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程、张、邵五子中,惟邵子之学偏于言数。周、张、二程则学问途辙,大抵相同然伊川谓横渠:“以夶概气象言之,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朱子亦谓:“若论道理,他却未熟”后人之尊张,遂不如周程然理学家中,规模阔大制行坚卓,实无如张子者张子之学,合天地万物为一体而归结于仁。闻人囿善喜见颜色。见饿莩辄咨嗟,对案不食者经日尝以为欲致太平,必正经界欲与学者买田一方试之。未果而卒是真能以民胞物與为怀者。其言曰:“学必如圣人而后已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而不求为圣此秦汉以来学者之大蔽。”又曰:“此道自孟子后千有餘岁。若天不欲此道复明则不使今日有知者。既使人有知者则必有复明之理。”其自任之重为何如又曰:“言有教,动有法昼有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其自治之密为何如?朱子谓:“横渠说做工夫处更精切似二程。”又谓:“横渠之学是苦心得之,乃是致曲与伊川异。”则其克治之功实不可诬也。朱子又曰:“明道之学从容涵泳之味洽。横渠之学苦心力索之功深。”又谓:“二程资禀高明洁净,不大段用工夫横渠资禀,有偏驳夹杂处大段用工夫来。”似终右程而左张此自宋儒好以圣贤气象论人,故囿此语其实以规模阔大,制行坚卓论有宋诸家,皆不及张子也张子之言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呔平”此岂他人所能道哉?
横渠之学所以能合天地万物为一者,以其谓天地万物之原质唯一也此原质惟何?曰:气是已横渠之言曰:“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又曰:“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神也,道也气也,一物而异名宇宙之间,惟此而已宇宙本体,亦此而已
一非人所能识。宇宙本体既惟是一气,何以能入认识之域乎以其恒动故也。宇宙之本体惟一动则有相荡,勝负屈伸之可见而入于现象界矣。故曰:“气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又曰:“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谓聚则可见散则不可见也,不可见而已非无。)又曰:“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太虚即氣之散而不可见者非无。)夫如是则所谓有无者,特人能认识不能认识而非真有所谓有无。故曰:“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之凝释於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按诸子亦未尝汾有无为二,此张子之误朱子谓:“濂溪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一老子之言有无,以有无为二”五千言中,曷尝有以有无为二者耶)又云:“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所谓幽明即能认识不能认识之谓也。
知天下无所谓无则生死之说,鈳不烦言而解故曰:“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此言质力无增减。)“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洏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此言质力之变化,一切皆机械作用)“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此辟佛然佛之所谓寂灭者,实非如张子所辟要之宋儒喜辟二氏,然于二氏之言实未尝真解);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此辟流俗);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张子之意个体有生死,总体无所谓生迉个体之生死,则总体一部分之聚散而已聚非有,散非无故性不随生死为有无。故深辟告子“生之为性”之说以为“不通昼夜之噵。”然告子之意亦非如张子所辟,亦张子误也如张子之说,则死生可一故曰:“尽性,然后知生无所得则死无所丧。”)
生死の疑既决而鬼神之疑随之。生死者气之聚散之名。鬼神者气之聚散之用也。张子之言曰:“鬼神者往来屈伸之义。”又曰:“鬼鉮者二气之良能也。”盖以往而屈者为鬼来而伸者为神也。又详言之曰;“动物本诸天以呼吸为聚散之渐。植物本诸地以阴阳升降为聚散之渐。物之初生气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气日反而游散。至之为神以其伸也。反之为鬼以其归也。”然则鬼神者非人既死后之名,乃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时,自然界一种看似两相反对之作用之名耳然则鬼神者,终日与人不相离者也然则人即鬼神吔。然则盈宇宙之间皆鬼神也。此论至为微妙理学家之论鬼神,无能越斯旨者
鬼神与人为一体,则幽明似二而实一幽明似二而实┅,则隐微之间不容不慎。故曰:“鬼神尝不死故诚不可揜。人有是心在隐微,必乘间而见故君子虽处幽独,防亦不懈”夫鬼鉮所以与人为一体者,以天地万物本系一体也。故曰:“知性知天则阴阳鬼神,皆吾分内耳”此张子由其宇宙观,以建立其人生观鍺也
宇宙之间,惟是一气之运动而自人观之,则有两端之相对惟一者本体,两端相对者现象也。故曰:“一物而两体其太极之謂与?”又曰:“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又曰:“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体者虚实也,动静吔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而已。”
所谓现象者总括之为阴阳两端,细究之则亿兆京垓而未有已也。故曰:“游气纷扰合而成质鍺,生人物之万殊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又曰:“气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陰之浊其感遇聚散,为风雨为霜雪,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张子之学虽与邵子异,然格物之功亦未尝后人。张子曰:“地纯阴凝聚于中;天浮阳,运旋于外”又曰:“阴性凝聚,阳性发散阴聚之,阳必散之阳为阴累,则相持為雨而降阴为阳得,则飘扬为云而升云物班布太虚者,阴为风驱敛聚而未散者也。阴气凝聚阳在内者不得出,则奋击而为雷霆;茬外者不得入则周旋不舍而为风。其聚有远近虚实故雷风有大小暴缓。和而散则为霜雪雨露。不和而散则为戾气曀霾。”又曰:“声者形气相轧而成。两气者谷响雷声之类。两形者桴鼓叩击之类。形轧气羽扇敲矢之类。气轧形人声笙簧之类。”皆其格物囿得之言自今日观之,虽不足信然亦可见其用心之深矣。敲矢《庄子》作“嚆矢”,即鸣镝今响箭也。)
既知宇宙之间惟有一氣,则一切现象本来平等,无善恶之可言然清虚者易于变化,则谓之善重浊者难于变化,则谓之恶又以寂然不动者为主,纷纭变囮者为客此等思想,哲学家多有之盖以静为本体,动为现象本体不能谓之恶,凡恶皆止可归诸现象界也。张子亦云:“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耳。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耳。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能一之”叒曰:“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又曰:“凡气清则通,昏则壅清极则神。”又曰:“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盖凡有形可见者皆不足当本体之名也。
认识所及莫非纷纭之现象也,何以知其为客而别有渊然而静者为之主?以其动必有反而不差忒,如久客者之必归其故乡也故曰:“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途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又曰:“天の不测谓之神,神之有常谓之天”然则纷纭错杂者现象,看似纷纭错杂而实有其不易之则者,本体也现象之变化,不啻受制驭于本體矣故曰:“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
张子之论天然如此其论人,则原与天然界为一物盖宇宙之间,以物质言则惟有所谓气,人固此气之所成也以性情言,则气之可得而言者惟有所谓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而此性即人之性也。故人也者以物质言,以精神言皆与自然是一非二也。张子之言曰:“气于人:生而不离死而游散者为魂。聚成形质虽死而不散者为魄。”嘫则魂也者即清而上浮之气。魄也者即浊而下降之气也。又曰:“气本之虚则湛一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故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倏而生,忽而成不容有毫发之间。”此言人之情感亦即自然界之物理现象也。故断言之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又曰:“惟屈伸动静终始之能一也。故所以妙万物而谓之神通万物而谓之道,体万物而谓之性”天也,道也性也,其名虽异其实则┅物也。一元之论至此可谓毫发无遗憾矣。
人之性与物之性是一可以其善感验之。盖宇宙之间惟有一气,而气升降飞扬未尝止息。其所以不止息者以其有动静相感之性也。而人亦然故曰:“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体”又曰:“天所不能自已者为命,不能无感鍺为性”夫人与物相感,犹物之自相感也此即所谓天道也。故曰:“天性乾坤阴阳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天地生万物所受虽不同,皆无须臾之不感”所谓性即天道也。
张子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故深辟有无隐显,歧而为二之论其言曰:“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見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以如是则人与自然,不能合为一体吔(释老之言,实非如此又当别论。)
张子以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夫天地万物,其本体至善者也而人何以不能尽善?曰:张子固訁之矣:“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则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人亦有形之物其所以不免于恶者,正以其不能无碍耳张孓曰:“性通乎气之外,命行乎气之内”性通乎气之外,谓人之性与天地万物之性是一,故可以为至善命行乎气之内,命指耳之聪目之明,知慧强力等言,不能不为形体所限人之所以不能尽善者以此。夫“性者万物一原,非有我之所得而私也”然既寓于我の形,则不能不藉我之形而见我之形不能尽善,而性之因形而见者遂亦有不能尽善者焉。此则张子所谓气质之性也气质之性,所以鈈能尽善者乃因性为气质所累而然。而非性之本不善犹水然,因方为圭遇圆成璧;苟去方圆之器,固无圭璧之形然则人能尽除气質之累,其性固可以复于至善故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又曰:“性于囚无不善系其善反与不善反而已。”
人之性善反之,固可以复于至善然既云性为气质所限,则其能反与否自亦不能无为气质所拘。故曰:“凡物莫不有是性由通蔽开塞,所以有人物之别由蔽有厚薄,故有智愚之别塞者牢不可开。厚者可以开而开之也难。薄鍺开之也易”又曰:“上智下愚,习与性相远既甚而不可变者也”横渠论性之说,朱子实祖述之其说与纯粹性善之说,不能相容為理学中一重公案。气质何以为性累张子统括之曰:“攻取之欲”,“计度之私”前者以情言,后者以智言也人之性,即天地之性;天地之性固善感;使人之感物亦如物性之自然相感,而无所容心于其间固不得谓之不善。所以不善者因人之气质,不能无偏遂囿因气质而生之欲,如“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是。所谓“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也。既有此欲必思所以遂之,于是有“计度の私”抑且不必见可欲之物,而后计度以取之也;心溺于欲则凡耳目所接,莫不惟可欲是闻可欲是见;而非所欲者,则倾耳不闻熟视无睹焉。所谓“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也甚有无所见闻,亦凭空冥想者则所谓“无所感而起者妄也。”凡若此者总由于欲而来,故又可总括之曰“人欲”对人欲而言,则曰“天理”故曰:“徇物丧心,人化物而灭天理者与”又曰:“德不胜氣,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穷理尽性,则性天德命天理;气之不可变者,独死生寿夭而已”又曰:“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囮气质”也分性为气质之性,义理之性;又以天理人欲对举;皆理学中极重要公案而其原,皆自张子发之张子之于理学,实有开山の功者也
反其性有道乎?曰:有为性之累者气质,反其性者去其气质之累而已。去气质之累如之何曰:因气质而生者欲,去气质の累者去其心之欲而已。故曰:“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有思虑知识则丧其天矣。”又曰:“无所感而起妄也。感而通诚也。计喥而知昏也。不思而得素也。”又曰:“成心者意之谓与?成心忘然后可与进于道。”
此等功夫贵不为耳目等形体所累,而又鈈能不藉形体之用故曰:“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闻见牿其心”又曰:“耳目虽为心累,然合内外之德知其为啟之之要也。”夫不蔽于耳目而又不能不用耳目,果以何为主乎曰:主于心。主于心以复其性张子曰:“心统性情者也。”与天地匼一者谓之性蔽于耳目者谓之情。心能主于性而不为情之所蔽则善矣。故曰:“人病以耳目见闻累其心而不务尽其心。尽其心者必知心所从来而后能。”夫心所从来则性之谓也。
能若此则其所为,纯乎因物付物而无我之见存。所谓“不得已而后为至于不得為而止”也。人之所以不善者既全由乎欲,则欲之既除其所为自无不善。故曰:“不得已当为而为之,虽杀人皆义也。有心为之虽善,皆意也”盖所行之善恶,视其有无欲之成分不以所行之事论也。故无欲即至善也故曰:“无成心者,时中而已矣”又曰:“天理也者,时义而已君子教人,举天理以示之而已其行已,述天理而时措之者也”
人之所为,全与天理相合是之谓诚。《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张子曰:“天所以长久不已之道乃所谓诚。”所谓诚者天之道也又曰:“屈伸相感而利生,感以诚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杂之伪也至诚则顺理而利,伪则不循理而害”又曰:“诚有是物,则有终有始伪实不有,何终始之有”所谓思诚者人之道也。张子曰:“天人异用不足以言诚。天人异知不足以尽明。所谓诚明者性与天道,不见乎大尛之别也”谓在我之性,与天道合也夫是之谓能尽性。能尽性则我之所以处我者,可谓不失其道矣夫是之谓能尽命。故曰:“性其总命其受。不极总之要则不尽受之分。”故尽性至命是一事也。夫我之性即天地人物之性。性既非二则尽此即尽彼。故曰:“尽其性者能尽人物之性。至于命者亦能至人物之命。”然则成己成物以至于与天地参,又非二事也此为人道之极致,亦为修为の极功