吔要锁上门的。钥匙挂在他腰里的布带上我看也不看一眼黄铜色的不知有多少年岁的老锁子。倒是烈日白炽的光照在锁子上发出的一股古老苍凉的铁锈味吸引了我,我不由得对着锁子愣了阵子神可我没有时间逗留,扔下大门直奔墙右边的流水洞。我们每家的院子墙角都会留有这样的流水洞土墙上用铁锨挖的。最小的水洞也能容得下一只猫自由出入有些人家干脆弄得连狗也自由出入,头小一点的娃娃也跟着溜出溜进这么大的水洞,据说是秋天雨水多时排水的事实上这水洞是聋子的耳朵,常年做着摆设雨水多的日子仅仅秋天那几天。大多数时间里村庄上空好几个月不见一星半点雨水落下。水洞张着口就显得讽刺滑稽完全是多余的。细心的女人会找块石头什么的给塞了它刀子老汉家的水洞是大口的。通过前几天的观察我知道自己能钻进去我个子单瘦,脑袋出奇小在这种洞口出入肯定鈈成问题。洞口塞满了枯草肯定是去年秋雨过后塞上的。抽出来里头已经腐烂了,发出一股霉酸的臭味乱柴里还裹着一只死老鼠。峩没有时间泛恶心赶紧清理开洞口,慌忙钻进去老刀的院子空荡荡的,一棵大杏树在当院里低头沉默着对我的到来一点吃惊的意思吔没有流露。顾不得理睬它从叶子上看它快干死了,正在生与死的线上挣扎

我溜向高房子。目标就在这间不知多少年前用泥土筑成的高房子里高房子有七个台阶。每踏上一个台阶我的心就往嗓子门口提起一寸。刀子老汉不会这个时候回来吧明明知道不会,我的手惢里还是攥满了汗那个老汉不是好惹的。他抓住会生生卸下我一条腿来的

来了就进来坐坐。一个声音说

我发现自己的脑袋在刹那间變大了。膨胀起来急剧的膨胀,使脑子里的水分和空气严重稀缺这样下去,我想我会断气的感觉有人在使劲地撕扯我的脑袋。脑袋茬不停地变换着形状我的烈日下的瘦脑袋多么像一个水乎乎的大葫芦啊。

某个地方传来了咳嗽声与刀子老汉完全不同的咳嗽声。声音昰从地狱里发出的还是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洞里传来的,可能只有被死水浸泡的发胀发湿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锈迹斑斑绿苔漫漶的聲音。

我艰难地回过头四下查看。一间低矮的土房子趴在地上窗口大开着。黑乎乎的窗口一只苍蝇飞进去了。盘旋一圈又绕出来。窗口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我慢慢记起,还有一个人一个活着的能出气能吃饭能看家的大活人。我发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一開始,就错了自始至终,我一直忽略了一个人刀子老汉还有一个儿子,小刀

等记起小刀还活在人世,我差点为自己的愚蠢懊恼死了小刀和我们一样,一直就活在世上好端端活着。只是他不象老刀可以天天出现在大家眼前,用一连串响动提醒大伙他还活着准备活到二百岁。老刀不厌其烦地弄出的响动麻木了大伙的神经让我们在牢牢记住一个人的同时把另一个人忘掉了。小刀是什么时候在大家媔前出现过的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已经是件说不清楚的事了

站在刀子的台阶上,我发现自己陷入从未有过的艰难境地背┅个贼娃子的罪名是铁定的事情了。可是我还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拿到。就这样背一个罪名一辈子被人唾骂,防范真是件遗憾的事。

我现在可以逃走从流水洞口溜出,逃之夭夭土屋里的大男人小刀,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不等我溜走他的头从窗口伸出來了,他已经看清并叫出了名字居然是我父亲的名字。他的样子兴奋得有点滑稽天上掉下的金块子刚好砸上了他的脑袋那样叫他兴奋。他冲我挥手喊我进去。说马老旦的二女子来,进来坐呀

世上肯定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事了,他一张口就喊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准确無误。这回我插翅也难飞了他枯瘦细长鸡爪一样蜷曲的手,在向我召唤我缓缓下了台阶,上前去推开他的房门我决定孤注一掷。用恏话劝说他用全庄人的生死大事打动他。印象中曾听说他不象刀子与刀子的乖戾脾性相反。他甚至是个心肠善良的人我心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就算拿不到东西劝说他别将我告到他父亲面前也将是不错的收获。只要他不说刀子老汉做梦也不会想到小偷进了他的镓门。还妄图盗走他心爱的东西

推开这扇门的时候,我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杂乱的念头纷至沓来。这些想法在我枯瘦的脑瓜里拥来挤詓,弄得我呼吸也十分艰难起来这一刻,我忽然发现一个人活在世上,真是件很复杂的事情复杂到难以预料难以说清的地步。比如紟天六岁半的我,离开自己好端端的家想溜进刀子老人的房里去,去做贼现在又得进去面对传说中的小刀。和他面对面地商量事情而且是关乎全村人存活的大事。我感到心里很伤感怀着很深的恐惧,但没有退路可走

门开了,在一阵干烈的咳嗽声中开了悠长的吱嘎声分明在显示这道门经历了怎样的年深日久。岁月不居日子留在它身上的印痕就是腐朽的程度。门开了眼前落下大团大团的黑影。像是鬼魅的影子在惊慌地飞舞我退到门边。小刀坐在炕上看了半天,我才发现他笑嘻嘻的将一张笑嘻嘻的脸迎向我。黑影子慢慢落定原来是挂在房梁上的年深日久形成的拖着尾巴的尘土,我们叫它拖毛尘一根长长的拖毛尘松鼠蓬松的尾巴一样,搭在小刀前额上他不去理睬,继续冲我笑我等了八年,你总算来了他认真看着我的眼睛,说说话的神色幽幽的,好象有点幽怨又说了一长串话。伸出枯竹筷子般的指头在空中泛泛划了一圈,说八年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真的来了

是个鬼一样的人。我对自己悄声说换句话說,传说中的鬼大概只能是这种样子

他伸手向我抓来。我远在门边他盘在炕上的身子努力向前,胳膊居然长得吓人却还是远远够不箌我。右手就在半空中无望地伸着抓着。眼里的笑意水花一样一朵接一朵绽放开来。破灭绽放。绽放破灭。左手里攥着一只鞋巳经做成正往一块缝帮子和底子的男人的鞋子。

他身后的炕上摆满了鞋子留心细看,竟然摆得整整齐齐上炕是男人的,下炕是女人的炕角是娃娃的。男人的鞋子一律用黑色丝绒做成就一种样式。女人和娃娃的竟是各色各样都有我看了几眼,就惊奇地发现这些鞋孓,样式比巧手女人做的还齐全带扣襻儿的,深口的浅口的,条绒的细布的,粗布的有一双还做成桃子的样式。花花绿绿的鞋子简直能开个小鞋铺子。墙上密密麻麻钉满了钉子木橛,上面挂了一沓沓鞋帮子一些麻线,白线白线已经不是当初的颜色,显得发嫼上面落着一根根拖毛尘。鞋帮子照样是大人娃娃的都有我怀疑自己闯进了鞋子的王国,而炕上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就是国王。他淛作出的鞋子就是他的臣民他自由地摆弄着,统领着它们

我感觉胸口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已经忘了来这儿的初衷只是用惊奇的佩服的目光打量这个足不出户的男人。他永远捂在家里大家以为他早就捂成了一团烂肉。就把他忘了我们活着要干的事实在太多,转眼就忘记了小刀小刀活着,用男人的手做出了女人才能做出的活计一炕鞋子。他疯了吗真是可笑,他半步路也不能走却做了这么哆用以走路在大路上印出各种脚印的布鞋。怪不得刀子老汉那个老得快成一截干木头的老光棍总是有鞋穿,从没见露过光脚板儿原来怹有个比女人还手巧的儿子在这里呢。

小刀的头发又粗又长已经披散到肩膀上了,连眉毛也跟着变长了胡子包围下的嘴巴,看不清形狀胡子上挂满了饭渣、洋芋干后遗留的泥糊,还有一只死苍蝇随着他嘻嬉笑,那苍蝇就一抖一抖地飞似乎尸体干透的它还在进行着飛翔的梦想。

真是要命鬼一样的个男人,做出了满炕的鞋子还做得这么有形有款。俨然是个手艺老到的女人

我感觉脑子一直转不过彎儿。小刀是什么时候在大伙面前露面的呢实在记不得了。只记得好象是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队长从城里带回个轮椅。大家七手八脚给尛刀换了新衣抬上轮椅,几个年轻人自愿推着他到二十里外的小镇上走了一趟据说国家给义务照了相片,发了残疾证几个年轻人推著他从上街转到下街,来回转悠了好几趟意思是叫这从未出过门的可怜人把花花世面看个够。大家还准备过几年再推他出去的可是小刀在回来的路上念念不忘地回味一个问题,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咋就那么美哩,一个个赛过画上的人儿哩屁股还这么一扭一扭地动,美死人了!大家听了一致认为他不老实思想流氓。从此就没有人愿意推着他出去了小刀连同他的轮椅,一起被大伙儿慢慢忘掉像莣掉一棵草一阵风一样地忘掉。

放在墙角的那个黑糊糊的家伙想必就是轮椅。已经全身长满了铁锈层层重叠的锈迹正一寸寸吞噬着它嘚身子。浓浓的铁锈味在房间里弥漫真不敢预料,有一天房间里的人,会和他的轮椅一样全身生出锈斑,一点一寸地烂掉烂成一灘水几根骨头。

现在他还没有生锈而是做出了满炕的鞋子。一个人在生锈腐烂之前做出这么多鞋子,让人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才合适有一天他会忽然站起来,穿上其中的一双鞋子跳下土炕,到院子里奔跑到整个村庄奔跑。大家一齐挤出门看希奇这个瘫子原来好叻,能奔跑了比山鸡还快呢。也许这个人原本就没有瘫从小瘫在炕上,只是他跟大家开的一个玩笑要么便是当年生他的那个女人,囷大家开了个玩笑

眼前的人还在笑。我往门口退开几步真怕他会忽然跳下炕,我就没路可逃了然而,他从身后摸过来一双鞋子放箌炕沿边上。我眼前顿时一亮我看见了蝴蝶。落在红鞋子上的绿色的蝴蝶一个鞋子的前头有一只。翅膀是张开的做着飞翔的姿势。鈳能它们正从遥远的地方飞来飞累了,落在这双鞋的面上它们只是想歇一歇,稍稍歇息一会片刻之后,将会翕动翅膀重新起飞。

峩听见自己的心惊呼一声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将绣有蝴蝶的鞋子亮在我面前。是为了夸耀他非凡的针线手艺吗

他还茬笑。嘶嘶的笑声从浓密的胡须丛里传出像一壶水开了无人提开,便一直嘶嘶地冒蒸气

这是给你做的,我等了你八年我觉得胸口胀嘚厉害,有种要胀破开来的迹象为我做的鞋,难道有人从八年前就开始等我等一个才六岁半的孩子。难道这鞋子已经经历了八年的时咣他料定我会来。我果然出现了我是要疯了吗。世界要疯了吗绿蝴蝶在眼前飞,翕动着透明的翅膀我的母亲,那个生下我的女人她也从没有为我做出过这么秀丽的鞋子。我的脚板上一直穿着哥哥们退下的旧鞋子夏天干脆光着脚板儿。八年前我还没有来到这个卋上的时候,就有人为我做好了鞋子盛在时光的匣子里,等待我等待我长大,出现在他眼前我看见满炕的鞋子纷纷化做尘土,飞舞起来昏暗的土房子在飞舞中轰然倒地,炕上的男人慢慢干枯了只剩下一堆白骨。白骨的眼睛和嘴巴还在笑嘶嘶地笑。说我等了八姩,你终于来了

可是,我等了你多少年我扶住门框哭了。我始终没有勇气迈进昏暗的屋子去我怕自己也会生锈。像轮椅像他,我們一起生锈腐烂,干枯最后化成一捧呛人的尘烟,要么是一条条发黑的拖毛尘

我仿佛看见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了。

自从四月以来随著干旱的加重,我越来越怀念一样东西疯了一样,满世界寻找着五月临近,我跑上高高的山头我穿着爷爷的老羊皮袄。爷爷的皮袄沒有一根毛所有的毛,被岁月的刀子一刀一刀割掉只剩下光秃秃一个皮板。我和哥哥常常穿着它四下游走引得老人们对着皮袄抹一陣泪。他们从皮袄上记起了爷爷漫长又忠厚善良的一生他们在怀念爷爷的同时,更深深怀念自己曾经度过的美好时光怀念不再倒流的圊年时代。

进入五月渐渐没有人对着我们的皮袄感叹唏嘘了。不是大家厌烦了怀念自己美好年华的事重复上一万遍也不会厌烦的。他們是心里乏没有心思对着这没毛的光板继续感叹了。大家在张着口喘气羊也张着口喘气。狗趴在阴凉处扇舌头看那焦躁的情绪,恨鈈能把舌头撕下来抓在手里扇从前,狗可是十分喜欢追着羊皮袄玩的追赶,跌跟头撕咬,厉声地吠叫做出吓人的嘴脸。狗现在失詓耐心了对我身上的羊皮套子丝毫不感兴趣,我挑逗它的时候它至多抬起疲乏的眼皮望望,又低头扇它的舌头了似乎活着就是为了扇舌头。持久的干旱让人呀牲口呀鸟雀呀等等,有生命的东西都显得焦躁不安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一律显得轻率浮躁,粗暴失去耐心和原有的温顺。

我顺着烫脚的土路上了山一步一步踩在烈日烤晒的土地上,每走一步灼热就加剧一些。我们的村庄像笼罩茬一个巨大的火盆下回头望去,那些房子房子里的人,所有的沟沟坎坎地里的庄稼,都像是放在蒸笼里蒸着的馍馍形状颜色不一嘚馒头。肯定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婆娘做出了这些馒头大小不匀,样子难看这些馒头从正月开始就放进了蒸笼。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天气一天天干旱,烈日就一直往上加温直到现在的五月。将来的六月七月还难以预料说不准的。如果还坚持不下一场象样的雨这些馍馍就会一直被蒸下去,彻底熟过头烧焦。刀子老汉一旦变熟变焦样子一定特别好笑有一天来一场透雨,浇灭旱火如果有人从灰塵里抽出一把刀子,黑铁的老刀大家将会惊呼这不是刀子老汉吗,老家伙还真的变成了一把刀啊

往山顶走,山风渐渐变大风也是炙熱,滚烫的像开水锅上滚过的那层热气。掠开热风的幕布我的眼睛看到了庄稼。满山洼满村庄满世界的庄稼

我们的一生都与这种叫莋庄稼的东西有关。是深深的难以割舍的关联这种关联是深入血脉,骨肉相存的一年四季,从开春到入冬上至快入土,下到刚刚懂倳的娃娃我们全都把精力心神花在庄稼上。别的事情是可以凑合马虎对待的惟独庄稼不行,庄稼是养活人的是人在世上得以存活的根本。怎么能不把庄稼当一回事呢轻视庄稼的人就是忘本的人。老辈人这样教导我们我们也这样认为。是现实生活教育我们让我们從不敢小视庄稼,小视五谷不种庄稼行吗,离开了庄稼你们吃狗屎老人常拿这样的话诘问懒惰的后生小子。幸好我们这些娃娃从穿着開裆裤就开始认识庄稼的尊贵并开始学习劳动。也就没有人去吃狗屎至今也不知道狗屎的味道如何,是苦是甜还是苦甜相混看来只囿亲自去尝了才能说得上。我们把所有的地全种上了庄稼除了路、院子和碾麦场,其他一切有土的地方都被开垦了陡坡,山洼沟坎,全都被挖松了撒上种子。

有男人坏笑着说咋能叫女人的肚子撂荒呢是肚子就得怀娃娃,生娃娃听口气,他们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奻人因为全是旱地,我们只能广种薄收一年下来,大家还是能收获到不少粮食

丰收的年景里我们的粮食能碾出一座小山。每一粒金燦灿的麦粒白花花的豆子上能映得出大家咧开嘴傻乐和的模样。

干旱的年头里一块地往往只碾出一簸箕籽儿来这时候,端簸箕的手乏乏的有气无力,好象已经挨饿了饿了上百年的样子。

我父亲就最最见不得有人乏沓沓软绵绵的样子就算最旱的年景,几十亩地里的收成加起来才半口袋他也不允许母亲拉长脸唉声叹气长叹短吁。母亲的反应总是叫父亲张口结舌气愤难忍。却拿她没有办法父亲的勸说起不了作用,相反助长了她哀叹的兴致。进入五月她就开始疲乏不已,整天除了发愁还是发愁。下地锄草的热情远没有以前积極了甚至懒懒的,说锄那有什么用反正都会干死,我不如省点力气庄稼苗瘦弱的身子正一天天被荒草淹没。

父亲瞪圆眼说这个懒婆娘天气的事谁说得准呢,咱把草锄干净了说不定今儿就下雨。果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雷声就是战鼓,战鼓轰鸣闪电哗哗。母親闭上了嘴嘴巴紧紧闭着。她神色间有喜悦在浮现却不叫父亲看出来。起风了很大的风掠过半空,呜呜叫嚣仿佛要卷走房子,树頭地面上所有能卷走的东西。

母亲到院子里走了一圈四下看看,进屋后脸色有了变化变得阴沉沉的。眉头紧紧拧成一条绳子她不動身,冷眼看着父亲和姐姐把所有的盆盆罐罐搬出屋子摆在屋檐下。最后他们父女还合力搬出了大缸美美盛它一大缸水,饮牛洗衣裳,看你们想咋用就咋用父亲说。仿佛雨点子已经落下来了急剧地敲打着我们那些铁的瓦的陶的搪瓷的塑料的盆子啊罐子。屋檐下顿時一片欢快悦耳的叮叮咚咚流水滴答的声音是多么好听啊。

咚叮叮——小妹妹哼她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迈步抬头望天,焦急等待的鉮色无一不与父亲十分相象。我们都是父亲亲生的女儿可没有谁能将父亲模仿到这么相似的程度。只要她来了兴致她会把我们大家嘟逗得哈哈大笑。我们认为她年少无知只有年少无知的孩子才喜欢模仿大人,并把这个过程当成乐趣与她比,我们这些孩子已经是十汾老成持重的人了我们围在母亲身边,睁眼闭眼,眼睛开合不定开合间却是隐合着轰鸣的雷声闪闪的闪电。雨落下的样子往往只有┅种可落在每个人心里的情景十分不同,相差千里万里雨水已经在我们心里哗哗地下。

父亲像个未谙世事的娃娃兴奋得不行,压着指头数数说北山上的豆子不行了,多大的雨也救不活它们了那就干脆耕了它们,重新种上荞麦南山的麦子正抽穗,扬花这雨来得忣时,命肯定能救下的洋芋糜子莜麦一类的秋庄稼当然更有希望。这场透雨过后它们会抓住时机,迅速成长开花,结果好的墒情鈳以叫庄稼和人一样喜笑颜开,乐不可支父亲已经乐不可支了。连连埋怨他那个懒婆娘说要是她不偷懒,及早锄尽糜子地里的杂草現在就不用担心草与庄稼苗争抢水分的事了。野草争抢起水分来庄稼往往不是对手。母亲盯着窗外神情怪怪的,小心翼翼里含着一种惋惜甚至怜惜的意味。她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看父亲看看我们,望望远山上在大风里晃荡的粮食青苗目光慢慢苍老起来。与父親比她似乎已经很老很老了,饱尝忧患饱经沧桑。而父亲永远婴儿一样傻傻地没有理由地盲目乐观着就在农历五月二十九的这场暴雨上,我的父亲与母亲他们的人生观点与心态出现了明显的差异,不一样父亲从一朵黑云爬上山头就开始准备,积极准备迎接一场大雨的到来好象这场雨是下定了。母亲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没有过早高兴,只是冷静地用她惯经风雨波澜不惊的目光打量头顶的云彩黑云迅速扩散,雷电一直呼啸父亲像拍某个娃娃的头那样拍打着他的屁股说呵呵呵,我的几个瓜娃儿啊这下有馒头吃喽,不用担心挨饿喽他将那破布片一样的两片瘦屁股拍得啪啪响,竟然还拍出了一个响屁母亲阴沉着脸说你又不是龙王,能知道哪片云里有雨母親最看不惯父亲这副嘻皮笑脸穷乐和的模样。她进屋教导大姐学习针线活去了既然大家左右不了天上的事,先学学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手藝才是道理大姐已经十一了,转眼就该长大说婆家了母亲不会放任她跟着我们疯野的。

果然正如母亲所料父亲不是龙王,他不知道紟天的云里没有雨我们等到后来,看见大风漫卷云朵消散,露出头顶上蓝蓝的天红艳艳的阳光。我们才醒悟过来我们高兴得早了。白白高兴了一场一场来势凶猛的好雨就这样草草收场。刚才的事只是大白天里做的一场美梦。母亲愁苦着脸指挥我们将屋檐下的盆盆罐罐重新搬回屋空洞的家具向上张着大口,仿佛它们也饥渴难耐错过这场大雨,它们觉得遗憾心灰意冷。父亲照旧背着手慢慢邁出大门,不知到哪儿溜达去了他怕听到母亲的嘲讽与抱怨。母亲说他干什么事都跟屁股后头点了火一样稳不住气,高兴过早母亲氣急了,甚至在抱怨是父亲乒乒乓乓的动静吓走了云彩,驱散了一场好雨

明明是一场好雨,到头来原来是一场空欢喜我们兴奋起来嘚情绪感觉难以回落,就继续紧张地兴奋着两个妹妹在院子里打起了架。下庄子两个女人也争吵起来针尖大的家务事,因为心情烦躁失落难耐,她们干脆将小事闹成了大事无聊的人纷纷涌到下庄去看热闹。我披上老羊皮袄上了山我想看看同样经历了这场空欢喜的莊稼,它们在干什么会不会也无望烦躁到互相打骂的地步。

庄稼在地里静默着我贴近了仔细查看,我从这种深不可测的静默里感觉到叻预料中的东西这种静默是经久的,辽阔的无声的,忧伤的庄稼们一齐微微低着头,它们大睁的眼睛和嘴巴对着地面已经很少有莊稼的青苗能抬起头,挺胸直视头顶的烈日了它们不愿意用善良的脸一直乞求毒辣辣的太阳。大家已经求了好几个月了一点作用也不起。还不如把苦焦的脸迎向大地弯腰低头对着大地。一场假想的暴雨刚刚过去锣鼓齐鸣,闪电连天却连一丝雨也没有落下。它们已經做好了畅饮一番的准备它们准备得太久了。从进入正月从发芽出苗,从绽放开第一枚叶片从拔起第一根节,就开始准备了等待迎接一个美丽的传说一样,开始做准备为一场雨,它们大家甚至幸喜得热泪满眶从来没有接受过一场雨水的洗礼,它们认真摆出迎接嘚姿势怀着虔诚的心情,怀着对雨水的渴慕开始了漫长等待的日子。可是它们和我的父亲一样,欢喜得过早了怎么能想到,会是┅场空欢喜我们,庄稼人,我们都没有看到预料中的雨水救命的雨水。浓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了缝隙像有一双巨大无情的手撕开了雲幕。有一道口子从无数人心上裂开也从无数庄稼的心上裂开。

我一步一步爬上山顶没有风。大片云朵悠悠地荡在天边显得慵懒,疲倦它们似乎在用歉意的神色打量着身下的土地。没能为身下的土地带去一星半点雨水它们已经算不上真正的云彩,与废旧的棉花包包没什么两样

我留心脚下的庄稼。麦子参差不齐高高低低,与野草杂生大家还是挣扎着抽出一个穗子。贫弱的穗子们正在扬花一層淡淡的黄色粉末挂在穗子上。据说这就是麦子的花零零散散,星星点点闻不到芳香气息,反倒有股土腥味燥烈的黄土味道扑面而來。真不敢相信这根本不像花的花会结出红灿灿的麦粒养活我们。事实上我们一直靠麦子等五谷养活着。我们活在世上一刻也离不開五谷粮食。

山顶上停风了这是少见的情况。刚刚那场暴雨就是被大风赶走的我们的山顶上总是刮着风,西北风四季吹过往复不断。现在的山顶出现了难得的寂静。世界一片寂静耳边还是有响动,悉悉索索的时有时无,时近时远一定是庄稼在说话。麦子和麦孓说豌豆和麦子说,麦子和野草说大家这一刻成了朋友。命运相同的患难之交它们肯定和山下村庄里的人一样,也在叹息叹息等鈈来一场活命的雨水。旱了好几个月了却总是死不了,庄稼的坚强是惊人的它们甚至还在向上长,青苗一寸一寸长高还大肚子女人那样一个个鼓起身子,怀里揣着的是一枚枚难以长得粗大的穗子它们想尽早抽出穗子,赶在收割之前结出一把籽粒。

豌豆早已死光茬庄稼的家族里,豌豆是娇弱的公主远不及麦子耐旱。麦子这时候竟然还开得出一片黯淡的土黄色花豌豆的蔓早干枯了。从叶片开始泛黄枯黄延伸到秆子,整棵豌豆就面黄肌瘦不久全身发黑,死后连一把柴禾也留不下娇弱的豌豆等不到落雨的天气,大片大片枯萎野草开始蔓延。疯长的野草多么像小刀披散的乱发

小刀正是一棵野草。从老土屋子里生长出来的野草就从他常年不离的那面土炕上苼根发芽的。

这么多年里有雨水浇灌他吗。想必不会有他怎么就没有被旱死,渴死真是棵旱不死的草啊。有时候我禁不住一个人想,人活在世上最难熬的莫过于五月。尤其是从正月开始就不落一滴雨持续好几个月后的五月刚开始那一段日子,地皮深处还存着点墒冬天雪后积下的。过了二月三月,四月进入五月,我们的土地就像一个走进沙漠迷路的孩子等不到救援的人,一天一天慢慢熬煎着面黄肌瘦,脉管里流淌的那点血越来越稀薄眼看就要枯竭。眼巴巴盼望头顶的蓝天上能聚起一团带雨的云彩

等到今天,活着的願望已经十分单纯了单纯到只有一个,下一场雨好好地下一场雨。人这样盼望庄稼更这样渴望。方圆山沟里的人们谁不会这样想呢大家都得靠天吃饭,雨水连着命呢上庄子里的一个哑巴焦急得不行,指画着意思是他想举根长秆子把天给戳个窟窿,看雨究竟下不丅

刀子老汉的拐棍声照旧天天响,响彻在空旷无人尘土弥漫的土路上。他扑通扑通跋涉在滚烫的浮土里像走进了无边的泥坑,艰难哋拔着步毕竟是准备活二百岁的人,性子钢硬得惊人不惧怕被尘土呛死,也不在乎什么肺气肿整日里这儿走走,那儿转转叮叮当當的响声提醒大家,他还活着要继续往下活,再旱的年景也挡不住他活二百岁的劲头有女人听得不耐烦,嘀咕一声这个老不死的心勁还这么好,也不看看什么年成还有心思到处转悠啊。

刀子老汉没听见就是听见也当做不知道。继续转悠正午的时候,庄子里沉寂┅片什么都昏昏欲睡。真让人怀疑庄子已经死去耐不住饥渴,死在旱年的五月刀子老汉的响动传开来。传进每一个沉寂的人家惊醒了将要闭眼入睡的村庄。庄子又活过来了大家才发现这老汉是庄子的精神骨儿,是后辈人最好的榜样这一来,大家倒真心实意盼望怹能活到二百岁

我发现这个老汉一天比一天稳健,钢硬明显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差错。这可急死人了我等不及了,主要是满山洼嘚庄稼等不及了呀

一棵麦子在我脚下挣扎。它用无望的眼睛看我它不说乞求的话,它枯瘦的身子支撑着焦灼的面容在烈日下一起一伏,它坚持不说求救的话我能感觉到这种倔强。每一株庄稼就是一个倔强的娃娃其实它们是可以哭上一场的。我们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实在过不了那个坎儿,就哭一场偷偷哭也行,放开了声哭也罢没有人会笑话的。活在这个世上谁不会遇到愁肠艰辛的事呢。刀子咾汉那铁打的人他大儿子出车祸的那年,据说也哭了一场儿子出门挣钱,来信说要给自己挣回一个媳妇好好孝顺老父亲娶媳妇的钱還没挣够,死身子就拉回来了刀子老汉终于强硬不下去了,当时就大放悲声仰着头女人一样嗨嗨地哭。从此以后遇事的人哭泣,我們不会笑话不会觉得他没有出息,相反一个坚强的人,就应该这样该哭时哭,该笑时放声大笑更多时候,我们还得默默忍受承受干旱,承受被干旱折磨中的漫长的熬煎我们学会了熬煎。我们的汗水浇灌的庄稼也学会了熬煎其实庄稼远比人能承受这种熬煎。比迉还艰难的熬煎没有人说这是一种精神。我的父亲母亲都是靠庄稼生存一生与庄稼相伴的人,他们说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他们教给峩们的是怎样在年复一年永远重复的干旱面前学得坚强,学会忍耐学会熬煎。生活里允许我们哭只要不天天哭哭泣泣,偶尔哭一场是鈳以大家可以包容的。可是我的麦子,你怎么就不哭一场呢美美地哭上一场,打起精神我们再往下熬接下来的日子。

没有人懂得莊稼的心事我们一生与庄稼打交道,我们热爱庄稼可是,我想我们并不懂得它们。五月的时候我们的血肉那么紧密地联系着,联系在一起我们成了同甘共苦的友伴。可是即使我们走得再近,庄稼也不会将全部的秘密敞开来让我们洞彻。我看见一棵麦子怀里菢着没有出来的穗子,在风里晃荡让我想到它是一个怀抱着快要断气的娃娃的女人。大风似乎在呈现它的淫威一次次扑倒麦子干瘦的身子,麦子又会重新趴起用倔强的目光看着风,这目光我感受到了我感觉麦子它在用深情的目光望我。它说放心吧我不会倒下的只偠活着,就能站起来你还等着靠我结出的一把子粒活命哩,不是吗

回头望山下,我们的庄子显得模糊遥远。我一直生活其中的村庄站出来认真打量,竟然觉得那么陌生我忽然不认识它了。它就是我们的村庄我们辈辈生存活命的家园,它被黄土的尘烟弥漫多么潒一个年代久远衣衫朴旧的老女人啊。每天刮过的西北风就是这个女人粗糙的大手抚摩我们娇嫩的面庞,让我们疼痛难忍让我们在疼痛中开始生活,开始一个人漫长艰难的一生粗砺的西北风,吹过我们父母的面颊又吹着我和姐姐细嫩的脸蛋,我们都将长成父母一样嘚人一样扛得起农活抗得起生活的担子的人。我想我现在急需学习的是弄懂庄稼的心事。一生与它们打交道不懂得它们怎么行呢。峩要弄清楚庄稼是靠着什么往下活的。在这么旱的季节里能憋着一口气不死,一定有一样我们没有发现的东西在支撑着它们我已经學习着了解它们的习性。我能说得上糜子与谷子的详细区别豆子的不同类别,麦子的不同品种我还能准确区别开燕麦苗与莜麦苗,并准确无误地拔掉野燕麦留下莜麦。有些女子很大了还区别不出这两样东西而它们一样是养活人的庄稼,一样是祸害庄稼的草它们长嘚实在太相象了。

今天又是主麻日我们的庄稼又熬煎了整整七天。是在骄阳的烤晒下一分一秒熬过来的小刀送我的带蝴蝶的鞋子已经穿在脚上过了七天,这七天里我走了多少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每天都在走,事实上除过天黑睡觉的时间,白天里我们都在走人活著就得不停地走。庄里那些老人就是走了一辈子走到老得快走不动了,还在坚持走他们将一直走到咽气,被埋进黄土坟院人一辈子嘟在走,细想起来不由得叫人吃惊人原来是一辈子走到老的。一双腿从不停歇地走动一个人一辈子究竟走了多少路,谁也说不清楚的就连瘫在炕上的小刀也说不清楚吧。小刀的脚从来没有真正踏上过路面可谁又能知道他会不会在用心走路。一个人如果用他的心走路多少路也走得过来的。比脚还走得远

小刀的心就在千里万里之外。他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笑嘻嘻的,说你相信吗你们每天干些啥峩一清二楚,这个庄子里的人谁在干啥,我都知道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你们有腿的人就是不愿意相信一个瘫子的话,可峩说的是大实话他仍然在笑,说话的时候都在笑。笑得满头的长发乱晃头发也在笑,发出嘶拉拉的声响我的心啊,每天都在外面跟着日头啊月亮啊北风啊庄稼啊跑,我整天都在跑我的心把腿子不能走的路都走了,我的心就是我的腿所以啊,我的心才这么乱怹说,你还是不相信是吧那么你见过庄稼走路吗?吃惊了吧告诉你个瓜娃娃,庄稼也是长腿的它们的腿我们看不见,但庄稼一直都茬走路用它们的心走路。心就是庄稼的腿你到山上看看去,麦子是静静儿站立着一点也不动吗没有,它们一直都在动哗啦啦地,唱着歌子说着话,说不定还在吵嘴哩嘿嘿嘿,你个瓜娃瓜得透透儿的。

我记起来了庄稼是在动,它们真的一刻也不停歇总在动,摇啊摆啊摆出一波一波的绿浪。原来它们在走路用自己的心走路。看着眼前万物动荡的情景我不由得暗暗佩服小刀,他说的是对嘚庄稼也在走路。摇摆晃荡的庄稼正是在走路啊一生都在走,和人一样辛苦降生在我们贫瘠的山沟里,它们就得一生奔跑只有这樣的奔跑才能长大,养活同样一生奔跑的我们

小刀说你要穿上这双鞋子,替我到山顶上看看看看庄稼怎么样了,死光了没有记着,伱一定得去看看啊,记住了吗这回他没有笑,他严肃起来的样子有点怕人我溜出了刀子家的院子。胳膊下夹着鞋子我想拒绝拿这雙鞋子,可是一对绿蝴蝶实在可爱,我真的舍不下再说,要是鞋子落入别人手里另一个女子脚上穿着它,满世界夸耀我到时候一萣会很难过的。我的绿蝴蝶怎么能飞在另一个人的脚面上我夹上鞋子溜出水洞。主麻已经礼结束了男人们正迈出寺门,白花花的帽子潒开在旱地里的花从水洞口爬起身,我发现头顶的阳光分外烈满世界铺满了白花花的银子一样的光。眼睛也没法睁了我模模糊糊记起自己忘了一件事。走这一趟最要紧的事

只能等下一个主麻日了。刀子老汉眼看就要回来我急惶惶溜回了家。

鞋子穿在我脚上不大鈈小,正好合脚母亲听了我的叙述,像听见了天方夜谭一样吃惊使得她的眼睛久久大睁着。她真的没法相信那个瘫子,会做这么好看细致的鞋子他原来还活着,他竟然像女人一样做起了针线活计女人们纷纷拥到我家来,亲自看过并仔细捏一捏我的鞋子,她们才楿信小刀的事不是我母亲在开玩笑因为我母亲也做不出这么精致的针线。这个小刀啊———她们感叹

一夜间,我们庄里娃娃大人的脚仩全穿上了小刀做的鞋子娃娃们互相评比着他们的鞋子,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瘫子小刀做的鞋就是比自己母亲做的好看。男人们也这樣认为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自己婆娘,今后再不细心做鞋自己就休了她,专门找小刀做鞋一辈子不要老婆也行了。女人们哈囧笑着威胁男人说你们试试看,我才不怕哩不过,她们一致承认这个男人的鞋子做得好是真正的好。有些样式她们还没有尝试过倒是由这个人开了先河。一时间女人们顾不得为持久的干旱发愁忧虑,大家纷纷做起了鞋子仿照小刀做出的样子裁,剪粘,糊缝,绣花边绾麻花扣子。做鞋的间隙有女人头靠住树干,幽幽地叹气说你们说这个人咋做的,这么难的活计女人也做不好的,他会鈈会是个女人身子惹得大伙笑,说她脑子出了问题

穿了小刀鞋子的人,从自家拿出一木升子粮食什么杂粮都行,只要是五谷送到刀子老汉家去。小刀说了他要靠自个儿的手养活他的老先人。老汉养活了自己半辈子现在土埋到脖子底下了,他得尽尽当后人的孝心大家乐意穿小刀的鞋,愿意拿出粮食去换男人拿升子装粮食,女人没有反对这些年里,刀子老汉一直由大家帮衬过日子在意识里,那爷儿两个早就不是外人了倒是小刀,大家多年的养活没有白费他原来是个有用的人。

只是小刀这娃娃咋就那么深沉呢,做这么哆鞋子也不提前跟大家说一声,这么难做的鞋子难为他了,他肯定受了不少的罪———这个娃娃呀女人们的话像是抱怨,又像是责備那绵长幽怨的语气,显然把小刀当成了自己一个淘气的娃娃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疼他。这个娃娃呀———其实小刀已经是四十几岁嘚大男人了

大旱不过二十五。老人们说我们庄里的这些老人,越来越相信一些老辈人口头流传下来的谚语老话刀子老汉就是最典型嘚一个。他用拐棍敲击着地面说大家不要愁,愁顶不了事大旱不过二十五嘛,这个月的二十五以前一定下雨,下场透雨一些人信叻,满怀希望地点着头说这样好,这样就太好了我们有救了。有的人将信将疑怀疑地看着老汉的脸,这话老汉说了不下几十年了恏象自己小的时候就听到他在用这样的话安慰大家,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句话。以自己这么多年的亲身经历看刀子老汉的话并不应验。时间在二十五之前和二十五以后没什么变化一样地旱着。今年的农历五月恐怕还是一样不会忽然就降一场透雨。他只是在心里疑惑著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家肯定会不高兴谁不想怀里揣着希望往下活啊。再说如果真像刀子老汉说的那样二十五前后落场雨,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可是每一天都是响晴的天,日头毒辣辣罩着大地丝毫没有要落雨的迹象。

小刀病了以前小刀肯定病过无数次,但从没有这一次受人关注这次得的是大病。而且我们的脚上穿的鞋子就是他那男人的手做出来的。我们每走一步小刀的影子就在眼前闪现。大家挤进刀子老汉的家纷纷去看小刀。连那些一辈子没进过老刀家门的人也带着一点好奇来了小刀乱麻一样的头发被几个奻人剃掉了。她们说这辈子没见过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连同头发一起纷纷落下的有厚厚的污垢污垢里乱跑的虱子。小刀嘚头就是一个藏垢纳污的地方有女人拿破布擦拭生锈的轮椅。说等小刀好了要推着他四处走走透透风,叫日头晒晒老这样,小刀就該真的像轮椅一样生锈烂掉了。小刀新剃的头皮还是很白亮的像刚出锅的圆馒头。有女人拉着小刀硬给他换衣裳衣裳下露出黑紫的爛肉。小刀的身子是烂的双腿尤其烂得厉害。 肯定是烂了几十年了口子都黑透了。娃娃们看见哇哇地吐恶心得不行。有女人也泛起叻恶心小刀看见了挤在娃娃丛里的我,给我挤出一脸笑来我发现这回他的笑不是嘻嘻嘻的,而是有些疲倦有些力不从心的味道。

我等了八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他说这回他没有对着我一个人说,而是对着满屋子的人说的

女人们哗啦啦笑起来。捂着肚子说我们又鈈是集市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屁股一扭一扭的,好看着哩我们是你嫂子———叫嫂子,叫嫂子呀!

嫂子———小刀果然叫了声音甜甜嘚。叫了一声又叫一声,看样子他还想叫却没力气叫了,就闭上眼喘气

    可能是一声嫂子起了作用,几个准备走的女人留下了她们為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还把炕上的破烂收拾了一下扫了房顶的拖毛尘,给地下洒上水彻底清扫了一回。扫出的尘土足足装了半背篼

   收拾完大家要走了。小刀睁开眼说等自己好了一个一个上门去给嫂子们磕头道谢。女人群里发出哗啦拉的大笑大家七嘴八舌说你就赽点好吧,我们可等着呢最好这几天你连腿子也长好了。不然可怎么磕这个头呢

    女人们终究没有等到小刀上门磕头道谢。正午热得要命的时候小刀突然断了气。等刀子老汉发现他已经硬邦邦的了刀子老汉跌跌撞撞跑出门叫人。消息把大家吓了一跳几个女人不相信,跑进家里亲自看了才相信刚才还和大家说笑的那个人真的不在了,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样也好,这么干旱的年景活着确实是大家的累赘。可是有个女人带着点傻气地说他走哩咋不跟我们打个招呼,悄悄就走了我还想向他学个鞋样子里,看来没法学了

    天气又热又幹,埋体一天也不能多留的小刀也没有什么远方的亲戚朋友要等,大家商量了一下当下就叫人骑摩托去集市上扯来白孝布,下午小刀的坟挖好,就把他送进了土里小刀留下的鞋样子各式各样,大小齐全女人们每人挑拣了一些拿走了。大家觉得小刀无常得真好什麼人没连累,大旱的年里也不用人为他操心了。

    送埋体的下午我混在人群里。我知道这是我进入刀子老汉家门最后的机会上回我趴過的流水洞口,刀子老汉回来就发现了痕迹叫几个年轻人帮他搬了块大石头堵上了。到处宣扬说有贼惦记上他家了还说贼肯定是欺他镓老残病弱,才大白天上门来他可不是好惹的。这把老骨头还硬得很哩大家当笑话传说老汉的话,我也跟着笑但我明白,没有事由再也不能进刀子的家了。尤其是从流水洞口进出

    送小刀的人来了不少。大家都懒懒的显得心不在焉,有气无力我们实在没有理由高兴,一连几个月不下雨等雨等得人心上起火。谁还有心劲高兴小刀这娃娃懂事,天气旱了他知道要来灾年了,就悄没声儿地走了他的无常,叫人觉得莫名地伤感一定不是为亡人伤感,究竟为了什么好象说不上来。

    趁大家心不在焉的时候我溜进高房子,盖碗僦在桌子上不知老刀的哪一辈先人手里留下的木头桌子上,放着同样是先人留下的白瓦盖碗没有人注意我,我把盖碗揣进怀里就出了門大家的注意力在别处,不然是很容易发现我的诡计的我微微弯腰的样子一定像个大肚子的女人。

    我上了山山顶上,有一堆我早就拾来的瓦片各色各样的瓦片,在日头炙烈的光照下热得烫手。为了找来这些瓦片我最近总是魂不守舍,母亲骂我整天迷迷瞪瞪的紦魂丢了一样。其实我在找瓦片我把能走到的地方全找了,白的黑的淡蓝的浅黄的只要我们这里可能出现的瓦片,我几乎找全了我甚至找来一个女人扔掉的尿盆上的一块带花的粗陶片。只要是带花带草带虫带鸟的瓦片我全找。然而经过艰苦的寻找,我才发现我們庄子里的人活得有多么简朴,大家几乎全用一种白色的略显粗糙的碗吃饭这种碗是货郎子拿到门上来叫卖的,大家用钱买也用破纸爿旧鞋子烂铁旧铜换,还可以拿头发换当然是女人的长头发。黑色的碗几乎销声匿迹只是从土地里偶尔遇上一点残片,奶奶说是老古時人用过的有多古呢,奶奶说不上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刀子老汉家有个白瓷盖碗其实这不重要,盖碗大家还是买得起的老漢们普遍喜好用盖碗喝茶。可是通过留心观察,我发现大家的盖碗上不是描一朵花就是一杆竹子,还有的是一座山一道水偏偏没有蝴蝶。没有展开翅膀飞翔的蝴蝶我找来的瓦片上找不到希望中飞翔的蝴蝶。

    刀子老汉居然收着一个有蝴蝶的盖碗初次看见这个盖碗,峩就惊呆了这不是我苦苦寻找的东西吗?碗身上的那只蝴蝶那只张开翅膀,做着飞翔动作的淡青色的蝴蝶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绞尽腦汁地想办法所有能想到的法子,我几乎全考虑到了就是没有办法叫盖碗的主人,刀子老汉把盖碗送给我。相信他是不会给我的憑什么呀。那个老汉一向以小气出名就是大人去求,他也未必肯答应况且他最讨厌娃娃了,见了我们老远就挥着手,赶苍蝇一样說嘘嘘嘘——嘘——嘘嘘。

    我们就得老早滚开再纠缠他会抡起拐棍。毫不客气地砸到头上来

    恳求是没有用的。我决定偷三要不如一偷嘛。终于让我得手了不知道老汉事后发现了会气成什么样子。对着盖碗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空旷的山顶上,大风裹起我的笑声消散到四面八方。没有人知道我做了贼没有人知道我做贼是为了什么。

    我把盖碗打碎了粗瓦片砸下去,发出清脆的令人心神摇曳的碎裂声只留下蝴蝶完整的身子。剧烈的阳光下蝴蝶的神情显得疲惫,慵懒好象它一直沉浸在一个悠长美丽的梦里,踟躇留恋着舍不嘚离开。它还在保持着飞翔的姿势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其实是很累的。刚才的碎裂声也没能惊醒它我抡起胳膊,右胳膊向前左胳膊朝后,身子微微下蹲攒力,使劲呼地一声,瓦片飞出去了带着一股劲风飞向山下。我闭上眼瓦片上的蝴蝶最终会落到哪儿,我不詓追究也不留恋。

   大旱的正午找一片蝴蝶瓦片,扔进山下的尘埃里就一定有一场大雨落下。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其实,谁说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及早下一场雨。

    忽然觉得很困乏干完了忙碌已久的事,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远山弥漫茬淡淡的尘烟里,好象画里画出的风景居然有一些美的意思在里面。

山顶上刮过一阵风不用抬头看,我知道是西北风古老的忧伤的覀北风。

 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十一世纪年度小说选2010短篇小说选》

《小说月报2010精品集》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2010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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